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秦继轻声道:“怎么了,不喜欢?”
烤鱼十分美味,秦继甚至在附近找到了甘草当调料,慕仪却吃得神思恍惚。很早以前她就知道,秦继烤鱼的手艺是一绝,时隔多年,再在这荒山野岭吃到熟悉的味道,她忽然涌起一阵想要流泪的冲动。
他是知道她的。
慕仪应了一声,就低头专心啃鱼。
她是金尊玉贵娇养大的名门贵女,是母仪天下的当朝皇后,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以纵然他的鱼烤得再美味,对她来说却仍不是什么合心上佳的食物。
慕仪点头,半柱香后秦继把烤鱼从火架上取下来,将其中一只递给慕仪,并轻声嘱咐道:“当心烫。”
心里刚泛起一股涩意,却见她忽然抬头直视着她,“没有。我只是觉得,过了这么多年,我居然还能够吃到绍之君做的东西,好像在做梦一样。”
秦继笑意更深,“那你再等一等,很快就好了。”
他眼中流露出温柔,语声低沉,“能再跟你坐在一起,我才觉得像做梦一样。”
慕仪抿唇一笑,“对呀!我从前天起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了,昨晚还跳了一次崖,体力消耗太大,现在都要饿死了!”
山涧鸟鸣啁啁,一如当年。
察觉到她的视线,秦继抬起头微微一笑,“你肚子很饿吗?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怎么那么冲动?”秦继忽然道,“昨晚你吓坏我了!那么高的地方,居然就敢由着性子往下跳,出了事如何是好!”
直到现在。
“我早就算好了,不会有事的。姬骞想要以我引你出来,居然下这样的狠手,简直混蛋!我才不要让他得逞!”
还好他的动作仅仅维持了短短五息,然后便起身去拾柴抓鱼,留她一人在原地心绪起伏。
“他不会伤到你。”秦继低声道,“事发当时太紧急没有看出来,可现在回忆起来,那些弓箭手每一箭都是避开了你的身体。更何况就算他们失手,你那个影卫也不会让你有事,你实在没必要冒这样的大险。”
她被他的行为和眼神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仓皇地左顾右盼。
“我知道。”慕仪垂眸,“只是我当时……我当时……”
昨夜从悬崖上跳下来时她连鞋都没有穿,赤着一双足,片刻前反应过来就窘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发觉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脱下了外袍铺在地上,扶着她让她在上面坐好,再用袍子将她的双足裹在其中。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半跪在她面前,隔着衣料握住她的双足,以一种仆从仰视主人的姿态,微微抬头,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她。
只是她当时被迷药混乱了心智,失去了清醒的判断,眼中只看到姬骞冰冷的面庞和如雨点般射向她的箭矢,一个悲愤交加,就潇洒地跳崖了……
她半蜷着身子,身下铺着他的外袍,一双纤足被裹在其中,没有露出来分毫。
“你什么?”
燃烧的柴火堆上架着几只正在炙烤的肥鱼,慕仪的坐在火堆旁,隔着袅袅白烟凝视着对面那个专心烤鱼的男子。
“没什么。”她抬头微笑,语气轻快,“跳崖才不危险,我总结过了,那些传奇里跳崖的主人公,没有一个是顺利死成了的!所以你看,这绝对是一个很好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途径!”
暨宣在原处瞧着他的背影,轻轻冷笑出声。
秦继哑然,半晌无力道:“那些是故事,怎么能当真?”
姬骞笑容笃定而悠然,每当他成竹在胸、掌控了一切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表情,“她会回到朕的身边,乖乖待着哪里都不去。你会看到这一幕的。”然后一甩袍袖大步而去。
“我知道啊!所以我还特意命人去调查了,从断崖飞桥上跳下来正好落到崖底的河中,很安全。”
暨宣看着他不说话。
“你又不会凫水,掉进河里也是一个死,这叫安全?”
“你以为没你的帮忙,朕就找不回朕的皇后么?”
慕仪闻言有些理亏,但依然面色不变,甚至还诚恳地安慰道:“计划总有偏差嘛!别在意别在意!”
