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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费东蓝?可惜不是你】

涂聂聂恋恋不舍,三步一回头,最后小声央求我:“我们课间操过来好不好?”

听着急促的预备铃从遥远的教学楼传来,我赶紧拖着涂聂聂起来往学校里跑:“行了,大小姐,知道你家钱多得用不完。现在我们先去上课,中午再说。”

我连连点头敷衍着:“好好,一会儿再说。”

涂聂聂神气地扬起下巴:“我家里有保姆啊,大不了我再请一个宠物饲养员来专门照顾它们。”

谁能料到,两节课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当涂聂聂拉着我买了包牛奶赶到花坛时,纸箱子已经被打翻了。附近的草丛里,几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正叼着血糊糊的小猫咪肆意啃咬、耍弄。嫩绿的草叶上血迹斑斑,那弱小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它们这么小,不好养,你真的有精力照顾它们?”

不过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又有什么稀奇呢?

涂聂聂一看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千金小姐,自己都照顾不了,怎么会照顾这么多只小猫?我有些犹豫,似乎不愿意看见这些可怜的小家伙被不好的主人收养。

可是涂聂聂大小姐并不清楚这个道理,她愤怒地握紧拳头冲上去大吼大叫,试图赶走那几只野狗,甚至想从流浪狗嘴里将小猫救下来。

“我愿意养!”涂聂聂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笑得合不拢嘴,“反正我家里地方大。”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拽住了她:“小心!狗会咬人的!”

“它们本来就是被遗弃的,要是有人愿意养的话那不是更好吗?”

涂聂聂满脸通红,眼里仿佛含了亮晶晶的钻石,一边哽咽一边叫喊:“坏狗!它们咬死了猫咪!”

涂聂聂嘟着嘴不愿意走:“可是放在这里安全吗?会不会被别人偷走?”

我不得以用手臂揽住她的腰不让她跑过去,并警告她:“说不定有狂犬病,你千万别过去!”

我也忍不住伸手捉了一只托在手心里,娇弱的小猫睁着很无辜的绿色眼睛,像在央求我带它回家。可是我连秋裳都照顾不了,哪里还有心思养它呢?我将小猫放下了,拉着涂聂聂说:“快上课了,我们中午再来看它们吧。”

涂聂聂突然蹲下去,飞快地解开鞋带,然后将鞋子朝流浪狗扔过去,用力咆哮:“滚开!坏狗!”

涂聂聂猛地抽了一口气,很怜惜地将小猫贴在自己脸颊上:“被遗弃的?那多可怜……”

那几只狗受了惊吓,不知道是被鞋子吓着了,还是被涂聂聂吓着了,总算夹着尾巴一溜烟跑得远远的,剩下一片狼藉的战场。

“看样子这几只猫是一窝生的,还装在盒子里,一定是被主人遗弃的。”

我赶过去,将她的鞋子捡回来,好心地摆在她的面前。

“你怎么知道?”

涂聂聂垂头穿上鞋,看着地上打翻的纸盒子和那几具弱小的尸体,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它们没有妈妈了。”

这是我第二回看见她哭,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泪水满眶,很亮很亮,沾湿了的睫毛仿佛雨中的蝴蝶翅膀,重重地挥舞着。告别了那些嚣张跋扈和神采飞扬,她公主般高贵华丽的外表下其实也只是一个善良而脆弱的小姑娘。

涂聂聂轻声细语地问着:“小猫,你们的妈妈在哪里呢?”

我突然意识到附近有人在看我们,而我的手一直在她腰上,看上去过于亲密。我想收回手,不料被她紧紧抓住了胳膊,接着就听见她劈头盖脸冲我大嚷:“都怪你!如果刚才我把盒子抱走就不会这样了!是你害死了它们!你这个‘筷子手’!”

我仰头观望了四周的环境,周围有居民区,我们又是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这几只猫大概是被主人遗弃的。看着它们嗷嗷待哺的样子,我的心蓦然变得柔软起来。

我纠正道:“是刽子手……”

“好可爱……”涂聂聂呆呆地看着盒子里的猫,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将一只弱弱的小猫捧出来。

涂聂聂含着泪的愤怒目光威慑力太强,我不敢跟她争辩了,举手投降:“好,是我的错,我跟刚才那几条狗都是坏蛋,行了吗?”

