他除掉脏手套与外褂,与护士一道随同产妇进病房。新生的胖女婴哭声嘹亮,刚刚当上父亲的男人欣喜若狂。
“男人高潮不过几分钟,女人真正的高潮却是分娩,实在惊心动魄。”
吴纬含笑。
他大学时在医院实习,第一次亲见分娩,居然眩晕过去,被同学笑了好久。后来他告诉我,看到那团啼哭生命从母胎里出来,他十分惶悚。
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神里有从来没有的悲悯。
有一天下班,夜色微茫,去医院找吴纬,他刚从手术室出来,看起来有些狼狈——最近医院产妇特别多,好像宝宝们都赶紧着在年尾降生。这天晚上医院就有好几个剖宫产手术,临了又送来一个,心内科吴纬竟然被拉去接生。
大学时实验课,他拎起活白兔一刀下去,眼皮都不眨一下。同班女生往往尖叫,有的还要掉眼泪。
“困死啦,做完作业就睡觉,你慢慢忙吧。”
最开始上解剖课,胆小的同学根本不敢看尸体,他冷冷从浮满尸体的福尔马林池内挑选一具用钩子勾来,还拍拍尸体蜡黄的脸。
生活已不知不觉被她介入,有时很晚不见她上线,会自然发条短信过去:“晚上有课?”
实习时分到医院,重症病房的绝症病人彻夜呻吟。病人初时用止痛酊,然后打吗啡,最后是杜冷丁。杜冷丁开始是半天一支,渐渐每小时一支,后来半小时一支——病人哀号,医生,不如死了算了——他会小声说,是啊,你说得对。
“很怒,南京有个无良商人卖的汉服一点也不讲规矩,曲裾居然裁成两截。”
我也曾为之齿冷。他一笑,施施然背诵希波克拉底宣言,凡授我艺者敬之如父母,作为终身同世伴侣。我愿尽余之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予他人……
“最近有寒流南下,注意保暖。”
他睨着我,对于得了大病的穷人,当然是早死为好,要不拖了一大笔债务,他家活着的人还得受他的死罪。
“好神奇,昨天我看的那部《鹤之雪》是陈久寻作的时代考证呢。”
又笑,不过有些人怎么也得多维持几天——拿国家工资的,多活一月多一笔钱哦。
“你上次说要找的一册沈祖棻词集,我这儿有。”
当时他笑容优雅。
“怎么也不愿待在疗养院,自己出院了。”
——我何曾见他悲悯。
“你妈妈最近还好?”
这时他笑:“你怎么过来?”
“呃,赶上一场考试,去不了……”
“今天顺路,过来瞧瞧你。居然看到你接生——”我不忘取笑,“有没有晕倒在产床?”
“坏消息?”
他感慨:“小东西生下来一泡尿直直对准我。”
“新一期创意市集又在上海,据说不少牛人要来哟。”
那边产妇家人过来感谢他,他起身应对。
“好消息?”
心中陡然翻腾。想起彼年京都之夏,七张半榻榻米的小旅馆,久寻把我的手按在她腹上。我永不能原谅自己。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若那团血肉没有被我毁弃,那我也将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一定会有明亮清澈的眼,在降生的刹那大声啼哭。
“北京今晚天气也不错。”
吴纬回来,叹:“那新爸爸高兴得像孩子。”
“今天这里好大月亮。”
“你和张淼纹——”
“朋友寄了清冈卓行的新诗集,你那有没有?”
“她怎么可能同意妊娠。”吴纬淡淡笑,“我无所谓,就看长辈那里怎么应付了。”他看我道:“我应该等着做你家孩子的伯伯——”
“刚下载了苏昆全本《长生殿》,发给你要不要?”
晚上回到家,陆青野在线。
其实也很少说话,我们各自都有功课做。不过是有时——
“今天在医院看到新生儿。”我说,“特别小的一团,肉乎乎的。”
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MSN。她上线后会发闪屏震动给我,叮铃铃,她的小头像亮起来。
“你刚刚是不是想起旧事,难过了?”她太聪明。
我还吩咐她,到时候来比赛,一定要多穿衣服。北京的冬天不比南方。
我试图移开话题:“演讲稿有没有背熟?”
