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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人

今夜是十五,月光皎洁如纱。时候尚早,青云都城的郊外野风阵阵吹得周遭的早春草木婆娑错乱。青持的身影本就偏瘦,在寒风中更是像会融进这夜色无边中一样。那陵墓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的石头堆砌起来的,在月色下隐隐泛着牙白的光泽,墓上干净得很,没有一丝草屑木渣。它静静地立在那儿,似乎把青持的灵魂都给吸了过去一般。

刚才她听他说是来看一位“故人”,她想过是“故交之人”,却没想到,所谓故人真的是一个“已故之人”——这个就是太子六年前刚回青云的时候修建的,亲自守丧一年的陵墓?这里面,究竟会是什么人?

青画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持:他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小坛酒,几个杯子,轻手轻脚地在墓碑前面一字儿排开了,而后默默给每一个杯子都斟满了酒。

这是青云都城的郊外,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陵墓,确切点说,是一座陵园。普通人家自然是修不起这种豪华奢侈的陵园的,但是只要联系到这是太子会深夜拜祭的人,一切就不难解释。

酒香隐隐地在静默的夜里渐渐随风飘散开来。青画认得这味儿,这是朱墨的一种名酒,叫醉嫣然。它是用朱墨盛夏的时候几种果子酿成,从夏天酿到冬天才能开坛,味道甘甜,还带着隐隐的馨香,不比一般的酒来得呛人。故而这种酒又颇受女儿家喜爱,便叫作醉嫣然。

青画很是泄气地跳下了马。只是她这份泄气却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上辈子她还是宁锦的时候就独爱这醉嫣然,只因着它带酒味儿却不醉人,如今闻到,她突然心疼得不能呼吸,像一枚小针在上面扎了个小洞穿过心房,而后活生生撕裂开来一般的疼痛。那时候宁锦与墨云晔大婚也是夏天,墨云晔就曾经酿过这醉嫣然,只可惜她最终还是没福分喝上。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正在她搜空心思想着如何再开口换个方向问话的时候,马儿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是青持低沉的声音:“到了,下马吧。”

青持显然已经把青画晾在了一边,他只专心凝望着那墓碑。青画不恼,静静等在一边,尽量腾出些地方给这个重情义的太子独处,自己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眯着眼小憩。

青画有些后悔,如果刚才先提的是宁府,那么是不是还可以问出点什么?

无论是上辈子的宁锦还是这辈子的青画都不是个勤快的人,上辈子爹爹就曾经说过,宁家的女儿是个懒散的糯米团子,能坐着不会站着,坐久了一定瞌睡,不仅浑身软绵绵,连个性都是软绵绵的。哪怕是偷偷溜着闯荡江湖,她也是抱着暖炉拖着剑,赏着盛夏的美景喝着隆冬的醉嫣然,时时刻刻一副懒散样儿。只是上辈子她不自知,好好的一个相府呵护了十多年的糯米团子被墨云晔捏成了摄政王妃后,又给丢了。

只是刚才的一回头,青画已经看见了他的脸色——他的脸已经阴沉得不像样子,像是染血无数的江湖杀手一般。

青持那儿酒已经过一轮,他轻轻把酒倒在了墓前,又重新斟上了一轮。他那轻手轻脚的模样倒让青画有些恍惚,依稀看到了上辈子一个熟人的影子。

青持不说话,只是慢慢又加快了马速。

“小姐,我来看你了。”青持的声音有些沙哑。

青画被吓得不轻,暗暗心惊这次好像不小心惹恼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她只好强扯出一抹笑道:“我只是好奇……听说他六年前刚满双十岁数,就把朱墨朝中……的丞相以谋反的罪名给……了,我好奇这个人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

青画本来已经犯困,这会儿却被他的话惊得瞪大了眼——她打起了精神稍稍靠近了青持,听着青持又轻声开了口: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的语气冷硬,和白天那个隐忍的太子好像是两个人一般。

“小姐,凉酒伤身,不可多喝。”

青持陡然间拉紧了缰绳——马儿一声长啸,霎时停顿了下来。

“这是我派人从朱墨找来的醉嫣然,您以前在相府的时候就爱喝,只是这酒时候太难把握,开了春味道就变了,所以我只能冬天的这几天才送酒来……”

“听说朱墨的摄政王战功无数却年纪轻轻,不知太子听说过没?”

