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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费东蓝?灰蒙】

我不以为然地说道:“外国的新娘子还穿白纱呢。”

她很认真地回答:“因为好看啊!红色是最高贵、最热闹、最漂亮的颜色,要不然古时候的新娘子怎么要穿红嫁衣,坐红花轿呢?”

涂聂聂露出很嫌弃的表情,鼻子都皱皱的:“我才不要穿白纱,以后我结婚一定要穿红嫁衣,坐红花轿。”

我心血来潮,好奇地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红色?天天穿得红彤彤的!”

说得跟真的一样,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说不定等到结婚的时候,她早就不喜欢红色了。我不再答理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收拾课桌。虽然极度厌恶做作业,不过第二堂课就要交了,临时抱佛脚找一本来抄一下也好过听老师唠叨。

涂聂聂跳上课桌坐着,两条细细的腿在空中晃荡。她脚上的红鞋子忽而扬起,忽而落下,像跳舞一般优雅。

聒噪的涂聂聂安静了不到两分钟就跑来打搅我,一惊一乍地问:“咦?忧郁的蓝,你在抄作业吗?”

我忍不住嘲笑起她来:“同学,你这是在演戏吗?”

这还用得着问吗?她没长眼睛?我懒得看她,也懒得说什么,自顾自地抄我的作业。不一会儿,涂聂聂便风风火火地抓了本子坐到我旁边来:“也借我抄一下!”

这是什么电视剧里学来的台词?

我斜了她一眼:“你也没做?”

涂聂聂神气地叉着腰站在我面前:“哼哼,谁叫某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无辜地皱着眉头说:“我不记得了。”

李老师在门口喊道:“费东蓝,你也留下来。其他同学都下去排队!”

我们飞快地抄着作业,广播里奏起了国歌。在慷慨激昂的乐曲声中,我们手下的笔尖也不由自主地跑得更快了。升旗仪式结束后,照例是教导主任讲话。那些话我基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根本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李老师锐利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我的脚上。我无奈地低头扫了涂聂聂一眼,幸好我本来就不想去升旗,不然我可以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出去扔了。

可是涂聂聂突然很惊悚地侧过头来瞪着我,我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中邪啊?”

“喂!”涂聂聂气恼地揪住我的胳膊,大喊,“老师,费东蓝穿了拖鞋,他也不能去升旗!”

涂聂聂一把揪住我的手,大叫:“你们院长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什么年代了,还有表扬信这么老土的东西?早知道我就不给你们送东西了!”

“你送的我就必须穿吗?”我嗤笑了一声,越过她往前走。

我心里咯噔一下,竖起耳朵听广播。竟然真的是姚阿姨写来的表扬信。最不可思议的是,教导主任居然会在升旗仪式上念这封信,表扬的对象是涂聂聂……

我尾随她进了教室,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她突然掉头正对着我,指着我的脚问:“你怎么又穿拖鞋?我送你的新鞋呢?”

“忧郁的蓝,是不是你出卖我?”涂聂聂像奥特曼打小怪兽一样猛捶我的胳膊,“你不穿我的鞋子就算了,还让我出糗!”

其实外表的温顺都是假象,她内心里住了一只抓耳挠腮的猴子。

我不耐烦地提高了几分音量:“你紧张什么?没听见这是在表扬你吗?全校三千学生,有几个能得到这样的表扬啊?这下你可出风头了。”

“哦。”她温顺地点头,像只犯了错的小猫咪。

“可是,可是……”涂聂聂很懊恼地挠着自己的头,“我才不想出这样的风头。”

李老师紧紧皱着眉头,推她进了教室:“等会儿升旗你不准去,就待在教室里!”

我更加不明白她了,难道她那么想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啊?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我的红裙子是挂在衣柜里的。”

广播里安静了片刻,突然出现了另一个声音:“为了表扬和激励涂聂聂同学这种乐于助人、善良大方的品德,学校决定给涂聂聂同学颁发奖状和锦旗,请涂聂聂同学上主席台来领奖。”

李老师厉声问道:“怎么没抓破你的红裙子啊?”

