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果果的婚事 > 第三十七章 镜里人生

第三十七章 镜里人生

果果歇了好大的功夫才说:你还是先让你爸妈来南京吧,小雅也让她来,我们九十九个头都磕下去了,剩下这一个哆嗦你没做到,也会是一个话柄,你叫小雅现在神思恍惚地跟着两个老人,他们身体也不好,我们做儿子媳妇的不闻不问,你我是知道这里头的原由的,问题是人家不看这原由人家只看这现象。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方博南忽地说:果果,要不,叫小雅回国吧,叫她回东北去,跟着爸妈。

方博南长长叹了一声,说你说我这是为什么呢?

哈果果感到方博南抓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他们都仰面躺着,呼吸浅而悠长,方博南手里慢慢地渗出了汗。

哈果果没有应他。

哈果果从浅睡里惊醒,她梦见儿子走丢了,这梦自上一次小浩然的乌龙事之后就时常降临。她时不时地会梦到儿子没有了,这一回的梦特别真,也因此特别可怕,大概是晚上方博雅那通电话闹的。

方家老两口很快地又来了南京,接站的时候果果就发现,老头老太太都老了许多,老爷子那总是十足饱满的架子一下子塌了不少,像盖好了楼之后被拆得七零八露的脚手架,老太太原本就不是一个利落的人,如今看来竟然有些龙钟了。失意的人是会引得人的原谅的,何况是一对失意的老年人。

最近一些日子哈果果总是这样一惊一炸,大约是做了恶梦。

难得方家爸爸萨达姆先生叫方博南不要再去韩国接方博雅了,她那么大人,自己是可以回来了,何况事已到最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哈果果突地一个激灵,差一点从床上弹起来,方博南回手按住她。

谁知事情还真就往更坏里走了。

他是爱她的,方博南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清楚这一点,从见到她的第一瞬间起他就爱她,可谓一见钟情,这一见钟情发生在他并不十分年青并不十分风花雪月的年代,来得温淡却滋味鲜明,他也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更清楚地认识到她爱他并不像他爱她。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折腾,也不过是因为一天比一天更意识到这两种爱份量上的差别。过去他气派十足,根本不屑去承认这一点差别,爱与自信叫他选择性失明了,等他开了眼,就受不住了,仿佛常胜将军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而想在其他方面找原因找借口,找不到,着了急,便计较起来。他生凭最恨老娘们家的斤斤计较,却不料自己也成了一个计较的蠢人。方博南想着想着对着那黑暗的虚空用力地啐了一口。

方博雅是在一周以后到南京的,她一到家,果果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眼神散散的,竟然也没有与父母兄长抱头痛哭,长时间地沉默。果果暗叫不好不好,她是有沉痛的经验的,方博雅如今这状态,比她痛哭流涕痛不欲生哭天抢地还要糟糕。

方博南也睡不着,他最近失眠得厉害,这在他四十多年的生命里是从未出现过的。他听父亲说过,小时候他就是一个特别能吃能睡的小孩,幼儿园时老师就说过,你们家的伙食费交得是最值的,这孩子可能吃啦!那时不过粗茶淡饭,他一样吃得喷香,睡得足足。成人了结婚了,他也一向是倒在枕头上五分钟就见周公,怪的是他一个平日里声势浩荡的人,睡觉却特别地静,蜷着,不打呼噜不踢被,连翻身都很少,睡眠里他是一个平和的人,仿佛睡眠是一道咒语,洗去他一切的浮燥与蠢动,让他还原为一个胆小的怕痛的少年失母的满怀惧怕与渴求的小孩子。可是这些日子他失去了他最纯净的睡眠,这种失去真是可怕。他开始在夜晚长时间地盯着天花板,一团混沌的黑,他甚至听见墙角某处细微的漏水的嘀嗒声。他四十多年的人生突然在眼前闪现,一幕一幕的,如果是电影,开头倒也算曲折动人,起伏有致,少年时冲动的恋爱,为之付出的巨大代价,与秦霜二十多年的交往纠缠,还有与果果的相识,那个相亲的晚上,头一次上果果家吃的那顿穆斯林的饭,他捧着那包桔子求婚,一手全是桔子皮的香,他们结婚,他领着果果一个一个认他们老方家那成群结队的亲戚,他们在东北冰天雪地里散步,他们家那个可笑的会报警的叫做朱丽娅的大锁。儿子的出生,家庭的琐事,一桩桩的麻烦,电影的走向变了,故事拖沓沉闷,戏剧的冲突通通化为琐碎,他的人生从此化为一出无趣的声光影郊,小成本,粗制作,惨淡票房。他唯一收获的就是他的女主角,这个睡在他身边的女人,还有他们的儿子。