“小姐,您这六年,在青云可曾住得惯?”

“嗯。”

“我曾经派人潜入过摄政王府,想把您以前的东西拿出来,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屡屡失败。对不起。”他轻轻顿了顿道,“不过,我拿到了您以前最爱的紫玉铃铛,是以前一个奴婢偷偷藏起来的,听说是您一气之下丢的……”

“太子到过朱墨?”

风很凉,刺骨的寒。

约莫半个时辰,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青持是个闷葫芦,但至少问话还是会答的。青画就把对话很谨慎地绕到了她想知道的东西那儿:

青画本来很闲散地站在那儿,不知不觉已经僵直得不成样子。青持每说一句话她就僵硬一分,到后来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她的心跳纷乱,如同是一匹脱了缰的马,任多少理智都拉扯不住恐惧的蔓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了一根冰刃,一次次刺在她早就休眠许久的记忆上,把曾经血淋淋的东西又给翻了上来。

青画很小心地上马,小心翼翼地把自个儿身上带的些药藏深了点。她早就发现了,这个青持会武。皇子们骑马射箭当然多多少少会一些,但真的会拳脚功夫混迹江湖的却不多,而这个青持却恐怕是个异数。无论是医者还是蛊师,有些微妙的东西是与常人不同的,她必须分外小心才能让他注意不到她举手投足间暴露的东西,譬如她身上可能带着点点云闲宫里毒花毒草的味道,譬如她这趟是别有用心。

六年前,朱墨,醉嫣然,相府,摄政王府,紫玉铃铛……这一切如果是巧合该何其之巧,如果不是巧合……那该何其恐怖?

宫门外面备了一匹马,看样子青持本就是想一个人走的。他上马姿势矫健如飞,坐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青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青持催促的眼神中坐到了他的身后。

那一场噩梦,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那个叫做三月芳菲的严酷刑罚,那个温文和煦的翩翩公子嘴角噙着的一抹笑,还有那一声柔和的可以驱散三尺冰寒的呼唤,锦儿……

“我去。”

青画的手脚冰凉,动作早就不受脑袋的指使。她慢慢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近那墓碑。月光如霜,冷彻骨,明明微弱得不能照亮凡人眼里的光泽,却好像比日光还刺眼几分。它铺洒在墓碑之上,让墓碑上面那几个字如鬼魅一般地展现在人前:

青画踟蹰了,虽然不熟,但这却是个难得的独处好机会,她可以在路上问他所有想知道的朱墨的事情……

宁氏独女宁锦之墓。

青持回头轻道:“只是去趟郊外,去看……故人而已,你若不想去,现在还可以回寝宫。”

宁氏独女,宁锦。

“太子……”青画愕然开口,难不成他是想离开皇宫?她该跟去吗?

青画彻彻底底忘了呼吸。她想笑,想哭,想大声斥责老天爷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却都纷纷失败告终。她只是瞪着干涩的眼睛紧紧盯着墓碑之上那几个刺痛人眼的字,无声的,一点一点地,在地上蹲了下来,抱紧了自己的膝盖,让冰冷的鼻尖凑到温热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喘气。

夜幕已沉,皇宫里的灯尽数亮了起来。青画的灯早就被青持给丢在了一边,他顾自走在前面,青画默默在他身后跟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宫门口。门口的侍卫像是早就知晓,相互看了看就绕开了宫门,大大咧咧地留出了毫无防备的侧门。

宁锦,宁锦。

他的声音很是柔和,似乎是天生的,陪着他清隽的身形,让人很容易卸下防备。青画呆滞了片刻,点了点头。青持的声音……听着不知不觉地舒心。就是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乖乖顺从了,跟上了他的脚步——只是她明明才见他第一面,又哪来的熟悉呢?她的记性向来不差,不可能声音耳熟却不记得脸啊。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眼睛却干涩得厉害毫无眼泪。她只是想笑,她本来以为六年的时光足够她淡忘了这个名字的……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宁锦这个摄政王妃,居然连死了的墓碑都是在邻国的郊外,她的墓碑在这儿孤零零立着,有谁记得?她上辈子挚爱的那个人正在朱墨叱咤风云,高高在上,万人景仰!而她宁锦已经功成身退,埋骨荒野,何其好笑!