涂聂聂兴奋地把盒子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四只毛茸茸的小花猫。小猫都刚出生没多久,有两只甚至都没睁开眼睛,张着小嘴不停地叫唤。

涂聂聂这才罢休,放开了我的胳膊,弯腰去将纸盒子拾起来。

草丛里有一只四四方方的纸盒子,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我好奇地问:“你要干吗?”

“喂,在这里!”涂聂聂轻手轻脚地拉着我往里走,蹲下。

涂聂聂用手背蹭掉眼泪,蹲下去将血糊糊的小猫拾进盒子里,轻声说:“总不能让它们暴尸荒野,找地方埋了吧。”

我左右看了看,也跟着她进去了,竖起耳朵听,果然有轻微的动静,像哀弱可怜的呼救声,听得人心里有些难受。

我真是第一次听闻有人要给流浪猫下葬,烦躁地挠了挠头,问她:“你打算给它们办丧礼吗?课还上不上了?”

“听起来很可怜哦,我去找找。”涂聂聂轻巧地越过栏杆跳进了花坛,猫着腰在花丛里寻找。

涂聂聂咬着嘴唇,将最后一只小猫捧起来,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念叨:“它们还是热的呢……”

旁边是校门口的几座花坛,有猫躲在里面也不稀奇。于是,我不以为意地推了推她,催促道:“走吧,快上课了。”

我不知道碰见这样的情况要怎么安慰人,况且除了秋裳,我还没安慰过别人,于是在旁边手足无措起来。

“听见猫叫吗?”涂聂聂瞪着大眼睛,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

涂聂聂兀自沉浸在悲伤中,忽然眼睛一亮:“咦,它还没死!”

“什么?”

“嗯?”我走上前一步,看着她手里的小猫,前腿折了,流着血,可是肚子上能看见一起一伏的呼吸痕迹,而且眼睛还微微地睁着,露出一线宝石般的碧绿色。

突然,涂聂聂冰凉的爪子搭在我的胳膊上,轻轻地说:“喂,你听!”

“它没死,我们送它去医院吧!”涂聂聂喜出望外,哭花的脸上笑容满溢。

其实这样的漂亮女生在校园里应当是很受欢迎的,可是她平时的行为举止太古怪,太强悍,于是喜欢她的人也都只敢远观,不敢接近。毕竟这里是重点中学,和涂聂聂扯上关系,恐怕也是件麻烦事。

我对于这种事没有经验,当即愣住了:“送哪个医院?”

她今天穿着一条鲜红的长款毛线裙,薄薄地贴在玲珑的身体上,黑底红点的长筒袜一直穿到膝盖上面,显得腿又细又长,像某品牌的广告模特。

“宠物医院啊!”涂聂聂咋咋呼呼地推着我到路边去拦出租车,嘴里不停地喊,“快点儿快点儿!快来车救命啊!”

涂聂聂的一举一动总是这么丰富多彩,引人注目,有时候像马戏团的小丑,有时候又像动物园的小动物,有那么强大的存在感。尽管我想忽视她,却总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她。

我回头问:“要不要打120?”

她的脚步突然顿了一下,然后又装模作样地一瘸一拐起来,愁眉苦脸地哀叫:“哎呀!其实没全好,有时候痛,有时候不痛。”

涂聂聂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又仰着头嘀咕:“其实是应该设一个宠物急救中心。”

我看见她走路走得很欢快,随口问道:“你的脚好了?那今天可以上课了吗?”

我不屑一顾地笑了笑:“人都救不过来,政府哪里有那么多钱救猫猫狗狗!”

她眉头紧锁,嘀咕道:“咦,你讲话怎么突然变深奥了?”

