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马路的沈乐央瞥见她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于是向她挥着手道别。
跟沈乐央和江晴分手后,叶思颖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离开。
“明天见!”沈乐央的声音穿过吵嚷的喧嚣传递过来。
三个人的家不在一处,叶思颖在岔路口指着左边的马路说:“我要往这边走。”
叶思颖微笑着也向沈乐央挥手。
沈乐央在转身的时候瞥见常瑜的身影,但他似乎并没有看见她们一般。
看着沈乐央逐渐远去的背影,叶思颖低下头向着右边小巷走去。
“走吧,回家了。”
常年见不到光的小巷有种别样的阴寒。
三人像傻瓜一样,看着彼此的笑脸,满心欢喜。
常瑜看着瘦弱的女孩逐渐隐匿在漆黑的巷子深处,眉峰逐渐隆起。
叶思颖虽然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但是快乐好像会传染,她觉得自己的心难得地被泡在了蜜罐子里,恬静的小脸上也泛着笑容。
【2】
“哎,你笑个什么劲啊!”江晴看她一脸忍俊不禁的样子,再看看叶思颖绯红的脸,也跟着笑出了声。
沈乐央拿着钥匙打开门,原以为和往常一样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却传来熟悉的问候声:“回来了?”
沈乐央走到两人身边,看着叶思颖被江晴捧得有些鼓起的脸颊配合着她无辜的眼神,再看看江晴一脸需要被肯定的迫切表情,“扑哧”一下就笑出了声。
顾默晗看她一脸诧异地转身,鞋也没来得及穿,就跑到沙发前。
“乐央,乐央,快快……快看,你看这样是不是有自信多了!”
沈乐央想要问问他有没有好一点有没有难受,但是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口。
“叶思颖,不是我说你,不要老是低着头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就是因为这样才老是有人欺负你的。”江晴看她反而把脑袋垂得更低的样子,跑到她的面前用力地把她的脸捧住,让她平视自己。
顾默晗看她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想起那天早上在病房里醒过来以后,付谨将钥匙拿给自己时问的话:“你家里怎么会有一个女孩子?你都没有打电话回去说你住院了吗?我跟她说起的时候,她还吓了一跳,一个劲抓着我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那着急的样子……”付谨并不在意好友的答非所问,一个劲地在说沈乐央。
三个女孩向着反方向走去,叶思颖在拐角即将看不见他的时候抬起头匆匆地看了常瑜一眼。
“她怎么样了,一个人在家还好吧?”顾默晗打断兀自兴致勃勃在诉说着的付谨。
沈乐央看了眼因为常瑜低头抽烟而尴尬的江晴,轻声说:“走吧。”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自家养护许久的珍藏被隔壁家坏小子惦记的感觉,顾默晗摇头挥开这种错觉。
常瑜抬起头看着她们这边,眯着眼似在打量着她们,然后低下头用力地吸着烟。
按付谨的意思,据说沈乐央很担心他的伤势,其实他也明白付谨说话一向天花乱坠的,但是他心中也隐隐希望,付谨说的就是事实。
“嘿,帅哥,要不要一起走?”江晴突然朗声朝常瑜喊道。
所以他今天回到家后,就一直在客厅里等着她回来。
阳光将他半边脸染成了金色,另外半边掩藏在阴影之下,沈乐央盯着他脸上光与影之间那模糊的交界处,一股怪异感油然而生,一边是率真少年的俊逸爽朗,一边阴郁得没有一丝生机。
“你,不是在医院吗?”虽然心里觉得难堪,但是她还是倔强地想要知道他的伤情。
沈乐央听见江晴喃喃地说:“真帅!”