“您过奖了。”
她怎么能告诉他,打从一开始她的计划就是引姬骞对她出狠手,好把他引出来,然后抱着他一起跳崖。他功夫那么好,想必两个人都能顺利逃脱。奈何姬骞的狠手实在太狠,她又被迷药搞得稀里糊涂,一个激愤就逻辑混乱、忘记自己原本就是这个打算,十分乌龙地先跳了,还好他在最后关头抱住了她,不然她这回就真的英勇捐躯了。
姬骞冷冷地看着他良久,笑起来,“你骨头很硬。”
若真的那样,也不知道姬骞会给她整个什么样的谥号……
“其实这一点以您的睿智英明,早该猜到才对,却还是跑来白费这许多功夫,若是不知道您与娘娘之间的情况,小人真要以为您是恩义深重的好夫君了。”
秦继面无表情瞅她半晌,忽然笑起来,眼角的笑纹如碧波上泛起的涟漪一般醉人,“你居然还是这个样子!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也许你早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你居然还是这样。”
姬骞不语,黑眸中情绪莫测。
慕仪笑意敛去,看着手中的烤鱼,“怎么会没变呢?你不觉得,我面目可憎了许多?”
暨宣眯着眼睛打量他半晌,“陛下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倒真是挺着急的!怎么,昨夜把人往绝路上逼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今天?”
“怎会?”他凑近她,“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清若莲蕊,洁如栀子,让我心动。”
姬骞神色微动,右手拳头紧握,身形都略略有些摇晃。
慕仪与他对视许久,移开视线,“我没变,你却变了。绍之君从前可最是严肃,不苟言笑,哪里会这般花言巧语?”
暨宣笑意越深,“小人是有办法联络到皇后娘娘。但这却有一个前提条件,那便是她愿意被我联络到。如今娘娘情愿跳下万丈悬崖也不肯与您待在一起,您当她会想被我找到?”
秦继敏锐地察觉到慕仪的不自在,明白她已经逐渐平静下来,骨子里的男女大防意识开始找回阵地,已不能如方才那般与自己亲近了。
姬骞神色冷淡,“温氏精心训养的天机卫自有其过人之处。此前皇后被朕藏在离止殿也没能逃脱你的眼睛,你现在却打算告诉朕,你没有联络到她的办法?”
自嘲一笑,他正打算岔开话题,却听得慕仪一声惊呼:“暨宣!”
暨宣又是一番猛咳,一边咳一边笑道:“看来小人猜对了。可惜如今小人这副人鬼不辨的模样,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恐怕难以帮上陛下。”他伤得极重,这么猛咳再一笑,立刻牵动心肺胸腔,痛得有如刀绞。偏偏越是痛他笑得越是欢,真是令人高山仰止的英雄情操,不服不行。
“谁?”
姬骞不语。
“就是我的那个影卫!”慕仪神色焦灼,“不知道他逃掉了没有!绍之君你跳下来比较晚,上面什么情况?”
“陛下既然明白这点,还留着小人,便只能是您遍寻皇后娘娘不得,来找小人为您出主意了。”
“我几乎是跟你一起跳下来的,你没看到,我自然也没看到。”
姬骞唇角微微牵动,“朕的岳父可不会蠢到犯这种错误。”
慕仪想想也是,无奈地叹口气,“但愿他不要有事。你也好,他也好,都是被我连累的。我真是天下第一大麻烦。”
“总不会是陛下异想天开,以为可以从小人这里逼问出左相大人的什么把柄吧?”
“你怎么会是麻烦?他是你的影卫,为你赴死都是应当的,更何况,也不一定会有事。”
“你既明白,便该猜到朕留下你,为了什么?”
