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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夜明珠

他从束腰里掏出了个两指宽的东西,看上去和之前的信号弹差不多大小,可他咬开栓子之后没往天上抛,反而对着李轻河扔了过去。那东西的尾巴上带着火星,李轻河连忙后退。他的身后是树,左侧有一道淤泥潭,谁也说不清里边多深,前边是那个冒着火的不明物体,而面具人站在他的右手边。在这几乎是避无可避的情况下,霁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差点儿没喘过气来。

她正想着,那面具人又动了。

然而,下一秒,她看见李轻河一溜烟上了树。

可这不对,霁月摇摇头,楚青宵是朝廷里的人。

现下危机四伏,李轻河的动作却很喜感,他手脚并用如蜘蛛一样,咻咻咻就爬到了上边。那面具人大概也没想到这么一遭,他惊愕抬头,迎面而来的是从天而降的细密粉末。

右领军卫,上将军,楚青宵。

饶是面具人再怎么敏捷,也还是在这儿栽了跟头,他闪躲不及,脚步一虚,晃了晃便倒下去。

惯用长鞭,又是高手,还戴面具的人,她听说过一个。

霁月从一开始的担忧到刚才的蒙圈,再到此时此刻的目瞪口呆。她诧异着,这就结束了?就一包迷药?一包迷药就把那个人放倒了?

然而,少并不代表没有。

愣在原地,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于是整个脑子又被那个念头给占据了……

霁月见状皱眉,江湖人大多用刀,军士们习惯长枪,刺客杀手喜欢软剑暗器,绿林好汉多使重器斧钺。而拿长鞭当武器的多是女子,在男子里,实在是少。

霁月想,怎么有人会把这种东西藏在裤裆里的?

面具人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根长鞭,那鞭看似柔软,却又和寻常皮鞭不同。它绕上李轻河的软剑,划过之后没有一点儿损伤,反而带出阵阵火花,软铁一样。

她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她总觉得,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有这么一个人,也有这样一道目光在追随着她。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她好像已经认识他很多年了。

当然,后来她就此问过李轻河,可这完全是一个误会。

有些话说来可笑又不真实,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幻想出的旖旎梦境,即便用“冥冥之中”做借口也没人会信。可这一瞬间,霁月恍恍惚惚,分不清是现实和虚幻,也不知道这是错觉还是真的。

像他们这样的人,身上备着伤药、迷药防个不测都是正常的。李轻河一般将它们贴身放着,但因为之前他在破庙里脱了上衣上药,便暂时把它夹在了腰封里。当时天暗,他动作又快,是以霁月没看仔细,因此误会他很久。

那一眼很短,可这一刻很长。

也因为这个误会,她嫌弃了他很久。

霁月透过青石板的缝隙望向他,同一时刻,他也转过头来。这个缝隙很窄,外边都是杂草,可他眸光定定,仿佛透过一切直直对上了她的眼睛。

李轻河从不会为杀人而不安,在跃下树后,他手执软剑,干净利落地在昏厥中的人脖子上抹了一道,完了又扒了对方的上衣披在身上随便系了几下,勉强遮个体。

火光散星般映亮薄夜,也映亮了李轻河坚定好看的眉眼。

动作中,也不晓得失血过多还是体力不支,他只觉得眼前短暂黑了一下,因此没注意到从面具人身上掉出来的拇指大的令牌。

可那人并非无能之辈,霁月屏住呼吸从罅隙里向外看去,只见对方向后一旋躲过软剑,抬手就要发出信号弹。李轻河反应很快,他一击不成直直跃过,接着在对面树上借力一转,将剑作刀从半空劈下,信号弹霎时烟花一样在那人头顶炸开。

做完这一切,李轻河将面具人推入不远处的泥潭。

说完之后,李轻河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他将她往更里边的地方一推,接着掀开顶上的石板,抽出腰间软剑一跃而上,刃上寒芒微闪,是冲着那人喉间去的——