顾默晗闻言,神情逐渐柔和,将膝盖上的电脑放下,说:“放心,我没事。医生说在家休息几周就完全没事了。”
在校门口,她们碰到了正靠在围墙上抽烟的常瑜,不同于这个年纪钟爱的各种刘海,他的头发短得就像是剃光头后堪堪长出一指节长。黑色的外套、黑色的T恤、黑色的牛仔裤,左脚撑在地上,右脚微微屈起,校服外套攥成一团随意地搭在右肩,右手拎着书包,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夏天的傍晚特有的橘红色夕阳镀在他的身上,一副落拓样子。
“哦,好。”沈乐央转身,拎起书包打算回房间,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放学的时候江晴怕叶思颖在半路上又被人堵住,于是提出大家一起搭伴走。
“怎么了?”顾默晗感受到她的踌躇,耐心地开口认真地看着她。
那天回家的队伍从原本的两个人变成了四个。
沈乐央转身,他是真的很耐心,不论是以前教自己那些枯燥无味的知识的时候,抑或是自己任性地冲他吼的时候,或者是现在自己都理不清自己内心的挣扎犹豫的时候,他似乎一直都是这么不厌其烦,却也显得有些不以为意。
“还是你够意思。”
还是因为不在乎,只是公式化的,所以没有过多的情绪。
“哎呀,你就放心啦!我不认识他,我还记得呢,上回不知道是谁说他对胃口。”沈乐央看她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以为她在为难这个,用肩膀推了推江晴,坏笑着说,“我不会跟你抢的。”
就像学生即使抱怨也不得不完成的作业,上班族觉得繁琐却不得不接受的工作一样,沈乐央其实也害怕顾默晗只是把和自己在一起看作是一件工作,只是为了报答,只是为了弥补,只是因为责任而已。
江晴看她一脸笃定的样子,想起刚才常瑜明显维护意味地站在她前面时若有似无的眼神,陷入了深思。
这个世界上没有突如其来的好,她害怕是自己认为的这个样子,所以一直用最凶恶的方式对待他交付过来的善意。
“哪有护着我啊,他那时正好路过。”沈乐央看她越说越没谱,忍不住出言纠正。
其实就像一只迷路的狼崽,在陌生的环境里,面对的都是不熟悉的人,有好心人想要帮助它的时候,因为善意伸过来的那只手却会让它恐慌,它会露出自己身上最锋利的地方去威慑对方——凶狠的獠牙和尖锐的利爪,其实只是害怕别人伤害自己而已。
“你笑什么?乐央,我还想问你,你是不是认识刚刚那个常瑜啊,看他很护着你的样子。”
“医生说让你好好休息,你……”她伸出手指指一旁的电脑,心里却暗讽自己的多事。
再搭配着江晴一脸认真的样子,沈乐央忍俊不禁,“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顾默晗看着她稍稍抬起的手着急地收回,最后背着手尴尬地站在那里。
江晴说完,沈乐央都诧异地看着她,江晴不是那种喜欢惹麻烦上身的人,刚才那句呵斥本就出人意料,现在这句话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顾默晗低下头粲然一笑,这小丫头连关心人都这么别扭。
看着叶思颖的脸又开始泛红,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的话不好意思,江晴又忍不住开口:“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老老实实的。”江晴犹豫了半天,挑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词语,“你不知道就是因为这样子才容易被欺负吗?”
他敛起嘴角,说:“跟公司请假,为了好好休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语中隐隐的调侃。
“谢我们干吗,刚才让他们停手的也不是我们。”江晴满不在乎地说。叶思颖的脑海里逐渐浮现起常瑜的脸,刚才是他拉住了自己,手不自觉地覆上刚才被他抓着的手臂,心跳逐渐加快。
从刚才看见顾默晗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憋着想说但说不出口的话,这几天,她的胸口一直郁结的情绪就像是云雾笼罩山林,影影绰绰,那些不知名的情绪一直在迷雾里徘徊着,找不到出口。
“没事,小意思。”
“我,那天……我……”她终于开口。
叶思颖跟着她们回到教室,怯怯地说着:“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心里明白,裴元皓那一伙人在学校里不好惹,自己被欺负也不止一次了,忍忍就过去了。但是今天她们帮了自己,恐怕被裴元皓记恨了。
好像有风拂过。
裴元皓听了郭跃的话,看向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恨恨地咬了咬牙:“常瑜是吧,我记住你了。”
“那天,我,对不……”她组织着语言想要表达自己的歉意却仍然说得磕磕绊绊。
“他……他就是那个不能惹的!他不怕惹事,他爸就是当官的,咱们惹不起。”
顾默晗蓦地开口:“乐央,那天只是意外,我没事,会好起来的。”
“刚才那个人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说的常瑜,我们打架闹事不论如何都要看谁能惹谁不能。”
我没事所以你不用自责、不用道歉,也不用手足无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刚才还在打着哈哈的郭跃瞥他一眼,嗤笑一声,压低嗓音说:“你真以为在学校里横行霸道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沈乐央看着他的眼底似有星光浮动,嘴角微扬,笑意盈盈的样子。
几个男生盯着常瑜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裴元皓低声咒骂了一句,转头不满地说:“郭跃你拉着我干吗?你还怕这么个小白脸?”