她回了一句:“哼,没爱心。”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说:“我这样的人没有喜欢不喜欢,反正有总比没有好。”

我的确没有那么多的爱心去救助小猫小狗,不过陪涂聂聂逃课去一趟宠物医院这点儿爱心还是有的。

现在是秋天,难道我还能每天穿拖鞋?况且她买的鞋这么贵,不穿浪费了。

高大的法国梧桐规律整齐地护在街道两旁,金黄的落叶铺在人行道上厚厚一层。流云和秋风在瓦蓝色的天际游走,畅快而自由。

“你很喜欢这双鞋吧?”她盯着我的脚问。

涂聂聂踏着轻巧的步子行走在层层落叶上,怀中抱着一个崭新的小笼子。

我用一种很嫌弃的目光瞪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你电视剧看多了。”

笼子里,猫咪蜷着身子在角落里休息。这只幸运的小猫刚长齐了绒毛,黑白的毛色夹杂在一起,虽然断了一只腿,但是医生说还有康复的希望,一切就看它自己的努力了。

她夸张地捂住嘴,一惊一乍地大叫道:“咦?怎么了?我轻轻拍一下你就痛成这样,是不是我功力大涨啊?”

涂聂聂高兴极了,还想给它取个很艺术的名字。

“嗨,忧郁的蓝!”清爽的早晨,一声悦耳的招呼从身后飘来,伴随而来的是后背上的剧痛。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皱着眉回头看着那个红彤彤的涂聂聂。

我对此很无语,这猫可以叫小白、小黑、小花或者小不点什么的,要那么艺术干吗呢?不过涂聂聂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是我的猫,我想叫它什么就叫它什么。”

她又担忧又欢喜地看着我,像个小大人一样无奈地叹气。

我无奈地投降:“好吧,祝你和小艺术家生活愉快。”

我狂妄地大笑:“我训练受过那么多伤,这点儿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别替你哥瞎操心了。”

涂聂聂红润的脸蛋衬着乌黑的头发,显得更加活泼,开心地笑着说:“希望它的腿快点儿好起来。”

秋裳摇摇头,扶着我的肩膀说:“去诊所吧,你肯定受伤了,我看见他们用棍子打在你背上,我们去买点儿药好不好?”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看着一身红彤彤的女孩在金色的梧桐叶地毯上蹦蹦跳跳,那般开心的样子,自己的心也变得愉悦起来。

我牵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说:“这是善意的谎言,我要带你去吃冰激凌啊,再晚就关门了。”

“我要给它买猫粮去。”涂聂聂很笃定地说。

回头望着沐浴在夕阳中的柔弱身影,心底隐隐抽痛。我的秋裳是善良的、纯真的,连撒谎都会觉得不安,怎么可能做出可怕的事情来呢?

我犹豫地反问一声:“你不打算上课了?”

“哥,你刚才撒谎了,我今天不用去医院。”秋裳在我身后小声嘟囔着。

涂聂聂像受了电击一样弹了起来:“哎呀!几点了?”

越想越觉得我是个失败的哥哥。

我抬手看了一下运动腕表:“11点整。”

我们总算从学校平安无事地出来了,沿着河岸慢慢散步。经历了刚才的事,我已经不再关心我来接秋裳的最初目的了,我最关心的是她。她在这样的学校里遇见这样的人,却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不知道她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或许她过得并不快乐,只是在我面前装得很开心,很满足。

“还有一节课啊……”涂聂聂蔫了下去,显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夕阳刚好铺在河面上,波光粼粼、金光闪闪。

我忍俊不禁:“你最好快点儿想个借口跟老师解释。”

“谢谢老师。”秋裳的眼睫毛还湿漉漉的,连连点头答应,“我会努力的。”

涂聂聂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我,还有些哭过的痕迹,那么无辜,那么委屈,撇着嘴说:“不如说我遇见了坏人,你英雄救美,怎么样?”

“哦,去吧。费秋裳同学的情况我早就听说了,要好好注意身体啊!这么聪明的学生,以后肯定能考上好大学的。”

我支着下巴问:“我们在学校里是怎么遇上坏人的呢?”

我朝那几个学生冷冷地瞟了几眼,对教导主任说:“对不起,老师,我还要带秋裳去医院做检查,我们可以先走吗?”

“嗯……”涂聂聂皱着鼻子冥思苦想,“那就说我的脚突然很疼,你陪我去医院了。”

“人家会特地从白鸽中学跑到这里来打架?肯定是你们先惹了事。”

“你的脚都可以穿鞋了,还能有多疼?”