这可是惜字如金的校长的声音啊……

涂聂聂举着手小声说:“我的校服挂在阳台上被猫抓破了。”

涂聂聂顿时蒙了,呆呆地望着我说:“校长要给我发奖状?可是我在教室里啊,从教室跑到操场去至少要5分钟啊!”

当我走到教室门口,就看见李老师把涂聂聂逮住了。她板正的脸拉得很长,很严肃地冲她训话:“涂聂聂,你怎么又不穿校服?你知道你一个人对我们班级造成了多坏的影响吗?”

我点点头,继续抄作业:“那就快跑。”

周一是升旗的日子,班主任总是来得特别早。

“算了,为了风度,我还是不要奖状了。”涂聂聂自言自语地坚定了信念之后,低头趴在桌子上继续抄作业。

“好吧……”学习委员勉为其难地点了头,而且声音里还透着失望。

广播里喊了三遍“高一(五)班的涂聂聂同学”后,终于改口说:“涂聂聂同学不舒服,今天没来参加升旗仪式,请高一(五)班的班主任代领。”

“是啊,所以你别管我了,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吧!”

可能是因为这封表扬信,李老师心情大好,我和涂聂聂都没有罚站,只要我们放学之后打扫教室的卫生。

“体育……”学习委员当然很惊讶,不过他表达惊讶的方式和涂聂聂不同而已。

夕阳落下去的时候,山那边的云彩特别浓。夕阳就像发光的宝石被盖在一团绵软的天鹅绒里面,很适合当做珍贵的礼物送给珍贵的人。

“你看,我根本没有特长,所以为了不拖累你们这些好学生,我决定加入体育小组!”

白鸽都栖息在屋顶的鸽舍里,时不时发出低低的“咕咕”声。

我一手支着下巴想,她还有哪一样是好的呢?

涂聂聂伸长胳膊擦窗玻璃,够不着的地方就跳起来,她整个人沐浴在夕阳的金光里,脸上的表情总是那样神采飞扬。她仿佛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公主,那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她偏偏又喜欢捣乱,所以最多算是个被巫婆下了咒语的公主。

我在他们后排坐下,然后听见涂聂聂唧唧喳喳地说道:“我数学不好,物理不好,化学不好,生物不好……”

我过去帮她擦窗户,一伸手就擦完了她够不着的地方,一边问她:“涂聂聂,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作对?”

上回涂聂聂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牵着人家的手在学校转了一圈,我还以为那个斯文的学习委员会被她吓跑,结果好像有点儿出人意料。他对涂聂聂仍然很有礼貌,甚至还想和她加入同一个学习小组。不过他不够了解涂聂聂,普通的学习小组怎么能满足她那颗膨胀得快要爆炸的心?

“嗯?”她眨巴着眼睛像是很疑惑,“我哪里跟你作对了?”

涂聂聂难得没看见我,很开心地在和旁边的男生说笑。我留心瞥了一眼,那个男生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

我帮她擦完面前的窗户,斜睨着她问:“为什么开学典礼非要穿红衣服?难道全校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很特殊吗?”

我斜背着书包跨上校车,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前排的涂聂聂。她穿着一条红碎花的雪纺连衣裙,梳着齐眉的刘海,脑袋上顶着个包子头,脚下穿了双类似芭蕾舞鞋的红布鞋,优雅而艳丽,令我想起了那个叫《红舞鞋》的童话故事。

涂聂聂亮闪闪的眸子忽然有些暗了,她泄了气,耷拉着脑袋说:“我爸爸不能来参加开学典礼,只能看录像。可是录像上所有人都穿一样的衣服,他怎么能一眼认出我来呢?”

已经是开学的第四周了,天气还是那么炎热。

真是很难得看见她这样蔫蔫的样子,我兀自暗笑,又问:“哦,你爸爸在哪儿?”

可是越长大越明白,上帝永远不会保佑秋裳,能保护她的只有我。

“在国外做项目,就快回来了。”

夜静了,知了还一阵强一阵弱地叫唤着。一点点萤火从窗外飞进来,在天花板上停住了,好像夜幕里的星星。回想前几年秋裳突然发病的时候,我以为她就快死了,每天跪在那座破教堂里求耶稣保佑她,我甚至愿意代替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

“那你妈妈呢?”