那泥潭混浊,没人知道底下多深。

借着透过缝隙照进来的微弱月光,霁月看见他笑着发出无声的两个字:别怕。

云散月明,有光照在这儿。

那只手很冷,冰雕的一样,她微愣,抬眼,恰好看见他脸上那一抹笑。

霁月早从水沟里爬了出来,她走到李轻河身边,佯装拧干裙摆,蹲下身把令牌捡了起来。现在不是时候,霁月没看得多仔细,但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也还是让她心底一沉。

然而,就在她紧张到手指发抖的时候,有一只手稳稳按在了她的手上。

这令牌还真是宫里的。

四周静得可怕,霁月从缝隙里看见那人一步一步慢慢踱过来,她的心几乎吊到了嗓子口,眼睛也不受控制地瞪大。

捡起之后,她将它藏进衣袖,眸光微闪了闪。

察觉到面具人的动作,李轻河的心沉了沉。

李轻河带着一身伤扛了这一场,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再说不出多余的字,只朝她比了一个“走”的手势。而霁月定了定心神,忍着腿疼快步跟了上去。

是从那儿来的。

(四)

他眯了眯眼,直望向青石板。

长街之上,路边摊贩特别少,并不热闹繁华,相反,这里还透出了几分死气。是啊,如今暴政猛如虎,当今天子只知享乐,不知民间苦难,这般模样自然不必奇怪。

那只鼠子湿漉漉的,身上没有口子却沾着血气,是从……

李轻河早在刚进城时就换掉了那一身黑衣,随便塞了点儿吃的,他带着霁月熟练地拐进小巷,左转右转也不知道绕了几圈,终于停在了一面墙的前边。到了这儿,巷子已经很深了,没人也没有脚步,但李轻河还是很谨慎。

李轻河的伤口太深,周围的水被他染成红色,而那鼠子大概是受了惊吓,带着几分血腥味一下子蹿了出去。面具人的身手很快,弯腰起身抓住鼠子,这个动作不过瞬间而已。

只见他凝神打量了一下周边,确认过周围没有异常,这才蹲下身子,也不知道是在那些砖块里摸索什么,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凹陷按进去。这一按,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霁月眼见着那满布地锦的墙面上震了震,从中间开出条缝来,成了道门。

与此同时,面具人转过头来。

那门很窄,里边是条地道,地道也不宽,只能容一人走过。

他下意识要抓住它,却不料抬手的时候带出了水声。

李轻河朝她比了个进去的手势,霁月一愣,赶紧侧身而入。

霁月下意识一抖,可她反应很快,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倒是李轻河心下一紧,想到了什么,暗道一声“糟了”。

暗道漆黑逼仄,让人很有压迫感。

这时,水沟里,有一只鼠子贴着他们的腿蹭了过去。

霁月摸着墙壁往前走,触手之处都是滑腻的青苔。她走了好一会儿才见到转角处的光,于黑暗中不大适应地眯了眯眼,这才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那人一直站在原地等消息回报,像根柱子,不动不晃,也不知站了多久。

可她还没走几步,就被李轻河拦了下来。

就是这个味道,恰好遮盖了他身上的血气。

“等等。”他本想牵她的手,可刚伸出去就顿住,“能牵吗?”

周围的味道很难闻,水沟里各种腐败的杂物混在一起,他们半个身子都泡在臭水里,加之最近又是雨天,泥土的腥臭味混着这难以言喻的味道一阵阵往上冒,逼得李轻河都翻了个白眼。这儿的确让人作呕,但李轻河觉得自己很幸运。

霁月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还好,他们的运气不错。

李轻河便不再多说,直握上去。她的手很小,几乎是被他包在手心里的,又软又嫩,他都怕自己手上的茧硌着她。

此时,他正拿顺手扯来的破布拼命按着胸前,那儿的伤口裂开了,血濡湿了布面,带出淡淡的血腥味。虽然这味道不重,可如若周遭空气清淡,那人又敏感一些,他们怕躲不过。

将原本握紧的手放松了些,李轻河把精力全放在看路上:“从现在开始,我走一步,你走一步,就踩着我踩过的地方,一步也别走错。知道了吗?”