“主任,他先动手的,为什么是我们道歉?”

涂聂聂嘟着嘴抱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说我们偷偷出去约会看电影了吧?”

教导主任厉声喝道:“别吵了!你们几个下学期就要升高中了。如果不想再记过,就好好地跟费秋裳同学道歉,再回去写一千字的检查交上来。”

如果我在喝水的话,一定会呛着!

“对!”

不过对于涂聂聂这种口无遮拦的习惯我不应该感到惊诧了,于是平平常常地轻松一笑,揶揄她:“我要约会也找魔鬼身材、天使脸蛋的校花级美女,怎么会跟你?”

“老师,是他先动手的!”

涂聂聂像炸毛的小狮子冲我张牙舞爪:“喂,你脸皮真厚,校花级美女会看上你?”

“就是,说几句话就是欺负她?那她还欺负我了呢!”

我耸耸肩,一脸漫不经心地说:“不信的话,去问问佘菲菲,她对这种八卦一清二楚。”

“谁欺负她了?”

涂聂聂半信半疑地揣着小笼子望着我:“真的假的?”又急着追问,“那你喜欢谁?跟谁约会过?”

顿时,那几个少年闹哄哄地吵了起来——

我转过身倒着走路,一面冲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一面说:“这是隐私。”

我一边擦着嘴角的血一边说:“他们欺负我妹妹。”

她的表情更加严肃了,追着我问:“你告诉我嘛,你喜欢哪一类女生?”

或许是白鸽中学的名声太响,那位主任对着我的脸色好看了很多,问:“那为什么打架?”

我伸长手臂跳跃起来触碰树梢上的梧桐叶,开玩笑地问:“你这么想知道,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秋裳乖乖地点头:“是,我和哥哥都是盛园福利院的,哥哥现在在白鸽中学念高中。”

涂聂聂突然收住了脚步,红红的帆布鞋像被钉住了一样死死踏在落叶堆里。

教导主任摸着光溜溜的脑门,恍然大悟:“哦,你也是福利院的孩子吧?”

她仰头看着我,刚哭过不久的眼睛里还有些亮晶晶的东西。

秋裳站起来小声回答:“他是我哥哥,来接我放学。”

我潜意识当中似乎有些不安分的因子在跳动,看着她红润的脸颊、漆黑的头发,一个生动而充满活力的女孩这样安静地站在我面前用心凝视我。仿佛在告诉我,她是喜欢我的。

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的年龄摆在那里,不像初中生。

可是我却无端胆怯了,错开视线不再看她的脸,催促道:“快走,还能赶上最后一节课。”

“你不是本校的学生?”他问。

“我喜欢你。”涂聂聂不顾我已经转身走了,大声喊出这一句我并不想听见的话。

教导主任年纪有些大,都秃顶了。显然在这样的普通中学,对于这种事情他已经见怪不怪了。那几个问题少年他好像都很熟了,只是盯着我打量了好几遍。

我耳朵边嗡嗡作响,心全然乱了,连气息都不受控制,胡乱地在鼻孔里穿梭。

秋裳一向是听话的好学生,恐怕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一直瑟瑟发抖地倚在我身边。

我渐渐地转过身,用眼角余光睨着她问:“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和秋裳也被推搡着去了保卫室,和另外几个人一起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待教导主任的训话。

她紧张得直咽口水,却故作轻松地说:“看着顺眼。”

那几个不良少年见校警来了拔腿就跑,但是只跑掉一个,其余四个都被逮了回来。

我面无表情地说:“顺眼可不是喜欢一个人的理由。”

秋裳这个傻丫头却泪眼汪汪地拽住我:“哥,我不走。”

涂聂聂清脆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觉得你像我的亲人。真的,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很熟悉、很亲切,所以我才缠着你,想办法靠近你。”

我身上重重地挨了几棍子,从铺天盖地的围殴中冲出来后,正巧看见几名校警迎面跑来,我转身冲秋裳喊:“快走,这事跟你无关!”