“要听医生的,检查了再说。”我轻声哄了她几句,熄了台灯回自己床上睡觉。

“我没有妈妈。”她不仅低着头,连声音都小得跟蚊子一样。

“哥,我现在好多了,好几年都没事,可能不用吃那么多药了呢。”

原来嚣张跋扈的涂聂聂也有死穴。我突然觉得胸口有点儿刺痛,后悔问了她这样的问题。就算是童话世界里的公主也会有不愉快的记忆,更何况被巫婆下了咒语的公主。

“傻瓜,她再漂亮也不是我妹妹。”我走过去抚了抚秋裳的头发,又拉开床头的抽屉检查药瓶,“这个季度的药快吃完了,该去医院做检查了。”

看着她头顶上别了一只中国娃娃的发卡,我故意伸手动了一下。

秋裳抿着唇,笑弯了一双星眸:“可是他们说那个女生比我漂亮。”

她条件反射似的抬起头瞪着我吼:“别动我的发型!”

我脱口而出:“我妹妹当然漂亮。”

我鄙夷地皱起眉:“什么发型啊?包子头。”

秋裳温柔地笑了,脱了鞋子窝在床上,眼睛一眨一眨望着我问:“哥,我漂亮吗?”

涂聂聂像刺猬一样怒了:“什么包子头啊,是公主头!”

我鄙夷地撇撇嘴,望了秋裳一眼:“小孩子,你懂什么叫漂亮呀?”

“明明就是包子头……”

“她来找你的时候我在阳台上看见了,穿着白T恤、红色背带裤,很漂亮啊!”

“跟你这种没品位的人没办法沟通!哼,我走了!”

我抓起毛巾擦了擦湿湿的头发,嘟囔道:“她家有钱有势,她喜欢我什么?”

炎热的下午,有树荫的地方就好似天堂。知了在树梢上拼命地叫,也不怕扯破了喉咙。我拿一根树枝捅了捅树上的知了,呼啦飞走了好几只。去跆拳道馆有一段路,我趿着拖鞋慢慢走过去。

秋裳很八卦地问:“她喜欢你吗?”

一只红蜻蜓突然从树下飞过,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红色的涂聂聂。她笑起来很灿烂,像阳光下盛开的花。她悲伤的时候很悠柔,像低飞的蜻蜓。

我想起涂聂聂那张飞扬跋扈的脸,不屑一顾地说道:“是我们班里的同学。”

我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场馆。不知怎么的,眼前好像出现了幻觉,看见穿着一条红碎花裙的涂聂聂张牙舞爪地朝我跑过来。

秋裳抱着脸盆从外面回来,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窗口,突然神秘兮兮地转过头来问:“哥,今天来送球鞋的那个女生是谁呀?”

我揉了揉眼睛,直到一只冰凉的爪子搭在了我的胳膊上,才惊觉这不是幻觉。

我嗤之以鼻,把鞋踢进了床底。

“费东蓝!”一张乐开了花的脸在我面前放得越来越大。

我刚洗完澡,头发上还滴着水。我坐在床边盯着那双鞋看了一会儿,不愧是败家女买的,鞋底的标签上打着价格:¥668。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那些鞋子拎进来的,反正姚阿姨很高兴,还来跟我打听涂聂聂的名字,说要往学校里写表扬信。

我皱着眉头,推开她的爪子:“干吗?”

电风扇在床尾呼呼地转着,风向摆来摆去,吹得床单和窗帘时不时飞起来。

她围着我跳来跳去,像一只小兔子,又像一只小麻雀,大声嚷嚷:“为了给体育小组争光,我报了名在这里学习跆拳道!”

“我还要去上课,你自己拿吧。”这句话刚说完,车就开走了。我也没回头看她,只有她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才会这么游手好闲,没事找事,我没工夫陪她瞎闹。

“你?”我不得不鄙夷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

涂聂聂隔着车窗朝我大喊大叫:“喂!你怎么走了啊?你别走,把这些鞋子拿进去啊!”