水沟靠里的地方稍大,霁月稍微蜷蜷就能待下,可临近外边的地方很窄,钻个孩童都费劲。李轻河坐得靠外边点儿,他佝偻着身子,头埋进膝盖里,把自己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霁月什么也没问,只是声音很轻地答了句:“好。”

不得不说,他靠着这点自救了许多次。

李轻河像是从她话里听出了什么,他停住脚步,回头,在对上她眼睛的时候忽然笑了:“也不用这么紧张,没什么陷阱,受不了伤。只是这儿有个阵,走错了容易鬼打墙。”

这个地方,若是常人,肯定发现不了。可李轻河手上握着许多人命,长年以往也谨慎惯了,不管在哪儿落脚,他第一反应一定是找找附近有没有哪儿能躲。

其实他没有必要和她解释,他很累也很疲惫,没有必要在这无关紧要的地方安抚她。可他说了做了,也确实让她稍稍放心下来。

这水沟上边盖着一块青石板,板上满布青苔,板边杂草丛生,混在矮树草丛里边,黑暗中根本看不出来这儿居然有个能藏人的地方。

霁月抬起原本低着的眼睛,望向他,但这时的李轻河已经转过了头去。

感觉到外边的动静,李轻河带着霁月窝在庙外的下水沟里,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里边。

走过了两面石壁中间的小道,穿过一片野竹林,他们来到一处地势相对平坦开阔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小木屋,屋外有一圈竹篱,屋里的墙上挂着狩猎用的工具。

破庙之外有两条路,左边是官道,无阻无碍,而右边通往一片密林,真要藏人,往那儿钻应该是最省力的。可面具人眯了眯眼,挥手将人分成等份的两拨分头追寻,自己留在了原地。

“行了。”李轻河放开她的手开了门,“到了这儿,你可以随便走了。”

领头人戴着铁质面具,黑衣窄袖,马尾高束,看不见面容,却莫名叫人觉得阴冷。他定了定,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只一个手势,身后的人便跟着他从破窗往外跃去。

霁月四处打量了一下:“这是你落脚的地方?”

地上有积水,边上有血迹,衣袍下盖着的是刚刚熄灭的柴火,即便是被冷水浇灭也还存着点点余温。

“不。”李轻河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是我家。”

也就在他们刚刚越出窗口的那一瞬间,看似寂静的门外有了动作。鬼魅一般,一行人从黑暗中闪现出来,悄无声息破了庙门。

霁月微愣,家?

他对她比出个口型,揽住她的腰,脚尖一点便从庙后破窗翻了出去。

“怎么,我看起来像是四处漂泊无家可归的人吗,至于这么惊讶?”

“走。”

李轻河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去。他在窗边的躺椅上坐下来,靠着靠背一摇一摇,悠悠闲闲,手里还把玩着两个铁球。那小铁球在他手心里一转一转,配合着他的神态,让人禁不住便想起村口摇着蒲扇遛弯的二大爷。

李轻河带她起身,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提起水桶扑灭了火堆,他的动作很快,声音却轻,那火苗熄灭时“刺啦”的声音刚刚冒出来就被他掀起衣袍一挥盖了个完全。

“只是感觉你的生活和我想的有点儿不大一样。”

霁月察觉到他神色有异,然而还没问完就被他捂住了嘴。

李轻河半睁开眼睛,懒懒望她:“哦?你怎么想我的?”

“怎……”

这屋子不大,却在床前摆了屏风作隔断,除此之外,两道窗户一道门,东西的墙边分别是躺椅和书桌,那桌上摆着纸砚,边上是用藤条编成的小盒子,从这儿看去,里边放着的大约是个墨块。这里的确不像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将纱布头子绑紧,李轻河松了口气,刚想和她说一声“好了”,可话未出口便察觉到什么似的,眸光一凛,瞥向庙外。

霁月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当杀手?”

其实上药并不折腾,折腾的是李轻河,这儿也不敢动、那儿也不敢碰,小心翼翼畏首畏尾,看不见一点平日里果敢干脆的影子。好不容易上完药,他已经是一身汗了。

在她的理解里,杀手便是风餐露宿、刀口饮血,不论如何总是苦的。那样的人怎么会有心思打理自己的住处呢?