定稿后她先在电话里朗读给我听。她的句法明显比夏天时成熟流畅,我纠正她一两处错误,她时常会佯怒:“干吗这么苛刻?”不等我说又咕咕笑:“比我老师还严厉。”
她说:“我太希望你可以对已经过去的事再坦然一些。”
“这也是我要说的啊。”
我沉默少时,突然发现自己已对这个女孩儿产生依恋,甚至在这一刻,我迫不及待想看到演讲比赛上的她。
“这篇文章我也找过的。”
但她告诉我:“决赛恐怕来不了,我有选修考试。”
时常有惊喜。
“是这样啊。”我一愕,那边已匆匆道别,挂掉电话。
那很短的日子里,我奔走于京中各大图书馆,寻找一切可见的资料,或复印或扫描,整理了快递发给她。
终于狠心告诉他,我不去参加决赛。
主题是“中日文化之渊源”,她先写了中文稿,提及文学、绘画、音乐、服饰、饮食。初稿翻译出来后她发给我看,原稿当然比译稿漂亮得多,我当时还赞叹,你怎么不去写文章。
双手滞在键盘上,似乎还在等待他多说一句,或者说,怎么能不来呢?我们一起准备了这么久。
演讲决赛主题确定下来后,我和陆青野一起找资料,修改讲稿。
不过那边只是轻描淡写说,是这样啊。之于他,这本来就是轻描淡写的一件事吧。
我用力扬扬头,好像要把自己从原先的沮丧情绪里拔出来,一切重新开始。
我闭上眼,煞住之前对这次演讲比赛的种种期待与渴望。
高中时到上海参加作文竞赛,也是冬天。市三女中的古老树木苍苍郁郁,教室没有空调,钢笔凝滞,手指冻僵,最痛的是小指,搁在作文纸上,冻得发红,被笨拙的手掌拖着走,无奈死了。
不可以再继续,因为我担心自己对这个人产生依赖。如果接下来去了北京,再见到他,恐怕更难收心。
走出图书馆,阳光清冷,风冰凉。我最不喜欢上海的冬天,幽幽冷到骨头里去。
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以依赖。
我埋下头,心里涌起强烈的羞耻。在北京,在巴黎……我浑身疼痛地回忆那短暂时间内的种种细节,回忆自己的浅薄、莽撞,心不停哆嗦,陆青野,你在做什么。
功课这么多,一件都不可以落下。我把自己狠狠丢到书堆里。
“难道你在想接近陈久寻。”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我恍然,“难道你还想接近。”
我有太多事情要做。给妈妈看病。将来买一套新房子。找一个优秀的丈夫。生一个聪明的孩子。这一切的前提就是我必须出色,必须挣到许多钱。所有与此前提没有太大关联的,都需舍弃。
“那你为什么还要参加演讲比赛,还要去古籍部借书,还要看昆曲,还要参加纪念嘉定三屠的汉服活动。”我像挑开痛处一样坦然亢奋起来,继续质问,“你以为你是谁,你果然是心比天高。”
我吁口气,像重新擦亮眼一般轻松。同时,又感到不知来自何方的惘然。
“你本来的任务就是完成学业,工作挣钱。”我告诉自己。
呵,我看见自己着簇新汉服,素襦碧裙,浅青褙子,盈盈立在决赛现场,朗声演讲……穿汉服是的建议,他说这样的大场合往往日方代表会着和服,而中方选手多穿旗袍。你若以汉服出场,该有多么庄重惊人。
“你是在妄想自己博闻强识吗。”我问自己。
我听见自己滔滔不绝演讲,时而低回时而激扬……我知道他定然在台下看我……
我抱着手臂坐在馆内的皮革长椅上,身边有一对相拥的情侣,眼前也有许多往来的学生。他们很青春,很活泼,手里端着滚烫的咖啡,胳膊下面夹两本专业书。我蓦然发觉自己已经从他们中间分裂出来。我右手用力抓着左手,心中茫然又空旷,还有时不时袭来的挫败。我几乎一直在盲目中奔跑,我的目标看似十分明确,然而却从来做不到心无旁骛……我所有的不甘与努力恰好印证了内心的虚荣与骄傲。想到这里,我的脸像被甩了巴掌似的涨起来,不用照镜子都能想象那样的红肿狼狈。“心比天高”,年级辅导员的话突然又响起来,其他都记不清,但这四个字却如子弹一样清晰显露,咝咝钻入耳朵,心脏,直到鲜血淋漓。
我当然也知道,这是梦境。决赛近在眼前,我明明已经放弃,居然还要做这样的梦,真羞耻。一连多天,我都没有再上MSN与联系。他问过一次,我只答准备复习,十分忙碌。
我几乎不敢再看镜子第二眼。
我果然不再去做导游与服务生。在枣子林取回最后一份薪水,把叠得整齐的浅草色小衫还给领班,突然有一丝怅惘。