“喂,你别小看我,我的力气很大呢!”她说着,把胳膊抬起来用力砸了我一拳。

一声刹车响,公交车来了。我不理会涂聂聂,三两步跳上车。

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在给我挠痒痒吗?”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我低头扫了眼鞋盒上的logo,这牌子价格不菲,看来涂聂聂真是个败家女。

这个涂聂聂,我已经用了各种动物来形容她,仍然形容不出她那聒噪而好动的境界。

涂聂聂像刚打完仗一样灰头土脸,刘海都汗湿了,可是脸上的神情分外得意,两只手反扣在背后抑扬顿挫地说:“从40码到44码,一共5双鞋,总有一双适合你,其他的就送给福利院的其他男生。忧郁的蓝,我这是学雷锋做好事,你不能拒绝我的好心。”

我在这里教少年初级班,一方面可以免费训练,一方面是为了勤工俭学。

我拎着包站在福利院外面等车去跆拳道馆,公交车还没来,倒是一辆出租车急匆匆地停在了我面前。车门一开,就看见一袋接一袋的东西往外头扔,扔完了,人也跳了下来。

院长培养我这么多年,我现在都是高中生了,总不能继续靠福利院的拨款来供我读书。况且秋裳身体不好,以后还要上大学,所以我要趁早赚钱,要赚很多钱才行。

斑驳的红色围墙上爬满了青藤,有些藤上开了花,一朵黄一朵白,点缀在其中很漂亮。尤其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洒在这片墙上,仿佛打上了华美的灯光,这里就成了这些毫不起眼的野花的舞台。

我在更衣室刚换好训练服走出来,就有一位老师跑来告诉我:“东蓝,今天你班里有个插班生。那个女孩非要上你的课,说是你同学,特地来捧场的。”

她突然转身跑了出去,连带倒了椅子都不扶起来。我追出去就看见那红红的影子在树木的绿荫下越变越小,于是只好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你以后别再来烦我了!”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我无奈地点点头。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厌恶地盯着她:“喂,你有病吗?钱多啊?”

进训练房,鞠躬,再抬起头,就看见涂聂聂穿着一身通红的运动服跪坐在最后面。

她执拗地说:“我不管,反正我就要送给你,至于你穿不穿我才不管!”

我差点儿气绝了,指着她说:“那位同学,上课要穿训练服。”

当即,我就扭开头说:“我不会要的。”

涂聂聂站起来转了个圈,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特别定做的训练服。老师,你看,跟大家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而已。”

我难道还没有权利拒绝她的滥好心? 

我压着嗓音说:“你这样不符合我们这里的规定。”

瞬间,安静的涂聂聂暴露出了真实面目。她大概是小宇宙爆发了,跳起来指着我大叫:“你不能拒绝我送给你的东西!快告诉我你穿几码的鞋子!”

她又举着手说:“老师,报名的时候没有规定说不准穿红色的训练服啊!”

我凶巴巴地敲着桌子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天热。你真啰唆!”

这一刻,我明白李老师那种扭曲的表情是有多痛苦了。

她吁了一口气,气势有些弱地说:“要不然,你怎么每天穿拖鞋去学校?”

其实涂聂聂这样的女生,你越在乎她,她就越会跟你对着干。我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决定无视那个红彤彤的身影,严肃地对各位学员说:“大家下午好,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第四节课……”

我好笑地摇摇头:“谁跟你说我没鞋穿?难道我要光着脚踢球?”

涂聂聂虽然个子小,但是身手灵活,学东西也挺快的。其实刚才她在门口朝我胳膊上砸的那一拳到现在还有点儿痛,只是我不能让她发现罢了。

“因为你没鞋穿啊!”她刚说完,视线蓦然停留在我的脚上,然后懊恼地撇着嘴。

“嗨!哈!呀——”涂聂聂看见我走过来,更加卖力地练拳。

“为什么?”

