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博南一听这话急了，一张大脸涨得通红，脖子也粗了：我说哈果果，你是啥意思？我可是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的，啥退路不退路，我倒是常常觉得你话里话外要给自己留退路的意思。咋的？是不是有什么状况了？怕我这破车撞你好道儿了？
可不是呢，果果说，你那户口你好好留着吧，将来也是一条退路。
果果也急火攻心了：呸，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来？我们这不是买房子呢吗？我不真心跟你过我买房子搭上那么多存款干什么？方博南你说话要有根据，夫妻间也不好搞诽谤的！
方博南说：怎么啦怎么啦？我又怎么你了啦？我也没说错什么呀，北京户口是挺值钱的，多少人在那儿漂着，不就是想挣一个北京户口？
我诽谤？你才诽谤。你不就想我把户口迁到南京来？迁呗，像我这种有才华的人，哪儿不上赶着要？我就是今天迁出来，明儿我再想进北京，他还得屁颠屁颠地欢迎我回去，麻利儿地给我一个新户口！
方博南最怕哈果果这种态度，耷拉下眼皮，脸上似笑非笑，总让他觉得，这是典型的南方小女子的作派，她也不是生气，也不是不满，可就是叫人瞧着就有压力，眉目间全是奥妙，而果果这种作派尤得她妈的真传。
哎哟哎哟。果果说。
果果不作声。
方博南顶听不得果果这种哎哟哎哟，一头便头皮麻苏苏，尤其当他的自信心刚刚被售楼小姐伤害过的时候。
方博南说，其实这北京户口可比南京户口值钱哪，不办过来也没什么关系，现在户口也没那么要紧了。
两个人不明不白地又吵一架，方博南这时候觉得，地域性差异的确是婚前必须要考虑到的一个问题。谁叫自己好南方小娘们儿的色，色果然是刮骨钢刀。
首付的钱掏出去以后，就要着手办贷款，二手房，那一年，二手房贷款年限最多十五年，用哈果果的名义贷的，因为方博南的户口还在北京，这下子，可以办到南京来了。
哈果果也觉得，方博南莫名其妙，本事不大，口气来得个大，全然不是她想像中的艺术家的脱俗气质，人在恋爱时果然是智商低下，连眼神也不济。
哈爸爸哈妈妈说了，家里是无论如何也腾不出地方来给他们塞下这一大堆东西的，还好楚一帆帮忙，把东西先搬到了他那个朋友家的空房里放一下，方博南夫妇俩就在这临时的房子与果果娘家打打游击，还要忙着跑贷款什么的，一时间忙乱不堪。
吵归吵，贷款还要办，日子也还要往下过。
果果说她不计较我计较。我得有信用有骨气才好。
没消停两天，两个人又为了一件事，爆发了一场大吵。
方博南说：秦霜倒不是那种计较小事儿的人。
事情出在夏漱石这里。夏漱石知道果果要买房之后，约了果果出去，给了果果一笔钱，果果死活不肯收，夏漱石没办法，只好说，算是借给果果的，让果果向银行少贷一点款，以后一个月的负担也少些。
果果坚决不肯，说亲兄弟还明算帐呢，现在我们的款子还没到人家手里，就不好搬过去的。
无息贷款。夏漱石说：你拿着这钱其实是帮我一个忙，我得替你姐完成心愿。是她叫我以后看顾着你的，这次你找房子这么难的关口，我也不在南京，你收了钱，我也安心点。
要不，方博南说，咱们跟秦霜商量下，提早一点搬过去。
果果听不得夏漱石提起姐姐萌萌，有那么一瞬间，哈果果忽地有点恨死去的哈萌萌，萌萌是聪明女人，她明知道的！当初她明知道的！她是豁达，是手足情深，可她也算准了哈果果全不是她哈萌萌的对手，哈果果那个时候不过是个黄毛小丫头，懂什么情爱呢？她不过是看着这个男人好，温柔，体贴，剑胆琴心，符合她小心眼里对好男人的全部想像。哈萌萌不知道，其实哈果果是把哈萌萌与夏漱石一并放在心尖上爱着的，这两个人缺一个都不行，哈果果不可能独爱了另一个。哈萌萌就算是死了，不在了，也还要哈果果欠她一个人情，就算她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骨肉，哈果果也不愿这样欠她的情，欠了他们俩个人的情。
那房东居然一天也不肯通融，气得方博南差一点当面跟她跳脚。
果果哭得挺伤心的。不过这回没当着夏漱石的面哭。
这个时候，果果原先房子的租期刚好到了。
回家后果果眼睛还是红红的。
他们跟秦霜约好了，等这边银行贷款的事办好了，便去办过户。
果果把钱的事跟方博南说了，方博南无比吃惊，果果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朋友，可以这样慷慨地借出一笔钱，连利息都不要的。他别就是你的那个什么状况吧？我都绿帽压顶了我还乐呢！
方博南夫妻俩最终从这么个想不到的人手里头买下了算是很称心如意的房子。
方博南自己把自己激怒了，一拍桌子大喝一声：你给我明说吧哈果果，这人到底是谁？