(三)

李轻河有些意外。

一时间,周围只剩下虫鸣和风吹草木动的细碎声响。

他并不意外霁月知道自己的身份,毕竟一起经历了这么一遭,傻子都猜到了。他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霁月气鼓鼓别过头去不再理他,而李轻河见状也耸耸肩不再说话。

将眼睛闭上,他随口答:“这个来钱快。”

李轻河嘟嘟囔囔:“这么大反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可这是用命换的。”霁月皱皱眉。

“行行行,不是不是,你别动啊!”

“对,用命,命多值钱啊,所以雇主们给钱都还爽快。”李轻河叹了口气,“怎么,你该不会是打算说这样不对,想用迷途知返一类的话劝我吧?”

这话里的意思有些暧昧,可李轻河不是什么心细的人,出口也未发现。倒是霁月听完又是一愣,也不知是羞是恼:“谁从你的名字里想到了?”

霁月一滞。

“阿月?”李轻河动作一顿,“你别是临时取的吧?从我的名字里想到的?”

她自幼习礼,身在皇家,法纪规矩比谁都记得更清。

她歪歪头:“你叫我阿月就好。”

她本应对杀手鄙夷,即便对方再怎么可怜、再有难言之隐,那也有官府评判,为了私欲,以人命换钱财,这从来就不是正当的事情。

霁月心道,银河浩瀚,流波如华,很好的名字。

可是,她方才那一句,却不是出于什么正义和道理。

泛览星粲粲,轻河悠碧虚。

她是在担心他。

“轻河。”她念了念。

她不过是经历了这么一个晚上,还是在他的保护之下,都能感觉到命悬一线的惊险,那他呢?她方才想的是,那些钱是要拿他的命来换的。

“李轻河。木子李,轻重的轻,河流的河。”

见她不答,李轻河便低笑一声,以为自己猜对了。

霁月一愣,不答反问:“你呢?你叫什么?”

“其实吧,我都明白,但我做都做了。”

好不容易剥开她腿上被血浸透的布层,李轻河想起什么似的:“哎,你叫什么名字?”

霁月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解释,心底有些气,索性顺着他的话同他吵:“做都做了?怎么,做了就是对的吗?”

比起给自己上药包扎时的随意,李轻河对霁月明显温柔耐心多了。单说脱衣这回,他虽然怕痛,但习惯使然,也就是随手一扯把衣袍扔在一边,对霁月却是自下而上一点一点把被血粘住的布剥离开,生怕弄疼了她。

“那怎么样才是对的?”李轻河挑眉,“投兵?打仗?保家卫国当英雄?”

论起和人套近乎,他还没失败过。

他心道,那不也是杀人吗?

果然啊。

霁月的眉头几乎拧起来,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不同于霁月的纠结,另一边,李轻河背对着霁月给她处理伤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轻轻勾出一个笑来,颇有几分得意。

可她凭什么要让他知道她的意思?

霁月微微皱眉,移开了视线。

“对。”于是,她口是心非,“现下正值兵源紧缺,男儿本该心怀家国天下……”

那儿横贯了一道刀伤,极深、略长,几可见骨。

李轻河自小不喜欢听道理,那些条条框框,他一听头疼:“好好好,我最近的确有改行的准备……所以啊,你看,那番说教,不讲行不行?”

可她不信他是演的,即便作为一个陌生人,他逃脱之际掉头救她这一桩显得莫名其妙。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霁月往他的胸前望了一眼。

刚刚说完,李轻河便看见霁月的脸色一变,转过身去了书桌前边,看上去更生气了。

没有谁会在死生之间花心思隐藏自己,除非这一开始就是场戏。

大概是在气他冥顽不化。

这次的霁月没有拒绝,即便仍有警惕,但很明显,她对李轻河已经不那么防备了。安静下来想想,虽然那场混乱里,她的确是在杀手群中看见了他,但他的很多动作都反应出他的确和那些人不一样。

李轻河想耸个肩,却不料动作刚起就扯到了胸前的刀口,他下意识想要吸一口冷气,然而还没吸进去,目光先转到了霁月的背影上。像是怕被她发现,他鼓着脸把这阵疼痛给憋回去,起身到屏风后面把伤口好好处理完,随后换了身衣服走出来。