我却无视她,绕到她后面去指点其他同学的动作。我能感受到从侧面喷过来的愤怒目光,几乎能在我身上烧出几个窟窿来。我毅然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继续无视她。

她有些忸怩,挠着头说:“我想送一双球鞋给你。”

可想而知,涂聂聂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无视。我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瞥她几眼,她脸上那种愤愤不平的表情真是越看越好笑。

我反问:“要干吗?”

好不容易到休息时间,我回教员室去喝东西。

她蹙起一双黑黑的眉,嘟着嘴问:“嗯……你现在有时间吗?”

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咚咚”声,回头一看,涂聂聂光着脚丫无比英勇地冲到我面前大喊:“费东蓝!”

“谢谢。”我点头道谢,语气淡漠。

我“咕咚咕咚”喝完了一瓶饮料,板着脸告诉她:“在这里,你要叫我费老师。”

她喝了一口水,一本正经地跟我说:“我就是想帮帮你们。”

涂聂聂发怒的时候像刺猬,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双眼通红瞪着我:“哪里有你这么不负责任的老师?我第一次上课,你总要把我前面漏掉的补起来吧?”

现在的她坐在我面前却很老实,眼珠子老是转来转去,扎得高高的包子头和鲜红的背带裤都显得她整个人古灵精怪。

“你可以去上别的老师的课啊。”我笑了笑,将手里的瓶子扔进回收筐,压低声音对她说,“我可不像李老师那么好对付。”

虽然才认识几天,不过她嚣张跋扈的样子让人记忆深刻。我开学的第一天就只记住了这个穿着一身红的女孩,在一片蓝白校服的海洋里显得那么扎眼。她的表情永远是一副你惹不起我的样子,天不怕地不怕,脸皮比城墙还厚。不过每次看见她把老师弄得很窝火,我心里也有些隐隐的痛快。

涂聂聂涨红了脸,突然伸出拳头来。我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地往后退。可是她只是把拳头送到我面前,撇着嘴说:“你看,我受伤了。”

我给涂聂聂倒了一杯水,然后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低头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就是有点儿红吗?”

好好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就被这么个红彤彤的臭丫头打搅了。我十分不情愿地领她到一楼活动室休息。这间屋子很简陋,不过收拾得干净整洁。绿色的墙上贴满了照片,曾经的、现在的每一个孩子成长的照片都留在这里,是大家共同的记忆。

“肿了。”她更委屈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你的胳膊是铁的吗?我打你一拳把自己的手都打肿了。”

姚阿姨悄悄捏了一下我的手,笑着说:“好了,东东,你看你同学热得满头大汗,带她进去喝杯水吧。”

我仔细看了看,似乎真的有点儿肿,又笑着说:“这么细皮嫩肉的,还想学跆拳道啊?你也就是学几下把式好出去糊弄人。”

涂聂聂的灿烂笑容立即蔫了下去,愁眉苦脸地瞪着我。

“谁说的?”涂聂聂顿时挺起胸膛,气势昂扬地朝我喊,“我一定不会半途而废的,我要练好跆拳道,为体育小组争光!”

我没好气地蹙着眉说:“这都是什么东西?”

体育小组有什么光可争的,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我伸手翻了几下,看见里面装了一堆MP3、MP4、PSP,还有掌上学习机,半新不旧的样子,大概都是被她淘汰的吧!这些富人家的女孩子就是败家,送这些来又有什么用?不能吃也不能穿的。

我无奈地耸耸肩:“快回去休息几分钟,等会儿的训练强度更大,有你累的。”

我这才注意到姚阿姨手里拎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布袋子,涂聂聂笑眯眯地指着袋子说:“虽然不是新的,但还很好用呢。”

涂聂聂信心十足地跺着脚说:“那你就等着看我的厉害吧!”

姚阿姨拍拍我的肩,笑容可掬地说:“东东,对同学礼貌一点儿。她是来给我们福利院送东西的哦。”

可是话音刚落定,她忽然傻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我也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她的脚很白,脚趾纤细而精致,仿佛天生就是一双舞者的脚。不过右脚的大脚趾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流了血,地板上都踩出了两个带血的印子。

我顿时刹住了脚步,板着脸慢吞吞地走过去,跟姚阿姨打了一声招呼后,就很不客气地看着涂聂聂说:“是你啊,做什么?”

