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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能够成为名店理发师的常客,客人也需要某种资格。十多年前,爱妮也算得上摩登美人,这么多年每星期从不间断来店洗发修指甲,这便是一种资格。当店里增设美容项目后,遇上喜庆日,爱妮也会来做做面膜,但通常美容就在自己家里做了,以她现在的经济状况,能维持住在亚而培做头发已经很勉强了。

如果模仿得彻底一些,应该用磨砂玻璃门把一个个理发座间隔成相对独立的空间,但总经理最终否定了这一设计方案,融会在一个空间的理发座更具中国特点,谈天、调笑、彼此打量,这是理发厅惯有的气氛,主客双方互相感受兴隆闹猛的气氛。过于彬彬有礼的间隔不免令人扫兴。总经理的这一否定的确很得人心。

爱妮刚修完指甲,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微微张开手指,涂过指甲油总是习惯地张开手,晾干指甲。十点血红欲滴的尖指甲似被纤长的手指含着,闪闪烁烁,像十个小花蕾,隐约着娇艳和诱惑。每一次修完指甲便觉得风头都被两只手抢去,今天尤甚,到底是名牌,油干得快,颜色非同寻常,一样是红,红得像红丝绒衬着钻石,渗得很深的红上波动晶莹的光芒。当接过金频送她的整套CHRISTIAN DIOR化妆品,爱妮又兴奋又惆怅,向往日久的东西,却是让女友来送。

“亚而培”占据着这一栋西式大楼的全部底层,门面被一次次地刷新改造,已见不到原先很具旧时代风格的拉毛灰墙,新流行的面砖和抛光有机材料盖住了精雕细琢的线条和富于幻想的细部结构,它们闪闪发光和门前马路正在变化的格调融合在一起,跟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一样变粗俗了但也更有活力。内里大厅本来宽敞深邃,老房子通过水平木板墙、天花板、画镜线、壁炉架、带形窗、窗前雕花铁栏在舒展的空间展示它幻丽的细节,但一次又一次的装修已淹没了所有的创意。现在仿古典罗马式圆柱被抛光有机材料包裹装饰性地间隔一览无余的空间,漆成黑色的木板压低屋顶,嵌满大镜子的四壁边缘也被漆成黑色,纵横垂落的吊灯的灯罩吊杆也是黑色,看得出用这种深的颜色是模仿国外美容院,与晶莹的镜面、晶莹的大大小小剪发修发烘发器的不锈钢器皿辉映,俯瞰在上挂得满满的现代东西方美女发型照,再加上理发师的黑西裤黑领结白衬衣,便有了现代感的冷冰冰的华丽气氛。

不时有空闲的理发师坐到她身边聊几句,她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瞧墙上的石英钟,眼睁睁地看着它过了十一点,十二点她必须赶回家照料女儿吃午饭,一点与金频在“伊思丹”碰头,在那儿SHOPPING,然后去瑞兴百货四楼富临皇宫喝午茶。至少有八九年不在一起度过悠闲的下午,那时常去老大昌喝咖啡。金频两个月前回国,一起吃了顿饭便再也不见人影,前晚突然来了电话约好今天喝茶。爱妮提早两天预约来店做头发修指甲,就好像,就好像和情人约会,一根头发一片指甲都不能马虎。

老宋走后,小周成了“亚而培”的王牌,他接下了老宋的客人,随着时代的变化客人队伍自动做着吐故纳新,其平均年龄越来越轻,“亚而培”的门面也越来越锃亮光鲜。小周的名字被他的工号代替,人们慕名而来,首先要看清工号。

今天是三月的雨天,飞灰的霏霏细雨可以连着湿几天,这种天气上午做好的头发到了晚上便走形,起毛坍塌失却骨力,下雨天美发厅的生意清淡许多,当然名牌店又当别论,这样的天气做头发通常都是有应酬,应酬多证明你被人重视,证明你的人生风光旖旎。可爱妮如今的应酬越来越少,因之,金频的午茶约会令她兴奋了两天,今天哪怕下瓢泼大雨,她也要来做头发,她不会放弃这种机会,抛头露面的机会,出风头的机会。

