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叹口气,“纵然你当时生气,如今也该气消了吧?裴休元与我早有默契,那晚他必会出面担下那个名头,你的清誉不会有半分损伤,只是做给旁人看的而已。”他伸手抚摸她的脸,“我不会当真置你于险地,阿仪。”
他大抵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奈何慕仪一点也笑不出来,面无表情,倒叫他有些无趣。
是,这些她早就想明白了。那是他们演给太子看的一场戏,环环紧扣的大戏,而她是其中最关键的棋子。若他提前告诉她自己的计划,她必然会帮助他,可他却选择将她蒙在鼓中,只因他需要她最真实的反应,好让太子安心。
“你这个样子,是在生我的气?”他略一思忖,“是了,我还欠你一个解释。那夜我将你的笔墨示于人前,你肯定很生气吧?跟我说说,后来私下骂了我几次?”
可她讨厌这种被蒙骗的感觉,这会让她想起那个给她留下不好回忆的上元节。
她不说话。
见她还是那个表情,他扯起唇角笑了一下,“你这样子,是不想见到我了?”
“怎么瘦了这么多?”他在她面前站定,蹙眉,“脸色这么差,不是说你的病早养好了吗?”
她终于开口,“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在这期间,他忙着扳倒太子,忙着拥抱别的女人,忙着当他的雍王殿下,早顾不上她了。
“你猜不出来?”他似笑非笑,“以你的聪明,不该问这种问题。”
他一步步朝她走近,而她心中只觉得恍惚。他们有多久没见了?自从那一夜在裴府,居然已经有六个月了。
不,她不聪明。她一点都不聪明。
她觉得她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直到那一日,她在温府的湖畔,看到姬骞长身玉立的身影。
她觉得无力。
想到这里慕仪心头一痛,面上却笑了。她伸出手指,示意小青落到上面,看着它血红的尖喙,轻声道:“你怎么总是这么开心啊?每次来看我都叽叽喳喳的,从来不会有忧愁似的。”声音低下去,“我要是可以像你一样就好了。”
刚才那一瞬,她想知道的是,秦姒墨是怎么回事。她听说他曾派人大张旗鼓去洛城为她寻找失落的章匮遗曲,暗中却搜罗了大量太子党羽贪污腐败的证据。那么果真如母亲所说,他和她在一起不过是为了迷惑旁人,他并没有真的……
姬骞行雍王册封礼的那天,慕仪坐在廊下慢吞吞用完了一个大大的冰碗。天寒地冻,她吃完之后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团,小青在头顶盘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慕仪在聚城时它就这么来看她,后来她回了煜都,它便跟着回来,一路上慕仪只要抬头,十次有八次总能看到它。她心中明白,那个人一定也在附近。他一直在默默地陪伴着她。
朝堂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却连去关心一下都做不到。这段时间充斥她脑海的,不过是这个男人,他和别的女人在做些什么。
后来她想,也许就是在那个冬日,她性子里最后的天真被一点一点磨尽,只留下满目狼藉。
可这些心思,她不能说给他听。
那年冬日煜都的雪下得特别大,她常常倚在窗边看着漫天碎琼乱玉,一站就是一整天。
这么想着,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实在可悲。这样的心情,与那些渴盼着夫君怜惜的妇人有什么差别?
她如同在聚城一样,整日关在房中,也不做什么,就是发呆。有时候一走神,大半日就过去了。她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时光不是那么难捱,也不用去见那些讨厌的人和事,她甚至想着,要是能这样一直下去,似乎也不错。
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她转身就要离开,姬骞却忽然动了怒气,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毫不费力地将她扯入怀中。
人心浮动,所有人都开始为自己的将来筹谋打算,慕仪却没有心情去管这些。
他从身后抱着她,不顾她奋力的挣扎,冷声道:“你现在跟又我装些什么!前些日子你闹出那样的事情,不就是想要我来找你,跟你服软示弱吗?如今我来了,你怎么不继续拿乔了?”
今上没有嫡子,立了二皇子为太子后便将雍王之位一直空缺,如今太子被废,吴王改立为雍王,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这个从前一度不起眼的四皇子,即将成为帝国的新一任储君。
她被他的话说得心头一凉。
天下皆知,雍即煜都,雍王则为煜都王。以京畿之地为其封地,足见地位的尊崇。雍王作为仅次于太子的爵位,历来只封嫡子,通常是皇后的长子得封太子,次子则为雍王。大晋历史上也曾有过三位太子是先封雍王,再封太子。
病中跟母亲说的那番话,她一直告诉自己,是因为病糊涂了才一时失言。可在心底深处,她不愿意承认的是,她说出那番话其实是故意的。她清楚母亲对她的疼爱,若她知晓自己因为这桩婚事这般痛苦,一定会设法取消。到那时,姬骞必然会有所行动。
十二月初,陛下降旨,改立吴王姬骞为雍王,成功将整个朝堂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的四儿子身上。
说到底,她只是想以家族的势力来威胁他。
慕仪在十一月初返回煜都,此时距离她的及笄礼不到半月,而外面又乱成这样,慕仪当时就揣度着,这个笄礼多半要推迟了。果不其然,父亲很快宣布,将她的笄礼延期到次年上巳节,大家都表示理解。
这实在太可笑了。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用这样的手段去留住男人。更可笑的是,在她做出这样的事之后,整整六个月那个男人连一个影子都没有。仿佛这桩婚事对他而言无足轻重。仿佛从头到尾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可是事到如今,这个消息还重要吗?她又真的在乎吗?
她无法面对卑微到这个地步的自己。
她苦笑。是了,这恐怕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混账!你放开我!”她奋力挣扎,奈何男人和女人力量的差距太大,纵然使出浑身力气,也撼动不了分毫。
临川长公主扯唇笑了笑,“其实事情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们知道前阵子,阿骞宠爱那个民女不过是做个样子去迷惑旁人。他到底不是真被别的女人迷了心智。”
姬骞被闹得心烦,索性将她掉了个方向,逼迫她面朝着自己,右手扣住她的腰肢,低声喝问:“你到底在闹些什么?”
而这些想必也在父亲和姬骞的算计之内。
她不可置信。这个男人,明明是他利用她骗了她之后,再将她置之不理长达数月,这期间还和别的女子将风月逸闻闹得满城皆知,怎么此刻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地指责自己?
是了,被蒙蔽的不止自己一个,母亲又何尝不是被父亲蒙在鼓中?前些日子还巴巴地写信同他商讨解除她与姬骞婚约的事情,她这个反应落在太子等人的眼中,更让他们坚信了自己计划的成功。
气到了极点,她反而笑了,“我不想跟你说话。放开我。”
“阿母……”她抬头,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不想跟我说话,那你想跟谁说话?秦绍之?”他眼睛危险地眯起,“那只每天都飞来看你的畜生身上藏了些什么,惹得温大小姐连体面都不要了!”
“我们都被骗了。”她听到母亲冷而淡的声音,“他们……当真是很好,非常好。”
果然,他还是知道了,知道了她这几个月里和秦继的种种往来。
她只觉得齿冷。
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恼恨,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最近的种种反常,原来她不顾规矩地和秦继暗中往来,无非是心存怨恨。
这两个她最在意的男人联合在一起,将她蒙在鼓中,像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到头来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她想报复他。
她当时还以为是他能耐了得,如今看来,分明是父亲暗中默许。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我的事与你无关。”
如果她没料错的话,这一次,父亲和姬骞该是早就谋划好的。不然当初,姬骞恐怕也不能那么轻易将她从聚城温府带走。
“与我无关?”他冷笑,“你是我的未婚妻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如今你背着我和别的男人私下往来,还说与我无关?”
贪污案只是个引子,巫蛊才是大戏。
她看着他,忽然道:“你纳的那名女子,是秦姒墨对吗?”
姬骞做了这样的布置,无非是在拔高自己名声的同时,让太子他们误以为,至少离间他和温氏的计划成功了。此时他再暗中动手,一举找到他们的死穴。
他蹙眉,“是。”
原来是这样。
“你喜欢她?”她觉得她声音如同从嗓子眼挤出来的一般。
她想起在沉香水阁,裴业笃定的笑容,他说:“我从来只做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
这一回他没有很快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
背上这个冒犯太祖的罪名,舍了父亲和自己的一生前程,换来家族其余人的平安,这笔买卖划算得紧。
她以为她会控制不住哭出来,但事实上她只是哑了片刻,便继续道:“她不会一直做你的外室吧,你预备怎么安置她?”
那幅御书不是姬骞骗他接下的,而是他心甘情愿收下的。
姬骞思忖片刻,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慕仪,“你……不会是担心姒墨过门后,会影响到你的地位吧?”