云开雾散,阳光照拂下来,风也开始摇曳。
常瑜也不欲挑事,看她们回了教室,于是便穿过人群离开。
沈乐央不禁也跟着他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沈乐央看着他们小丑般的模样,拉了拉江晴说:“走了。”
“那我去房里写作业,你休息吧。”
裴元皓有些语塞,却又觉得面子挂不住,刚要发难,站在他背后的郭跃认出了常瑜,当即拉了他一把,挤进两人中间,对着还打算说些什么的裴元皓使了个眼色,挥着手笑呵呵地说:“误会一场误会一场。”
“如果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常瑜站在沈乐央和裴元皓中间,不着痕迹地将沈乐央护在身后:“你们挡着我的路了。”高高挑起的眉毛透着一丝危险的挑衅。
“好。”
沈乐央记得这是坐在她后桌的那个男生,隐约觉得刚刚他看自己的那一眼有些意味深长。
日子似乎已经逐渐步上了正轨,顾默晗在家休息了两周,这两周里,沈乐央不再与他针锋相对。
他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在沈乐央面前正好停住,目光在她身上略作停留随即便移开,接着将视线投向眼前的几个男生,脸上明明没有过多的表情,却让人不自觉地往后退。
顾默晗从医院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沈乐央早早就起来,准备去上学的时候出了客厅就看到了在厨房的顾默晗。
从教室里出来的常瑜拉着这个即将摔倒的陌生女孩的胳膊,等她站好后把她往后面推了推。
“你怎么起这么早?”
在他们推搡间,没有人留意到叶思颖没有站住向后跌去。叶思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却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将她拉住。
看他端着三明治走过来,沈乐央不禁说:“不是说好好休息嘛!你起那么早干吗?”
沈乐央看他们像是要动手的样子,当即大喝一声:“把你的脏手拿开!”
顾默晗微笑地看着她,把盘子递过去。
“臭丫头,你们别走,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说着几个人就要去抓她们的肩。
沈乐央气鼓鼓地接过,想了想还是转身别扭地说:“你不用起这么早给我做早餐,医生都说了要你好好休息!”
沈乐央并不搭理他们,江晴看了一眼仍耷拉着头的叶思颖,拉着她的胳膊对沈乐央说:“别跟他们废话,脑袋里都是渣滓的人你说了他也听不懂。”
顾默晗站在餐桌旁,看着她装作随口一提的样子,轻声地说了一声:“好。”
带头的裴元皓因为沈乐央这句话,脸有些涨红:“臭丫头,你说什么呢你!”
好好好,每次都说好,那会儿让你不要给我打电话你也说好!怎么每天还是按着饭点打来,我不挂你就不停!沈乐央忍不住腹诽。
叶思颖看着她一脸讥讽的嚣张样子,还有那股子恣意、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让她觉得女生最好的样子莫过于此。就是在那一刻,叶思颖无比地希望有一天也会有一个人可以这么将自己护在身后,为自己挡下一切恶意。
“快吃,吃完了我送你去上学!”
后来据叶思颖的回忆,那不是她第一次被人欺负,却是第一次有人替她说话,虽然这个出头的人初衷也许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身后那个女生。
“怎么送?”
沈乐央将江晴揽在身后,看了一眼那个被欺负的女孩小心翼翼看她的样子,又嫌恶地看着眼前几个男生,揶揄道:“一帮子大男人欺负人家一个女孩子,你们父母很为你们骄傲哦。”
顾默晗听到她反问的这句有些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从旁边的矮柜上拿起汽车钥匙晃了晃。
她们一米六几的身高站在这些一米七一米八的男生边上显得有些瘦弱,连被他们包围在中间的叶思颖都忍不住抬起涨得通红的脸,担忧地看着她们。
“你还想开车!你……你……医生都说了让你好好休息!”沈乐央浑身绷得紧紧,声音也不断拔高,顾默晗被她凶得一愣。
“你谁啊你?”一个男生率先反应过来,一脸嚣张地看着她。
“你在家好好反省,我去上学了!”