走进图书馆,迎面撞见的人骇了我一跳:长发干枯,双唇皴裂,眼袋,因缺乏睡眠而耷拉浮肿的多层眼皮。啊……就是我。
溯回最初,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他,才会有此后连环般节节相扣的意外所得。童话里巫婆许诺贫穷一无所有的女孩当三天公主。在三天内她拥有一切,乐不知返,第四日午夜到来,她乞求巫婆延长她当公主的时间——话未落音,她突然回到原先的世界,依旧贫穷一无所有。三天的公主生活没有让她幸福,却愈发照出她此后生活的惨淡。她最终疯死。
但我还是静静往图书馆走,耳塞里是NHK的快速新闻。开始的时候听中速NHK也浑然云里雾里,只能捕捉最基本的词句,渐渐就听懂七八成,并调成快速练听力。
我不要疯死。
我诺诺。走出办公室,心里有些空,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微微有震颤,仿佛被人一棍子敲醒,打回原形。
很快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给一个即将去法国的小男孩教法语。我的法语并不出色,但应聘的时候那小男孩指着我对奶奶说:“就她吧。”
批评过后,应该是怀柔:“学校对经济困难的同学都有相关补助,你这样的情况,只要打个证明就可以了。”她无限惋惜,“陆青野,你是好学生,我知道你在外语方面非常突出,但是要记住自己的本分,不要心比天高——”她顿了顿,似乎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把一句非常刺耳“命比纸薄”咽了下去。
那人家只有祖孙二人,住在偌大公寓里,雇有保姆。奶奶也就六十来岁的样子,一张富态的脸盘保养得很好,脖子上挂一枚细小闪亮的白金十字架,用刺绣丝绢,洒淡香水,室内阳台都种有植物。
“你大概是系里最不务正业的学生,我知道你家现在很困难,但这样更应该发奋进取,而不是像你现在这样。”她眼皮一搭,“听说你还在兼职做导游。大三了——谁像你这样?影响太坏了,这样下去会自毁前途。还有,听说你为了交换生名额的事跟外事处老师闹矛盾——太影响本系的集体声誉。”
男孩叫施德重,第一次看他端端正正在本子上写自己的名字我微微一笑。不过奶奶喊他小名:宝宝。
我默然。
我正色端坐,施宝宝同学听好,我们先来学元音——
紧接着又一天,系里辅导员找我,把一张出勤表推给我看:“陆青野,你看看,这个月你基本没有上过课。”
最初,授课的整个过程施奶奶都会陪在一边,我有些怕她。她目光冷静严厉,浑身一丝不苟,保持着老派富贵人家的讲究和漠然。
那是个沮丧的下午。
她房中有字画,红木条案上摊着宣纸,砚中墨汁极浓酽,芳香四溢。
我的确是中途插到强化班里来的——我原以为自己可以。
我亦忍不住暗忖这个家庭背后的故事。
班上有学生不客气地笑起来。法语老师说:“你这样的水平应该在中级基础班,而不应该在中级强化班。”
施宝宝已满六岁,但看起来苍白娇小,更像个女孩儿。他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去幼儿园。他总是副大人般的冷漠表情。我表扬他学得快,他只是动动眼皮,专心致志观察铅笔尖。他的软皮文具盒里有满满一排削得很尖的铅笔,施奶奶每天都会在桌边削铅笔,那姿态真好看,小刀片紧贴着铅笔旋转,花瓣一样的木屑整齐落下。小时候妈妈也为我削铅笔。施宝宝喜欢握着削尖的铅笔抵在纸上,噗——折断,碎掉的铅笔尖在纸上留下浅淡痕迹。施奶奶不作声,又把铅笔削好。我说施宝宝,不可以这样。
最近一堂法语课上做口译练习,有很多单词不熟,磕磕巴巴翻了一段就被老师打断,再听自己的翻译录音,语法错误百出,糟糕得恐怖。
他看都不看我:“不关你的事。”
下班后我去地铁站。短短几个月时间,列车玻璃门上映出的人已经不再西装革履,而是短发、简装,像用功拘谨的学生。车门打开、关闭,车厢缓缓晃动,急速飞驰,掠过城市黑暗森然的胸腔。
我说:“这样是浪费。”
我深深微笑:“那么从现在开始认真准备决赛吧。另外,我现在在日语研究所上班,你要什么资料都可以问我。”
他说:“我没有浪费你的铅笔。”
那边她有些底气不足:“你也知道了啊,是倒数几名,我差点都不敢继续参加了……”
我问:“为什么喜欢这样?”