裴业是姬骞的人。他大抵是看出了父亲追随太子的政治立场,觉得太过危险,又或者是他看出了太子最终必定会败给吴王,所以他违背父亲的意愿,自己做了决定。
慕仪不出声,他似乎当她默认了,用一种淡漠到无以复加的口吻道:“姒墨与你不一样,她不在意虚名,也不喜欢踩在别人头上。无论我最后如何安置她,她都不会与你争的。”
正如她在郑府同余紫觞分析的那样,太子本打算利用御书被窃一事栽赃姬骞,同时离间他与慕仪的关系,令温氏与他交恶,可谁知一切都被姬骞算在其中。
他的话好像一柄锋利的刀刃,直直扎进她的心口,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待她想出什么来回击,他便转身而去,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这回盛阳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慕仪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很多事情置身其中只觉得迷雾漫天,可是回头来看,处处都是蛛丝马迹。从前她存了逃避之心,不愿意去看明白,可这一次却由不得她再自欺欺人。
阿母,你猜错了。我们都猜错了。
她都想明白了。
原来他对她,并不只是利用那么简单。
她轻垂眼睫,“是。”
很早以前慕仪曾看过一本书,上面讲人们的记忆有时候会下意识自我保护,一些太不愉快的事情它会自动避开,便是传说中的自欺欺人了。
沉默许久,临川长公主才慢慢开口,“你都想明白了。”
慕仪觉得这个说法也有一定道理,至少很多年后她回忆起来,那一天之后的许多记忆都十分匆忙模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是因为她下意识不想去面对。
圣旨降下来那天,长公主的车队行到距离煜都五十里的一座小城,当夜慕仪立在庭中看着天上的月亮出神,却见母亲慢慢走到她的身边。
温慕仪在十五岁那年的上巳节举行了盛大的及笄礼,风华倾动煜都,所有人都在说温氏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终于长成,很快便将嫁入天家为妇。
富贵尊荣,转头成空。
而她的夫君,是从前的吴王殿下,如今的雍王殿下,未来的太子殿下。
一众亲附太子的大臣皆被惩处,执金吾沈翼被削职,那位扯进贪污案的洛城令郑矽原本还靠着家族势力关而不审,如今终于被提了出来,直接判了斩立决。盛阳郑氏家主郑砚被狠狠申斥,族中一应子弟的恩荫官位全被剥夺。
那年八月初一,慕仪身披嫁衣,坐在花轿中由人抬入了雍王府。慕仪坐在轿内,听着外面人声鼎沸,忽然一阵恍惚。她想起六岁那年,她和姬骞一起去看紫堇公主出降,当时的一切都与今日如此相似。
十一月初五,陛下降旨,将太子废为庶人,幽禁于东阳宫。
一样的十里铺锦。
墙倒众人推,自古都是如此,陛下重压之下,太子党羽纷纷丢盔弃甲,不过半月查出来的太子罪责便有几十条,当真是罪如山积。
一样的满城轰动。
此前因为白河贪污案,陛下早已对太子心存不满,碍着父子情面才一再轻纵。此番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数罪并罚,很快便有人供出白河贪污一事太子也脱不了干系。
一样的天子驾临。
她料得半分不差。
她想起那个时候,姬骞抱着小小的她,她坐在他的膝上,与他额头相触。
巫蛊之祸历朝历代总少不,慕仪没料到在她有生之年也有幸领略一回。在听完事情的梗概之后,她就知道,太子约莫是要完蛋了。
他说:“新妇子,就是像紫堇姐姐这样,穿着好看的衣服,坐在花轿上,让人抬到夫君家里去。”
雷霆之怒就此降下。
他说:“阿仪是四哥哥的新妇子,自然,是要抬到四哥哥的家里了。”
事情的全部慕仪是在第二日才从余紫觞口中得知。说是太子良娣沈氏有孕,陛下亲自驾临东宫看望,这原是莫大的殊荣,对于近期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来说,无疑是件比得子还让人欣喜的好事。可谁知看完儿子的妾侍之后,陛下又一时兴起在东宫转了几圈,无意间推开一个房间却看到里面供着偶人,偶人上刻着一行小字,凑近一看,正是他的生辰八字。
他说:“抬到四哥哥家里,然后跟四哥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旁的都可以忽略,最重要的一件,太子姬謇行厌胜之术诅咒陛下却被发现,此刻已被锁拿起来。
那真是她听过的,最大的谎话。
因着需要准备的事太多,慕仪本以为会走得比较迅速,哪知原本只需二十多天的路程,这回居然硬生生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浩浩荡荡的车队在走了一个半月后,终于回到了阔别半载之久的煜都,而在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朝堂又接二连三发生了三件大事。
雍王婚后第三个月,十一月初三,黄道吉日,诸事皆宜。陛下降旨立其为太子,雍王妃温氏为太子妃。
十一月十三,是她的十五岁生辰,家族将在那一日为她举行及笄大礼。这是慕仪人生中第一个完完全全以她为主角的仪式,这个仪式将正式向天下宣布她已成年,整个煜都的命妇贵女届时都将前来观礼,半点轻忽不得。
余紫觞在慕仪成为太子妃的两个月后决定启程去远游,慕仪到城外送她。
但这回由不得她。
刚过完新年,煜都还洋溢在一片喜气之内,慕仪身披狐皮斗篷,握着余紫觞的手,迟迟不舍得放开。
这一段时间她在本家待得十分清静,一想到回到煜都就要面对更复杂的局面,便实在想再拖一拖。
余紫觞笑着摸摸她的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九月十八,九颗血淋淋的人头在煜都西市的独柳树刑场落下,慕仪也在同一日由聚城启程返回煜都。
她眼眶微微发红,“傅母当真不愿留下来陪阿仪?”
这样的情况让她觉得惶恐。明明她即将嫁为人妇,明明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他,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制止这种行为。
“不是我不愿陪你,只是游历天下是我长久的心愿,拖到今日才去实现,已是有些迟了。”
慕仪第一次见到它时,还以为是秦继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可检查之后却并没有发现什么条子。她困惑了一阵子,然后便明白了,它是他遣来陪伴她的。
“傅母好生潇洒,阿仪却是不行了。”慕仪黯然道。
似乎是从那天开始,秦继那只青色的小鸟开始飞到她的窗前,盘旋低鸣,仿佛有满腔心事要对她诉说。
余紫觞温和地看着她,慕仪见惯她倨傲自我的样子,这般柔和的神情已经有许久不曾看到,“虽然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但其实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这样的生活你心中或许羡慕,但若让你选,你却是绝不会选的。”
慕仪被他说得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慕仪不语。
秦继却微微笑了,“我盼着你别恼,不仅因为她是我妹妹,还因为,你有多恼,就证明你有多在意吴王殿下。”
余紫觞没有说出来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自然。那是你妹妹,你当然要护着她。”
她是长在旷野的无边芨芨草,而慕仪,是养在幽室的人间富贵花。
“我想你多半是不高兴的,可我又盼着你不要太过生气。”
终究不一样。
慕仪看向他,“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我现在离开,你觉得难过。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离开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你在生她的气吗?”秦继忽然问,“姒墨此番的行为,想必令你不悦了。你怪她吗?”
余紫觞离开后,慕仪消沉了好一段日子,最近一年她本就不爱说话,如今更是沉默。
慕仪只是沉默。
姬骞有时候觉得她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的她人前端庄静雅,人后机灵俏皮,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可如今这个被她娶回家的女人却终日寡言,看他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仿佛死了一般。
秦继摇头,“当初小青之所以能寻到她的踪迹,无非是因为她身上有特殊的香料,一路留下记号小青才能循着找过去。可如今她不愿意被我找到,我便没有办法了。她看着性子平和,但真决定了什么事情,是谁都拦不住的。”
他简直有种自己逼良为娼的错觉。
“如今你也寻不到她吗?”慕仪问。
姬骞成为太子之后的第九个月,白河再次决堤,姬骞奉旨离京巡视河道。与此同时,被囚东阳宫已近一年半的废太子姬謇密谋反扑,暗中集结旧部趁姬骞离京的空档意图逼宫。
秦继没有说话。
靠着前执金吾沈翼的带领,九重宫门大开,废太子的军队涌入皇宫,而此时陛下已感染风寒数月,服了药正在沉睡。
慕仪淡淡道:“也许是他们在找草药的过程中越聊越投契,最后产生了感情,又或者更早。那一晚你将我从青凌江畔劫走,只剩他们二人独处,有些事情就萌生了源头。”
眼看江山就要易主,姬謇尚来不及激动,却见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四弟姬骞身披玄色刺蟠龙斗篷,含笑立于九级台阶之上看着自己。
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不用慕仪挑明秦继便平静道:“姒墨的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端仪皇后题字所用的墨水配方里有一味极少见的草药,鲜有人识得,姒墨自幼在山野长大,熟知这些,我因为得到你的承诺,决定帮吴王先过了那一关,于是她便提出要亲自去找。谁知却失足跌落山崖,虽然救得及时,也还是受了些轻伤。那段时间事情太多,我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便离开了,却没想到她竟会瞒着我,又去找了吴王殿下……”
而他的身后的骊霄殿金顶上,沉默地蹲踞着一排又一排羽林儿郎,弯弓搭箭,目光森冷如鹰鹫。
她也猜测过,秦姒墨和姬骞的事,秦继到底是什么态度。这个疑问在心头盘旋许久后,她终于找了个由头亲自去城外的朝云寺进香,而秦继也不负所望地出现在了那里。
嗜血而无情。
自从猜到姬骞的那个女人是秦姒墨,慕仪总是会想起那个下午,秦继对她那番倾诉剖白。她有一万个理由去怀疑那件事情是个陷阱,可出于一种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本能,她相信了秦继的话。
这一夜慕仪一直在东宫的寝殿内读书,灯花晃动,她的心也跟着摇晃。
慕仪似乎没有注意到天翻地覆的时局,依旧整日关在房中看书习字,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可惜即使身体被自我捆缚住,心情却依然无法获得宁静。
东宫外面早已被金吾卫团团围住,她没有出去看过,也就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废太子的反军,还是她夫君派来保护她的人。
然而,一个是回去领赏的,另一个却是回去受罚的。
殿内的宫娥偷觑她的神色,紧张之余都不由嘀咕:太子妃殿下实在是太沉着了,比我等高明太多太多。
于此同时,陛下也正式下旨,将兴修白河河道之事转交吴王负责,在盛阳耽搁好几个月吴王和太子先后启程返回煜都。
还没想完,高明的太子妃殿下就奋力将手中的书册砸到了墙上。
据说负责抄家的官员在执行公务的大半个月里,见到各府的奇珍异宝无数,着实开了一回眼界,差点没带上夫人孩子一并去欣赏。
瑜珥走过去将书册捡起来,再握着她的手道:“小姐不要担心,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
陛下这回才是真正的勃然大怒,将李书华及八名涉事官员判了斩刑,其余犯事情节较轻的也判了流放三千里,抄家之后,家眷一应没入教坊司,沦为贱籍。
她抿唇,良久轻声道:“我知道。”
这些事情早已闹得民怨沸腾,只是一直被各级官员层层隐瞒,难达天听。
当夜寅时三刻,宫中传来消息,废太子意图逼宫,被太子殿下带兵镇压。太子殿下仁慈,本欲留兄长一条性命,奈何废太子冥顽不灵,竟横剑自刎,当场身亡。其追随者一千余人被羽林郎悉数诛杀。
见到这个情况,许多家中有男子的人家都不愿让儿子去修河道,这些官员趁机敲诈勒索,逼得老百姓交巨额的免役钱,若交不出来,便要拿女儿抵债。
慕仪看着跪在她脚下报喜的宫人,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李书华的案子越查越大,顺藤摸瓜揪出杜徽之后,又牵扯进了一帮地方官员,包括盛阳郑氏嫡子之一、时任洛城令的郑矽。据查他们利用兴修河道强征民夫,将人弄上河道去之后却不给吃饭,逼着那些民夫不眠不休地埋头苦干,许多人就这么被活生生累死饿死,白河两岸白骨累累,惨绝人寰。
瑶环看她嘴唇动了动,还当她有什么吩咐,凑上前问道:“太子妃说什么?”
今年的夏天不能更精彩!