青持犹豫了几分,淡然开口:“父皇让我陪你几天熟悉宫廷,你这样出去会被人看见,父皇……你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明明她还活着,老天爷却让她亲眼见着自己的陵墓,真是十足的笑话。

“太子有事?”

墓里躺着的是宁锦,墓外的是青画,只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很多东西……根本斩不断啊。

青画行了个礼就要走,看得出他是有急事,她当做没看见也是明智的。只是她还没走几步就被青持拉住了衣摆,她愕然回头,看到的是青持皱得颇紧的眉头。

“你怎么了?”

他一身的便装,连宫灯都没有提,急急走过花园的小径。看到青画,他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青持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青画听见声响茫茫然抬起头,心中一动,看着青持却又丝毫没有头绪。她凝神鼓足勇气再去看墓碑,在大字右下角还刻着一竖行小字,上书:宁氏侍从宁臣立。

晚上又是注定无眠的,青画在闲怡宫用过晚膳,索性拿了盏灯去花园闲逛透气。没想到这无心之举却让她遇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青持。

“……宁臣?”

再见青持是十五的晚上。虽然这五年来她已经看淡了许多事情,独独每个月的十五她还是不能释然。三月芳菲发作的感觉还历历在目,她几乎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上辈子宁锦缩在那小小的床头的模样。床头被丑仆宁臣绑上了软布条,怕的就是她疼得直打滚,不小心从床上滚落……

青画茫然地念着这个名字。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她最贴心的仆从宁臣,那个有着丑陋的脸孔却也有着温和的眼睛的宁臣。上辈子最后的那段时光,是他天天抱着她晒太阳,是他在她床头绑上软布条,是他一次次为她红了眼被她嬉笑呵斥不像男儿。

没想到这个太子倒是个重情义的人。只是再重情义,于青画却没有半点关系。她自然不会把皇帝的话当真。

没想到她死后,还是宁臣为她立的墓碑。只是——为什么是在青云?

也因此,青画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关于青持的事。他是青云的三皇子,也是那么多皇子中脾气最古怪的一个。听说他年少的时候还曾经因为一些国事意见与皇帝相左,离宫出走到了朱墨去证明自己的想法没错。六年前他就回了青云,听说还在郊外修了座陵墓,守丧一年才回宫。

青持微微一愣,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墓碑之上才沉道:“那是我在朱墨的名字,让你见笑了。”

回宫的第一天,就在青画的疑惑中渡过,她记得自己从御行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那个算得上是慈祥的皇帝硬是留着她陪着聊天,从司空治病救人到太子年少时的执拗不肯回国,一点都没有她记忆里五年前那个雷厉风行的皇帝样儿。也难怪宫中传闻,说是皇上已经把政务都交给了太子掌管,提前安享起了悠哉日子。

青画瞪大了眼:宁臣……居然是青持?!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宁臣貌丑,被摄政王府的人处处嫌弃,而青持却是一表人才,宁臣因为无能才被派去侍候宁锦,而青持却是青云执掌大权的太子,两个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她突然想起了青云的民间传闻,说是九年前三皇子年少不更事,与皇帝在政事上意见相左,一气之下离宫去了朱墨,而宁锦认识宁臣并收了他当家仆的时候,正好就是九年前。

简简单单一句话,敲定了这个太子未来几日的行程,青画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在宫里是什么地位她自己清楚得很,她不过是个寄养的臣女,就算她曾经深受皇后疼爱,现如今又怎么可能会让皇帝下令劳烦太子接风呢?

难道……从九年前开始宁臣就是带着易容的青云三皇子青持?