不错,果然,我心头一喜,走出去给她电话:“进了决赛,应该告诉我一下。”
他答:“不关你的事。”一副气死你无所谓的样子。
当天下午,演讲比赛成绩已经出来,日语系教研室有一份各赛区送上的决赛名单。我不动声色翻到华东赛区一页,一个一个看过去,我相信她会在其中。
然而我看出他很寂寞。谁会注意一个小孩子的寂寞呢。我清楚记得,小时候爸爸出差,我寄住在叔叔家,一个人睡一间屋子是多么难耐啊。最怕是黑夜,满脑子都是妖魔鬼怪张着血盆大口。孩子总是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与恐惧。我不敢关灯睡觉,阿姨看见,进门把灯关掉,并告诉我不能浪费电。我缩在被子里,感觉整个人就要被黑暗吞噬。多绝望。白天,阿姨给我梳头,不小心扯痛我的头发,顷刻大哭,何其惊心动魄,像受了天大委屈——难道是每个人长大了都会把童年的委屈忘记得一干二净,否则怎会有那么多粗心的大人,忽略孩子的寂寞,并对此嗤之以鼻,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最后我通过了北京日语研究中心的招聘。此后的人生,就算不是老师曾经警告的“清贫与庸碌”,也必定枯燥沉寂,没有波澜。
我试图让他活泼一些,像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一样。
倒有一家公司愿意要我做翻译,但很快我发现自己郑重谨严一丝不苟的表达根本不适合商业交流。
我问他:“上海教育台每天下午五点有奥特曼,你喜欢不喜欢看?”我记得许多孩子都有奥特曼情结。
做了一段时间的文字翻译,我重又把目光放回外企公司。但依旧不太顺利,日方负责人一看我的学历,脸上立时出现了诧异,紧接着就是非常客气非常抱歉地拒绝我——他们宁可要一个有社会工作经验的本科生。
他撇撇秀气的嘴巴:“都是假的,根本没有怪兽。要是有怪兽的话日本老早完蛋了。我最讨厌奥特曼。”我这才发现他的小房间几乎没有任何孩子喜欢的玩具,譬如电动汽车、小火车、小机器人。
现在想起来,只是汗颜。
施奶奶似乎在教他念《论语》,他也是没有一点兴趣。
老师笑,学术之路非常艰险,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走下去,也许会叫你忍受一生清贫与庸碌。继而又笑,你不会的。
我不甘心:“那施宝宝喜欢看什么动画片?”
我当时答得十分肯定,要深究一国之文化,毕先深究一国之语言。
他不理睬,离开椅子打开冰箱拿牛奶喝。
那时老师说,学语言的读到硕士就很无趣,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尽早毕业,尽早折现。那个精瘦的老太太慈祥地望着我,你呢,为什么要学语言?
我不气馁:“宝宝应该出去交朋友呢。”
学校的主干道我闭着眼睛都能走下去,我记得它每一处转角以及两侧栽种的每一种树木。
“你烦死了。”他突然说,玻璃样冰冷的大眼睛里写满厌恶,“奶奶给你发工资,只是要你教我上课,没要你啰唆。”
多功能厅内的日语演讲比赛正在进行。我听见他们流畅地道的表达,充满生机。大学里逢到这样的比赛老师都会为我留下名额。我也记得本科二年级时因为日语演讲比赛入围全国十强而去往东京参加终决赛。
我缄默。
十一月的北京天气晴朗。不起风的时候,外国语大学教学楼外的草坡上总有学生躺着晒太阳、读书。枯黄的草坪干燥清洁。这是我的母校。那时每天五点半起来晨跑,六点背书,生活充实。这些记忆在我看来变得虚晃不真实,当初那个健康缄默的我似乎已从我的现实中剥离。
恰好施奶奶已从厨房出来,我坐正身体为他讲下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