慕仪垂眸,“可我,真的不希望再看到有人因我而死了……”无论是她的朋友还是护卫。
“是陛下仁慈,不舍得取了小人的一条贱命。”
秦继闻言默然。
姬骞待他咳嗽到中场休息时,方淡淡道:“果然不愧是天机卫里排得上号的高手,真是铁打的身子和意志。寻常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再经过这一番锻炼,怕是早就活不成了,你倒还精神。”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道。
“您来了?”他气息微弱,一开口喉咙里就是一阵难以忍受的烧疼,忍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慕仪回过神来,不答反问:“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那晚我在椒房殿看到的青鸟,就是采萧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晋年轻的君王面容冷肃,静静看着他。
秦继捡起一根柴火,拨了拨已经熄灭的火堆,“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但我也不想骗你。所以,你可以不要问么?”
他嘴边带出一抹讥讽的笑,吃力地睁开肿胀的双眼,凝视着面前的人影。
慕仪低头不语。
“嘎——”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在他面前站定。
“生气了?”
纵然如此,待到十道大刑悉数过完,他已然去了大半条命。
慕仪摇头,“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现在有太多的人对我虚与委蛇,满嘴谎言。有一个肯对我以诚相待的人,我觉得很难得。”
行刑的过程中身上的箭伤仍在不断流出殷红鲜血,他们任由他流了一会儿之后,估计是担心这么下去等不到上完刑他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挂掉,这才十分仁慈地抽空为他止了止血。
秦继闻言沉默许久,方一字一句道:“可我曾经,也骗过你。”
竹签刺进指甲里又拔出,烧红的铁烙印上皮肉上带出一股烧焦的气味,他牙关紧咬不愿示了弱,却仍旧因扛不住重刑而晕过去一次,但几乎是晕过去的那一瞬就立刻被凉水泼醒。
“身不由己的状况,我会不明白吗?从前的事不怪你,甚至就算以后你出于某些原因再来骗我,我也不会怪你。”慕仪凝视着他,“故人凋零,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两个时辰以前,他身中数箭被羽林郎生擒,扔进了这间地牢。没有任何问话,他被绑上刑架之后直接先过了十道大刑。
秦继一时颇为动容,“阿仪……”
暨宣被挂在刑架上,头颅微微下垂,面上和身上遍布血痕,发髻散乱,十指及手腕都是血肉模糊。
“所以,答应我,不要以身涉险,好么?”慕仪眼中水泽隐隐,“好好珍重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你能回来是老天给我的恩赐,我真的不能见你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阴暗潮湿的地牢。
这就是她的目的。甘冒生命危险跳下万丈深渊,她所求的,无非是跟他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重新抱住她,脸贴着她冰凉的乌发,语声低沉却难掩深情:“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渴盼着,再见到你。我的阿仪。”
秦继看着她,用力地看着她,良久忽然攥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好。我不死。我会好好活着,一定比你活得长久!”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慕仪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慕仪看向那只青鸟,凝视良久,才轻声念道:“采萧。”
这是一个誓言。她知道如秦继这样重信守诺的君子,不说则矣,一旦立下了誓言必然是要以生命去践行的。偏偏她的要求便是让他珍惜自己的性命,只要他肯答应,便一定不会再去自蹈死路。
他松开她,捧住她的脸,粗砺的手指为她擦干眼泪,“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方才难道没有听到,它叫什么名字?”
自从猜到他还未死起,她便一直担心他此番回来是为了复仇。纵然他武功盖世,可如今姬骞身为一国之君,哪里是他轻易动得了的,一着不慎自己反倒是身首异处,故而一颗心一直高高的悬着,就怕来不及阻止以致铸成大错。直到此时听了他的承诺,她的心才算安稳下来。
她靠在他的肩膀,眼泪染上他的裳服,“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坏,跟那个人一样坏?所以,你都不愿意让我知道你的消息,不愿意再见到我。”
采萧忽然叽叽喳喳地冲过来,在二人头顶盘旋。秦继见状立刻起身,“有人找过来了。我们走。”
语声忽然顿住,因他忽然伸手将她重重搂入怀中,“我知道。”顿了顿,换上更坚定的语气,“我一直知道。”
慕仪瞥一眼熄灭的火堆,暗道他们这么明目张胆地生火烤鱼,那些人现在才赶过来真是有够废柴的,估计回去就得被罚俸。
淡淡的语气,她却因这两个字倏忽红了眼眶。她低下头,睁大双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泪珠却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落在她手背上。她气恼地伸手捂住眼睛,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孩子气,语带哭腔地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找我?你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死了么?你知道我和姒墨……”
她起身欲跟上他,然而还没迈出一步便僵在原地。秦继顺着她的视线低头,只见她雪玉般的纤足踩在自己的外袍上,不知该怎么走。
他神色微凝,半晌,淡淡地笑了,“都过了这么久了,早就不要紧了。”幽深的双眸在看向她时依旧是和从前一般的温柔,“傻瓜。”
他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蹲下身子,“上来。”
“我不是问这个。”她看着他,声音轻得似乎害怕惊扰了他,“三年前,你逃脱时,一定受了很重的伤吧。还要紧么?”