走廊的喧哗登时被掐断。
伴随着大门关上的声音,顾默晗反应过来,这丫头……
“给我滚开!”江晴突然吼了一句,沈乐央吃惊地看着她,却发现她这句话似乎不是对着眼前这群人说的。
他总觉得在沈乐央心里,现在自己就像是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大约是还在为自己车祸的事情内疚,想起她小心翼翼表达善意的样子,还有刚才她说“在家好好反省”,他不自觉地将车钥匙放回矮柜,摇着头笑了起来。
江晴看着那一群人还有中间那个女孩,过去那些满是嘲笑戏弄的脸如同走马灯一样一张一张地在她脑海里来回闪现,那些满是讥笑的话语、不怀好意的笑声在脑海里不停地盘旋。
【3】
沈乐央远远地听到他们聒噪地说着低俗的笑话,满脸坏笑流里流气的样子,她看着觉得有点恶心。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特别突然,上午还是炙烤般的闷热,下午就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本来就狭窄的走廊里,几个男生堵在那里,叶思颖被围在最中间,抱着书本满脸通红地躲闪着。
空气中充满湿漉漉的水汽,乌蒙蒙的天空中还时不时炸响一声雷,雨水细密地砸在地上溅起阵阵水花。
沈乐央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啊,怎么突然就下雨了啊?”江晴怏怏地看着教学楼两旁同样愁眉苦脸的人群。
“说得也是,你要是敢偷偷背着我谈恋爱,你看我不……”江晴说着说着,突然拉了拉沈乐央,向着前方努了努嘴,“乐央,前面那个是不是上次撞我的人?”
沈乐央也无可奈何地耸着肩,心里想着这该怎么走啊。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都没恋过怎么个失恋法啊?”沈乐央抬眼斜睨着她,知道她是看自己不对劲想逗逗自己,无奈地道,“咱俩天天在一块,你看我像是谈恋爱的样子嘛?”
“那是不是常瑜?”江晴突然伸手指向在雨幕中从容行走的黑色背影。
回到教学楼,两人拐上楼梯的时候,江晴还在调侃她:“你今天不太对劲啊,做什么都是蔫蔫的,你,不会是失恋了吧!”说到后面江晴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乐央正想细看的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她从书包里摸出手机,是顾默晗。
“啊,不知道,应该是吧。”沈乐央讪讪地应和着。
“乐央,你在哪里?放学了吗?”
“你的手机今天是不是坏了?”江晴有些疑惑,今天吃午饭的时候竟然一反常态一个电话都没有。
“嗯,放学了,我在教学楼呢,雨太大了,我和朋友都没带伞,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回来。”
沈乐央心中有事,脸上表情也是淡淡的。
“好,你们待在教学楼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唯一让沈乐央确定这件事情真实发生的依据是,顾默晗不再给自己打电话,甚至连短信都不再有。
顾默晗说完便不容置疑地挂断了。
没有争吵,没有车祸,没有陌生人。
“我家,等会儿有人来接我,说让我们等一下。”沈乐央对江晴和叶思颖说完后就不再说话,心里有些埋怨起这雨来。
从顾默晗回家的那天晚上到第二天付谨的到来,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沈乐央多么希望这是自己梦中虚构的场景。
顾默晗在校门口的商店里多买了一把伞,才向教学楼走去,没多久就在人群里找到了特地站在人群最外边的沈乐央。
周末过去了,顾默晗还是没有回来。
沈乐央远远地就看见了他,颀长的身形笔直,就连走路都格外挺拔,右手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穿过雨幕径直向自己走来。
沈乐央的心中浮现起一丝自责。
顾默晗走到她的面前,稍稍将伞向她伸过去,方便她过来,然后将左手的伞递给她。
听着隔壁房间窸窸窣窣的收拾声,昨天晚上自己也是这个样子在房间里偷听隔壁的动静,如果昨天顾默晗说要走的时候自己拉住他跟他道歉了,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如果昨天自己没有故意惹他生气他就不会出车祸?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如果因为自己的任性让他没办法再开飞机,那该怎么办才好?