我不忍心看她,于是低头看着遍地的落叶,轻轻地说:“涂聂聂,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以后你会遇上真正喜欢的人。”

“你哥哥?”被我从自行车上打下来的男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贼贼地笑着,“你是孤儿,哪里来的哥哥?是情哥哥吧?”

她反问:“你有喜欢的人?”

“哥!啊……你们别打了,哥!”秋裳着急地在一旁拉拽着不良少年的衣服哭喊,“你们别打我哥哥!”

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有一个女孩,她是我要用一辈子去保护的人,我们相依为命、互相依靠。我不想让任何人破坏我们的关系,打搅我们的生活。”

那四五个人见情况不妙,从旁边捡了石头、木棍围上来攻击我。

涂聂聂没有再执拗地问我那个女孩是谁,她抱着笼子默默地向前走,将我抛在了身后。

我拉着秋裳快走了几步,冲出校门。一出了学校,我们就不在校警的视线范围了。我突然甩开秋裳的手,转身就朝骑在自行车上那个跟她搭讪的少年挥了一拳。趁他被打蒙的时候,我又飞起一脚将他连人带车踢倒。

那一袭红色的影子在漫天盖地的金黄色里越变越小,越来越模糊,而我发现,我的眼和心,竟然都舍不得。

“没有……他们就是偶尔……和我说几句话。”秋裳咬了咬嘴唇,苍白的脸上猝然淌下一行泪,“哥,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快走吧,别理他们。”

原以为她走远了,我的心跳就能平静下来,但我却控制不住它越来越混乱,一片狼藉。

“他们经常找你麻烦?为什么不告诉我?”

爬山虎浓密地镶嵌在窗框上,如碧玉般的相框,将窗外的风景框成了一幅画。

秋裳喃喃地答:“我们学校有名的混混。”

金色的夕阳一半沉入黑暗的地平线,一半攀在灰蓝的天际。这样浓墨重彩的春天似乎很难得一见。清雅的花香从窗外飘进来,我想,肯定是楼下的丫头在给她心爱的茉莉花浇水。这里的孩子对待什么都小心翼翼,唯恐失去。

搭讪的那个男生骑着车,旁边还围了四五个十四五岁的不良少年。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问秋裳:“他们是什么人?”

而我似乎失去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心里空荡荡的。我慵懒地赖在椅子上,双脚高高地搁在桌沿,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不知道为什么眼皮一直跳,脑子里也一直晃着那袭红色的身影。她那么决然地转身离去,连头也不回,是不是伤心难过了?其实我不该说那样的话,虽然涂聂聂有点儿聒噪和缠人,但是她也没做什么坏事。

秋裳猛地颤了一下,紧紧抓住我的手说:“哥,我们快走。”

“哥,你快迟到了。”秋裳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正在想怎么样和秋裳开口,突然听见有人流里流气地过来搭讪:“嗨,小秋,这是你男朋友吗?好高大、好帅气啊!哈哈哈……”

我猛地转回头,秋裳正捧着我的训练服走进来。她刚洗过的头发蓬蓬的,看上去很松软,身上穿着很旧的睡衣,已经从天蓝色洗成了灰蓝色。

秋裳说:“现在天凉了,我不想吃冰激凌。”

我说:“秋裳,这次期末考试考进前三名就送你一身新衣服。”

我想了想,说:“带你去吃冰激凌。”

秋裳狐疑地盯着我:“哥,你中彩票了吗?”

秋裳挽住我的胳膊,小声问:“我走回去只要10分钟,你还来接我,是不是有事?”

我摸着她的头笑着答:“11月份我要去参加全国比赛,拿奖的话,学校会发奖学金。”

我用心留意她的表情,答:“来接你放学。”

“哇,哥这么厉害,一定能拿奖!”

我坐在门卫室外面的栏杆上伸长脖子张望,终于看见一抹淡蓝色的身影渐渐地朝我这边移动。我挥动手臂,秋裳便乖巧地朝我跑过来,笑眯眯地唤我:“哥,你怎么来了?”