仿佛知道身后人的犹疑,秦继沉声道:“你若不上来,我们今日便都走不了了。我无心冒犯你,只是事从权宜,你大可当我是服侍你的奴仆,这样便不会别扭了吧?”
“我不像你身子这般柔弱,自然不会有事。”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慕仪也不好再忸捏,趴上他宽阔的背部,小心地用手攀住他的肩膀。
她没接他的话头,而是轻声问道:“那你呢?你的伤要紧么?”
秦继略略回头,瞅了她一眼,忽然低笑一声,直笑得慕仪莫名其妙,“干……干嘛?”
他见状扶住她肩膀,轻声问:“怎么了?身上很痛吗?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进急湍中,虽然我已抱着你化解了大部分冲击,但恐怕还是伤着了。我刚去采了草药,你忍一忍,等敷了药就好了。”
“没什么,就是想笑。”语气轻快地说完这句话,他背起慕仪,纵身朝前奔去。
想透这一点,她忽然心头大恸,似被人活生生剜去了一块,鲜血淋漓,忍不住伸手抚了上去,痛苦地弯下腰。
茂山距离煜都不过一百里的路程,慕仪与秦继离开崖底之后就从隐僻的小道到了煜都城外。本以为会在城门处见到严密的搜查,但令她惊讶的是,居然一路畅行无阻。
他们都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他们顺利进了城,秦继带她去了一处隐蔽的宅子,然后从房内拿出一套素色齐胸襦裙,“先换上这个吧。”
和她如今如出一辙的隐忍、克制。
慕仪接过衣服盯了一会,抬头:“你怎么会准备有女子的裳服?”
那黑沉沉的眸子不再如从前那样,秋水般浸润着磊落与慷慨,变得幽深难测;那张脸上也再没有曾经那世间万般皆不上心的淡然,变得隐忍、克制。
秦继失笑,“你以为呢?”见慕仪不语,复道,“你没瞧清楚,这裙子是你的尺寸么?多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我也只能凭着猜测和印象来描述,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快去试试。”
英气的眉宇,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唇。这张脸还是和六年前一样,那样好看,足以令天下所有女子心动。可是却又不一样了。
慕仪哦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
一个身影在她面前站住,然后蹲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她。慕仪被他的目光牵引着,不由自主地和他对视,无法移开。
换装的时候她想,其实秦继误会她了。她不是在担心他有什么别的女子,相反,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会比谁都开心。
靴子踩在草地上发出轻软的声响,她却觉得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了她的心上,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最真心的男人,她由衷地希望他能够过得幸福。
慕仪闻言浑身一僵,像被点了穴般不能动一下。
换上了裙子,她又用清水洗了洗脸,再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一个小巧的发髻。铜镜前放了一枚束发的铃兰錾刻毛笔头银双尖,做工精细、造型别致,她拾起它仔细打量,目光里神色莫测。
“它叫采萧。”一个清冽的声音传来,“是小青的孩子。”
裙子是这样,首饰也是这样。到底他只是准备这些东西聊慰相思,还是一早就知道终有一日,她会来到这里?