果然不出所料,方博雅开始不说话了。整整半个月,一句话也没有,她每天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反复地拖地,方博南家的地板与磁砖地里里外外如今都镜面似地光亮,一个不小心就打滑,方博南说小雅你别老拖地,回头让爸妈再摔着就不得了。

哈果果一番思量,浑身燥热,被子就盖不住,她把腿伸出去,窗子是紧闭的,可还是有风不知从哪道缝隙里钻了进来,一会儿功夫就把她的腿吹得冰凉。接着,方博南的脚就挨了过来,很暖,把果果的脚轻轻地拨到被子里来。

晚上哈果果压低了嗓子跟方博南说,我看你妹不大好,这样子,多半是得了抑郁症了。

哈果果看出他的为难,她也不点破他,她觉得她也不必要再拿出高姿态来,这一档子破事,如同一个大秤砣,也实在是拖得他们一家子七死八活,不得安宁,钱也出了人也出了,现在得这么个结果,叫自己与方博南还要怎么帮她?还要帮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谁能给她哈果果一个期限,铁板钉钉地告诉她,你就把这事儿管到两年以后,哪怕五年以后,总得有个限度,谁能给她一个限度,再出多少钱再出多少力再费多少事?尽头在哪里?给她一个尽头她就再做一次二百五。

方博南闻言大吃一惊。

方家老俩口很快也接到了消息,他们也只得来南京跟方博南商量该怎么办。方博南觉得真的很难跟哈果果开口再说这件事,他一遍遍地搓脸,搓得脸皮几乎要塌了一层。

方家老俩口跟果果说,想请哈家爸爸妈妈吃一顿饭,叫果果看看能不能定一个好一点的馆子,怕他们少数民族有忌口的东西,果果便定了一家回民馆子。

那一头方博雅哭着说,不是的,春假早过了,到孩子学校也找过了,老师说孩子转学了。老家那头也去过了,没有人理,谁也不说孩子在哪里。

当晚在饭桌上两家人极其热情地相互敬酒,方博雅维持着她过分的安静。

方博南安抚她说,会不会是你误会了,孩子只是被他们带回老家去过春假了?