我也愣住了,指着她的脚问:“流血了啊?疼吗?”

越接近就越看清了,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那个穿着雪白的T恤套红色背带裤的女孩跟在姚阿姨身后东张西望,像只小兔子一样不安分。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涂聂聂终于反应过来了,哭丧着脸哇哇大叫:“啊……好疼啊!我踩到什么了?”

听声音好像是我们副院长姚阿姨,我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抬脚把球踢回去,然后朝宿舍那边飞快地跑。

看她那手足无措吓得脸色发白的样子就知道这样的千金小姐没受过什么挫折,我把她扶到一旁的长椅上去坐着,叮嘱她:“喂,你别乱动,我去拿医药箱。”

我抱歉地笑一笑,转身跑去捡球。刚跑出草坪,忽然看见远远的一个人影挥着手臂大喊:“东东!过来一下!”

涂聂聂安分地坐在那里,撇着嘴,一脸委屈。

突然间,一个足球从我肩上掠过,擦出一阵疾速的风。我本能地避开球,就听见对面的孩子在大笑:“东东哥哥,你走神了!”

我忍不住想笑,背过身去打开医药箱,拿了碘酒、棉签和纱布,还有云南白药。

可我始终没有问出口,因为我知道秋裳的眼泪有多少,那是满满一个秋天的悲伤。

涂聂聂大概看见我笑了,有气无力地说:“忧郁的蓝,你幸灾乐祸。”

许多次我都想问:“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会哭吗?”

我咳了两声,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托住她的脚,说:“我在帮你处理伤口,要不然给你叫救护车?”

可是当她出院了以后又会低着头温柔地劝我:“哥哥,那家人很好,你跟他们走吧。”

“不要……我讨厌医院。”她嘟着嘴很不高兴地说。

全身浮肿的时候她哭着央求我:“哥哥,我不想死,不要丢下我。”

我用碘酒清洗了一下她的伤口,仔细检查了一下,应该是被门口的木屑划破的。前两天隔壁办公室刚装修完,地上没完全收拾干净,残留了一些东西。还好她踩到的不是钉子,这丫头,太不小心了。

有谁愿意收养一个常年靠药物来维持生命的女孩呢?她可能会发育不良,可能会肾衰竭,可能活不到20岁。她就只剩下我了。

我侧身坐在她旁边,为了方便包扎,随手把她的脚踝拎了起来,搁在我自己的腿上。

她在7岁那年的秋天生了一场怪病,全身浮肿,整个人都肿得变了形。后来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原发性肾病综合征。我看见医生在讲述病理时院长的表情,那种心痛又无奈的表情,预示着我的秋裳永远失去了健康。

“啊……”涂聂聂忙不迭地叫唤起来。

可是,没有人愿意要秋裳。

我皱着眉头瞟了她一眼,说:“知道疼啊?以后老实点儿,出了教室要穿上鞋。”

我一直留在这里是因为秋裳。我和秋裳是并蒂花,谁也不能拆散我们。如果要收养,那就只能两个一起收养。

她没吱声,老老实实待着,一动不动。

每每看见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多年不变的痴傻笑容,总会觉得上帝不公平。他一挥手,将我们的天空遮蔽成了阴暗的灰色,没有雨露和阳光,原本就残弱的花朵只能一天天枯萎下去。

我知道云南白药洒上去肯定很疼,于是用力握住她小小的脚掌,趁她毫无准备的时候把药洒在伤口上。涂聂聂疼得大叫,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要把脚缩回去,可是我握得很紧,不让她有机会把药粉都抖掉。

其实福利院里正常的孩子差不多都被人领养走了,剩下的都是身体或者精神存在一些状况的孩子。他们的生活不能完全自理,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救命啊!”涂聂聂夸张地大声呼救,“我要死了,呜呜……”

他很听话地点头,一面冲我拍手傻笑。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她,只见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湿漉漉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

我叮嘱他:“要是热了渴了就回去,今天的太阳很毒的哦!”

有老师经过,好奇地进来看一眼,开玩笑说:“怎么?东蓝在这里欺负小女生啊?”