“我说,幸好是在骊霄殿前,而不是博政殿。”慕仪淡淡道,“眼看就是上朝的时辰,这么短的时间,恐怕连地上的血都来不及收拾干净。若大臣中有一两个晕血的,就真是糟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最近这架势,是这几位齐心协力开个好几个坑,然后同步更新啊!
报喜的宫人没料到她会有这番奇论,惊得呆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那滑稽的模样倒把她给逗笑了。
于是这么递推下去,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
第二日早朝时,这起轰轰烈烈的逼宫夺位事件便被摊开来讨论,给废太子定罪之后,便开始追究同党。
同理可得,慕仪与温静萱能打听到的消息,临川长公主自然更能打听到,太子自然更更能打听到,左相和陛下自然更更更能打听到。
废太子的母族许氏一族全被牵连入内,十四岁以上男子一律枭首,女眷没入教坊司,永世不得脱离贱籍。这是被惩处得最重的,紧随其后便是率领叛军闯入皇宫的沈翼及其族人。沈翼在当夜十分英勇地以身护主,身中数箭,最后力竭而亡。他死了干净,族人却全都没能逃脱罪责,积累数十年的满族荣耀最终烟消云散。
这些日子她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本以为再遇上什么也不会有触动。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那么难过?
这些人倒霉都在慕仪意料之中,唯有一位比较意外。煜都郑氏现任族长的胞弟被发现暗中协助废太子夺宫,最终被降旨斩首,三个儿子全被流放。
唇边溢出丝苦笑。这剧情发展得实在太快,上次见面他们还是对立,一转眼姬骞居然已经跟秦姒墨好上了,真是不能不佩服他的速度。
郑氏因为白河贪污一案已经大受打击,在民间的声望一落千丈,如今族长胞弟再被牵连进谋反之事,更是致命的打击。
温静萱看她闭门不出,就当她不问世事了,却不知外面的风声她是一点都没落下。温静萱能打听到的消息,她也基本都听说了,从听到章匮的《旧风霜》起,她就确定,那女子多半是秦姒墨。
郑氏族长连上三封奏疏,称胞弟犯下如此大罪,乃他训导不严的结果,求陛下降罪责罚。大家见陛下最近杀人杀得正在兴头上,还以为他会顺手将他也了结了,谁知陛下不仅没责罚他,还公开宽慰道,他弟弟犯的错与他无关,万勿过分自责。
“见过两次。”慕仪道。
君王如此宽宏大量,郑族长就更自责了,最后还是一意孤行开了祠堂,自愿让出族长之位,改换他羸弱多病的大哥接任。
“你见过她?”温静萱蹙眉反问。
经过这样连番的折腾,郑氏彻底衰颓,从前还能勉强和温万二族并列,如今却再也无力与两族相争。
“便是上次我与吴王殿下出游时遇见的一个女子。不出意外的话,你说的那位吴王如今十分宠爱的女子,应该就是她。”
这段时间姬骞一直很忙,很少回东宫,就算回来也是歇在书房。慕仪知道他有大事要办,没空搭理自己,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如今见了面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谁?”
这样过了三个月,某天夜里她正躺在床上努力入睡,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阿萱,你就是太看重家族啊体面啊这些东西,所以不相信世上会有人真的不在意它们。但我知道,这世上确实有人真的不在意,至少我见过一个。”
是姬骞回来了。
“心思恬淡、不慕富贵?”温静萱重复道,语气里终于带了丝怒意,“你是在说笑吗?那女子若真是你说的那种人,为何会甘愿无名无分做了别人的外室?难不成真是爱慕吴王殿下的人品气度,爱慕到连名分脸面也不顾了?”
几个月不见,他瘦了许多,也黑了一些,看起来少了几分儒雅,多了几分英挺。他似乎心情不错,立在那里任由宫娥替他宽衣去冠,黑沉沉的眼眸映照着晃动的灯烛,看起来英俊到了蛊惑的地步。
“喜欢章匮的琴谱?”慕仪语气平静,仿佛那话中倾心她人的男子不是她的未婚夫婿一般,“章匮的曲子平和恬淡,那女子既喜欢他的琴谱,想必也是一个心思恬淡、不慕富贵的。”
慕仪坐在榻上瞧着他,半晌起身走到他面前,不顾他困惑的神情,接着宫娥的动作替他宽衣。他瞅她片刻,忽然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到怀里。她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
“说是吴王殿下在盛阳遇上了个民间女子,一见倾心,如今已被他收入房中,秘密安置了起来。据说那女子是个孤女,没有亲人,长得十分貌美,吴王殿下对她宠爱非常,前些日子甚至替她找到了章匮的《旧风霜》琴谱。”
他低声道:“太子妃今日好兴致,居然亲自为孤宽衣。”
慕仪执杯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殿下近日辛苦了,臣妾心疼殿下的身子。”她柔柔道,神情看不出真假。
“我这几日听到一个消息,是关于吴王殿下的。”
他眯起眼睛看她,忽的扯唇笑了下。慕仪被他的笑容晃了神,反应过来却发现他温热的唇已贴上她眉心的花钿。他声音低沉,说出来的话十分暧昧,“那孤要好好谢谢太子妃了。”
慕仪没有反驳,只是等着她的后文。温静萱不是喜欢说废话的人,这一点她很清楚。
宫娥们识相地往殿外撤退。她们的脚步飞快,奈何还没出门就看到太子殿下一把抱起了太子妃,朝床榻走去。
她们对坐品茗,温静萱自带几分冷意的眉眼一丝波澜也无,“大小姐最近闭门不出,是打算再不问世事了吗?”
彼此对视一眼,心下都对自家可强势大气、可温婉媚人的太子妃十分钦佩。
是聚城温氏家主的嫡长女,温静萱。
做女人就得像这样!
聚城温氏的小姐们也猜到她最近心情不好,却没一个敢贸然上门打扰,唯有一位胆子大也不在意的,随着自己的心意便来了。
慕仪与姬骞躺在东宫寝殿宽大的床榻上,她靠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一瞬间滋味复杂。
话说得轻松,心里的结却越来越紧。
谁也不知道,方才她看着灯烛中他那张几分陌生的脸,忽然涌上心头的,除了这些日子经久不散的怨恨,还有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想念。
看见她们疑惑的目光,她解释道:“我总算明白他前些日子为何没来见我了,原是在忙这个。忙到就算阿母有意要取消我们的婚事,也无暇理睬。”
几个月不见,她很想念他。
这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慕仪已经回到了聚城,每日关在自己的院子里,听着瑶环瑜珥给她传来的各种消息,忍不住摇头发笑。
一想到他正在做多么危险的事情,就算明白以他的性子必然是胜券在握,她也控制不住地担忧。
一些心思活络的人纵贯局势,不由地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站位。
这个男人一次次地轻贱她的感情,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在意她。
那些亲太子的大臣原本盼望储君可以通过此事得陛下的赏识,遏制吴王这两年越来越盛的锋芒,可谁知,他竟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纵容臣下胡作非为!前些日子因为裴呈父子之事,陛下已对吴王殿下颇为赞誉,如今他这边再出这样的纰漏,简直是将储君之位拱手他人!
她先把他放在了心上,就注定了在这段关系里,她是卑微的那方。
重修白河河道是今上亲自下令的工程,一年前开始动工,由太子督办,朝野上下无一例外地将此事看作是陛下对太子的一次考验。
她甚至在心里想,算了,不要再和他继续怄气了。他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当初可以接受,如今为什么不能继续接受呢?
白河乃北方第一大河,流经之地沃野千里,灌溉庄稼无数,然而其也极易泛滥决堤,每次洪灾都使无数灾民流离失所,让历代君王头痛不已。
也许他们还可以回到两年前,回到她去盛阳之前。他们还是人人称羡的青梅竹马。假装那些事都不存在,只抓住表象的快乐,这样彼此都能过得自在一点。
事涉储君,再小的事情都会变大,更何况这本就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皇帝震怒,下旨将李书华下狱候审,并搜查其宅邸,谁料到竟在书房暗格内搜出了一匣子的密信。上面明确吩咐他如何借修河道之便行贪赃枉法之事,而落款赫然是太子身边的谋臣杜徽。
她抬眸,心里想着无论他说什么,自己只需要凑过去亲他就可以了。新婚之夜她硬着心肠拒绝了他,于是惹得他生了气。他以为她对秦继有情,她也由着他误会,反正是他先辜负的她。可是如今她不想这样了。她想要一个台阶下,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个方式最合适,虽然没有经验,但男女之间的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她却是知道的。只要她这么做了,他就该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继续生他的气了,他们还可以假装没事地好好生活下去。
但这些都不是高潮。
“姒墨有孕了,我想选一个好日子正式纳她过门。”他的声音又淡又平静,她却觉得如一道响雷在耳边炸响,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过半个月,便先后有多位大臣被牵涉其中,最后甚至在其中一个大臣家中找到了李书华各种罪名的证据,条条款款,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详细得吓人。
他等了片刻,见她没反应,耐心地问道:“你怎么说?”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煜都局势瞬间风起云涌。
她沉默许久,终是轻轻应道:“噢。好啊,我没意见。”
大家正惴惴不安,一件大事又拉开序幕。御史黄彦上表弹劾工部尚书李书华借兴修白河河道之名,贪污受贿、中饱私囊,欺君罔上。
秦姒墨终究没能在一个好日子过门,先她一步的是原本的太子妃候选人,万黛万大小姐。
要说这四位的婚事可不是简单的儿女结亲,隐藏在它背后的,是朝堂两大势力的结盟与对峙,如今突然来了个大混乱,恐怕整个大晋朝堂的格局都得随之发生改变。
十一月初一,太子姬骞纳万氏嫡长女为良娣,地位仅次于太子妃温氏。
接下来的两天,白玉桥上的事情不胫而走,整个盛阳都在传温大小姐挖了万大小姐墙角,未来太子妃的人选或有变更。与之相伴的,还有前阵子吴王殿下触怒临川长公主,长主有意取消吴王与温大小姐婚事的消息也传开了。众人本来还在困惑温大小姐不是吴王殿下的未婚妻嘛,怎么会突然跑去勾搭太子殿下,听到这个消息才明白过来,这是要闹集体情变啊!