“是。”青持应了。

“你……”她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他,想对他倾诉,可是……她忍住了。

皇帝听了依旧大笑:“现在照顾也不迟!画儿刚回宫,持儿你就带着她四处逛逛罢。”

青持见她神色已经正常又转过了身,在墓碑之前的青柏旁蹲下身用手刨开一些泥土,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去。那东西在夜空里散着淡淡的荧光,像是许多个萤火虫堆积在一块儿,随着泥土的一点点增厚又被掩盖了起来。青画认得那东西,正是被她很久之前丢掉的夜明珠镶嵌的紫玉铃铛。那东西是墨云晔送的,自从……就被她丢了。

这个就是在朱墨待了三年的,现在青云的太子青持?青画暗暗吃惊,慌乱间都忘了行礼。倒是被青持抢了个先,他神色安然地朝她笑了笑道:“当年皇后曾经托人与我打过招呼说让我照顾个孩子,居然晚了五年才见着。”

做完这一切,青持淡道:“走吧。”

青持。

青画木然抬头:“好。”

“持儿,你来了。”皇帝摸着胡子笑,“这就是古将军的遗子画儿,五年前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呢,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哪,画儿你还没见过持儿吧,五年前你们正好一前一后错过了。”

青持并没有上马,只是牵着马闷声走在狭长的小道上。青画也不做声,一路默默跟着。行至半路,青画犹豫着看着青持这个曾经很熟悉的陌生人,下定决心开了口:“太子,您能告诉我朱墨的宁丞相现在如何吗?我……我爹曾经和宁相有过些交情,我也见过宁伯伯……”

声音出自身后,青画循声望去就看见了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那男子清隽如竹,眼里却好似深邃的寒潭,让人望不透,他举手投足间不比青涯那般骄纵,反而有几分江湖子弟的飒爽,只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属于宫廷的谦逊如玉或者说是隐忍含蓄,这两种矛盾纠结成一个奇怪的感觉,让她觉得有几分眼熟。

青持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轻道:“宁相五年前在牢里仙去。”

“这便是青画?”

“宁府其他人呢?”

青画明了,这古爱卿指的该是这身体原本的主人那战死的将军父亲。她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到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打断了皇帝与她的谈话:

青持顿了顿,半响才声音有些僵硬地道,“满门抄斩。”

皇帝爽朗大笑:“无妨!五年前痴儿画儿天真烂漫,五年后画儿娴静可人,颇有乃母风范。多亏司空先生妙手回春,古爱卿若是泉下有知,也定当欣慰啊。”

满门抄斩。

青画微微笑了笑答道:“画儿五年前无知,给宫里添了不少麻烦。”

青画发现自己已经听不懂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代表着什么了……她的心跳纷乱,手脚冰凉,隐隐约约记起了司空在她临行前三天晚上再三问她:是不是真的要走?

御行宫里气氛祥和,几个年幼的皇子陪伴在皇帝身边和乐融融。皇帝见了风尘仆仆的青画也是高兴得很,看到她神色与常人无异他更是兴致盎然。果不其然,他出口的第一句便是:“画儿,看来司空先生的医术了得。”

她当时告诉他:我只是回宫处理一些事情。

倒是闲怡宫里的宫女们个个欣喜之色遮掩不了,早早地张罗了青画的妆容和打扮,等到日落时分,快快活活地把她送出了闲怡宫。

司空却直叹气,他说:画儿,为师夜观星象,你的星线与另一支看不清的星线快要交织,如果你在为师这儿再待上半年便可躲过,尘世烦恼甚多,入得容易出得难。你真想好了?

这消息来得突然,让青画措手不及。她久别回宫,论理的确是该向皇帝请个安的,但归根到底她不过是一介臣女,又怎么可能让皇帝亲自摆宴为她接风?这个于理不合。

她当时并不明白师父的话,只是笑着把手里的医术整理成一摞方便带回宫,她嗤笑司空算命不准:师父,青画跟你离开时是个小傻瓜,哪来的烦恼牵挂出来呢?