“不,不晒,我要看东东哥哥踢球。”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嘴形,说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话。

我窘迫地举着棉签解释:“她受伤了。”

“小七,晒不晒?进去找秋裳姐姐玩吧!”

“对女孩子下手轻一点儿啊。”老师边开玩笑边走出去了。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球的小七傻呵呵地冲我笑着:“东东哥哥,加油。”

我很无奈地拿起纱布给她那矜贵的脚趾包扎,大声喝她:“你再哭就不许来上课了,这里每天都有受伤的,从来没人哭!”

福利院里的孩子喜欢在教堂里玩捉迷藏,在教堂旁边的草地上踢球。我换上球鞋跑到那儿的时候,一群孩子欢呼起来。

涂聂聂抬手在脸上擦了几下,很坚强地咬着牙说:“我没想哭的,这是……本能。人在受到惊吓或者痛苦的时候当然会哭了。”

福利院只有两栋楼,前面那栋灰色的是办公区,后面这栋三层的老房子才是我们的宿舍。听说这里以前是教堂,战争时期收留过很多孤儿,后来就慢慢变成了福利院。不过教堂的主楼只剩下了残骸,勉强可以进去看看,还能看见耶稣痛苦地挂在十字架上。

我嘲笑她:“这点儿小伤算什么痛苦?”

我合上书本,伸了一个懒腰:“我出去踢球了。”

“不是痛苦,是惊吓!”涂聂聂眼圈红红的,像只小兔子,目光闪烁,小声嘀咕,“还没有男生摸过我的脚呢……”说着,她侧头看向我的手。

“我才不帮你做坏事。”她生气地瞪着我,瘦小的脸只有巴掌大,偏偏气鼓鼓的。柔弱的秋裳也只会跟我生气,她身体不好,我总希望她无忧无虑,可学习这回事,我真是有心无力。

我的手此时此刻正紧紧地握住她的脚,不然怎么上药?可是在她脸红的一刹那,我也受了惊吓,立马松开手,把她的脚从我腿上扔下去。

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你帮我做啊。”

“哎哟!”涂聂聂噙着眼泪朝我大吼,“费东蓝!你要谋财害命啊?”

“哥,晚上还要去训练呢,你又不做作业,明天交什么上去啊?”秋裳又在我身后唠叨了起来。

我双手抱头表示很郁闷,真不知道是谁吓了谁,暴躁地跳起来指着她吼:“你说你这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臭丫头,没事脸红干吗?”

她很快乐,笑眯眯的时候,眼睛里总是闪着光。

“因为你摸了我的脚……”她的声音小了很多,不过仍然理直气壮。

后来,我努力保护秋裳,不让别人欺负她。

她居然敢用“摸”这个字来形容我对她的帮助,真是……我闭着眼睛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那我发誓再也不碰你了,你快回家吧。”

事情再坏也会有好的一面,虽然家没了、父母没了,至少,我知道自己是谁,而且不再是孤单一人,我还有秋裳啊,她是我妹妹。

涂聂聂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我,颐指气使地说:“我这样鞋子都穿不上,怎么回家啊?你背我!”

其实她有什么错呢?如果不是为了找我,他们根本不用开那么久的车来到这里,也不会发生车祸了。

我冷笑着摇头:“我可不敢再让你受惊吓了,给家里打电话让家长来接吧,我要回去上课了。”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将脸埋在被子里,用手背悄悄地擦眼泪。

涂聂聂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嚷嚷:“喂,你就这样弃尸了啊?”

有一天,她半夜被噩梦惊醒了,穿着雪白的睡裙跑到我的床边喃喃细语:“哥哥,你很讨厌我吧?是我害死了爸爸妈妈。如果那天不是我非要吃冰激凌,我们就不会走那条路了,也就不会出车祸了。如果爸爸妈妈没有死,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多好啊……”她说着说着,伏在我床边嘤嘤地哭泣起来。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把自己比作尸体的……

我说她不是秋天的衣裳,是秋天的悲伤才对,不然哪来那么多眼泪!