慕仪曾和瑶环深入探讨过,为什么万黛会自降身份来为人妾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位必然是来寻仇的。
像是打了场仗回来。
须知对她们这种出身的女子,就算是入宫为妃都是委屈了,只因妾侍终究是妾侍,比不上当良家主母面上光彩。
瑶环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还没想明白便见小姐已自顾自进了里间,连披风都没取便倒在了床上,十分疲惫的样子。
万黛既然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必然是存了大图谋。更何况听说废太子被囚之后她便一直闭门不出,而废太子死讯传出的第二天她就大病了一场,直到如今才算好利索。情郎尸骨未寒,她就跑来服侍杀情郎的凶手,若说不是居心不良,慕仪立刻把她一屋子的藏书都烧了。
慕仪想了想,又道:“算了,这些桃花都不顺,全是倒插的,不好。还是别问了。”
可惜她虽然明白这些,却半分奈何不得,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万黛恭敬地立在她面前,双手捧着茶盏举过头顶,慢慢地跪了下去。
“啊?”瑶环错愕。
慕仪知道,这天下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那一跪对万黛的屈辱感有多大。她们两个人斗了十来年,这是第一次,万黛完完全全在慕仪面前低了头,恭敬地下跪行礼。
慕仪劈面第一句话就是,“瑶环瑶环,快去给我打听一下,盛阳有没有什么特别灵验的算命先生?你帮我问问,壬戌年十一月出生的人,是不是今年桃花运特别旺?”
慕仪觉得,就为了那一跪,万黛也得想方设法弄死她。
这么一犹豫,慕仪顺势脱身,回到了住处。瑶环已经等得有些急了,正准备出去寻寻便见小姐终于回来,立刻迎了上去。
万黛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精准。
万黛听到他的话,猛地反应过来,若真将此事闹大,恐怕便无法挽回了。倒称了温慕仪那个贱人的意。
一个月后的某日,万良娣邀太子妃一起去大慈恩寺进香,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全副仪驾、大张旗鼓地去,而是低调地隐了身份。慕仪知道她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然而临阵退缩不是她的风格,怀着一腔孤勇就奔赴战场了。
太子一滞,然后恼道:“你若真铁了心要闹得人尽皆知,那便继续吵吧。”
也不知万黛使了多少手段,居然避开了守卫,带着她走进了大慈恩寺的一处禅房小院。
“你敢做倒怕别人说了?”万黛咄咄逼人。
时候已是腊月,大慈恩寺的梅花开得正好,枝头灼灼、鲜红如血。秦姒墨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立在梅树前,姬骞半拥着她,两个人沉默地立在那里,静静看着梅花,许久都没有出声。
“你还想怎么样?”姬謇斥道,“这里是在别人家里!你还打算把郑府的人都叫来看笑话不成?
从慕仪的角度看去,只觉得这两个身影一个纤细窈窕,一个高大挺拔,依偎在一起的时候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万黛见她打算开溜,立刻阻止,“你给我站住!”
好一对璧人。
慕仪见到这个情形,有些不自在地福了一福,“这么晚了,阿仪还是先告退了。”
“这梅花开得真漂亮,整个煜都没有哪里的梅花比得上这儿。”是秦姒墨一贯清淡的嗓音,然而不知是不是慕仪的错觉,语气比起两人初见时多了几分柔情。
“你……”姬謇恼怒地看向万黛,对方毫不示弱地回视过来,然而眼中隐隐泛起的泪水,却让他的心不由一软。
姬骞温柔道:“其实东宫的梅花开得也很好,你若喜欢,便早日搬进来,我命人将梅树都移植到你殿外。”
“你住嘴!”万黛恨得连声音都变了,一把夺过笛子,“你既不把我送你的东西当回事儿,那还不如毁了算了!”扬手一掷,碧透的笛子便被投入水中。
秦姒墨似乎笑了,“搬进东宫去?我不要。我跟你如今这样很好,我见不到你别的女人,她们也见不到我,大家都不会不高兴。何苦凑到一起,惹得彼此都不痛快呢?”
慕仪恍然大悟,“原来这笛子是阿黛姐姐送给太子哥哥的,早知道我便不要了。太子哥哥你也真是的,怎么不跟阿仪说呢?倒害我白白开罪了阿黛姐姐。”
姬骞没再说话,只是慢慢拥紧了她。秦姒墨也不挣扎,柔顺地靠在他胸口,唇畔含笑。
“没话说了对吧?”万黛冷笑,目光落到他手上愈发愤恨,“你还要把我送你的笛子……你知不知道这笛子是我……”
她微微偏了偏头,慕仪这才看清,秦姒墨当真与青凌江畔见到的样子不同了。当时的她眉眼疏淡,对所有人都是无所谓的淡然,如今却眼角眉梢都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姬謇一时无言。
那是被所爱之人珍重爱惜的女子才会露出的表情。
“我做什么?你还有脸问我做什么?”万黛怒道,“那你跟这个贱人大晚上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视线顺着下滑,看到秦姒墨半隐在大氅下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姬謇见状忙将她护在身后,一把攥住万黛的手腕,“你做什么!”
那是她的夫君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慕仪茫然抬头,却见万黛大步上了白玉桥,满面怒色,“贱人!”伸手就想掌掴她的脸。
万黛适时在她身后轻声道:“太子妃殿下,看来我们很快就会添一个好姐妹了。也不知这位妹妹会给太子殿下诞下一个儿子还是女儿?不过臣妾想,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殿下都会十分喜爱的。”
“温慕仪!”一个尖锐的嗓音忽然传来,似乎终于忍不下去了。
胸口憋着一股气,她慢慢转过头,看着万黛道:“这是自然。殿下本就看重这女子,若她诞下子嗣,必然会更加视若珍宝。到时候迎进东宫,想来也会赐个不错的位分,兴许便是和妹妹你一样的良娣呢。”
慕仪展颜一笑,“如此便多谢太子哥哥了。”伸手便要接过。
万黛脸色一白,慕仪拂袖而去,不想再多看那些人一眼。
姬謇这才反应过来,看向自己手中的竹笛,他有一瞬的犹疑,但是很快便抬头笑道:“若妹妹不嫌弃,这笛子便赠予妹妹了。”
开了春宫中就传出消息,陛下的身子越来越差,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姬骞在这个关头生动地给全天下展示了一番什么叫做模范孝子,不分昼夜地住在宫中侍疾,亲自伺候汤药,尽心尽力,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慕仪却摇了摇头,“阿仪不想兴师动众,况且,太子哥哥现在不是就有一管极好的笛子吗?”
慕仪很少能见到他,即使见也总是匆匆一面,她每日和东宫别的姬妾谈书论画,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当然,有时候也会轮到她入宫去展示一下孝心,这种任务她从来都能完美地完成。
姬謇心领神会,“妹妹若是喜欢,我明日便命人为你寻一管最好的竹笛。”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朝最后那个目标走去,姬骞多年追逐的位置近在眼前,慕仪心中却隐隐有着不安。
慕仪上前一步,微笑道:“阿仪也喜欢吹笛子,只是这回前往盛阳有些匆忙,乐器都落在聚城没有带来。”
似乎暗地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阴谋在悄然酝酿。
好像之前她便是在这座桥上讽刺自己,说她连累了裴业,那时候她好像说了,要抢她的男人来着。
顺泰二十六年五月,太子妃温氏亲自出城去白云寺诵经礼佛,为久病的陛下祈福。
像极了那晚的自己。
慕仪没料到她会在这里遇袭。
多么熟悉的表情。
保护她的侍卫先后横死脚下,满地都是殷红得触目的血,而那些目光森冷、手执长剑的男子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月色下,那张娇艳的面孔一片惨白,满是不可置信的绝望死寂。
她掌心全是冷汗,一瞬间觉得自己今夜也许真的会交代在这里了。
她定定地与他对视,余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他肩膀,看向白玉桥的对面那个堇色的身影。
是秦继救了她。
慕仪猛地抬头,撞上一双海般温柔缠绵的眼睛,那带着三分引诱的嗓音还在不放弃地钻进她的耳朵,“只要你愿意……”
她趴在他的背上,看着他身手利落地解决围攻的杀手,每一招都狠绝到极点。
太子眸光一动,慢慢走近她,也放低了声音,“妹妹怎么会这么说,你是温氏的女儿,福气自然是最好的。”
那些碎裂的肢体,飞溅的鲜血,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慕仪似被人触到心事一般,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听到她低微而无奈的声音,“阿仪自然不如阿黛姐姐好福气。”
他背着她躲到后山一处山洞中,慕仪一直在发抖,他察觉了她的恐惧,柔声安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太子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信以你的冰雪聪明会想不明白。若那夜休元君不曾挺身而出,承认那幅字是他写的,恐怕所有人都会认为此事与妹妹有牵连,再在下面发现太祖御书,那妹妹与温氏的名声便实在堪忧。四弟纵然有天大的把握,也不该如此行事。若换了我,绝不会让心爱的女子承受这样的风险。”
她忽然攥紧他的袍子,用力太猛,惹得他闷哼一声。她这才发觉他胸口殷红一片,方才还以为是那些杀手的血,此刻看来,竟是他自己的。
慕仪惊了一下,几分困惑地看向他。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对方人太多,不小心被刺了一剑,不碍事的。”
太子忽地一笑,语带嘲讽,“妹妹你宅心仁厚,可有些人却是铁石心肠,根本不把别人的真心当回事儿。”
“可是,可是你流了好多血……”她神色惶急,“伤口太深了,不止血你会死的!”
“话虽如此,阿仪心中总是不安。”
“哪那么容易死!我曾受过比这严重几倍的伤,一个人倒在冰天雪地里,挣扎了三日,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你无需介怀,休元君行事自有他的原则,那幅字本就是他所写,当然不可能连累上你。如今他既担下此事,便是觉得值得。他都不在意,你又何必自责?”
他说这话本是为了安慰她,她却被话中的内容给惊住。身负重伤、一个人冰天雪地里求救无门,那该是多么绝望的处境啊?
慕仪颔首,“不曾远送,只是在长街的酒楼上看了一会儿。”顿了顿又道,“是我对不住休元君。”
吸了吸鼻子,她低声道:“为什么要来救我?你看不出这是个陷阱么?”
姬謇见状也不纠缠,转而道:“听说妹妹今日去送了休元君?”
他不说话。
“太子哥哥说笑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你根本不是什么赵舜的后人,而是废太子的人对不对?我早就猜出来了。废太子已经死了,你这些日子又没出现,我还以为你早离开煜都躲起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出现……”
慕仪听得愣在那里,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姬謇对她的赞美,真的是……有点酸……
他忽的伸手抚摸她的脸,她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躲开。
太子目光专注地凝在她脸上,“以妹妹这般姿容,嫦娥见了定也要羞惭三分,又如何肯再来呢?”
他手上还带着血,将她雪玉般的脸颊也染上几分红色。他低声道:“我本是该走的,可我却舍不得你。”
她奇道:“为何?”