萨达姆先生热烈地连干三杯,感谢拉登先生和夫人这么多年来帮着他们带孩子,把个孩子带得这样健康,小小子听得人只表扬他健康,大为不满,补充说我还很聪明,我还会弹钢琴。

李大原家把孩子藏了起来,方博雅见不到儿子了。

到尾声时,方爸爸再次站起来敬酒,说还要谢谢哈爸爸妈妈养了一个好女儿送他们做媳妇,这样明理懂事,无私奉献,听得哈果果面红耳赤,疑心自己成了区十大青年的后选人。

这一天的晚上,方博雅又打来了电话。

方爸爸突然说,今天请你们二老吃饭,一则感谢,二则也是辞行,明天我们就打算回长春了,票也买好了。

这个人简直如人间蒸发了似的。

方博南与哈果果都很意外,方家老俩口并没有跟他们说要走,连方爸爸什么时候去买的票他们都不晓得。

他找不着她了。

萨达姆先生端着酒杯的时候,仿佛那身架子又回来了,带着一点悲壮的气息,方博南突地从父亲手里接过酒杯说这酒我替我爸喝了,说完也是连喝了三杯。

方博南于几天之后打电话给秦霜,伸头缩头这一刀都是要挨的,他得跟她谈一谈。可是秦霜那头竟然关机,QQ上的头像也一直是灰的。

第二天方博南夫妇俩送方爸爸方妈妈和方博雅到火车站,这个季节旅游淡季,车站人不算多,方爸爸搀着老伴走在前头,方博雅背了一个巨大的包跟在他们后头,方博南拎着箱子走在她身边,果果稍后一点。她看着前头的人,真像啊他们,背影一模一样,方氏兄妹像足父亲是自然的,难得的是方老太太的动作身形也像方家的人,也难怪,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四十年,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哈果果想会不会有一天她跟方博南也像起来,变得粗眉大眼,虎背熊腰,这念头叫人不由得要笑。方博南的动作里也带一点方老太太的影子,也是难怪的。她本就是他姨。他们真是一家子,走到哪里都不会丢的。

小小子惊讶地说你干嘛死?你也别死。

哈果果看见方博南把箱子交给父亲,跟他说着什么,方博雅愣愣地站在一边,方妈妈摇晃着过去拉着她的胳膊。

方博南在小小子肉肉的脸上捏了一把说:抱成一团了跑个屁,放心吧儿子,真要地震了我会护着你跟你妈,我死了也要把塌下的楼板撑着叫你们娘儿俩活着。

果果忽地冲上去,抢过方博雅肩上的大包,力气那样大,方博雅被她拉得趔趄了一下。

切,吵架就是吵架,你们那样哇哇哇还不是吵架吗?我们老师说错了就是错了不要狡辩。爸爸,你们吵架的时候我老是想,要不然就快点地震吧像四川那样地地震吧,那样你们就可以忘记吵架了,我们就可以抱成一团逃跑了。

哈果果说,爸妈你们自己回去吧,小雅就留在我们这里。

方博南笑了,爸爸妈妈不是吵架,是在交流不同的意见。

从开口说话的第一秒起哈果果就知道她是会后悔的,但是她顾不上她的后悔了。

方博南拉了儿子一同坐在地上。小小子似乎觉出爸爸的不同寻常,突然说:爸爸,你跟妈妈最近表现不错嘛,不吵架了。说着,他用手摸摸方博南的头发,又说:表扬你们。

方博南叫,果果!

小小子的脸与方博南的脸一同映在了镜子里,一式一样的大头大眼与浓眉,前尘后世,此生彼生,柳暗花明。

哈果果说不要废话了,回家再说。

不是赤果果啊?我还以为是赤果果呢,我想,这个赤果果跟妈妈的名字一样嘛。

他们留下方博雅后,真的是后悔了。

是赤裸裸。

方博雅显而易见是得了心理的疾病了。

那你什么时候思考完?五分钟行了吧?我们奥数老师说思考问题关键是要把问题的外衣都剥掉,落出赤果果的本来的问题来,然后就想出来了。

哈果果看着她常常会想起哈萌萌,那是一段刺心的记忆,有的时候哈果果会一阵阵地恍惚,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段日子。

儿子,天底下并不只有美国总统才能思考问题,是个人他有时都会思考一下问题。

那个时候,夏漱石快顶不住家人的压力了,哈萌萌提出来说要不咱们就离了吧,这种日子死不成可也活不好。哈果果一向觉得姐姐哈萌萌表面柔弱温情,可以随遇而安,其实骨子里有很绝决的东西,宁折不弯。

小小子浩然说:哎呀我不想看我现在只想玩游戏,真的爸爸,你让我玩一会儿吧,你为什么要思考问题啊?你又不是美国总统。

离婚以后的哈萌萌情绪惭惭地不对劲起来,夏漱石也很快发现了,带着她辗转各地去看病,几乎与家里断绝了来往。果果那个时候很恐慌,总以为姐姐得的是精神病,这是一种多么可怜而耻辱的病啊。可是夏漱石那不叫精神病,是心理病,哈萌萌得的是抑郁症。或许他不过是在安慰果果。