“好了,不闹了,回来吧。”他抛了一下手里的药瓶,稳稳接住,“我给你上药。”

“我去打个水,等会儿你好好洗一洗,腿上的伤口不仔细处理的话留个病根会很麻烦。”

李轻河扬着下巴轻哼一声,这才起身。

霁月听见了,却没转过身来。

“那好,我很害怕。”

李轻河等了会儿,也没勉强,径直走了出去。

霁月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在她眼里,不远处的人委委屈屈,眼神和表情都柔软得不可思议,让人忍不住想顺着他说话。

小姑娘就是会生气。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能不能给我一点尊重,我在吓你呢。”李轻河坐起身来,满脸的郁闷,情绪鲜明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半点儿看不出杀手的影子。

他无奈叹了一声,虽然他真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气的。

这么想着,她之前因为不安而生出的坏情绪不自觉也就淡了一些。

再精巧的机器,里边若是坏了一个小零件,一环牵着一环,它便不能动了。命途也是。很多时候,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就能改变接下来许多事情,只是身处当下,没人能够发现。

霁月原本被他说得心底有些慌,却又在看见他最后那个动作的时候觉得好笑。这么大个人了,还伸爪子装狼扮虎的,幼不幼稚?

说起来有谁能相信呢?

他伸手作爪虚空一抓,抓完之后,亮晶晶望她一眼:“然后,你猜会如何?”

他后半生的走向之所以改变,追根究底,就是源自她此时的一句气话。

李轻河若无其事瞥了她一眼,躺得悠悠闲闲:“这外边天寒地冻,又是林子又是树丛,路绕得很。你不识路,身子又虚,还带着这血腥气,出去也不晓得能走几步。”他说着,轻轻笑笑,“我们打个赌呗?半炷香之内,我赌你能被那些觅食的野兽追上。然后……”

兵源紧缺,家国天下。

他一屁股坐在稻草垛上,随手捻了根叼在嘴里,眼睛一闭就倒下去。而霁月有伤在身,站得勉强,偏赌着气,好不容易挪到门口,却又对着外边开始犹豫。到底是长在深宫,没有过类似的经历,面对当下,她实在是有些茫然害怕的。

(五)

“礼数?”李轻河歪歪头,举着双手后退几步,“行,可以,我不碰你,你自己爬出去找大夫吧。”

这天,霁月直到入睡也没再和李轻河说一句话,像是在闹什么别扭。

霁月气结:“你……你想碰我……你懂不懂礼数!”

夜里很晴,窗户没关,月光明晃晃照进来,如裁好的白绸一样铺在地上。霁月盯着地上那块四四方方的白,如果不是她见着它因为月前的云聚云散忽明忽暗,真会以为那里是桌上掉落的一张纸。

然而,此时此刻,在霁月的眼里,李轻河简直就是一个流氓!

将目光从地上移开,霁月下意识往躺椅那儿看,却被一道屏风阻隔了视线。可即便看不见,她也大概能想象出他的样子。

李轻河生了一副好模样,眉目清俊,鼻梁挺直,轮廓分明。这样一张脸,加上会说话,在哪儿都是很吃得开的,尤其是类似于花灯庙会,他总能接到姑娘们红着脸抛来的香囊。

有什么好想的?

“我给你上药啊,你躲什么?”李轻河环着手臂,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霁月皱眉,翻了个身。

霁月比他更甚:“这不该我问你吗?”

“睡不着?”

李轻河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原本睡熟了的李轻河居然在这细微的动静下迅速醒了过来。

刚刚说完他就起身想走过去,霁月条件反射地想远离他,然而一动之下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侧头,轻声问:“怎么了?”

李轻河一拍脑袋:“对了,还没给你上药呢!”

