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琴不解:“你不饿吗?”
“好。”杜君良回头,“一碗炸酱面。”
杜君良拿过两个茶杯:“刚才在楼里吃了不少糕点,不算太饿,要是嘴馋了,吃你碗里的就好。”
她对上次的炸酱面有些念念不忘,说:“炸酱面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叫索琴红了耳根子。
杜君良看着索琴,询问她的意见。
一碗面上来,臊子闻着香,叫人咽了咽口水。
两人落了座,他问:“怎么样?今日想吃些什么啊?”
大爷坐在旁边的桌子,手里拿着旧烟枪,嘬两口,脸上笑不见少。
大爷掌着勺,笑着说:“要是再晚些时候来,就没得吃了。”
“刘四叔,可有什么喜事儿?”杜君良挽起一边衣袖。
他带着她去港口边上,面馆的大爷正收摊,见两人来,又生起火。
烟枪燃尽,在桌子边上磕了磕,抖掉里面的灰烬。
从心底里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想法,被他一日一日地灌溉着,到今天,终于开出了娇艳的花朵。
“下个月,这棚子就不要了,搬去隔壁那间小屋子,我租了下来,比得过这里不能遮风挡雨的。”
此后一生,她想跟着这个人。
左边那间小屋子本来是港口存放一般杂物的,刘四叔花了小半辈子存的钱做租金,别人都说他疯了,他心里最清楚,人老了,就想找个安稳的地方落脚。
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想法,可是他现在抓着她的手,她就无比肯定。
杜君良给他倒了杯茶,以示庆祝:“那我就先祝贺你了。”
她摇摇头,在灯光下的脸格外好看,说:“不怕。”
刘四叔摆摆手:“哪里敢承杜公子这般情,以后若还想吃老头子的面,一定记得来。”
害怕那些流言蜚语,害怕那些一字一句如同银针一般扎在她的身上。
索琴应他:“一定来。”
杜君良更抓紧了她的手,不确定地问:“你害怕吗?”
刘四叔瞧着这对年轻男女,起身作揖。
浅薄的鼻息在她的耳边散开,她半歪着头,轻轻笑出声,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那弯下的腰里,承着的,是数不尽的、来来去去的恩情。
他低头,在她耳边说:“跟紧我。”
当年他的家被洪水冲垮,妻儿就此失散,寻了十年也没找着,最后落脚在这天津卫,摆张桌子就做起了生意。
杜君良侧头看已经相隔好远的夫人和孩子,垂在衣侧边上的手蠢蠢不安,几番之后,终于牵住了她的手。
他第一次见杜君良时,对方还只是个十来岁的男娃娃,搀着他的娘亲,来借一口水喝。
孩子眨眨眼:“好。”
他双眼模糊,以为是自己的妻儿回来了,下了两碗热面,什么话也没说,等着他们吃完。
夫人笑他:“以后娘亲给你相个这般好看的媳妇好不好?”
男娃问他:“杜家在什么地方?”
旁边有个夫人抱着孩子匆匆走过,孩子手里抓着根糖人,一双眼睛转悠着,胖乎乎的手指指着索琴:“娘,好看。”
他指着路:“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的就是。”
两人从崔凤楼里出来,并肩行走在还喧闹的大街上。
男娃的娘亲跟他道谢,说此次是来寻亲,若找着了夫君,定会回来还他面钱。
索琴是独身前来,杜君良也是。
半年后,他再见着男娃,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杜家少爷,腰间揣着银票,说娘亲交代,一定要来还恩情。
一出戏唱完,楼外的街上已经点上了灯。
“你娘呢?”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男娃冷着一张脸,最后还是忍不住,泪水淌下来:“没了。”
那本是张生的唱词,他跟着唱,指着崔莺莺,眼里却看着她。
自那以后,男娃常来,面钱永远多给一份,知道他没了孩子,又多关心他。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留洋前,他站在港口前送男娃,当年浑身脏兮兮的男娃娃已经身姿挺拔,长相俊美。外人常说道,杜家大公子不学无术,风评恶劣。
他侧着半个身子,一边胳膊倚在雕花椅的扶手上,指着戏台子上的青衣,念了段词。
他知道,那孩子,不过是伪装之术太精湛。
这是索琴头一次听戏,京腔儿听得费劲,杜君良给她一段一段地讲词。
(三)
“你来了。”他起身。
“我只听人说,杜家是半路发迹,你此前,在何处生活?”两人沿着港口线慢慢走着。
他的眼睛,在那时候就像长在了她的身上一样,挪不开,也不想挪开。
杜君良停下脚步,突然觉得缘分奇妙。
她爱穿素色衣服,料子不是最好的,她穿着却是最好看。
“同你一样,古德寺山下,北风边。”
抬眼的时候,他就见一身白色袄裙的索琴正往楼上来。
“你说何处?”索琴只觉得头皮发麻,听什么也不真切了。
杜君良坐在二楼的屏风里,桌上摆着上海买来的糕点,两指捏起一块,喂进嘴里。
杜君良笑:“北风边。”
戏班子是从北平来的,唱的是《西厢记》。
命运如此折腾,冥冥之中,冥冥。
她又说:“来帮我挑件衣裳吧。”
索琴不敢去猜测,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巧合得让人觉得这只是梦境里的一幕而已。
手合上,索琴起身往厢房走:“去。”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钳进掌心,心里有块地方在汹涌地流动。
那她,又有何可俱的呢?