慕仪眼睫轻颤。
她不过说笑,谁知太子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妹妹确实不该来。有你在此,那嫦娥是断断不会再来了。”
“那一日,你与姒墨在青凌江畔琴筝合奏,我远远地看着你,你坐在竹楼上,脸上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笑,明明是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样子,弹出来的曲子却是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的悦耳。当时我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不一样了。后来我劫走了你,我告诉自己我是为了救姒墨,可其实,我只是控制不了想离你近一点。那天晚上你跟我在江心论曲,你那么清楚地看透我曲中的心事,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明白我。
“那太子哥哥见到阿仪一定很失望吧?月中神女没引来,倒招致凡世俗女一个,教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奉命去接近吴王殿下,以御书之事引他入局,并设计离间你与他。这是我的任务,但这个任务的内容并不包括接近你。我后来一直跟着你,只是因为我担心你。我知道这样很危险,也许下一刻我的命就没了。我一次次告诉自己,今天最后看你一次,以后都不去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的脚就好像自己会动一样,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去到了你的身边。
“长夜无事,见月色正美,便来此吹奏一曲,想看看能否引得嫦娥下界一会。”
“我知道我在犯傻,你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你那么高贵,那么美丽,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让我只能仰望,连伸手碰一下都担心是亵渎。我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这么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想看到你,闭上眼梦中也是你的模样。我整日地跟着你,可你总是闭门不出,温府我进不去,于是我便在外面陪着你,想象你在里面做什么。弹琴,看书,赏花,小寐……”
她露出个笑容,“太子哥哥不是也还没睡么?”举步走上石桥,“太子哥哥雅兴倒好,这么晚了竟在此对月吹笛。”
说到这里他短促地笑了下,“你一定在笑我了,我怎么会见过你小寐的样子。可是你相信么?温府我曾经悄悄潜进去一次。我知道你院子在第六进,叫芜园。我进去的时候看到你躺在院中的紫藤架下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院子里一个侍女也没有,大约是你把她们都赶走了吧。当时已经是秋天了,我担心你着凉,想要给你披上衣服,却又怕被人发现,更怕吵醒了你吓到你。我就这么担心着犹豫着,就听到外面有人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最后看了你一眼,匆匆离开。”
“阿仪妹妹,”太子姬謇温和道,“这么晚了还没睡?”
慕仪忽然别过头,秦继见状自嘲一笑,手慢慢垂下去,“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一定很不喜欢听吧?我知道是我冒犯,你已经嫁人了,那个人还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我……”
她怔怔看了许久,直到对方也转身看向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慕仪猛地握住他的手,眸中含泪,一字一句道:“不,绍之君。我很谢谢你。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像你这样把我放在心上。我甚至不知道我有哪里好,值得你这么对我。你说的那个未来的一国之君,他根本不在乎我。他对我用尽各种卑劣的手段,把我们的情分糟蹋得差不多了,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手越握越紧,“如果我们可以早点遇到就好了……如果我不是温慕仪就好了……”
终于走到府内河的前方,却见白玉桥上立着个颀长的身影,皎洁月色下超然夺目。
他怔怔地凝视着她,眼中隐有泪意,反手握住她的,“有你这句话,纵是我此刻便死了,也无憾了。”
这些日子一直不见他的行踪,难不成他今夜竟也歇在郑府?
“你不会死的。”她道,“其实你不该出现来救我,那些人只是为了引你出来,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至少不会杀了我。你现在就走,远远地找个地方藏起来,别再回来了。”
这笛声,实在太像那个人吹的了。
她语气坚定,他却摇摇头,“不,你误会了,那些不是太子殿下的人,而是陛下的人。还有,我也不是废太子的人,我做这些事情,奉的是陛下的命令。”
分花拂柳,穿桥过廊,越走笛声越清晰,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慕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有点好奇,又实在睡不着,索性独自出了院门,一路循着笛声而去。
他握住慕仪肩膀,认真道:“我后面说的话,你都要听好,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我只能讲一遍。”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笛声,慕仪一瞬间的想法便是,难不成是秦绍之在吹笛?可仔细一听便知,笛声是府内某处传来的,不可能是被阻在外面的秦继。
秦继告诉慕仪,原来陛下对三大世家的铲除之心,早在十几年前就产生了。这些年来他一方面努力平衡三大世家的关系,另一方面暗中进行各种部署,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把三大世家盘根错节的势力彻底拔除。然而眼看时机逐渐成熟,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难以撑到大计得成那日。三年前盛阳的事情看似是废太子和太子的博弈,其实根本就是陛下的一次考验,他要选出最心狠手硬的继承人,接替他做完他没能完成的事情。
那么他此刻,是在郑府的外面吗?
废太子以为秦继对他效忠,但实际上他只是照陛下的吩咐,假意听从他的命令。废太子放出消息,说盛阳将有赵舜后人出现窃走太祖御书,并透露出赵舜当年与端仪皇后的旧情,意在令姬骞带着慕仪一起去盛阳,然后他就可以进行后面的计划。但姬骞把他的意图看明白了不说,连背后是陛下在布局也猜出来了。于是他将计就计,不知怎的说服了裴业,反而将盛阳裴氏扳倒,一举粉碎了废太子在盛阳苦心经营的势力。
“是啊,看不到。”她轻声道。明月高悬,她举目望去,只能隐约看见郑府一重又一重的院墙,根本看不到最外面的景致。
除了这个,姬骞还派人给废太子传出消息,说陛下年轻时曾爱慕过温氏一位小姐,奈何那位小姐红颜薄命,陛下便将对她的思念投注到温氏身上。这也是这几年陛下之所以对他多有倚重的原因,因为他背后的支持势力是温氏。废太子信以为真,这才想出了离间慕仪与他,自己再趁虚而入的计划,为了这个甚至不惜放弃与万氏多年交好的情分。
瑶环披了一件披风在她肩上,“小姐这间院子可是在郑府的第四进,怎么可能看得到外面啊!”
可这一切不过是姬骞设的局,陛下年轻时自然没有爱慕过温氏哪位小姐,相反,他对温氏的铲除之心最重。废太子此举不仅得罪了万氏,也犯了陛下的大忌,最重要的是,陛下通过这件事看出了他的手段心智根本及不上姬骞,于是决意将这天下交给自己的四儿子。这也是为什么姬骞后面扳倒废太子的一系列计划可以进行得那么顺利,只因这一切早得了陛下的默许。
“瑶环你说,从这里可以看到郑府外面吗?”她喃喃道。
至于秦姒墨,她本来是在这个计划外的,但不知为何居然会对姬骞倾心,竟不管不顾跟了他。她自小生长在山野,极少与人交流,不明白那些险恶的心思,心里想做什么就会坚决地去做。秦继管不了她,姬骞又将她藏起来了,他没办法,只好向陛下求助,陛下答允会保秦姒墨平安,他这才稍稍放心。
慕仪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站在院子中央呆呆出神。她穿着素色的襦裙,乌发散在脑后,整个人分明还带着小女孩的稚气,可露珠一样清亮的眼眸里蕴藏着的,却是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愁思。
事情本来是按照陛下的安排顺利发展下去,可是从去年八月起,一切都失控了。
“小姐,您怎么起来了?是要什么东西吗?”她一壁问着一壁跟了上去。
陛下只是对废太子失望,可那到底是他的儿子,他并不打算杀了他。但他没料到,姬骞的势力已经发展得那么大,大到他无法掌控。
这么想着她忽然就从榻上爬了起来,掀开帘子就朝外走去。瑶环本来坐在纱帘外给她上夜,正打盹打得迷迷糊糊,却被她的动静一惊,这才发现本该躺在床上的小姐已经跑到院子里去了。
废太子从逼宫到伏诛,全部都在姬骞的算计之中,他设下这个局,为的便是斩草除根。陛下病重,被困宫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杀,最后还要亲自出面给他定罪,主持大局。
所以他甚至不顾自己身份微妙,还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这件事让他十分恼怒,同时还很惶恐。他无法判定,姬骞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他现在可以斩杀兄长,下一次是不是就会弑杀君父?
他是真的,爱慕上了她。
前段日子姬骞入宫侍疾,在病榻前向陛下保证,会遵照他的意愿铲除世家。他还说他斩杀废太子,只是不想给自己的皇位留下太多隐患。如果将来废太子找到机会反扑,兄弟阋墙、朝纲混乱,只会助长世家势力的膨胀。陛下听了这话勉强原谅了他,却他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今夜其实是陛下的一次试探,姬骞若来救慕仪,他便不能对他放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将皇位传给他。
但今下午的秦继却是不一样的。他眼神里的感情明明白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错。
一口气说完这些后,秦继有些累,一壁轻咳一壁喘息不止。慕仪一直低着头,小心地用绢帕堵住他的伤口,阻止血流得太多,好似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裴休元打小看着自己那张脸长大,怎么也不可能被她这种级别的“美色”给蛊惑了!所以对这位第一美男的偏爱,慕仪一直保持淡定清醒的态度。
秦继明白她此刻心中的波澜,轻声道:“所以,方才那些人是真的有可能会杀了你。陛下不放心废太子的另一点,便是他对万大小姐太过在意,陛下担心将来在处置世家的问题上,他会被男女之情所困,一时心软。而这段日子太子殿下宠爱姒墨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对你也是十分冷淡,我想大抵是他故意做出来给陛下看的。但如果他今夜不管不顾来救了你,这场戏就白演了。
前一阵倒是终于碰上个对她一往情深的裴休元,然而慕仪只消冷静思考一下,便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若说裴休元对她一见钟情那简直太可笑了,以她的容貌,拼别人绰绰有余,拼这位当下皮相第一的美男子就是自取其辱了。
“我告诉你这些,不只是想让你明白之前的事情,还是要提醒你,太子殿下他朝即位,必会对温氏有所动作。你要当心。”
秦继下午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在跟她表白心迹。这样的事情她其实并没有怎么遇到过。她刚出生便与姬骞定了亲事,整个煜都谁不知道她是四皇子姬骞的未婚妻,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招惹她?
“你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了。”慕仪忽然打断他,声音十分冷静,“你的血流得太快,怎么都止不住,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大夫帮你包扎一下伤口吧。”
这天晚上慕仪愁眉苦脸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琢磨了大半夜,也没想通这事儿到底要怎么解。
秦继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却听到外面遥遥传来喧哗声。两人对视一眼,秦继道:“是他们找过来了。”
那架势,倒像是后面有鬼在追她。
“那我们怎么办?”