沈乐央将伞交给江晴,嘱咐她们跟着自己走之后便不再说话。
“麻烦你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谢谢。”说着沈乐央逃跑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嘭”地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顾默晗隐约觉得她情绪有些不对,解释道:“雨太大了,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你又没带伞,就像你担心我一样,我也会担心你。”
付谨看沈乐央的情绪突然之间就低落下来,不禁有些奇怪。
江晴拉着叶思颖跟在他们后面,看着顾默晗将伞向沈乐央倾斜,伞面上滑下的颗颗水珠打在了他的肩头,只见他略弯腰似乎在说些什么。耳旁哗啦雨声和雨水砸在绷紧的伞面上的噼啪声,她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是看到了顾默晗的侧颜,眼睛里都盛满了笑意。
“哦。”沈乐央听到“半夜三更开车”这几个字的时候,急忙低下头,就像是怕被看出来顾默晗半夜开车出去是因为自己。
车上的暖气烘得被雨水淋湿的身体逐渐回暖,沈乐央将朋友和顾默晗简略介绍之后便不再说话。江晴在后座想起了刚认识沈乐央时总是给她打电话的人的备注就是这个顾默晗,最近这两个星期沈乐央每次接完他的电话之后都是一脸的笑容。
“那我就不知道了,应该就这几天吧?”付谨转过身去继续在衣柜里翻找着,嘴里也不停地碎碎念,“你也不要担心啦,他身体很好,恢复得很快的。这家伙半夜三更开车也不注意点,还好这次只是蹭树上了,万一撞出个好歹,他这辈子都别想进驾驶舱了!”
先将江晴送回家后,再把叶思颖送到每一次分开的地方时,沈乐央反复确认要不要送她到小区楼下,叶思颖只是淡淡地摇着头说:“车开不进去,不远了,没关系。”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沈乐央转身出门前问道。
“好吧。”沈乐央于是将伞递给她,跟她挥手告别。
沈乐央实在是想象不出顾默晗活蹦乱跳的样子,但是听眼前这个人的意思好像是说没多大的问题。
下车的时候,叶思颖看见顾默晗神色晦暗地盯着不远处的八角巷,心里咯噔一声,不自觉地忐忑起来。
看她还不放心,他继续说道:“医生说只是轻微脑震荡,针都不用打,在家休息几周就行,休息好了照旧活蹦乱跳的。”
好在不一会儿,顾默晗就重新发动引擎,叶思颖站在原地看着黑色的车渐渐汇入车河隐匿不见,才深深呼出一口气,向八角巷走去。
留院观察?就好?沈乐央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怎么了?”沈乐央感受着车里沉闷的气氛,问道。
付谨看她明显吓着了的样子,意识到自己的语焉不详误导了她,立刻解释道:“没事没事,就在树上蹭了一下,没什么事,留院观察一下就好。”
“刚刚那里,有个叫八角巷的地方,在遇到你爸爸之前,我在那里住过一年。”
“你说什么?”突然拔高的声音把付谨吓了一跳,转过身他就看见沈乐央已经冲进了房间,“他出车祸了?”
看她还是一脸困惑的样子,顾默晗继续说:“雨果曾经在《悲惨世界》中说过‘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因为宽阔的下水道可以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穷途末路的受害者,还有无法曝露在阳光下的潜逃者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庇护所,这是资本化的城市给予贫穷和困顿的人们唯一的宽容,八角巷就是嵘城裸露在地面上的下水道。”
“哦,他啊,昨晚不知道怎么开车撞树上了,在医院呢。”付谨漫不经心地回答。
顾默晗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也一直不愿提起这个地方,但是现在再度提及却没有了当初的憎恨和绝望。
“顾默晗呢?他自己怎么不回来拿?”沈乐央低着头假装不经意地问向顾默晗房间走去的付谨。
他说得委婉而宽容,因为有些过于阴暗的东西他并不想让她接触。
挂断电话以后,如果她刚才没有听错的话,他说他是来帮顾默晗拿东西的?
暗沉的天色让街边的霓虹早早地亮起,五彩斑斓的颜色透过车窗映在顾默晗俊朗的脸庞上,明明没什么表情,所说的内容也富有救赎意味,可是她却觉得他的眼神是那么冷。
“喂,谢谢警察叔叔,是我弄错了,不好意思。”
沈乐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知道那段过往他讳莫如深。
沈乐央看他笑得一脸蠢样,在心里暗暗想着:“这牙的确跟照片里很像。”于是将钱夹还给他。
她看着眼前这个人,突然发现其实自己完全不了解他,这个认知让她有些莫名的沮丧。
付谨以为她认出来了,连忙冲她友善一笑。
车厢里陷入诡异的沉默,两个人的心中却各自不平静。
沈乐央左手拿着钱夹,举到付谨脸旁,仔细看看照片,再看看付谨,皱起了眉头。
每一个城市都有它最狼狈的地方,那个地方是这个城市最没有尊严、最肮脏、最绝望、最没有人想要踏足的地方。
“我是顾默晗的朋友,我帮他回家取东西的!”说着他扬起钥匙,还将钱夹掏出来,钱夹里是一张三人的照片,沈乐央接过钱夹仔细辨认,照片的左边那个是顾默晗,最右边是一个笑得一脸灿烂的男生。
八角巷就是这么个地方。
付谨反应过来,脑袋顿时灵光一闪:“乐央!乐央!”