“那当然,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哥都给你买。”

秋裳上的是普通中学,干净整洁的校门口,同学们成群结队地往外拥。

秋裳抿紧了嘴唇,笑眯眯地幻想着她想要的礼物。

但是仔细回想昨天晚上秋裳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心里越加发起慌来。

今天排的课很多,场馆里人来人往。可是再多的人,再热闹的环境,我都觉得索然无味,无精打采地去换了衣服,然后在更衣室呆呆地坐着。

我不屑一顾地说道:“你有妄想症。”

突然听见办公室那边电话铃响,我脑子里灵光一现,跑去档案室找当时涂聂聂填的报名表,上面一定有她的联系电话。果然,联系方式一栏里赫然写着一个手机号和一个座机号。为了避免让她家人接到电话,我记下了手机号,回到办公室去拨了电话。

涂聂聂呼着气反问:“你说,这是不是闹鬼?”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传来涂聂聂极不耐烦的声音:“谁啊?”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她看见的是秋裳。可是善良的秋裳从来不会那样,她总是以微笑面对每一个人,懂事又有礼貌,怎么会盯着涂聂聂看呢?

我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说:“我,费老师。”

涂聂聂支着下巴描述:“很长的头发,辫子上扎了根蓝绸带,穿着白色的衣服,面无表情,吓坏我了。”

她没吱声,很久才拖着长长的嗓音问:“费老师好,有什么事?”

我微微出神,问:“那个女生长什么样?”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教练,我始终用平常的语气说:“涂聂聂同学,你已经连续三周没来上课了,跟不上我们班的进度。所以想打电话给你确认一下是不是可以帮你调一个班,从头开始重新补课?”

“那天我在你们住的那栋楼后面玩手机,老觉得浑身不自在,后来才发现有个女生一直在看我,看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我实在受不了,于是抬头看,一眨眼她就不见了,而且四周阴风阵阵,吓得我赶紧跑。后来玩捉迷藏,我就是乱走走到教堂里面了,结果又莫名其妙地被关了起来,而且关键时刻,手机还没电了!你想啊,太邪门了,我能不害怕吗?”

涂聂聂大概是生气了,“呼哧呼哧”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赌气地扔给我两个字:“随便!”

我忍不住又要鄙夷她,世上哪里有那么诡异的事情?不都是人为的吗?

我顺溜地接道:“那就帮你调到基础六班,每周六、周日下午两点上课。”

“喂,忧郁的蓝,我抄完了。”涂聂聂用胳膊肘撞我两下,又神神秘秘地说,“你有没有在福利院遇见过很诡异的事情啊?”

她静默了一会儿,问:“教练是谁?”

我脑海里忽然冒出那个场景,在清爽整洁的活动室里,她傻傻地笑着对我说:“我好像更喜欢你。”

我含着笑意答:“费东蓝。”

她伏案写字的时候神情很认真,整齐的刘海覆在额头上,偶尔抖几下、甩几下,乌黑的眼珠子机灵地转来转去,仿佛她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而不仅仅是在抄作业。

“费你个头!”涂聂聂骂了我一声,“啪”地挂掉了电话。

涂聂聂气鼓鼓的小脸这才和颜悦色起来。

还有力气骂人就好,我忍俊不禁,想象她在电话那头的样子,一定像个受了委屈的娃娃似的鼓着腮帮子生闷气。我郁闷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按时回到教室去上课。

“是吗?”我一边嘲笑她,一边把本子摊出来继续抄作业。

这一班的学员都是12岁至16岁的孩子,接受能力好,比教小朋友轻松多了。他们自由操练的时候我就在一旁歇着,背靠着偌大的落地镜,手扶着训练杠,有时会很渴望这一切都是属于我自己的,那就可以赚足够的钱给秋裳治病……

涂聂聂凶巴巴地说:“这叫借,借来的!”

“报告!”一声清脆而洪亮的喊声在教室门口响起,所有人都扭头去看。

我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偷的。”

只见一个绑着公主头,穿了一身通红衣裳的女孩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身上。

“抄完了要赶紧放回去,不然被他发现就糟了!”

我饶有兴致地瞅着她,一面站起来朝她鞠躬行礼:“涂聂聂同学,欢迎回来训练。”

我将本子藏在身后不让她得逞:“那又怎么样?”