秦继没再阻止,看着她转身大步离去,一开始还尽量保持了仪态,每一个步子都走得十分优美,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简直是一路狂奔。
秦继道:“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出去将那些人引开,你等我们走远了再出来。”
“……我再谢一次!”慕仪面色不变,“现在,请恕阿仪告退。”
“不行。”慕仪斩钉截铁道,“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你方才已经说过了。”秦继提醒她。
“别紧张。”他安慰,“我好歹也是为陛下效忠的,他们不会杀了我的。”
慕仪忽然往后退了一大步,抬头严肃地看着秦继,“阿仪多谢绍之君出手相救……”
“你别骗我了。”慕仪拼命忍住语气里的哭声,“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现在已是背叛了陛下的叛徒,那些人不会放过你的!”
插好金钗之后,他的手指无意抚过她冰凉的秀发,指尖陌生的触感立刻让他心头浮起一丝异样。
秦继哑了一瞬,然后慢慢道:“你相信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我不会死的。你不会武功,我带着你只会缚手缚脚,一个人还容易逃脱一些。”见慕仪还是摇头不应,又道,“我让你先走,还因为我有事要拜托你。这是我查到的姒墨的住处,本来打算今夜最后来见你一面,然后就带她离开,谁知却看到你这里出了事情。现在你代替我去找她,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今夜姒墨那里也有危险,我实在担心。你帮我这一回,就当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吧。”
更要命的是,片刻前他才跟她说了那样的话。
话已至此,慕仪再不能反驳,接过字条默默看着他。
面前的男子是武功卓绝的侠客,那双手本该握着染血的兵刃,招招都能取人首级。可是此刻他却站在她的面前,用那只杀人的手,耐心替她插好发钗。
秦继笑了下,“阿仪。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慕仪浑身僵硬,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颔首。
慕仪伸手摸了摸,没发现哪里有问题。秦继无奈,只得走上前去,“是这里。”手指捏着髻上一支歪斜的金钗,郑重地把它重新插好。
“你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的。见你和姒墨。你要等我。”
“你的头发。”刚才被那两个地痞纠缠,虽然没碰到她,却也让她原本一丝不乱的发髻出了点岔子。
说完这句话,他便站起来出了山洞,动作没有一丝迟疑。慕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似乎少看一眼就再也无法弥补了一般。
慕仪疑惑地回头。
今夜没有月亮,山洞外漆黑一片,他的身影慢慢融入黑沉沉的夜色,再也看不清了。
“温大小姐。”秦继却叫住了她。
后来的很多年,秦继背对着她走出山洞这幕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和那些带血的往事一起纠缠着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我……出来也大半天了,我得回去了……”仓皇着撂下这么一句话,她就要转身离开。
慕仪顺着后山的小路逃下白云山的时候,半山腰忽然一声巨响。她应声回头,只见火光冲天而起,半边天空都被烧得通红。
那番话似乎也耗尽了秦继的勇气,他看着垂首不语的女子,心头滋味难辨。
那个地方,就是半个时辰前她与秦继待着的地方。
她慌乱地低下头,这才发觉脸颊已经红透。
她眼中猛地涌出眼泪,然而不过一瞬便狠心转过了头,朝前飞奔而去。
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没错,就是你心中猜测的那个意思。我确实是因为那个原因才跟着你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的纸条上那座宅子,看到院门的时候不由庆幸还好姬骞将秦姒墨安置在了煜都城外,不然这个时辰城门已关,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进不去的。
慕仪呆呆地与他对视。
那是一处三进的宅邸,也算是气派了,此刻朱红大门半开,门外竟然连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她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推开了门,触目所见的景象立刻惊得她说不出话来。
秦继忽然凝视着她,目光清亮,似乎带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字一句清晰道:“我跟着你,因为我担心你会遇上危险。”
满地的尸首,流淌不尽的鲜血,她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先前的白云寺,唯一的区别是这里的尸首比白云寺更多,更惨不忍睹。
慕仪就在这样的神色中睁大眼睛,心头有个猜测随即浮出水面,可她有些不敢相信,看着他喃喃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忍着心头的惊骇恐惧,一步一步跨过那些尸首,然而地上的鲜血实在太多,她觉得她的绣鞋似乎都被浸润了。那种感觉太可怕,她控制不住地腿软,一个不留神便踩到了一具尸体。
话一出来,她就自己吓了一跳,再看秦继,似是被人点中心事一般,要多窘迫有多窘迫。
她吓得跌倒在地,手又刚好按上了另一具尸体,触手甚至还有温热的感觉,看来刚咽气不久。
秦继面色微变,不自然地转过头,眼神上下漂移,就是落不到实处。慕仪见他这样,那莫名的感觉更加强烈,竟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你不会是,一直暗中跟着我吧……”
她再也忍不住,爬起来闭上眼便朝里跑去,也不管自己踩到了什么或者碰到了什么。
慕仪被看得心头一跳,忽然生出丝莫名的紧张。这感觉太奇怪,她本能地避开,于是拙劣地转移话题,“那个,绍之君今日怎么如此凑巧,居然在这里碰上了?”
等到终于冲进第三进的院子,正好听得一声凄厉的鸟鸣声。她一把推开房门,只见秦姒墨倒在地上,大腹便便,而她面前的地上躺着一只通体青碧的小鸟,此刻浑身羽毛都被鲜血浸湿,已没了气息。
秦继目光落在她身上,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是,我可以去做我想做的事了。”
她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子,是小青!是那个陪她度过漫漫寒冬的小青!
慕仪露出个笑容,“这样也是好事啊,绍之君卸下这个枷锁,以后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它一定是自己跑来保护秦姒墨,看到剑锋朝她刺去就傻乎乎地扑了上去!
“我已将书信在家母墓前焚烧,并将小姐告知我的那番话也说给她听了,希望九泉之下,她能够明白。”
她觉得眼中一热,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这话题太沉重,慕仪只能沉默。
秦姒墨面前立着一个黑衣人,此刻垂眸看了看地上的小鸟,没有犹豫,手中的长剑再次往她身上刺去。
“没错。”秦继道,“此前半生,我一直为此事奔劳,难得一日自在。似乎拿到御书将其焚烧祭祖,便是我此生唯一的追求,至于在这之后要何去何从根本没有想过。事实上,我潜意识里也一直认为,就算苍天庇佑可以心愿达成,但犯下如此大罪,也是难逃官家的追捕,根本没可能继续活下去。可是上次看了那封信,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完全没有经过思考,慕仪一把扑上去,双手毫不犹豫地握住剑刃,殷红的血顺着手掌涌出来,滴到了地上。
“是关于令祖之事?”
她本以为那个黑衣人会不管不顾地继续动手,谁知对方看到她竟愣住了,半晌才慢慢道:“大小姐?”
秦继闻言笑意淡了点,沉默片刻后道:“都是托温大小姐你的福,继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愕然,“你是……”心头狂跳,怎么回事,这人居然是父亲的人!
确实,今日秦继没有戴帏帽,英俊的面容袒露在阳光下,眼神清亮、气质洒脱,浑身上下带着股说不出的自在从容,与那夜青凌江上那个矛盾忧愁的男子判若两人。
下一刻她便反应过来,一把将剑尖抵到自己脖颈处,“我不管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不许你动她!”
慕仪却过意不去了,人家刚刚救了你,转头你就一脸提防地看着人家,实在有些不应该。她尴尬地笑笑,正打算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瞧见他的神色,奇道:“绍之君看起来,心情好像很不错啊?”
对方默了一瞬,“这是左相大人的意思。这个女人怀了太子殿下的孩子,生下来就是长子。若不杀了她,早晚有一日她会成为温氏的大患。”
慕仪发觉自己话多了,及时闭嘴。秦继见状也没在意,她防备他是应当的,毕竟说到底他们才见过几次,彼此都还是陌生人。
“东宫的内宅之事父亲大人竟也操心上了?我不信。”慕仪冷声道,“太子殿下的子嗣问题自然是我这个太子妃来处理,不劳父亲大人费心。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我的意思。是我不许你杀她的。”
“他们?”
黑衣人慢慢道:“请大小姐不要为难属下。”
“谁说他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明明是他们自己弯弯肠子太多,我就是个幌子!”到现在她都还没彻底搞明白剧情呢!
“你若不应允,便带我二人的尸首一起回去交差吧。”说话间,她已朝前走了一步,黑衣人猛地收手,剑尖仍刺入脖颈处的肌肤半寸,鲜血顺着流了下来。
“那裴休元不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吗?我觉得你感慨的主题,应该是美色误人才对。”
许是被慕仪坚决的神态吓住,黑衣人竟真的收了手,转身离去。
慕仪不可置信,“怎么会没联系?我句句都切题好么!”
慕仪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把他说服了,呆立原地,直到身后响起秦姒墨的惨呼声。
一番话说得悲凉深沉,秦继沉默良久,冷静点明,“我觉得你说的这些,跟今天的事没多大联系。”
她忙走到她身边,迭声道:“你怎么了?他伤到你了?”
“想那裴休元,从前是何等风流尊贵,可沦为阶下囚也只是一夕之间的事,富贵成空、烟消云散,说变就变了。我们这些所谓的高门贵族,素日最在意的无非自己的尊贵体面,可这些东西又有什么意思呢?它更像是个枷锁,困住了我们。不能自由地哭,不能自由地笑,为了保住它还不得不去做一些违背本性的事情。”她说着苦笑一声,“若如此便真能保住它也罢了,偏偏就算做出了这些牺牲,该失去的时候还是会失去了。半点不由人。”
秦姒墨艰难道:“不是,只是方才我惊动了胎气,看来是要生了……”
“哦?”
慕仪的脸色立刻煞白一片。
慕仪却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感慨。”
她手忙脚乱将秦姒墨扶到床上,这才明白方才那黑衣人为何会那么轻易地离去。想来他已经预料到这个状况,他断定秦姒墨活不过今夜。
秦继扯唇一笑,“如今盛阳谁不知道?第一才子裴休元为了左相嫡长女,甘心身陷囹圄、祸及亲族,余生还要永远被困在岭南那蛮荒之地。因为这个,你觉得愧疚?”
慕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面临这种状况。屋子外面躺着一具又一具尸首,屋子里是即将临产的孕妇,唯一能帮忙的人却只有她一个。
“你知道?”
秦姒墨看她不知所措,艰难道:“你别怕,我前些日子跟那些稳婆学了一些生产的事情,大抵知道该怎么做……你、你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因为裴休元?”