霁月一愣,又翻回来,当想象与现实重叠,往往就会让人产生错觉。比如此时,她觉得自己隔着那道屏风看见了他的眼睛。

冷汗从毛孔里钻出来,霁月的眉头皱得死紧:“嘶……”

“是因为腿疼睡不着,还是在外边不习惯?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小时候我睡不着,阿婆就是这么哄我的。”

在江湖里飘飘荡荡,李轻河早养出了个自来熟的性子,霁月却是很不习惯,因为有所防备,所以下意识想往另一边缩。然而,她这么一动恰好扯着了小腿上的刀伤。

他的声音很低,沾了夜色月色,带了几分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回应他。

“醒了?”李轻河勾出个笑,“你这一觉睡得可够扎实的。”

“什么故事?”

而他就这么蹲在一边,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几分迷茫、几分不解,却在接触到她的眼神之后挑一挑眉,换了副表情。

李轻河双手垫在脑后,眼睛微微闭着,看上去像是睡熟了说着梦话的人,声音却干净清醒:“看你了,神话传说和戏折话本都可以。”

眼前的人未着上衣,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他的身上,单是看着都觉得冷。

其实霁月对这些不大感兴趣,但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能够让她安心,也让她变得平静。

霁月终于再忍不住,她被烟火气呛得咳个不停,在睁眼的那一瞬,她直直对上那个望着她发呆的人。

“那你说一个你最熟悉的?”

“咳,咳咳……”

“嗯,那我想想。”

(二)

李轻河沉吟片刻:“这是我在一个茶馆里听见的,具体故事连贯不起来,只有几个片段,你随便听一听吧。这讲的是一个呆傻小姐和上门姑爷的故事……不对,单这么说,或许普通了些,事实上,这个故事里的小姐和姑爷,他们都不是凡人……”

分明,他只是看了她一眼。 

闻言,霁月只觉得心底没来由地抽了一抽,像是被不懂事的婴孩握住了心脏边上的脉络。他力气不大,只轻轻一动,她痛也不痛,心却是被提了起来、放不下去,将将悬在那儿,看着都危险。

怎么会为她跑回去呢?

原本清明的意识随着故事的深入而逐渐模糊,霁月慢慢像是走进了故事里,无数画面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分明是旁观者的角度,那些情绪却像是从她心底生出来的,欢喜悲怒便如过往,历历在目极其难忘。

胸前的伤口又开始疼,他微微皱眉,为此奇怪。

她不知道这些画面有多少是来自李轻河的讲述,有多少是梦境自己补全的。

李轻河不信什么玄乎的东西,与她却有一种冥冥之中说不出来的羁绊似的。

一路走来,到了最后,霁月眼前的世界忽然裂开,一片一片碎成飞灰。

见状,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拽住了心脏。他停住脚步,也因此耽误了逃跑的最佳时机。随后,他忍着被侍卫从左肩劈到腹部那狠狠的一刀,硬生生从人群里带走了她。

她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那些飞灰却又聚集了起来,当世界重建,霁月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全新的地方。

他脚尖一点就要冲出圈子,却也正是这个时候,他鬼使神差回了个头,恰好看见不远处的小姑娘。她的脸侧挂着血珠,满脸满眼的不可置信,而黑衣人的刀锋就横在她脖颈后方,凶险十分。

与之前所见的景色截然不同,这里是座宫殿,殿内金碧辉煌,侍女侍卫木雕一样站在那儿,像是被什么定住了,每个人都静止着保持着本该是动态的动作,看上去怪异得很。

他双眸一凛,斩向前人迅速将其挑开——就是现在!

就是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找定之后,他直直向那边袭去,一路上不知道踩过了几具尸体,身上也不知道划了几道口子,可他运气不错,终于来到了空缺处。

霁月不自觉朝着那儿走过去。

只见他眼睛一扫,很快找到包围圈的薄弱处。他突向东南方,那儿临着石壁,石壁中间有一块凸起,不好站人,于是便空出一小块。那是唯一能够逃生的空缺。

里间的人更多,但同外边一般,也都是被定住的样子,只有锦被里的婴孩在踢腿伸手地在那儿闹腾。

他心下疑惑,却也快速做了决定。

霁月刚来得及看上一眼,身边一个影子忽地就闪了过去,挡住了她一半的视线。

可带头的人并没有下达命令,相反,大家都不要命了似的继续厮杀着,他抽神向身边同伴看了一眼,不料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了血色。