青画第一次见着青持,是在回宫后的第一个日落时分。明亮的宫灯点满闲怡宫的时候,青云皇帝的亲信带着皇帝的口谕上了门。青画归来,皇帝摆了宴席为她接风。

司空只是叹气,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青画听到这名字,不知为何心里起了一丝涟漪。她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五年前,皇后临终前殷切的叮嘱:老三叫青持,你记着这个名字,跟着他……

今夜青画却忽然悟了司空的话,从知道宁臣是青持的那一刻起她就突然明白了那两条星线指的是什么。

青涯的三哥,自然是当今的太子,青持。五年前她和他失之交臂,五年后却终究要见着。

尘世烦恼甚多,入得容易出得难,杀父之仇,灭门之灾,叫她如何抛得下?

青画青画忍笑答应了,却看到青涯一脸的犹豫。他别别扭扭咬牙:“你这没规矩的傻妞,见到其他人可别乱来。尤其是我三哥。”

不论爱恨情仇,该了结的东西若是没了结,恐怕没有人过得了奈何桥。

言下之意,就是叫青涯。

青画知道,她与墨云晔,恐怕迟早有见面的时候。虽然早有了准备,只是她不曾想过,机会来得比她想象中要快了许多。

她的话音尚未落下,青涯倒皱起了眉头,他的脸红了又红,末了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傻妞你叫得不好听!你……还是照原来的吧!”

老皇帝寿宴之上,朱墨使臣还递上了一份国书,说是朱墨有意与青云皆为秦晋之好。时值多事之秋,这份和亲来得正和老皇帝心意。只花了半个月工夫,青云就挑好了联姻的公主人选,定好了良辰吉日。

其实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对劲了,她只是个寄养在宫里的臣女,儿时直呼几个皇子姓名倒没多大关系,现在却不同了。上下尊卑还是得分着点儿,现在的她在宫里可不比从前有皇后袒护着。更何况——她还得仰仗着太子青持,探听朱墨的事儿。

联姻的人选老皇帝选了书闲公主。

青画一愣,温顺地改了口:“是,六皇子。”

这几日青画足不出户,只因为不想和青持碰上。老皇帝有意撮合几乎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如果只单单是青持她大可以恭恭敬敬以礼相待,可他偏偏是……宁臣,她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思去面对。这六年,宁臣成了一个被埋葬的过去,而宁臣的出现,却把所有虚假的平静给撕破了。

六皇子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本皇子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唤的么?”

书闲远嫁的日子已经定下来,青画知道,她已经不得不做出选择。

绫罗绸缎一身的六皇子这一跺脚,周围的宫女太监们吓得直哆嗦,如同连在一起的碟子一样跪倒了一片。

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她换了一身绿衣裳,提了心送上了拜帖。御花园里,她见到了那个有着她熟悉的眼眸的堂堂青云太子,青持。

“哼!”

她没有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把心一横,直接开了口:“太子,听说不久后书闲公主会和朱墨和亲?”

青画稍稍皱了眉头,对着一脸纨绔相的青涯叹了口气:“青涯……”

“你问这个做什么?”青持的脸色微微异样,沉吟道。

“哼。”六皇子气愤未平。

青画知道自己的手心出了点汗,潮湿不堪:“我……”

“对了,青涯,你知道朱墨的使臣住在哪里么?”

青持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有些局促的青画,把她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寸都打量了个遍。末了,他目光深沉,盯着她道:“我听说六年前,你是个整天吵闹痴儿?”

“哼。”六皇子如此总结。

青持是一壶酒,小姿说好酒需要好酿功,那么青持这坛子酒出生皇宫贵族天生就带着点儿王贵之气,因为少年出走混迹江湖而带了一股子的江湖气,后来到了相府卑躬屈膝地过日子又带了隐忍之气,成了陈年佳酿的郁郁沉香。

青画哭笑不得:“到底是谁记着?”摆明了是他记着当年才小仇小怨,一见面就数落。

他今年二十有七,二十七载他有十载是在外头,哪怕是琼浆玉露也怕是抵不过青持目光深沉地望上一眼来得慑人。

“你回来居然也不告诉本皇子!是不是还在记仇本皇子给你找麻烦?本皇子都没记仇你不告而别!”