慕仪仓皇地看着她,胡乱点头:“哦,好……”
慕仪低声道:“我只是今日,有些心神不定。”
这一夜实在太长。
慕仪讶异地看着他,秦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激动,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慕仪握着秦姒墨的手,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叫她用力。秦姒墨痛得大汗淋漓,原本淡静美丽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
秦继蹙眉,“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敢一个人跑出来?方才那只是两个无赖,若碰上的是你的仇家呢?你从前不是很狡猾吗,怎么这回行事如此轻率?”
中途她实在扛不住晕过去了一次,慕仪急得握住她的肩膀大吼,“你起来!我答应过你哥哥会保护好你!你给我起来!你要是还想要你的孩子就给我清醒过来!”
直到他们走远,慕仪才朝秦继一福,“多谢绍之君出手相救,阿仪感激不尽。”
秦姒墨被“孩子”那两个字唤回神智,眼神几分涣散,在接触到慕仪坚定的神色后忽然涌上来一股力气,拼尽全力发出一声呐喊,然后脱力般软倒在榻上。
半柱香后,两个地痞拖着各自的断手,痛哭着离去。相信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他们都将对女人留下一定程度的心理阴影……
随之响起的,是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秦继默默看她一眼,从善如流地去断骨头了。
慕仪小心地剪断脐带,用热帕子擦干他身上的血迹,将他放进准备好的小被子里。
地痞吓得求饶的声音卡在了喉咙口。
秦姒墨半眯着眼睛,慕仪抱着孩子走到她身前,“你看看,是个男孩子。他哭声很响,一定很健康。”
秦继厌恶地别过目光。两地痞对视一眼,同时觉得应该是女人比较容易心软,立刻调转目标跑去求慕仪原谅。慕仪果然不负所望地看不下去了,十分圣母地朝秦继建议,“你把他们的右手骨头打断即可,别太狠。”
秦姒墨露出一丝微笑,“是我的孩子。”
秦继淡淡地看她一眼,没有回答。两个地痞惨呼够了,这才反应过来跪到他脚下,痛哭流涕求大侠饶恕。
“对,是你……和太子殿下的孩子。”
“绍之君……”她尴尬地笑道,“别来无恙。”
秦姒墨抬头看着她,“你不恨我吗?”
而现在站在她身后的人,高大挺拔,一如既往的英俊淡定。
慕仪沉默了一瞬,摇摇头,“我一开始生你的气,讨厌你,但是我不恨你。其实如果你跟我不是这样的关系,我一定会很喜欢你的。”眼神带上追忆,“那天傍晚,与你在青凌江畔琴筝合奏,其实是很美好的经历。你的琴弹得真好。”
她茫然回头,却见原本站在她身后的地痞正躺在地上呻吟惨叫,凄厉的声音和刚才意欲摸她脸颊的地痞两厢呼应,十分和谐。
秦姒墨看她半晌,也轻轻道:“你的筝也弹得很好。”
哦不,是两声。
说完这句话,她轻哼一声,闭上了眼睛。慕仪困惑地看着她,忽的反应过来看向她身下,这才发现她的白裙子已经是殷红一片。
慕仪惊怒交加,正准备只要那只脏手碰上她的身子,立刻一不做二不休同归于尽算了,却听到一声惨叫。
这是……产后血崩了!
那两人见她恼了,反而更加兴奋,一边调笑着一边伸手,竟似是要来摸她的脸一般。
接下来就是一段太可怕的经历。慕仪今夜已经见过太多的鲜血,但那些加起来都不如看着鲜血不断从一个人体内涌出更可怕。
“你们……放开我!”她往后退,见其中一人立刻挡在她身后,不由怒道,“混账,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冒犯我!”
她想要救她,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满脸痞赖的男子围在她身边,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语,慕仪恼恨不已,怎奈周遭连个求救的人都没有。
秦姒墨看她翻箱倒柜地找药,无力地唤了一声,“别忙了……你、过来一下好吗?我有话想说。”
不同于她愤怒之下斥责秦继、裴业的登徒子,这一回她遇上的,是货真价实的登徒子。
慕仪手中的檀木匣子落到地上。她忍住心头的悲凉,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金尊玉贵的温大小姐自从到了盛阳就屡屡落单,每次都会遭遇不同的状况,之前都还有亮点可写,这一回却是最俗气不过的情节——登徒子。
“温大小姐……不,太子妃殿下。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在我死后,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好吗?”
慕仪越想越悲从中来,憋闷得恨不得大喊三声,沿着长街脚步不停,等反应过来才发现,已经走到了一条僻静无人的街道。
慕仪不说话。
世间再无裴休元。
“我知道我今晚是扛不过去了。其实会有在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她从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带出了凄楚之色,“其实我心里明白,那个人心中根本就没有我。他对我好也好,坏也好,无非是为了一些旁的原因。我一开始不懂,傻乎乎地就喜欢上他了,等我明白了之后,一切却已经太迟了。”
从今以后,他的沉浮荣辱,都再兴不起什么波澜。
“你后悔了?”慕仪问,忽然觉得她的答案将对她十分重要。
从今以后,他再不是那个震动天下的神仙中人,也再不是行走于高士之间的第一才子。
“后悔?”秦姒墨笑笑,“不,我从来不会后悔。我当时和他在一起是心甘情愿的,这个过程我很开心,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这便够了。至于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本来就不重要。”
就在不久前,那个风姿绝世的男子便经过这里,笑容落拓、意气飞扬地完成了他名士生涯最华丽的谢幕,从此消失在天下人面前。以后的漫长岁月,他都将在那蛮荒之地度过。
“即使他骗你?”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执着于这个有什么意义,但是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沉默地开门而出,态度强硬地制止了侍从们欲跟随的行为,独自走在细雨飘飞的街道上。
“是,即使他骗我。”平淡和坚定的语气,“我只是有些遗憾,我在意的人终究不在意我。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我在意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他如何对我,强求不得。”
慕仪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随着裴业的囚车出了城门,外面的喧哗声也逐渐消失,掩面痛哭的少女相扶而去,长街终于恢复了这种天气该有的宁静。
慕仪忽然苦笑出声,“是啊,本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他如何强求不得。强求不得。”深吸口气,“我答应你。”
“玉郎,玉郎……”
“什么?”秦姒墨不可置信。
“求你了玉郎!”
“我说,我答应你,会照顾好你的孩子,将他视如己出。”她平静地看着秦姒墨,“我本就是这孩子的嫡母,生母不在代为抚养也是分内之事。我会好好待他的。”
“妾此生再无他求,惟愿常伴玉郎左右!玉郎,带妾一起去岭南吧!”
这是秦姒墨的孩子,就是秦继的侄儿,只为了这个,她也会尽全力去保护他、照顾他。
这声音惊醒了其余人,众女这才发现,除了再约来世以外,还有个办法可以不用跟她们的玉郎分开,那便是和他一起去!各种呐喊争先恐后地响起,“玉郎,让我陪你一起!”
秦姒墨愣愣地看她许久,微微笑起来,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我相信你。”
围在四周的少女也呆呆地注视着陆如深消失的方向,片刻后,终于有少女反应过来,尖声呐喊道:“玉郎,我也要!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岭南!”
了却心头最大的牵挂,她只觉得疲惫,铺天盖地的疲惫。半边身子逐渐开始发麻,她知道是时间快到了。
裴业瞪着那越来越小的背影,良久,方咒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语气中却带着自己也没有发觉的隐约欣喜。
“好冷……”她这么说。慕仪放下孩子,轻轻将她放到自己膝上,半搂住她。
裴业表情僵住,只见那白衣公子扬鞭抽马,骏马扬蹄嘶鸣一声,便朝城外奔去。,哒哒的马蹄声伴着那带几分笑意洒脱的声音远远传来,“在下先行一步!休元君,有缘岭南再见!”
秦姒墨感觉她的下巴搁在了自己额头,微弱道:“真遗憾这辈子没有跟你成为朋友。”
白衣公子笑意更深,“谁说我是要跟你一起去?我长居盛阳多年,早想去见识天下风光,如今我要去岭南游历,与你何干?休元君说得对,我既已君决裂,你我便再无关联。你也没有立场再管着我,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君无权置喙!
“现在也不晚。我温慕仪交了你这个朋友。”
“陆如深!”裴业低喝道,“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跟我一起去岭南!”
秦姒墨微笑,“谢谢。……我不说对不起。”有些事,说对不起本就没有作用。
“我管那岭南是什么地方!既然你可以去,我为什么不行!”
神智开始涣散,她看着翠绿的床帏,目光却穿过它看到了遥远的盛阳,看到了芳草萋萋的青凌江畔,“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在江边垂钓,远远地听到有人叫我,回过头却看到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这世上除了哥哥,男人在我眼中都是一个样子,我从来没想到之后居然会对他……”
“你去岭南做什么!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裴业的声音里终于染上了焦急,“别胡闹!快回去!”
男人施施然立在她面前,含笑一揖,他说:“某寻人至此,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白衣公子笑道:“去哪里?自然是去岭南!”
那是他们的开始。
裴业表情微动,似有所悟,“你要去哪里?”
那一日,他们一起去山上寻找制作特殊墨水所需的草药,她失足掉落山崖,没想到他居然跟着跳了下来。就在那山崖下,他握着她扭伤的脚踝,微微用力,然后抬头看着她温柔道:“是脱臼了,我要帮你把骨头接回去。会很疼,你忍一忍。”
白衣公子笑意惨淡,“是。不约来世。我自然不会与你约什么来世!你想让我走,我这便走!”牵过一侧的骏马翻身而上,冷冷注视着前方。
那一夜漫天繁星,他背着她穿过山林。她趴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的沉水香的气息,心里的一块就此缺失,再也找不回了。
裴业凝视他半晌,再看一眼地上的裂琴,淡淡道:“琴既摔了,阁下也无事了吧?这便请回吧。不管阁下心中对业有恨也好,有怨也罢,今生都是还不了了。业也不与阁下再约来世,便这般欠着,命盘里早晚有一天,会通通还予阁下。”
他为她搜寻失落的古曲遗谱,他们一起弹琴作画。大雪纷飞的天气,他与她拥炉赏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而安宁。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似乎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
“当日子期离世,伯牙裂琴酬知己。今日我与休元君长诀,也裂一琴,算是对这一段情意的祭奠!”白衣公子看着裴业,带几分快意道。
故事开始的时候,她漫不经心,谁知到了最后,那些回忆竟会这么深地刻在她的心上。
众人看着断裂的琴身和四散的琴身上装饰的珠玉,目瞪口呆。这这这,闹的哪一出?