她想确认。
他从来不曾想过污她清白。
杜君良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他的背影在夜色里被淹没掉一半。
不管别人怎么评判他,她只记得,那一日她坐在厢房里,院子里的杜君良对她说:“这院子里除了我俩就没别人,还是出来吃吧。”
她张张嘴,却觉得声音不是自己的。
她信的。
“杜三儿。”
信他不是外人眼里的浪荡公子,信他也会赤诚着掏出一颗心给她。
前面的身影一顿,没有动静。
“你信我吗?”
她又喊:“杜三儿。”
她想起前两日杜君良走前,问她的一句话。
杜君良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或者是什么时候失足坠进了海里。
索琴手搭在书面上,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读起来费神。
不然,他怎么会听见有人在叫他的乳名。
深闺里不见春事,她今夜若是去了,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就是一桩风月事了。
黑夜里,他恍惚间好像看见有个女孩抓着竹竿站在树下。
索琴读懂了她的忧虑。
他回过头,喃喃地说:“孙蓬。”
“小姐,你真要去吗?”雪女忧心忡忡地看她。
下一秒,有人冲进了他的怀里。
折子是从崔凤楼递来的,小厮说晚上楼里有新开的戏,杜大公子请二小姐去坐一坐。
他险些站不稳。
刚上学堂的那几日,索真常跟她讲学堂好玩的事儿给她作趣儿。后来,大夫人见索真往西苑里跑得勤,禁了她几天足,再往后,她来的时候也不敢再多留,但总给索琴放几本书。
一双手环上那个人的腰肢,攀在她的背上。
索真念的是洋派学校,讲师是从英国远渡而来的浓眉大眼。
太不真切了。
折子递来的那一日,索琴正坐在院子里看索真留下来的书。
他努力地想抱紧她,却怕弄疼了她。
(二)
他问:“孙蓬?”
因为喜欢,所以想把这些年珍藏在身边的东西交给她。
“嗯。”浓浓的鼻音,她好像哭了。
他说:“是。”
他不舍得放开她,可是他更不想见她掉眼泪。
方才在西院,小曲儿问他:“哥哥要送给姐姐,是因为喜欢姐姐吗?”
他轻轻拉开她,擦掉她眼角还在往下淌的泪水。
“这东西陪了我这些年,就好像你一直在我身边。可是现在,我想把它送给我喜欢的人了。”
半弯着腰,他说:“我找着你了。”
“你不会怪我吧?”他喃喃开口。
终于啊,终于啊。
这块玉佩是他当年在北风边的木棚房子地底下挖出来的,那时候他拿着玉佩去找孙蓬,是想将那一月里橘子的钱还给她,可惜最后,不仅没能给她,连想再见上一面,都隔着阴阳。
一双婆娑的眼抬起瞧他,她开口:“这些年,你一直在找我?”顿了顿,“你还记得我吗?”
那一日回杜家的车上,杜君良扯下腰间的玉佩看了许久。
突然的失而复得,他又哭又笑,顺着她的头发,觉得这场梦,终于醒了。
索琴摇摇头,嘴边乍现的笑意收了回去,手腕的地方还沾着些白细面粉,她轻轻拍掉,没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朗润:“没什么。”
“你走的那一日,我去找过你。”他说。
雪女跟着看了过来,问索琴:“小姐,你笑什么?”