那一刻,青画忽然觉得自己整个儿被脱了外衣一样的滋味,所有的秘密都在她的注视下毕露无疑。她这辈子算上上辈子也已经二十有六,却仍然抵不过他深邃一眼。以往,是她疏忽了,宁锦的身份让她看不见她的丑仆原来可以这么高高在上,生杀予夺。

青画自然明白他这个好了指的是什么,当年司空带她离开皇宫的理由是治疯病而不是说学艺,如今她回宫,寻常人自然是以为是她的疯病痊愈了。她也不想辩解,顺着青涯的思路点点头,哪里知道又换来这个坏脾气的皇子一声呵斥:

良久,她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青持也不着急,静静地站在御花园里,任鸟叫虫鸣,斜阳清风吹乱了眼前绿衣的裙摆。

“你真的是傻妞青画?你……好了?”

“太子,想必你也知道家师司空。我离开云闲宫前,师父交给我任务,要去朱墨才能达成。”

青画不语,笑吟吟看着他,眼睁睁瞧着这个历来嚣张的六皇子的脸上的神情由盛气凌人到惊诧万分,再到面露喜色,最后又回到了恼怒。他的脸色也是由白到红,最后红得像是被气出来的模样——

青持的眼色微变:“那又如何?”

少年一听气得不轻:“混账!本皇子的名讳也是你这宫女能叫的?你……”他突然顿住了,一对初长成的桃花眼瞪得圆润无比,嘴巴半天没合上,只呆呆看着青画,那神情就像是见了鬼怪一般。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突然上前凑近她,犹豫了好半天才开口,“青、青画?你是傻妞青画?”

关于司空,皇族中人没有几个能对这名头无动于衷的。每个国家都想要司空这样一个高人,一个谋臣,无奈司空却闲云野鹤惯了。青持也不例外。看他这副表情,青画遍已经了然,她轻笑:“太子放心,我此番去朱墨绝无加害青云之心,更无辅佐朱墨之意,如果太子肯帮青画一把,青画虽不能确定劝得动家师,但如果太子不嫌弃我是女子,我可以允诺下半生为青云效命。”

青画细细看着他的样貌寻思,时隔五年,虽然从十来岁到十五六是人变得最快的时候,只是眉宇间还是能依稀认出几分当年的模样来。这个人——她低头笑了笑,上前几步冲他道:“青涯?”

青持在犹豫,这一点青画能够熟门熟路地从他的眼里读出来。不仅仅是因为他其实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更因为他是宁臣。青画笑了笑,轻道:“太子,我家满门忠烈,你该信得过的。我此番真的是师门任务。恳请太子答应。”

那个少年也在看着她,见她许久没有反应他气得脸色阴沉:“本皇子问你话,你居然不答!”

青持依旧在沉思,不声不响。

青画循声望去,见到的是一个十六七的少年。他穿着貂皮的棉袄,长得倒是唇红齿白俊秀得很,只可惜两个眼睛就差长到了天上去,只用眼梢不屑地盯着她。他身后跟着一帮男男女女,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些物件,或而暖炉,或而果盘,十足的一副纨绔子弟模样。他这副样子倒让青画想起了一个人,当年因为她丢了菱花镜给她找了整整一年茬的那个嚣张的六皇子青涯。

青画轻轻叹了口气,鬼使神差地呢喃了一句:“宁臣,你信我啊。”

“说的就是你,别看了!”那个声音越带了几分恼怒。

青持的表情顷刻间凝滞,他的眼里噙着一抹光亮,刺痛青画的眼。

司空有个怪癖,衣食穿着方面特别地讲究,平时在云闲山庄吃的用的都是他从全国各地收拢而来。她今天这身是江南丝织的锦缎,是一种叫云蚕的小生灵的丝制成,不比一般桑蚕,这云蚕养一年才出一批衣衫。虽说比不上皇宫内院司衣坊来得华贵,却也怎么都算不上粗布烂衫。