爱妮是“6号”最持久的客人,十多年前她是“6号”周国华的师傅老宋的客人,老宋是名师,那时候周国华初中毕业刚分进店。在当时开放前夕,任何国际重要女宾需要做发,都由老宋亲手操作。老宋当过劳模又是党员,可谓又红又专。开放后,理发界第一个出国,几年来积累各种人家赠送的发型书和图片,转送给渐渐成熟的小周。小周年轻聪明,通过图片资料学会时髦发型。而“亚而培”坐落在与淮海路垂直的原亚而培路(今易名陕西路)上,“文革”时被改名为“红卫理发店”,改回旧名后,走进来的当然都是淮海路上急急追赶时髦的女郎。这些女郎即使在“文革”也没有停止过这种追求,只是碍于时代的悖逆而收敛。创新的小周和有追求的女人之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后来几年老宋的年轻客人悄悄涌向小周,她们通常是在老宋的休息日出现在小周的身边。总有一些多嘴的同事会在老宋耳边有意无意地挑拨一下,但老宋不在意。他那时手头的客人总也做不完,还加班加点无偿为那些文艺界又重新走红的过期明星服务,走掉几个客人也是减轻他的负担。不久,老宋为了满足女儿出国愿望,接受一位老年香港客人邀请和资助,去那里落户做她的私人美容师。

“爱妮,今天怎么想到上午来?他至少还要过半小时到!”与爱妮同龄的女理发师小小王在她身旁坐下看看表道。小小王进店时已有两个王姓同事——老王和小王,前两王都已退休,后面又来王姓,但大家还是叫她小小王。就像店内前辈理发师仍把爱妮看成当年的摩登美人,把她的衣着作为某种标准去抨击后来的新人。

而那时,“6号”的周围更是美女如云,他是“亚而培”的高手。他为她们塑造时髦,也享受她们的宠爱。他的客人是这个城市最漂亮最摩登的女人,当然也是富有的女人。

爱妮眉头蹙得更紧回答小小王,“我昨天特地打电话关照阿华最好十点半到,最晚不要超过十一点,后面事情都排好了……”记不得今天是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但说到这儿,爱妮仍有小小的兴奋,已经好久没有约会可赴,叹着气,并非真正有气,“阿华是怎么搞的呀,总不见得让我迟到!”

现在是上午十点三刻,沙发上等候的客人稀稀落落,高峰是中午以后,美发厅的玻璃旋门陀螺一样不停地转着,像变魔术一样从庞大的后台源源不断地转出漂亮女人,但那时的漂亮仅仅是痕迹,残留在她们的衣着和五官上,因为她们的眼睑松弛,肤色晦暗,头发疲软,全是隔宿的倦意。再从这儿出去已容光焕发鲜艳夺目,毋宁说,亚而培美发厅更像是都市大舞台狭小的后台化妆间。非上班族女子们声色迷离的一天是从这儿开始。

“既然已经答应你,阿华是不会‘大兴’的,我看快了!”小小王朝门口看看,诡秘地凑近爱妮耳朵,“不是阿华不想早来,他现在身不由己,那个小女人拖着他呢,你没发现他这几个月脸色越来越青,我跟他讲你都要被她榨成药渣了……!”声调渐高,穿戴笔挺的理发师们都笑了。

爱妮坐在亚而培美发厅的长沙发上,微蹙眉笔渲染过的眉头,事实上,即使展颜微笑也已经没法抹去蹙眉的痕迹,爱妮人到中年衰败的美貌平添哀怨风韵。此刻的愁绪其实微不足道,她在为她的6号理发师的姗姗来迟而烦恼。

爱妮却笑不出来,提起“小女人”,心头便有缕缕醋波漾起,待要说什么,旋门砰然有声地快速转了几个空圈,人们都抬起头,一个细高个漂亮女人转进来,脚步踉跄一下,扫地阿姨将她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