顾默晗认为“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这句话原本的寓意显然现在已经不适用了,但是八角巷与下水道在某些方面却有相似之处,下水道是一个城市容纳废物的场所,八角巷则是城市接收被遗弃的人的场所。
“乐……乐……”付谨正在苦思冥想间突然听到沈乐央拿起电话语速非常快地说:“喂,是警察吗?我家进了一个陌生人,问他是谁他也说不出,我怀疑他是小偷!”
八角巷名字的由来已经追溯不清,他曾听说八角巷许久以前是收容来自四面八方无家可归的人的地方,由四条笔直的路交叉汇成,每条路的中间是居民楼,由天空俯瞰,房屋与这四条路的形貌就像是蜘蛛织的一张网。
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个地方是绝望的人最后的希望,也是迷途的人的深渊。
“等等,等等,你让我好好想想。”付谨想起最近这段时间顾默晗时不时就打电话,还有一下飞机就往家里赶的反常举动,难道是因为她?
它的每一个角落都涂满了毒液。
“你说不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沈乐央拿起手机佯装要打110的样子。
有时候叶思颖常常在想,人生下来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声问候就是啼哭,似乎并没有谁是带着笑容来到这个世界的,是不是说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其实根本就是一次历劫?
付谨正在疑惑间就听见沈乐央焦急的声音。
不然为什么我和我爱的人们所经历的都是苦难?
“对!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
在叶思颖的记忆里,天空就是站在八角巷里两边的围墙笼罩遮挡的蔚蓝阴影,阳光就是被隔壁的高楼大厦遮蔽下堪堪洒在八角巷外的光线。
“你家?”
她从小就生活在八角巷,这里没有鸟语花香,只有无休无止的争吵、颓然坐在墙角的佝偻身影、妇女难听的谩骂、没办法干透的衣服和在潮湿的空气滋养下难闻的霉变味道。
沈乐央听着这陌生的口音,什么也顾不上了,转头看见果然是个陌生人,心中咻地警铃大作:“你是谁?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不,还有爸爸烂醉如泥后的痴狂呓语和浓重的、熏人眼鼻的烟酒气息。
付谨这么想着,便脱口而出:“你是谁?”
叶思颖颓然地举着伞,站在门外,都能听见里面爸爸醉生梦死的哼哧声,推开门进去满室狼藉。
难道是这个姑娘走错了?难道她是个贼!
“喝!”
他的第一反应是退出玄关看了看门梁上花体的门牌号,努力辨认一番,确认自己没有走错门,的确是顾默晗家没错。等他走进门发现手中还牢牢地捏着钥匙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拿着钥匙把门都打开了怎么可能走错门?!
“我还能喝……酒呢!酒……千杯不醉!”