最终,他出人意料地答应了。

粗布烂衫?青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着装。

青画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他的眉头紧锁,显然是不喜欢宁臣这称呼,只是她却执拗地看着他直笑,她知道,朱墨与青云从来就不是什么踏踏实实的盟友。她这一去的确是危机重重,十有八九是一去不回九死一生。所以她执拗地看着眼前这个骨子里还是透着温柔的故人笑得眼睛都弯了。

皇宫不比云闲山庄,这儿还没开春,红砖绿瓦的闲怡宫里少了绿草如茵便有几分斑驳。青画背着草草收拾的包裹,一路屏退了所有要引路的宫女侍从到了闲怡宫外,临进门却有几分近乡情怯。她在闲怡宫外站了许久,直到一个气焰嚣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踟蹰:“喂,你是哪个宫新到的宫女?怎么还穿着山野小民的粗布烂衫?”

“宁臣,你那二哥不是什么好人,你在青云可别让你那二哥欺负了去。”

时隔五年,青云的皇宫却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人却不知道换了多少批。好在当年出宫的时候皇帝曾经赐了个出入宫门的腰牌给她,青画这趟回宫倒没有在守宫门的侍卫那儿磨蹭许久。许是她看着眼生,她这一路走来,是在往来的侍卫奇怪的注目中进到后宫的。

“你……究竟……”青持瞪大了眼睛,却被青画避开了视线。她只是笑着摇摇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御花园。这类话宁锦说了不知道多少遍,青画却是第一次说。她只是……想在临走前留个信儿,谢谢他的——埋骨之恩。

青画之所以选在十二回宫,是因为再有五日是青云皇帝五十九岁的寿宴。青云风俗,逢九则为大寿,场面肯定特别的大,到时候不止是青云国内庆贺,连邻国都会派几个使臣前来道贺。这其中……一定有朱墨。到时候说不定能打听到宁府的消息。

而后,直到云闲出嫁,她都避而不见所有人。

阳光正好,春暖花开。云闲山庄山脚下有条碧绿的小溪蜿蜒而过,溪上边站着个十六七的少女。她穿着一身绿锦,眼如星辰。这是第一个从山庄里头出来的人,引得山下的村民纷纷回头。少女却浑然不知,她只是骑马路过山下,形色匆匆。

云闲出嫁定在三月十七,彼时已经百花盛开,芳草如茵。一列仪仗鸣的是军号,撑起了青云子民信奉的吉祥图腾,一路送别他们的远嫁公主。

传闻庄内风光无限堪比仙境,却奈何云闲山庄的主人是个怪脾气,这些年来独占着这得天独厚的好居处,从不宴客也从不与人结交。自从青云边境的山谷坐落了这云闲山庄,连山上原本的盗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久而久之,世人便传闻这云闲山庄是什么山精树怪的居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青画陪在出嫁的马车之中,望着外头的一片初春之色笑了笑,把玩起了手里的紫玉铃铛。有些事情想开了便想开了,再见着那些物件的时候也没多大感触了。

青云春早,两三月的时候已经是山青草绿,碧水潺潺。若要说青云境内入春最早的地方,怕是云闲山庄。

其实这紫玉铃铛也是有个好听的名儿的,墨云晔那个叫念卿,她这个叫思归,这两个透着酸味儿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个酸秀才取的,当年凿玉的工匠把它们送到摄政王府的时候就带了张纸,上书着两个名字:思归念卿。那时候宁锦笑它们酸,心里却是甜的,墨云晔说它们情深,心里怎么想的。她那时候不知,死的时候才明白的,他的心里念着的卿也许是秦瑶,也是是皇权,独独没可能的是她宁锦。

青画回宫是在二月十二。

思归,思归。

五年后。

青画笑着念叨着这两个字,眯着眼看着外头的太阳。午后的阳光烈性得很,晒得人却也暖和。她就靠在马车里头,依着丝锦的挂帘笑,思归思归,如今她就要回到朱墨了,思归已归,念卿何时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