那影子的脸上像是团着雾气,叫人看不清长相,她只能看清那一身金色衣袍,暗纹自上袭下,隐隐有流光闪动,看着不像凡人。他在婴儿前边停了会儿,也不晓得在想什么,忽地叹了口气。

对方训练有素,已经围出了个包围圈,而他们被困在中心,由于打斗中损耗太大,已经渐渐落于下风。这种局势,按道理说,应该撤了。

那一叹很重、很深,里边夹杂着的感情复杂得叫人分辨不清。

李轻河举剑格向后方,刀剑相交,擦出刺耳的声音,他的脸上热热的,不知道是溅着了谁的血。挡住之后因为冲力太强连连后退,恰好这时另一个人补上他的空缺,他抽空环顾四周,随之心下一沉。

接着,他自袍子里拿出了个东西放在婴孩手上,一挥手,殿内的人便重新动了起来。同一时刻,金袍凭空消失,而婴孩在拿到那东西的同时也停止了啼哭,变得安静下来。

皇家的护卫当然不是吃素的,可他们这群人干的也是刀口饮血的活儿,加上他们占有先机,两边拼起命来,竟是打了个势均力敌。

原本挡住视线的身影不在了,霁月终于看见婴孩手上的东西是什么。

电光石火之间,数条黑影从树上蹿下,闪着寒芒的刀刃直直没入队前侍卫喉部,再抽出来便带出血雾一片,山路上顷刻间混乱起来。

她慌了一慌。

说起来也许没人相信,但他总觉得,这个丫头,自己在哪儿见过。

她仍不知道这个影子是谁,却知道了那个婴儿身份。

李轻河心下一动。

和周遭人们的慌乱不同,不远处,婴儿握着一颗珠子睡得香甜。而这珠子她再熟悉不过,是她自记事起就从未离身过的。

月色如纱覆在她的脸上,落落星河流淌在她眼底。

宫里曾为此惊动,说那是她自出生便握在手里的。明珠润泽,非石非玉,没有人认识那珠子的材质,只知道它触手寒凉,在她身边却会散出暖意。那也不是夜明珠,可在她出生的第一个晚上,珠子亮了一夜,光色莹莹浅浅,月华一样。

那个小丫头和大家穿着一样的粗布衣裳,但容貌、气质与周边出入明显。也许是为这意外感到惊讶,她抬起脸来,几分惊慌、几分无措。

因此,不似其他公主按辈分取字,当时,她的父君望着那珠子沉吟片刻,为她赐名“霁月”。

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不等他细想,服从指令的本能已经让他跟着队伍一跃而下。而就在跃下之时,他看见了队伍末的一个小丫头。

清风朗朗,明珠耀耀,月华皎皎。

“杀——”

霁月。

就在他心下暗忖之时,领头的人已经发了口令。

小木屋里,李轻河仍在轻轻缓缓地讲着故事,讲到最后,他忽然有些感慨。

这车马是皇家的?

在听完那个故事的当晚,李轻河做了场梦。梦里,他挥霍过许多、经历过许多,什么都看不分明,包括自己的心。于是,醒来之后,便开始平白无故生出许多悔意,平白无故想要珍惜许多东西。

他的瞳仁微微放大——

他说:“也是奇怪,不想再做杀手,想四处走走,那天听完故事之后,我忽然就变了很多。现在想想,无端做了这么些自己都觉得没道理的改变,要追根究底论个原因,大概也只能说是听故事听得太入戏了……”

这队人马不对劲。

喃喃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李轻河倏然意识到了什么。

来者仪仗恭谨、四周护卫森严,马车周围垂落的帷帐是明黄一片,那黄色很亮,耀得人眼疼。当下,他微微皱眉。

“哎,你睡着了?”

