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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 第二十三章

“没有。”

这二人转又开始舞台调度,小于律师来到前台,问道:“丁佳心给你送了一本书进来,你看了吗?”

“为什么不看?”

“顾不上想。一见到邵天一就吵起来了。”

“不想看。”

“你进了邵家,发现他家父母都不在,有没有多想?”

“为什么?”

又是个回答过一万遍的问题。他回答过检察官,也回答过辩护律师:那就是一闪念的事。整整一周他都在猜测心儿的沉默是怎么回事。他对邵天一的怒、恨、怨毒跟着高考的压力一块儿上涨。他坐在出租车上向二零六陆军医院去的时候,司机不知怎么问他的岁数。他刚满十八。他突然想到,十八岁一条好汉,杀人放火都是好汉做事好汉当。他的行为从此属于自己,干什么都不必连累谁,不必连累父母,也不必连累心儿。十八岁零一天,是个清算总账的好日子。

“……不知道。”

“可是你为什么又让出租车到邵天一家了呢?”

怎么跟他们讲得清?他的十八年生命被填进太多的书、太多的字,尤其最后一年,他给强按着头,闷在密密麻麻的字海里,各种字,中文字英文字数字,吞得下也得吞,吞不下也得吞,吞的同时才能呼吸,强吞是他呼吸的交换代价,他早就受够了。现在他无力报复他所受的苦难,他至少可以选择跟书和字断绝关联。他从有字的世界起义了。有了字才有那么多概念,那么多成见,他和心儿之所以不能实现爱情,就因为有字世界的成见和概念,有字世界是没有天真的,邵天一、心儿和他,假如在概念尚未开始害人的伊甸园,一定会发生另一个故事。他乐得享受无字的世界,对于字以及由字组织起来的句子,再由句子形成的概念、成见、知识,他再也不用负责去死记硬背。他这个无字世界空茫茫的,回归了岩画时期的原始,他的精神野起来,他感到获得了自由。

“我本来要去医院看我爷爷。”

因此他一直克服着难忍的心痒,不去碰心儿送来的书。他甚至不想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文字再别想诱惑他回到充满“师生畸恋”、“不伦之恋”、“三角关系”等概念和成见的世界里。就是心儿亲自来诱惑他都办不到。心儿曾经启蒙了他,让他陷入跟中国文字和语言的热恋之中。那是一场怎样的大爱,通过那场大爱,他热恋上了心儿。他想到那些给心儿写的短信,寄托和表达他恋爱的词句,太俗了,让有字的世界污染得太厉害,一点创始感也没有,假如他活下去,还有机会再向心儿表达爱,他会尽量肃清文字俗气的污染。

“那你在去邵天一家之前怎么没买火腿肠呢?显然就是你没打算真实行谋杀计划,对吧?”

他无法回答小于律师的就是这些。通过文字,就会陷入文字的圈套,人们就会利用你文字中的概念之网套住你,勒死你。

“可能吧。”

小于律师说:“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现在你已经开始对丁佳心有认识了,认识了她是这件事里的始作俑者,所以心里对她的感情已经从爱转化为恨了。是不是这样?”

律师又问:“是打算用火腿肠引开?”

他懒洋洋地摇摇头。请他们进入他美好的无字境界,他们还是想当然地找出概念。

他不说话。这还用问?引开狗还不容易?几两熟下水,半个烧鸡,一截火腿肠,什么都好使……

“那怎么解释你连丁佳心带给你的书都不拆开呢?”

“你在警方发现的所谓的谋杀计划里写了要引开那条狗,你打算怎么引开?”

他的目光越过她,定在灰秃秃的墙上。好一面没有字的墙。但是好景不长,沈律师的脸出现了,成了画面主体,墙成了背景。他又跟小于律师变换了位置,二人转现在由他主唱。

这句话也重复了一万遍。谎言重复一万遍就成真实,反之,真实重复一万遍就像谎言了。他觉得询问和回答简直就是SM(虐待和被虐)。

沈律师说:“丁佳心找到我们了。她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被你忽略了。我提醒你一下:在你杀害邵天一的前三个礼拜,有一天她向你承认了邵天一和她发生了性关系,也告诉你,后来邵天一还要保持这种肌肤之亲,她拒绝他之后,邵天一差点自残。你应该是因为这个受了刺激。”

“对。”

他猛然收回目光,绝望而怨愤地看着这张虚胖的大脸蛋,给他这么一总结一归纳,这事怎么这么丑恶?并且他对心儿也产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怨毒:我像真的一样给你们保密,你反而自己拿出去招摇。那我刘畅在这三人关系里又是什么角色呢?因为发现自己和女方的关系远不如情敌和女方亲密,妒火中烧,不惜用刀杀害自己的同学?!我一直以为的惊世骇俗又在哪里?原来连心儿也不把它看成一场惊世骇俗的生死恋?!