“你是……小青?”慕仪睁大了眼睛,“不,小青已经不在了。你到底……”
掀开帘子走出去,秦继回头,面带笑意地上下打量她,“你说得不错,你是不一样了。至少这次,会自己梳头发了。”
“啾——”一个青碧的影子不知从哪里蹿出,猛地朝她冲来。慕仪一惊,凝神细看才发现是只小鸟,正落在她的肩上,尖喙轻啄她的脸颊,十分亲密的样子。
慕仪听他提及往事,不由地也回忆起那年的碧波轻舟,他立在船舱外,她挑帘而出,长发披散,却是因为侍婢不在身侧,自己一个人不知该盘髻。
素手按在地上,触手所及是冰凉的青草和泥土。她半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浑身上下却像散了架一样,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略一打量,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不远处有一条清冽的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叮咚悦耳。
斯时斯景,此时此景,竟是如此地相似。
感觉到阳光射在眼皮上的温热,慕仪微微蹙眉,终于从无边的混沌梦境中挣脱出来,睁开了眼睛。
低头,她努力克制住语气中的涩意,“多年不见,阿仪自然也该长进了。”
万黛没理睬她,而是凝视着错金博山炉上袅袅的白烟,神情似讥似嘲,仔细瞧,似乎还有隐约的悲伤,“能让一个聪明的女人犯傻的,无非是为了心悦的男人。温慕仪她,也不例外……”
秦继目光落在她的发间,“当时我看到这枚双尖的时候就在想,做得这般雅致的东西,你大略会喜欢,戴上也应该会好看。果然。”
云婕妤神色一凝,微微垂首,黑眸中情绪莫测。
慕仪看到他的神情,忽然为自己方才的怀疑愧悔不已,忙出声岔开话题,“绍之君接下来要去哪里?”
万黛瞅着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她会跳下去的理由,就跟你甘愿置家族利益于不顾,此刻坐在这里与我密谈,是一样的……”
秦继一顿:“你要走了?”
云婕妤今晨已发了无数次问,本不欲继续显得自己如一个无知少女一般,但耐不住心头疑惑,还是问了出口,“纵是想好了自保之策,跳下万丈深渊也太过惊险,皇后娘娘一贯理智谨慎,为何此番甘冒大险?”
慕仪不敢看他:“恩。我得回去了。”失踪一夜已是极限,再拖下去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万黛嗤笑,“她要是那么容易死便好了。她既然敢跳下去,便是有十全的把握。本宫已派人去断崖之下查看,只是要避开陛下派去的人,颇费周折,此刻还未有消息回来……”
“回宫去?”
云婕妤这回方是真正骇然,顿了很久才结结巴巴道:“那,皇后她岂不是……”
“不,先回温府。”单凭她一个人,回宫是回得了,就怕会闹得阖宫皆知皇后娘娘跟外面的男人私奔出逃了一整夜……
云婕妤蹙眉,万黛看她依旧不解,冷冷道:“温慕仪她多半是从那上头跳下去了。”
这种时候,还是得找后台,找靠山。
“戒备再森严又如何?离止殿可是有个天然缺口。断崖飞桥……”
秦继凝视着某处,良久笑了笑,有点无奈,又有点意料之中的认命,“那我送送你。”
“娘娘是说,皇后娘娘她,逃掉了?”云婕妤不可置信,“可您方才不是说,昨夜后山戒备森严犹如铁桶么?”
出了门之后,他们不再交谈。
“今晨本宫的探子在山下认出了一批伪装成百姓的羽林郎,皆是身手不凡的精卫,他们在山脚四周出没,像是在搜寻什么。本宫想着,如果有什么事情能一次性出动这么多羽林精兵,也只能是寻找咱们的皇后娘娘了。”
慕仪戴了一顶帏帽,轻纱遮住了面庞。秦继跟在她身后,隔着三步的距离,两个人一路沉默,只是目标明确地朝温府走去。
“娘娘的意思是?”
温府正门就在珑安街中段的濯巾巷内,慕仪却不打算从正门进去,反而在距濯巾巷很远的里德巷便停了脚步。
万黛移开视线,“本宫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二人摊牌时,我能安插进眼线去。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亲眼看到,只要了解对方的脾气秉性,再加上一些蛛丝马迹,完全可以推断出来。”
“就到这里吧。”她对着秦继道。
万黛瞥她一眼,云婕妤神色一凛,颔首低眉,“臣妾失言。”
秦继看了看巷口,知道从这里进去便是温府的第四门,也没多说什么。
“这么说,娘娘对昨夜之事,竟是一无所知?”