“老师,请指教!”她也鞠了个90度的躬,一本正经地做出了挑战的姿势。

涂聂聂急了,站起来抢夺,大叫:“喂,那是邵梧州的作业本,又不是你的!”

我“哧哧”地笑了两声,摇头问:“你要跟我打?”

我瞟了她一眼,抬手将中间那本作业抽掉了,看她还怎么抄。

涂聂聂不苟言笑地说:“现在不是自由操练时间吗?大家都有组队了,我落单。”

她嘟着嘴表示很不满:“什么费老师……狒狒老师还差不多。”接着她自己“扑哧”一声笑了,趴在桌上起不来,“狒狒老师,来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吧!”

我拍拍她的肩,劝她:“你才上了几节课,很多招式都没学。别说我了,这里任何一个学员你都打不过。还是先补完课再打吧。”

我边抄作业边唬她:“在那里要叫我费老师,懂吗?”

这样一说,那些好奇的目光才全部收了回去,开始专注于自己的训练。

涂聂聂的脸色果然变了,巴掌大的小脸惨白惨白的,摇头说:“不去了,又闹鬼又有表扬信的,我再也不去了。”顿了一会儿,她又抬头盯着我说,“以后我去跆拳道馆找你。”

涂聂聂毫不气馁,盯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终于良心发现要给我补课了?”

她眉开眼笑的时候真是忘了在教堂里被吓成什么样,恐怕也没人见过她那么狼狈的样子了。我好意提醒她:“嘿,你还敢不敢去我们福利院了?”

我故作严肃地不停点头:“等会儿大家都走了,你还要留下来补课。”

涂聂聂很开心地在我背上捶了一下,说:“青出于蓝啊!”

涂聂聂活动了一下胳膊,走到一旁去压腿,嘴里凶巴巴地嘟囔:“看本女侠打得你满地找牙……”

她的脚受伤了,而我没穿校服。

红色的涂聂聂是一个奇妙的存在,似乎有了她的影子,整间教室都明亮了不少。

周一升旗仪式上,校长表扬了黄子雯和邵梧州。广播里念表扬信的时候,我和涂聂聂正在教室里抄作业。

等到下课以后,大家都走了,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在那“嗨嗨哈哈”地喊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谁也比不上你!”我斩钉截铁地大喝一声,“别想了,睡觉!”

我走过去掰了一下她的手腕,问:“听见关节响了吗?”

秋裳眨巴着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我,喃喃道:“可是总会有那么一天,你有喜欢的人,有新的家庭,有新的家人……”

她轻轻点头,同时迷惑地看着我。

“结婚?你在想什么呢?”我吃惊地瞪着她,一边搂着她往屋子里走,“你哥我才多大就结婚啊?傻丫头,你成天脑子里瞎想什么?”

我满脸不屑地说:“这么年轻骨架子就‘咯吱咯吱’响,你要加大运动量。”

秋裳双眸里含着浅浅的悲伤,不停闪烁着:“如果你将来结婚了呢?”

涂聂聂很气恼地瞪着我:“你叫我来上课就是想奚落我的吗?”

我摸着她柔顺的长发,笑道:“废话,你是我妹妹。”

我大吃一惊:“什么?我为什么要奚落你?”

“会一直吗?直到永远吗?”

涂聂聂闭着眼睛大嚷:“因为我喜欢你,而你不喜欢我,所以你可以随便嘲笑我、奚落我!”

“傻丫头,我当然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急忙否认:“我没有!我只是……”

秋裳略有些难过,将头顶在我的怀里:“其实我不怕生病,也不怕疼,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我最怕的是……哥不在身边。”

涂聂聂追问:“只是什么?”

“可是医生说了药不能断,以防万一。”

我不顾一切地脱口而出:“只是想道歉而已。”

“哥,检查结果不是没问题吗?”

涂聂聂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低下头小声说:“也不需要道歉啦,喜欢一个人和讨厌一个人,都没有理由的。”

其实福利院里漆黑一片,哪里有什么夜景,只是远远能听见街市车水马龙的繁华声。我扭过头来看秋裳,她刚洗过的长发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有些卷曲地搭在肩上。我朝屋里努努嘴,问:“看见桌上的药了吗?一个冬天的。”

我担心自己又说错话伤了她,绞尽脑汁解释:“我不是讨厌你,只是我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喜欢……”

“没什么,看看夜景。”我随口答道。

涂聂聂毅然打断我的解释,直接问:“你喜欢的那个女生是什么样的?”