“那天狗没有出来,对吧?”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新信息。在某种意义上有暗示怂恿的作用,再加上她说邵在他家耍菜刀,差点自残,这两点信息连在一起,等于暗示你,邵天一对于你和丁佳心的感情发展,是个致命障碍,必须把他除掉。”他越来越吃惊,难道自己捍卫的秘密不过是一件丑闻的核心?

“我不记得写了什么。”

“她这样跟你们说的?”

“所以你在所谓的谋杀计划书上写了要怎么引开狗。”

“她的原话不是这样说的。她的证词给我们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新证据,让最高院看到你作案时的心理前提,我相信执法人能发现你的情有可原之处。丁佳心的本意是好的,假如法律发现她在此案中的法律责任,她甘愿伏法。”

“她说邵天一的性格内向,从小跟动物相处比跟人要快活,八岁的时候他养过一条狗,被打狗队打死了,所以他再也不想养狗,跟邻居家的狗很亲。”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太长的指甲。活人成了尸体之后指甲会继续生长,半尸体犹如他,也能把指甲养育得这么茁壮。指甲是灰黑的,关在这里面什么也没干,指甲也能藏污纳垢。从八九岁起,家里就没人注意他的指甲是否该剪,该清理,却有人逼他弹琴,用长着如此灰黑指甲的手。只有一个人总把一把指甲刀轻轻放在他面前,有一次她还低声笑道:“那指甲是不是留到发愁的时候去啃的?”还有一次她说:“这指甲弹古筝弹琵琶合适,弹钢琴还不把键子上的珐琅划坏呀?”此生他只为她演奏过一次,还没好好弹,曲子断得一小截一小截的。也许再也没机会给她弹一支完整的曲子了。他鼻腔酸胀,一包眼泪堵在那里。

“她怎么说的?”

“你当时听到丁佳心和邵天一发生了肉体关系,第一感觉是什么?”

“邵天一跟丁老师说的,丁老师跟我说的。”

“我忘了。”

“你怎么知道邵家隔壁养了条狼狗?”

“生气吗?”

“不是很清楚。没仔细想。”仔细想了还会出那件事吗?

“嗯。”仅仅生气?

“你知道他父亲常常待在他们那个杂院里,对吗?”

“妒忌呢?”

“我没想。”

他绝望地看着这张全省法律界著名的大圆脸。事情越来越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你只琢磨到时候怎么对付隔壁邻居的狗,怎么没想到对付他的父母?他父母多半时间都在家,偶然出门。尤其他父亲下岗十几年,每天就是在左邻右舍打牌,闲聊,很少离开家,那天他们两口子出门一整天,非常偶然,要不是看病检查折腾了一天,也早该回家了。你肯定没预料到他父亲母亲一块儿出门,到五点还不回家,对吧?”

“非常痛苦,生气,对吧?”

“不知道。”

“就算是吧。”还是无字世界好,丰富含蓄微妙的上千种情绪只能哑然,只能YY,可意会不可言传。

“你去邵天一家那天,事先不知道他父母不在家,对吧?”

“生气痛苦到什么程度?”

他想说,那一阵子他过得兵荒马乱,一天复习十六到十八个钟头,考试本身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本来就恐怖,有时校长还会对高三学生训话,他自以为那是鼓舞士气。训话总说:“我们省是全国升学率最高的两个省之一,我们学校又是全省升学率最高的十个学校之一,你们一定会像你们的学长学姐那样,考出好成绩!”什么鼓舞,他在同学脸上只看到恐怖。班长杨晴本来对考试把握很大,一听这种“鼓舞”也心虚气短了。更别说各家家长,晚自习前成群结队地进入学校,给儿女们送营养品,送维生素饮料,上前线慰劳恶战中的将士也不过那样。但是这能解释他为什么没听心儿的话,把刀留在家里吗?

这叫什么话?还有“程度”?程度你们不是都看见了?程度就是我将为之付出代价的。

“我也不知道。”

他不想说话了。

“你为什么没有听丁老师的,把刀拿出来,放在家里呢?”

“就是在气头上你回到家,喝了两瓶半啤酒,然后草拟了谋杀计划,对吧?”

他心想,自己已经把这件事重复了一万遍,有个细节他重复得要抓狂:“丁老师严厉禁止我把刀放在书包里!”