“我走了。你凡事当心。”
万黛素手抚摸着臂上的披帛,指间锦缎微凉,“昨夜出动的全是陛下的亲卫死士,里三层外三层将后山围得跟铁桶一般,任凭本宫能耐再大,也实在插不进手去。”
“你也是。”
云婕妤被她一顿呵斥,反倒松了口气,“诺。臣妾是想问,娘娘的人可曾探到,昨夜后山到底是个什么情状?”
秦继笑了笑,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万黛斜睨她一眼,没好气道:“行了,想问什么便问吧。真受不了你这个模样。”
慕仪立在原地,看着他宽阔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云婕妤唇角微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檀口微启又合上,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忍住。
她叹口气,转头看向热闹非常的珑安街。今日正好逢集,街上十分人声鼎沸,到处都是热情叫卖的商贩和面带笑意的行人,吵得她耳朵都有些嗡嗡作响,她却在这样的嘈嚷里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暖意。
万黛轻轻地笑了,“这便对了。回头若旁人问起,便这么答。”顿了顿,“你也不是我原以为的那般蠢钝嘛!尚可堪教化。”
这是她从前见惯的人间烟火,如今却好像离她十分遥远。
云婕妤闻言脸色愈白,唇瓣微颤,良久方深吸口气,“臣妾苦命的孩儿昨夜魂梦来见,哀泣连连,臣妾醒来心如刀绞,特来向娘娘请一个恩典,求您为臣妾之子写一纸诔文。娘娘福泽深厚,由您所写的诔文必定能送我孩儿早登极乐。”
可她不该想念的。
万黛似笑非笑,目光深深地看向她,“既睡不好,今晨为何又这么早便来本宫寝殿请安?别忘了,妹妹你新近失子,正痛不欲生呢!”
就算在从前,这样的情景也不会让她喜欢。她想,她只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那时候的自己,舍不得那时候的快乐。
“半夜焰火齐放,臣妾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只是……”
她搬进宫中,已经三年了。
万黛在她对面跪坐下,漫不经心道:“昨夜那般吵嚷,自然不好。难不成妹妹你睡得好了?”
瑶台宫阙,世间最高最华美的地方,亦是世间最冷最绝望的地方。她好不容易离开了那里,现在却还是必须回去。
强压住心头的焦灼,她恭敬地朝万黛行过礼,轻声道:“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就连秦继都知道,她必须回去,所以他没有问过她,要不要跟他走。他知道,姬骞也知道,她永远不可能抛下的,惟有她的家族。
宫人挑起帘子,梳妆完毕的万贵妃缓步而出。云婕妤见她云鬓高耸、长裙逶迤,神情一如往常般平静,仿佛没有半点事情发生。
深吸一口气,她转身毅然入了里德巷。
但这些此刻全入不了云婕妤的眼。她着一身月白云锦提木兰齐胸襦裙,端正地跪坐案前,柔美的面庞上仍保持着镇静,但那隐隐的忧虑和苍白的面色仍出卖了她的情绪。
越往里走,珑安街上的人声就越来越小,等到声音再也听不到的时候,她也终于见到了守门的戍卫,还有那鎏金匾额和朱漆大门。
留瑜殿作为温泉宫第三大殿,制式仅次于帝后所居的仪元殿和柔仪殿,且因先帝淑妃钟爱此间风景,随驾温泉宫时皆住此地,先帝为讨淑妃欢心,特命重修留瑜殿,并多置珍宝重器,因此留瑜殿虽制式不如柔仪殿,细微之处却比其精致得多。光正殿就放了十二颗夜明珠作夜间照明之用,金雕玉砌,端的是华美非常。
世代簪缨的第一世家,在大晋百姓心目中与皇宫一样尊贵神秘存在。
万黛起身的时候,云婕妤江氏已在留瑜殿内候了多时。
她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