她走到我身边,用背倚着栏杆靠着我:“哥,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离我很近,发香飘散在鼻端,还带着她身上特别的香水味,那双漆黑的眼珠一闪一闪,仿佛十分胆怯又十分迫切地想听到答案。

秋裳抱着书本从屋里走出来,暖黄的灯光洒在走廊上。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轻轻答道:“她是蓝色的。”

这一天忙忙碌碌就过完了,我从跆拳道馆回来刚好晚上9点。天黑了以后才能感觉出秋天的凉意,我冲了个澡出来在走廊上站了会儿,觉得浑身冰冷。

“蓝色?忧郁的蓝色。”涂聂聂终于收回了她的视线,垂着眼皮说,“但我是红色的,所以你不喜欢我。”

我轻松一笑,就这样吧,这样的涂聂聂才是正常状态。

我们之间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我似乎很担心她会哭出来,所以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手指细长、柔软,似乎和她整个人的嚣张跋扈很不相衬。

涂聂聂盛气凌人地说:“嘁,是你主动要背我的,难道我很想靠近你吗?”

涂聂聂比我想象的更加坚韧不屈,她很快扬起一张笑脸说:“我们来打一次吧!如果你赢了,我再也不缠着你,不打搅你的生活。如果我赢了,你也不能赶我走,我想怎么喜欢你就怎么喜欢你。”

她呼出的气息全在我的耳边萦绕,弄得我浑身痒痒,腿脚几乎都发软。我干咳了两声,用很低沉的声音提醒她:“别靠我那么近。”

我无奈地笑了笑:“你觉得你可能赢吗?”

涂聂聂趴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唉,刚才我就是在这里面走晕了,这座花园怎么那么复杂,小路特别多。”

涂聂聂笃定地说:“如果你心里有一丁点儿喜欢我,那就有可能。”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背着她沿着小道继续朝外面走。

她以为我多少会有点儿不忍心,只要稍微心软她就有机会赢。可惜她太低估我了,我一直都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除了福利院里的孩子还没有谁能打动我的心。而且以我的段位,对付涂聂聂只用一只手就够了。

我也就是出于礼貌问了声,按常理推测,女生会婉转拒绝这样的好意。可我忘了这个人是涂聂聂,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然后很自觉地爬到了我的背上。

不过两秒钟,她就重重倒在了地板上,亮晶晶的眼眸盯着我闪出泪花,哽咽道:“你真的没有一丁点儿喜欢我?”

“脸皮真厚啊……”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低下头问她,“你还能走吗?我背你吧?”

我艰难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没有弯腰去扶她起来,只说:“聂聂,我们可以当朋友。”

或许对她来说没什么是真正的烦恼,就连说出“我喜欢你”这样的话来也可以轻轻松松,丝毫不觉得哪里难为情。

“好吧。”涂聂聂自己爬了起来,勉强地笑了一下,“下课了吧,费老师?我回家了。”

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明明刚才还怕得要死,又说闹鬼又说再也不来了,现在却笑得合不拢嘴,花花的脸上仍然是那样神采飞扬。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出去,双脚仿佛生了根一般迈不开一步。

涂聂聂一只胳膊挂在我的脖子上,泪痕未干透的脸庞绽出了如花的笑靥。

地板很凉,脚心很凉,心也很凉。

身后是那座我曾经信赖过的教堂,如今我不再恋它了,但是瞥见拱门上头的十字架时,心里还是会有隐约的疼痛。

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也不想让涂聂聂知道,我所有的青春,甚至整个生命都是为了守护秋裳而存在。

微微倾斜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小道上,枯黄的落叶被染成金黄色,褪去了落寞。

我真的没有精力、也没有资格去喜欢一个像涂聂聂这样的女孩。

在我青春的荒野里只有一朵娇弱的兰花盛开着,可惜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