他更与他们讲不清楚。他们不可能懂得他这样的年轻人,常常在心里把某个可恨之人杀个千刀万剐。从小到大,他生活里时不时出现恶棍、流氓、街霸,他们会堵在街上,向比他们年少的男孩女孩勒索,索要你的钱钞,索要你的忠诚,要你去帮他欺负更多的孩子,他们还索要你的奴性以至于你俯首帖耳指东不西。街机厅里的杀戮游戏是他自欺欺人的反抗,发泄被压抑的暴力。他模拟了无数次轰杀。当他在纸上横一笔竖一笔划拉“谋杀计划”时,不过又是一次模拟轰杀。这和后来到了邵家,自己身心里突然裂变出一个杀人犯是没有联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裂变出一个杀人犯来。他那几天想杀的并不是邵天一,或说不止邵天一,他想杀的多了:该死的复习,模拟考试,高考,制定复习考试的人,每个对他谆谆教导、喋喋嘱咐的人,都在他的模拟轰杀中纷纷倒下,那些唠叨了又唠叨的:“你要用功哦!时间不多了哟!争取考到一本哟!”他统统想劈砍,刺戮……

“据我调查,你买那把刀,确实是针对你们小区的安全。你们小区那个抢劫杀人案属实,当时家家都进一步采取了安全措施。你就是在那时候买的刀,是吧?”沈律师看了看笔记本,又看着他。

这合逻辑吗?讲出来有人信吗?

沈律师跟小于律师又对调了主、配角的位置。

逻辑是必须要有的,并且必须要合乎有字世界的情理。他无奈地点点头,就算是吧,爱怎么就怎么吧。

“他拿菜刀胡砍乱砍,逼丁老师,吓唬她,我受不了,当时气得要死……”他看着对面这张年轻的脸,脸皮真光。一汪清水,无风吹起一丝涟漪,无景致倒映其中,怎么会好看?好看的脸多少有点神秘,或掩藏着难以启齿的秘密。好看的女人是有故事的,被人阅读和诠释的,是一本留着各种人翻阅印痕的故事书。假如他能活下去,活完一辈子,在生命那一头,他大概才能学会欣赏青春女孩。活到他父亲这样的岁数,或者更老一些,他也会看着叮咚和她女同学那样的小萝莉满嘴跑口水。想到这里,不活也罢。

会谈时间到了,两位律师相互对一眼,站起身,比来的时候精神好多了。他们觉得从他这里获得了赢的砝码。

小于律师进一步启发他再好好想想。

他回到他的死囚监室之后,就来拆那本书的包装纸。用来包装的是最结实的那种牛皮纸,到处用胶水粘住,一层层的,包得可真结实,赶得上那个她要他发誓严守的秘密。终于撕开最后一层纸,里面的翻译小说封面上印着书名:自由。本来他倒感到自由了,无字无词无意义无概念无成见,现在字词带着意义再次污染他的世界。所有的字和词都是人们定义的,就像所有的算式,所有的配方,你只有死记硬背的份儿。他本来以为死牢的墙是他的工事,抵挡字的黑流,让他走向法场时洗净字的污染。但她偏要把字送进来,连同她自己写的字。她写的字还是有种格外的温情,那微微倾斜的字体,细腻的起笔提笔,一顿一拖,非常非常的独一无二,也就非常的生动……他把字放在嘴上,放在鼻子上,想嗅到她,嗅出她来。

别想用你的温柔融化秘密的封口,它是我和心儿共同的秘密。他看着年轻女律师光润的圆脸想着。他答应过心儿,永远不向任何人启口邵天一和她发生的那件尴尬事。他们的情感之路就开端于他和她的共同秘密,那个共同秘密是为邵天一的特困生身份保密。

绝不让眼泪流出来……糟糕,还是流了出来。

“没有。”

他不想读那些字,只想这么嗅它们,像动物和婴儿。动物和婴儿用嗅觉去辨认,用唇舌去品尝,辨认和品尝出来的要比认字可靠得多。嗅出她的字,就是他此生能最后得到的她。

“更让你难受的事,比如他俩……”

过了一周、两周,因为书信被递进来太久,她的气味很快失散在这个等死的空间里,这个能吸噬无尽活人气味的黑洞里。

“什么事情?”