本想下了课再送涂聂聂回家,不过等我回到休息室时,她已经走了。听说是被一个开路虎的男人接走的,应该是她爸爸。看着地上两个小小的血印,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涂聂聂哭鼻子还非要装坚强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笑。

如果我不去,她又接着哭。

回福利院的路上,我特地去买了冰激凌,用一团衣服裹住冰激凌方便盒,再塞在书包里,飞快地坐上车,飞快地跑回去。当秋裳打开方便盒的时候,冰激凌只化了一点点。

她很爱哭,可是哭完了又来扯我的衣角撒娇:“哥哥,你带我去玩跷跷板吧!”

秋裳的眼睛总是那么亮,好像微笑的月牙。她用小勺挖了一点点抿在嘴里,又挖了一勺送到我嘴边:“哥,你也吃啊。”

我有些讨厌她,为什么爸爸妈妈丢弃我,宠爱她?我甚至常常粗暴地对她说:“走开,我不是你哥哥。”

我撇开头:“我才不吃这些小女生的零食。”

我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眼眶里欲滴未滴的泪珠,突然感到很绝望。本来以为我可以回家了,可以有爸爸妈妈了,可是命运偏偏要捉弄我,让我年仅7岁的心灵上多了一副重担。

“谢谢哥。”秋裳每回都要客气地跟我道谢。

院长说她是我的妹妹,以后,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这是她最喜欢吃的冰激凌,可是价格昂贵,我每个月只能给她买一次。等我以后赚了大钱,会经常买给她吃的。

那天晚上,他们在来福利院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当场死亡。秋裳被他们护住了,幸免于难。

天花板上有一块块黄色的污渍,墙面灰暗,糊了报纸和一些彩印的广告。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我们的未来,想象天花板上会垂下漂亮的水晶灯,墙面刷得粉白,地上铺满了大理石。我以为这样就算奢侈了。

等到半夜,电闪雷鸣,却只等来了瘦小的秋裳。

“哥,我不想上大学。”

其实那天我在等我的亲生父母。院长说,我的父母找了我很多年,终于找到了这家福利院,他们要接我回家。福利院的妈妈帮我收拾好了东西,我穿着肥大的白褂子站在灰色的小楼外头,望眼欲穿地等着我的爸爸妈妈。

“嗯?”我怀疑耳朵听到的声音不是秋裳的,坐起身来盯着她,“你说什么?”

她还说:“我叫秋裳,秋天的衣裳。”

她胆怯地望着我,两只手都瑟瑟发抖:“我不想上大学,要花很多钱。”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她浑身湿透,被院长抱了回来。那个时候她才5岁,牙齿缺了两颗,细声细气地叫我哥哥。

我开导她说:“你这么聪明,当然要上大学。钱不是问题,我现在就开始当教练,等到你高中毕业就攒够了学费。以后我还会开一家跆拳道馆,能赚很多钱。”

10年前,我第一次遇见她。

秋裳低声说:“那我就帮你算账,和你一起赚钱。哥,我不要上大学,把钱省下来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秋裳总是梳着两条辫子垂在肩上,辫尾绑着灰蓝色的绸布。她穿的长裙子也是灰蓝色的,是福利院的妈妈用旧窗帘缝的。她说她很喜欢窗帘布,我无法了解她是不是在撒谎。不过每当我看着瘦弱单薄的秋裳,心里总会很难受。

“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照顾你。”

“哥,你的作业做完了吗?”细弱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说话的是我的妹妹,秋裳。

“哥……我是不是很讨厌?”

有些叶子趴到了我的书桌上,悠闲地晒着太阳。我总是很不耐烦地把入侵我地盘的叶子扯掉,然后从窗口扔出去。

“如果你不愿意上学,那就真的很讨厌了。”我走过去坐在秋裳身边,抚着她柔顺纤细的发丝。

窗上长满了爬山虎,原本只爬到窗台,只过了一个月,竟然爬满了整个窗户。

风扇吹出来的风带着黏黏的潮热,冰激凌很快化掉了,融成浓浓的一摊。

我的天空一片灰蓝,我的世界萧瑟如秋。

我轻轻拍着她说:“快吃吧,吃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