他是杀手,要说生意,自然是杀人。据雇主说来人是皇城富商,可当那队人马渐渐走近,他却发现了几分异常。

屏风后面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李轻河眨眨眼,起身下榻,走了过去。

那时,李轻河随许多人一起埋伏在树上,等着这一次的生意自个儿过来。

借着月光,他看见睡熟的霁月。

他也想起来,几刻钟之前,自己见到她的样子。

也是,她也该累了。

借着微弱的光,李轻河安安静静看着躺在地上的霁月。他起初只是想来逗逗她,可真过来了,却又生出了几分困惑。

只是为什么不好好盖被子?手肘都露出一截,也不怕冷。李轻河无奈笑笑,为她掖好被角,这一刻,他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如果他能有孩子,一定是个好爹爹。

皎皎月华泉水般流进破庙。

刚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李轻河很快捂住嘴,生怕吵醒她。可霁月却在梦中皱了眉头,扑腾两下,准确地抓住他的手。

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霁月咬着牙憋气,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咳出声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朝她走来,步子很慢很轻,最后停在她的身边,蹲下。

月色淡淡,映出李轻河一脸的错愕。她抓他抓得很紧,看上去很着急,嘴里不停在嘟囔着什么,可那声音含含糊糊,李轻河半句也听不清。

于是,他有意无意多扇了点儿烟雾过去,大有“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的意思。

可即便听不清,他也握着她的手,哄孩子似的念着“不怕”“好好睡”之类的安慰话,但哄了许久都不见好,梦里的霁月反而更急了些。

他微微挑了眉头,还不醒?挺能装。

她拼命抓着他的手,着急地在问一个答案。

李轻河眼睛一瞥,正巧看见倒在那儿的姑娘一脸憋气的表情。

“什么,你慢慢说,什么会不会?”

这时,边上隐忍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梦中人口齿不清,李轻河听得满脸疑惑,依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一来能有固定客源,二来,他做这个也还顺手……

算了,管他呢。

带着湿气的木枝很难烧燃,火星噼里啪啦迸个不停。李轻河一边扇着烟,一边开始思考,如果真要转行,他或许可以当个大夫?专门接杀手和刺客生意的那种。

“会。”他语气轻柔,给小动物顺毛一样,“当然会,一定会。所以好好睡吧。”

因为经验充足,他上药很快,包扎的手法也极其专业。

说来也神奇,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她不久便安静下来。

李轻河叹了口气,眼一闭心一横,继续把药上完。

李轻河松了口气,按着胸前的伤走回躺椅处。

而且,作为一个杀手,被人知道他怕疼,也是怪丢人的。

躺下之后,他笑了笑,在这之前倒是没发现自己这么有耐心,这么看来,或许他不做杀手了也不一定要去当大夫。

太疼了。

他还能去帮人带孩子。

被伤药刺激得龇牙咧嘴,李轻河稍微停了停,他望着手里的药,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换个活计。刀口饮血的日子,他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此时,霁月的颈边,有个东西亮了亮。

“嘶……”

那像是一颗珠子,拇指盖大小,正自弱变强,散出莹蓝色的光。

破落的小庙门窗虚掩,庙里有一只不大干净的水桶,李轻河从外边的河里挑了半桶水,简单冲洗了一下就准备给自己上药。秋末冬初的郊外极冷,丢在一旁的衣袍上染了大片血迹,被凉水冲过的身子微微起了白雾,伤口自左肩直直横到腹部,深得让人心惊。

霁月的意识模模糊糊,李轻河什么也没有听清,他们大概都不会知道,她在梦中嘟囔那么久,问出的到底是什么。

可干他们这行的,总轮不到自己来选时机。毕竟给钱的是大爷,什么时候行动、该要如何行动,自然都是雇主说了算。

窗外有道身着金袍的身影一闪而过,动作比风更轻。

这是个晴夜,月辉明明,星河飒飒,不适合杀人,也不适合抢劫。

只与他们有关而他们却都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晓得该说巧是不巧,有了别人知道。

梁国七十三年,十一月初九。

梦魇里,霁月神情急切:“我们会有下辈子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一)

梦境外,李轻河握着她的手:“会。”

第一章 那个小丫头,他好像见过

缘分玄之又玄,每个意料之外都有可能是冥冥之中,也许今生便是前世口中的来生,而你们已经见面了。

错过——他为了她成了大将军,可她却一夕之间成了和亲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