方博南说儿子你不要玩游戏,你去看书,要不看漫画也行,你让爸爸思考几个问题。

哈果果现在每天的精神都绷得紧紧的,连柔和的五官也变得严峻起来,她跟方博南说咱们得看好她,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小小子方浩然踢踏踢踏地过来说爸爸我可不可以玩一会儿电脑游戏?爸爸,爸爸,你别照镜子啦,她们女的才一天到晚照镜子呢。

方博南于是请了一个小保姆来家,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帮着做做家事,顺带看着方博雅。请保姆的钱是方家老俩口留下来的,他们走时留了一笔钱给哈果果。那小保姆用得并不顺心,小姑娘好玩,嘴又来得馋,把小小子的零食偷吃了不少,家务事却做得精糙,饭菜也烧不好,果果有一次发现她竟然把菜只在炎笼头下冲一冲就下锅炒了。可又没别的办法,按果果说的,现在找个好保姆比找个好领导还要难。

方博南久久地盯着镜面,直盯得那镜面水波似地轻轻地晃动起来,方博南想,难怪恐怖片里会都喜欢用镜子做为吓人的媒介。对着镜子,方博南只看到一个中年的面目纠结的男人,脸上身上所有的线条都往下坠,直要坠得一败涂地。那明晃晃的镜子里头像有个鬼魅,咧了血也似的红红的一线薄唇在笑,然后悄声地说:你有什么老男人?你什么都没有。你只有一脑门子的官司一腔子的鸡零狗碎一屁股擦不干净的屎。

方博南与果果还带着方博雅去看心理医生,这种毛病,也不像头痛脑热或是五脏六腹出了问题,非药石可医,方氏夫妻一筹莫展。

连他脸上细小的斑点都照得一清二楚。他在这镜子的面前真是无处遁形,那镜子仿佛是个活物,无论方博南将自己的正脸、侧脸、四十五度角的脸对着它,它都生动鲜明地映着那张脸上的各种痕迹。

这个星期哈果果接到夏漱石的电话叫她出去吃饭。

新的镜子太明亮了。

果果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夏漱石了,刚一见面吓了他一跳,夏漱石瘦了好多,连以前那一头浓密的头发都薄了许多似的。

家里卫生间洗手池上方的镜子被小小子浩然用玩具小汽车砸裂了,方博南刚刚换上新玻璃,几乎在换完的那一刹那,方博南就后悔了。

果果问你怎么瘦成这样?病了吗?脸色也不大好。

哈果果想不出来,索性不想了。

夏漱石说,只是工作太忙了。我正掉头发呢果果,他说,快五十了,也许很快掉成地中海也说不定。

哈果果有一瞬间忽地想:随他去吧,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难不成真的去找个私家侦探弄个水落石出,水落石出之后你要拿那石头怎么力?

果果大笑说乱讲。连你爸爸都不掉头发的,老了也是一头又厚又重的白发。

果果不由得深了心,留心观察审视了方博南几天,似乎也没有发现特别的蛛丝马迹。

是的,夏漱石也笑起来,我也老了。

哈果果想陈安吉是有发言权的,她看过男人坏起来是什么样子。

果果斩钉截铁地说:你永远也不会老的!

陈安吉跟果果说,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一个男人如果突然改变性格,不是病了就是坏了。

夏漱石问:果果你现在有话也不跟我说了吗?你小姑的事,要不是我听妈妈说我还不知道呢?你该来找我,我可以帮着找人替她治病的。

他每天按时下班,主动要求接儿子放学,做饭收拾,少言寡语,深沉得很。

果果说,我想来想去,最不该找的人就是你。再说她跟你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牵扯,唉,你实在是犯不上帮她。

哈果果这两天非常惊讶地发现方博南似乎在一夜之间变了个样。

夏漱石说我不是帮她是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