“我知道。”她抓紧他的衣袖。
一阵笑声吸引了厨房里的索琴,她侧出半个身子,见杜君良两手捞在小曲儿的腋下,把他举在半空中又放回地面,小曲儿乐得咯咯叫,嘴里喊着:“哥哥再快些。”
“我看着你上了那辆马车,我在后面追,没追上。我去打听,他们说你被卖去做了童养媳,我没信,寻去你家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空了,你爹也走了。”他想起那一日,就觉得难受,“后来我回了杜家,遣了不少人去寻你,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说你在去的路上跌下了山崖,尸首也寻不到。”
小曲儿睁大了眼睛,问他:“哥哥要送给姐姐,是因为喜欢姐姐吗?”
刚刚小跑而来,她的腿疾又犯了,脚下受不住力,人一点一点地往下掉。
“那我要是把这块玉佩送给姐姐她会高兴吗?”他迷了心智一样地去询问一个孩子。
杜君良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捞住抱在怀里。
小曲儿点点头:“是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还泛着泪花。
“是吗?”他听了脸上笑意更深。
他说:“你不要哭,我难受。”
杜君良低头看玉佩,和合二仙的图案,是两个蓬头、笑面、赤脚的小孩模样,一个捧有盖的圆盒,一个持盛开的荷花,寓意里说,和谐和好之意。
他以为,他本来以为,这一生,都不会见着她了。
“哥哥,上面的两个娃娃好像你跟琴姐姐啊。”
而现在,换了身份,隔着好远的距离,又遇见了。
小曲儿笑嘻嘻着,手碰上他身上那块玉佩,握在手心里看。
孙蓬埋在他的颈间,蹭了蹭,泪水又来。
可是心里还有个念头在隐隐作祟,这份熟悉感,好像从千年前就有的一面之缘。
她的声音干涩:“那一年,我看见你了。”
“长得真像。”所以才觉得面容熟悉吧。
她看见他沿着山路追了好久,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婶娘捂着她的嘴,任她打任她咬都没有松口。
“是啊。”小曲儿手撑在他的膝盖上,靠近了给他看。
她的眼睛里,慢慢看不见他的影子。
“你是那丫头的弟弟?”他说的是雪女。
夜色一点一点沉进海水里,晚风吹在两人的脸上,把泪水风干。
杜君良弯低了身子凑到他的面前,盯着那双眼睛,觉得很熟悉。
两人并肩坐在港口的台阶上,攥紧彼此的手,不想再分开。
“哥哥,你笑什么?”小曲儿蹲在他旁边,两手托着腮,一脸天真。
“那时候,你究竟去了哪里,又怎么成了索家的二小姐?”
杜君良支手坐在石桌边上,索琴跟雪女忙活在厨房里做新的糕点,看不见人,他心里也觉得满足。
他的疑虑,是孙蓬埋了八年的秘密。
桃花虽然落尽了,但院子里依然飘着香。
想起那一日,还似眼前的情景。
跨进院门的时候,她说:“进来吧,我这院子虽然比不上东院的富足,茶水还是有的。”
那一日,到今日,原来已经八年了。
一大一小的两人脸上均是疑惑的神态,索琴却摇了摇头,拉着小曲儿往院里走。
那日父亲喝醉了酒,吐了满身污秽。
杜君良也想问,有何不一样?
她从河边洗好父亲的衣物回来时,婶娘就坐在院子里,父亲抱头蹲在篱笆边上。
“有何不一样?”
“婶娘。”她往婶娘边上去,近了才发现婶娘衣服染着血,她怔住,然后跪在婶娘面前,“婶娘,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那不一样。”
婶娘搀着她起来,泪花滚下,说:“蓬儿,快帮我求求你爹。”
小曲儿扯着她的衣服:“你说的,看着好看,就要一直看着,就像看小曲儿一样。”
她不知道婶娘要向爹求什么,可是婶娘待她好,她愿意帮。
这张脸,俊得过分了些,勾了整个天津卫不少女子的心。
她跪向父亲,头磕在地上:“爹,帮帮婶娘吧,她一定是遇着难事了。”
“所以呢?”索琴看了眼站在旁边的杜君良。
她爹的眼睛里都是陌生,往后蹲了两步,过了一会儿,问婶娘:“那钱,真的能拿着?”
小曲儿嘟着嘴:“这个哥哥长得好看。”
婶娘见他松口,立誓保证:“你放心,今后绝不少你一分。”
索琴牵着小曲儿的手,蹲下身子问他:“年纪小小的,怎么总爱问这些问题?”一根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就当教训了他的童言无忌。
她爹点点头,上前拉她的手,说:“那你去吧。”
小曲儿跑了出来,拉着索琴的手,一脸天真地问:“琴姐姐,这是你的未来夫婿吗?”