她要他读这本小说,因为它的语言很好。又是语言。停止做语文老师吧!你若不是我的语文老师,我们会有今天吗?她说她还会设法带书给他,读书是这种时候的慰藉。你怎么知道是慰藉?你在我的位置上试试!仅仅因为你读过的另一本叫《象棋》的小说里这样说的吗?那个被纳粹关进监狱的奥地利人趁审讯之时偷了一本书,因为他认为只要有书读就可以消磨无论怎样孤独恐惧的日子,结果偷到的是一本棋谱。尽管他无比失望,但棋谱毕竟是书,给了他一抹黑的生活某种方向,哪怕是最终把他引向疯狂的方向。《象棋》的文字引人入胜至极,这本《自由》的文字几乎可以与之媲美……从文字到书,再由书到文字,一时的语文老师,三世的语文老师。

“丁老师还告诉了你其他事情吧?”女律师说。

在信的最后,她叫他放心,她会向他的律师交代她在案件中的重大责任,她的责任该由(也将由)她来负,但愿能分担一部分他的罪责。

沈律师看了一眼小于律师。年轻的女律师从陪衬位置移到前台,温柔地看着他。

这就是沈律师说的那个重大情节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可怜,为她和他两人盟誓封存的秘密单打独斗,她却背叛了那盟誓。也许他长期以来就是可笑可怜的,太过认真,太过理想,其实一切就是那么一回事:无非男女。别想把他扯到狗男女的三角关系里去,一定要扯,他宁可死。

“我听说邵天一在丁老师家用菜刀砍自己,我觉得那是他在对丁老师搞感情绑架,感情敲诈,绑架丁老师。这件事刺激我了,回到家就喝啤酒,然后就胡想胡写,其实我都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但是写的东西给警察拿去了,说上面还有谋杀计划几个字。”

沈律师还在卖嘴皮,说从心理学角度——尤其青少年心理学来看他刘畅的案子,其实说明更深一层的意义:年轻人碰到如临战、临考,甚至临死的高度压力,通常会诉诸性行为来减压,许多死刑犯手淫度过刑前最后一夜,战壕里决战前夜的战士亦然。高考前的压力不亚于决一死战的战士,因此他们寻求释放压力的出口,就是性。因为他们年轻,往往把这种性行为看高了,弄复杂了,把它误当作一生中最致命的爱。这就是邵天一和他刘畅的悲剧。

他看着沈律师。这句话他被问了数不清多少次了。他也回答了数不清的次数。因为他通过跟踪发现邵天一骚扰丁老师,用自残来威胁丁老师。但好像他的回答不是律师要听的,他到底要听什么?

呜呼哀哉!人们可以这样诠释他和天一。假如他同意这种诠释,人们才会以科学来同情他,宽恕他。假如他接受他们的诠释,就等于接受自己是个畜生,爱心儿的一切美丽情愫不过就是铺垫,往王处长那一举措铺垫。最后,一个畜生就科学地人性地被理解和宽恕了。也许她也是那么诠释整件事的。

沈律师问:“你再回忆一下,在你杀害邵天一的前一个礼拜,最让你受刺激让你不可忍受的事是什么?”

没人知道他怎样爱过她,连她都不知道。

沈律师比上次来更胖,一种不健康的虚胖。取证也要请客吃饭喝酒,中国人有什么不好说的话就拉到饭桌上去说。

他失去了最后的理解和支援。他视为生命的爱,原来没人分享,原来是一厢情愿。

“这是小于律师,北京政法学院的高材生,屈就到我们事务所来了。”沈律师语速极快地介绍着。人们都这样虚伪,当人面吹嘘下属反正不花费任何开销。小于律师用眼睛跟他笑了一下。像以往一样,沈律师上来几句话总是泛泛地说几句他父母的情况,还好,还算健康,还是上班下班。他们都知道不能在这类婆婆妈妈的话上浪费时间,小于律师已经翻开了文件夹,沈律师也把笔记本打开了。

他合上了书,把那封信合在其中,推到一边。

沈律师是和一个年轻的女律师一块儿来的。

好了,他的自由来了。

跟律师见面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从昨天接到这个通知他就开始等待。现在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跟沈律师见面。夜里他就开始焦急地等。整整一夜,他越等越焦急,失眠得完全彻底。等待是他现在活着的形式,早饭完了等午饭,然后等晚饭,再等熄灯,再等睡眠到来……等啊,等啊,什么解决不了的,等待总能解决。他的等待前面一片漆黑,漆黑地藏着一个大悬念,那悬念就是“我到底还要等多久”。也许还会等很长时间,也许等待的结果就在下一分钟:他的终极判决终于被某几个陌生人商定。但是在那之前,等待不知会有多长,或者会有多短。难道等待本身不是刑罚吗?自从昨天晚饭时间老张通知他,沈律师今天会跟他会面半小时,他的等待才有了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