没想到刚一打开门,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女孩。
不理会爸爸的胡言乱语,给他盖好毯子,爸爸又带着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来了家里,每每他们一拨人呼啦啦地来,神志不清地离开后总是留下一片狼藉。叶思颖将喝得烂醉人事不省的爸爸扶上沙发开始收拾房间,拉下爸爸在空气中兀自挥着的手。
付谨早上去医院看顾默晗的时候顾默晗还在睡着,想起这两天顾默晗都会在医院留院观察,于是自作主张地拿了他家的钥匙想给他把换洗的衣物拿过去。
自从妈妈走后,爸爸变本加厉,从前妈妈在的时候爸爸还多少有些顾忌,不会将他的狐朋狗友带回家来。
正这么想着门口传来一阵钥匙开门声,沈乐央僵直身体坐在沙发上,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原先爸爸也曾有着雄心壮志想要依靠自己的双手,让妻子儿女过上幸福的生活,那还是在她出生前。
其实她昨晚也不是存心要逼走他。
据妈妈说是她出生后,爸爸的生意才开始债台高筑的,债主越来越频繁地找上家门,家里的酒瓶子慢慢地多了起来。
她只是不敢正视因为被抛弃而去怨恨这个事实。
那时候自己还小,还是小小的一团,窝在角落里看着两个最亲的人针锋相对,每每爸爸夺门而出后,前一秒还厉害得张牙舞爪的妈妈就仿佛脱去了全身力气,伏在沙发上号啕大哭。
只是她心里一直不愿意去承认而已,总觉得找到这么一个借口,自己就不会去怨恨妈妈离开了她。
妈妈的脾气也越加暴躁起来,对她的言辞自然也越加不客气,动辄就是大骂,骂完之后就在那儿哭。
顾默晗是为了报答爸爸的知遇之恩才对她百般包容,也是因为这个才答应了妈妈照顾她。
总是能够听到这样的话,“你怎么这么没用,连这都做不好!”“你跟你爸爸一起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的名字里满满的都是期许和祝福,妈妈也说过,当初给她起名的是爸爸,爸爸说希望她长成一个坚强的人,每一天都过得开心就是他最大的愿望。
后来妈妈带她去批命,算命的说她的命相大凶,但并不对本人有影响,而是对周围的人“极恶”,一般情况家人大多会遭遇不幸直至死亡。
欢乐不尽。
自那之后妈妈就越发不愿亲近她,她稍微靠近一点,妈妈就会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扫把星你给我滚远点!滚!”
那本他写着长乐未央的书一直就在她家,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对着那四个字反复地临摹。
她的心里很难受,很惶恐,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慢慢长大。
其实那时候,她是很佩服顾默晗的,一开始她也以为他只是数学好而已,渐渐地却发现不论是什么科目,甚至是冷门的文史,都是信手拈来。
后来妈妈走了,抛弃了这个家,爸爸连清醒的时候也像是在醉着。
“这个词语的意思是欢乐不尽。”
她不怪妈妈,也不怪爸爸,一点都不。
“长乐未央”,笔力遒劲、干净利落,看着他的字,沈乐央的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出一排傲立在边疆的白杨树。
但是她也不明白,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知道,你的名字寓意很好。”他微笑着坐在书桌一旁的椅子上,拿起笔在一本书上的扉页流畅地书写着。
她用力地倒在潮湿的被褥里,这样的生活,这样奋力想要挣扎却找不到出口的无望的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顾默晗低头看着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却笑了。
她想哭,但是干涩的眼眶中原本积攒的泪水早就被她消耗光了。
有一回顾默晗来的时候,沈乐央还在练习本上来来回回地写自己的名字。
可能内向的女生都不讨喜,没有存在感的人更容易被欺负。
因为字不好看,沈乐央经常被罚抄。
那天在走廊上,被裴元皓几个人拦下的时候,她真的窘迫得想死,她有时候在想可能自己死掉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中学的时候自己还是非常散漫的性格,根本没有心思沉下去专心练字,怎么舒服怎么写,所以沈乐央的字洋洋洒洒的就算在横格纸上也排列不整齐,杂乱无章。
直到沈乐央和江晴出现,她认出江晴是上次那个在食堂门口撞到自己的很凶的女生,却鲜活得令她艳羡;而沈乐央,她像极了小时候自己蹲在八角巷口的墙角边伸手触摸的那一缕阳光,冬日里最凌厉的一束光,拯救了快要僵死的自己。
字如其人,这是常常听人说的一句话。
叶思颖觉得,如果没有她,自己大概早就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了吧。
字迹很熟悉,就像那时候在她家里为她辅导功课的时候一样的书写习惯,一样的有力和棱角分明。
后来那个男生来了,眼神冰冷,凶悍得让人害怕,但是他的手出奇地暖。
昨晚丢在桌上的课本上,那道她苦思许久都没有解出答案的题目旁边的稿纸上,整齐地书写着解题步骤。
她愣愣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污渍印记,想起刚才离开教学楼时,不远处,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雨伞,眼睛因为雨水微眯,水流顺着分明的轮廓汇聚至下巴,而后急速坠落至被淋湿的身上。注意到她的目光后他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就隐匿回了黑暗中。
清晨,沈乐央在顾默晗家仔仔细细转了一圈,才发现顾默晗真的不在。
他应该,是个很温暖的人吧。
【1】
只是这么想着,她的心就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浑身都开始不自在,空气中的酒味,似乎也把她醉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