然后,她就被婶娘抱走了。
“你不叫我进去坐坐吗?”
起先,她问:“婶娘,我们去哪里啊?”
索琴顿住脚步,没回头看他,等着他的下一句。
婶娘没答话。
“喂。”杜君良叫住回身的索琴。
她被抱上马车,往北风边的反方向走,她掀开帘子,就看见杜三儿在车后追。
像是一场角逐,从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胜利者。
她觉得,这一走就再也不会见着他了。
他躲避她的眼睛。
所以,不管去哪里,她只想跟他好好道个别。
她盯着他看。
可是婶娘牵制着她,跨出马车的一条腿被拖了一路,她疼啊,可是她哭不出来啊。
杜君良半天才扭过脸:“路过。”
一直到天津卫城外,婶娘拉着她在附近的客栈住下,洗了热水澡,换了新衣服,说:“以后,你就替索琴活着。”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住在古德寺里的索家二小姐,跟她同年出生,一起长大的那个女孩,在接回家的路上遇上山匪,人没了。
索琴立直了身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到院门,桃花树下正站着一个人。
婶娘怕索家怪罪,想拿她狸猫换太子,瞒天过海。
他指着院门外,一抹黑色一闪即过。
“蓬儿,这是好事。索家有钱有势,你当他家的小姐,以后就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况且你爹爹以后也能过得好,还会常来看你。”
小曲儿咬下最后一口酥饼:“外面老有个哥哥看你。”
可是,婶娘说了谎。
她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啊?”
她爹拿着钱去了北平,临走前放火烧了他们一起生活的屋子。她的日子也不见好,索琴是庶出,大夫人待她如肉中刺眼中钉,就算有索恩光的庇佑,也常常克扣她的生活。
冷不丁的一句话,反而让索琴眉头一皱。
“我没有奢求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心里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北风边。”
“琴姐姐,你要嫁人了吗?”
不如她在北风边,活得坦坦荡荡,有爹爹,有杜三儿,就够了。
小曲儿吃定她没法子,人往石凳子上一坐,两条腿在半空中晃啊晃的。
杜君良搂紧了她,握在一起的手微微颤抖。
索琴搂着他,雪女也不敢上前真打,最后手扬在半空中狠狠打下来,算是个警告。
他说:“我来了,以后有我陪着你。我会对你好的。”
小曲儿躲进索琴的怀里,冲她做着鬼脸。
夜风里,两个影子紧紧靠在一起。
“小姐,你不要太纵容他了!”雪女气得扫帚一扔,挽着袖子就要过来揍人。
他们幼时相识,后来分离,各自生活,机缘巧合,再次相遇。
得了索琴的佑护,小曲儿更加放肆了,人趴在雪女的背上,被一巴掌打了下来,又跑回索琴身边趴着。
再次相遇,就再也不要失散。
索琴被逗乐了,推着雪女:“好啦,你俩少吵些嘴吧。”
杜君良扯下腰间的玉佩,放在她的手心里。
雪女被他气着了,放下手里的衣物就作势要来打他。小曲儿躲在索琴身后,喊叫着:“琴姐姐,快救救我。”
“这块玉佩,是当年要给你的,这些年我一直放在身边,现在,物归原主。”
“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快快吃才好。”说着,他又抓了一个。
孙蓬摊开手,慢慢合拢握紧。
雪女从厢房里出来就见碟子里的糕点少了一大半:“你吃慢些,别噎着了。”
她靠在杜君良的肩上,双眼疲乏。
小曲儿放下书包就坐在索琴的旁边,一手抓着一块酥饼,吃得忘乎所以。
她听见杜君良说:“这些年,我好想你啊。”
索琴招呼他过来:“早上刚做的酥饼,快来尝尝。”
杜君良,这些年,我也想你。
“琴姐姐。”看着高了不少,说话还是奶声奶气。
他们没有看见,港口的另一边,燃向天空的烟花。
那日天气不错,雪女将小曲儿接了来,还穿着学堂的衣服,书包背在肩后,见了索琴先作了个揖。
是为了他们相遇相认的庆祝,也是天津卫形势大变前,唯一的警响。
一如当初的模样,一个小姐一个婢女,日日夜夜这么待着。
远处有船只缓缓开来,甲板上,索恩光一脸愁容。
后来连着好几天,西院里都安静着。
下人跑来:“老爷,没法子联系上。”
(一)
索恩光掩面坐在船椅上,摇摇头,眼睛充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