而这一切,那个人恐怕早已忘记了。
裴业面无表情地听他讲完,不置一词。白衣公子抱琴起身,笑道:“所以今日,我特来归还君赐之物!”言罢扬手猛掷,瑶琴应声落地,珠散玉碎,一地狼藉。
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
白衣公子睬也不睬那少女,只看着裴业,轻声道:“这张七弦琴,是当初你我分别时你赠我之物。你曾说过,高山流水,世间难求,你只当我是红尘难得一知音。”自嘲地笑了笑,“这话我从前一直相信,可直到前些日子,我才知道事情也许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我才知道,你竟骗了我。这些天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休元君的所作所为,玷污了这‘知音’二字,也玷污了伯牙子期两位前辈的情谊。”
姬骞赶来的时候,慕仪正抱着秦姒墨呆呆坐在床边。她发髻散开,乌发垂在脸侧,遮住了表情。身下的床榻和衣裙上满是鲜血,看起来她好像坐在血泊中一样,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有少女见状忙道:“玉郎你不要生气。你不乐意见到他,我们赶他走便是!千万不要为不相干的人惹自己不痛快!”言罢转头道,“喂!你听到啦!玉郎说他不想见你,不需要你为他送行,还不速速离开!”
他走近她,沉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送行。”裴业语调冰凉。
她似乎此刻才发现他来了,怔怔抬头,许久方道:“姒墨她死了。”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同这众人一样,来为休元君送行。”
姬骞皱了下眉头,没有说什么。
裴业从第一眼见到那白衣公子时便敛去了一脸嬉笑,面容冷肃得可怕,此刻见他弹完了,方冷淡开口,“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没听到吗?她死了。她为了给你生下孩子,血崩而亡。”将沾满鲜血的手凑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些都是她的血。好可怕对不对?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可以流出这么多血……”
人群慢慢停下,吵吵嚷嚷的少女们也一个个闭上了嘴,一时间长街之上只听得到那白衣公子悠扬的琴声。初时哀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千回百转到最后却是越来越慷慨激昂,待到一曲终了,众人都被震得哑口无言,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姬骞的视线落在她的掌心,那里有深深的一道伤口。他抓住她的手,“你受伤了。”
城门之下,面容清俊的公子白衣翩翩,端坐案前默然抚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细密的雨丝飘落在他身上,湿润了他额前的长发,也让他的面庞如白玉生露一般。
她轻笑,“对啊,我受伤了。但还好,只是被划了两道口子而已。如果不是运气好被人搭救,恐怕此刻连命都没有了。”如果秦继选择先去救他的妹妹而不是她,也许秦姒墨就不会死了。
事实证明,慕仪作为一位资深传奇小说读者,具备了十分敏锐的鉴赏力和洞悉力。就在这个想法冒出她脑海的同时,高潮出现了。
她慢慢将秦姒墨已经冰凉的尸身放回床上,小心地理好她散乱的长发,然后抱起旁边的一个小被子,“你看一下,这是她给你生的儿子。”
眼看这出长街相送就要演到尽头,慕仪都生出了几分留恋不舍,总觉得如果这是一出戏的话,那么高潮部分实在太不突出了。
姬骞被动地接过孩子,动作几分僵硬。他低头,只见小被子里躺着的孩子小脸通红,皱巴巴的像一只丑陋的猴子。此刻他正安静沉睡着,并不知道生他下来的阿母已经永远离开他了。
囚车在少女们的包围下缓慢地向城门移动,大家一路走一路扔一路挡,裴业坐在车内笑容满面,不时摇晃手中的荷花,引来少女们的阵阵欢呼,气氛热烈堪比市集。
他忽然觉得心底某处钝钝的痛了一下。
裴业拾起怀中白荷,花瓣上已经落上了雨丝,细小的水珠在上面滚动,清雅动人。他嗅了嗅那幽幽清香,也看着她以唇形无声道:花如其人。多谢。
“今夜来殿下的别院大开杀戒的,是我温氏的暗卫。殿下他朝若想报仇,臣妾恭候。”慕仪木然道,“不过臣妾觉得,殿下也没什么颜面来找臣妾报仇,今夜之事恐怕你心中有数。姒墨死得冤枉,可笑的是,她到死都没有半分后悔。为了一个辜负她欺骗她的男人而死,她居然甘之如饴。”
他浓眉微轩,露出了毫不意外的笑容,似乎早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她。慕仪对上他清亮的双眸,轻启唇瓣,无声地说道:玉郎,珍重。
姬骞听到这句话身体微微一颤。慕仪没理会他的反应,慢慢蹲下身子,小心捧起小青的尸身,经过他旁边朝外走去。
心念一动,慕仪抽出一旁青釉瓷瓶里供着的白荷,奔到窗边扬手一掷。花枝上的水珠飞溅空中,和着雨丝一并落下,也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慕仪这一掷十分有准头,白荷就这么穿过囚车的缝隙,端端砸到裴业的怀中。裴业顺着方向抬头,正好看到了临窗而立、面带笑意的慕仪。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轻轻说了一句,“她太傻了。四哥哥,阿仪不会像她一样。”
只是她第一次听说,掷果盈车,盈的居然可以是囚车。今日这等盛况,想来足以载入史册,让这名满天下的裴休元再添一笔风流韵事了。
天已经蒙蒙亮,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要结束了。慕仪立在台阶上,眯着眼睛看着云层后面隐约的光线,慢慢闭上了眼睛。
慕仪看得好笑。抛掷花果乃是时下盛行的女子对郎君表达爱慕的方式,对于被示爱的当事人这或许是桩有面子的美事,但对他们身边的护卫来说却是痛苦不堪。当初裴业身为太守公子,遇到此种情况这些差役们不得不挺身为其挡下,如今他沦为阶下囚,这些差役却依旧要为他抵挡,真是逃不掉的宿命啊!
秦继说,姬骞这段日子对秦姒墨的宠爱是为了迷惑陛下,向他表明他对自己这个温氏女并没有多么看重。
在她的带领之下,众女相继反应过来,一个个有花的扔花,有果子的扔果子,不然便是手绢纨扇,一时间,漫天纷飞的尽是乱七八糟的物事。囚车附近的差役迫于职责,不得不挺身挡下那些花果,一不小心自己却被砸得满身狼狈。
但她知道秦继猜漏了一点。
此言一出,众女更是哭成一团。一持花少女忽然扬手将紫薇花束抛了过去,却被车旁的差役挡住,落在了地上。少女泣道:“今日之约,玉郎切莫忘记。下一世,奴便在这里候着玉郎!”
自己在听到秦继说他是陛下的人之后,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难道秦姒墨也是陛下安排给姬骞的?她与姬骞的许多思路其实很相似,她会这么以为,姬骞多半也会这么以为。
环视一圈掩面而泣的如花娇颜,裴业扬眉一笑,“此番之事,是业辜负了美人深恩,罪该万死!此生已然无望,来世若诸位美人还愿与业重修一世缘,咱们还约在这长街上,业届时再向诸位负荆请罪,甘领责罚!”
从前姬骞对她这个未婚妻有多么看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大抵是以为,陛下不希望他与自己太过亲厚,于是才使出了一招美人计,派了秦姒墨来接近他。他为了让陛下放心,便顺水推舟地与她在一起。
看来这个裴休元,素日在女子中的人气,不是一般的高啊!
也不知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不过是个误会,总之最后的结果便是,秦姒墨不仅失去了原本的价值,反而变成了一个麻烦。
看到越来越激动的少女们,慕仪苦笑摇头。她想起从前每逢姬骞或者哥哥过珑安街时,总会引起这样的轰动。少女们牵手封道,只为一睹玉郎姿容,每当这时她就只能坐在后面的马车上,抱怨那些因为生得一副好皮囊而比自己这个女子更容易招来麻烦的可恶男人。裴业既然是闻名天下的名士,又生得这般好风姿,会受到这种待遇不足为奇,可这些少女不顾他此刻已是被朝廷流放的重犯,还这般夹道相送的行为还是让慕仪有几分吃惊。
一个会让陛下误会他沉迷女色的麻烦。
“玉郎……玉郎……”
于是今夜,陛下派人去刺杀自己来试探他,他没有动作。温氏在同一夜派人来取秦姒墨和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他也无动于衷。
“玉郎,此刻便给妾一剑吧!可以死在玉郎手中,又不用面对余生几十年的相思之苦,妾此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觉得,这世间没有人的心肠可以比他更冷硬、更无情了。
此言一出,立刻有少女附和道:“是啊玉郎!我才不管你到底做了什么,那太祖御书又跟你有什么干系!我只知道,若余生再见不到玉郎,我情愿此刻便死了!”
与他有结发之谊的妻子他不放在心上,为他孕育子嗣的女子他也不放在心上。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及不上他的野心、他的霸业半分。
“玉郎!”有少女忽然尖声唤道,“玉郎你怎能就这么离开,留下我等为你日夜忧思牵念!玉郎,你如何忍心!”
他再没有任何让她留恋不舍之处。
凝视着那因为洒脱从容而更显夺目超然的风姿,慕仪轻声念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竟是真的。”
云破日出,漫天云霞瑰丽灿烂,一束刺眼的光线朝她刺来,她一阵眩晕,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人,纵然此身已为阶下囚,却依旧如朝日光辉般灿烂,不肯折堕一丝风骨。
双眼阖上之前,她看到的,是与她以相同姿势匍匐在庭园内的一地尸身。
慕仪立在二楼窗边,看着那个囚车内的男子。清风细雨中,他懒洋洋地坐在车内,身着白色囚服,长发未束、披散而下,衬得眉目英俊中又带几分不羁。一只长腿支起,另一只就随意地搁在那儿,唇边是漫不经心的笑意,慵懒的姿态直让人怀疑他不是将被流放到瘴气密布、蛮荒贫瘠的岭南,而是去赴名士雅宴、流觞盛会。
她知道,终有一日,她的下场会与他们一样。
按理来说,聚集了这么多人的街道本该喧哗不堪的,然而此刻,所有人全沉默地站在那里。大家的目光都看着同一个方向,看着那列车队越来越近,看着那个人影原来越近。
那个男人是她童年的玩伴,是她如今的夫君,是她珍而重之放在心上多年的执念,只可惜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闻讯而来的女子们全都涌到盛阳正街上,让本该因下雨而略显冷清的街道如同集市般拥堵。据不完全统计,这其中除了盛阳本地的之外,还包括从四面八方各个郡县连夜赶来的女子,囊括的户籍地之广,恐怕也只有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可以一比了。
如此无奈。
裴业出城那一天,天有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