秦霜说了个数，方博南与果果都松了口气。
果果也沉不住气了，也一拍桌子，可惜身小力薄，声势不及方博南：方博南！我不许你污蔑我的人格，更不许你污蔑他！
方博南于是问：秦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里有话，这房子你要多少钱？
你背着老公跟人勾三搭四的你还声儿这么高？他！他是谁？谁是他？
方博南夫妇俩又交换了个眼神，果果冲着方博南微微点点头。
果果说：他是我曾经的姐夫！
一个女人，有姿色，脑子又灵活，处事又潇洒，总是会有办法的。果果想。
方博南更吃惊，说我跟你结婚这么久，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姐？亲姐还是干姐？
果果听闻，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大吃一惊！这秦霜，真不是简单的角色。
是亲的。
秦霜说：房子是还可以，我嫌它离我现在的公司太远了，而且，她闲闲地说：我这不是又倒腾了一套新的嘛，过些日子我就搬了，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卖了。
你姐呢？
方博南与哈果果的眼风已交换过好几回了，方博南问：这么好的房子，你干嘛要卖？
不在了。
更叫果果与方博南欢喜的是，房子是装修好的，且品味还不俗，卷了包袱搬进来就能住的那种。总之，这套房子，除了朝西，夏天有点西晒之外无一处不好。
你说啊，果果，你有个姐你都不跟我说，你们家也一个字不跟我透，你们还拿我当一家人吗？我看出来了，你们，你跟你爸你妈，你们还是抱团儿的，你们压根儿就把我排除在外。你可真叫我心里头拔凉儿拔凉儿的啊。
说着凑到方博南跟着去逗小小子浩然，浩然老实不客气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这小子手劲儿不小，揪得秦霜哎哟一声，果果赶紧过去拉开小浩然的小爪子，秦霜看了她一眼，心里想，这两人站在一处倒还真不算难看，就只是哈果果个儿小了点儿。
果果听了这话，觉得方博南也没有说错，不由得就缓了语气：老公，你不要怪我们。我姐不在了。而且我姐不是……不是好死。我姐是我们全家心里不能提的痛。现在是好得多了，刚出事那会儿，我妈神经都不大正常了。我们家差不多都碎了。从那以后，我们都回避我姐的事。亲戚们也不敢提，怕我妈再出什么事。
真真是相当好的房子，原先的两房一厅被巧妙地改造成了三室一厅，多出一间小巧的书房来，两间卧室非常规整，主卧与阳台打通，阳台做成半圆形，放了一套半旧不新的沙发。垂着厚实美丽的窗帘。另一间卧室布置得看上去像一个工作间，还放了一个跑步机，秦霜解释说：这间面积小一点，你们以后可以给宝宝做卧室，是吧宝宝，你得有自个儿的屋啊。
方博南听得果果说得十分悲凉，也不禁和缓了声儿，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出乎人意料的，是那套房子。
果果说：反正就是一个悲剧。
秦霜比早先略胖了些，一头长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穿着打扮走白领新贵的风格，更加打眼了。人倒是格外地热情，又爽快又周到得了不得，在楼下专等着方博南夫妇俩，上来就管哈果果叫嫂子，还挽起果果的胳膊，夸果果当了妈妈身材样貌也不走样，真诚地询问她保养的方法。两个人言谈自然和谐，宛或多年好友，方博南抱着儿子跟在后面边走边想：女人真会装，一个一个的全可以得奥斯卡。
哈萌萌当年是某幼儿园的老师，出身平常，学历普通，但是长得好，人又温顺能干，夏漱石是世家出身，留德回来，在市里最好的医院胸外科做医生，人品学问样貌样样都没得挑。原本，这两个人是不大有可能有什么交集的。可是偏偏，老天爷就爱开玩笑。
方博南一想却也是这么回事。
那天若不是夏漱石的同事临时有事，再往后推，若不是那同事是与老婆离婚把女儿托在爸妈家的，若不是他爸爸正好生病，他妈妈要照顾老头子，若不是夏漱石正好去找那同事说点儿事，那同事也不会托好脾气的夏漱石替他去幼儿园接一下女儿，夏漱石他一个单身男人也不会碰上哈萌萌一个幼儿园老师，两个人也不会一见钟情，不会有婚姻，也不会有后来的死亡不会有悲剧。
两个人便与秦霜约好了去看房子。果果认真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俨然一个娇小美丽生活无忧的小女人，那房子也是白看一看，闲着也是闲着，买不买另说的意思，连小小子方浩然也穿戴得格外齐整。方博南暗自笑笑，那笑却没有逃得过果果的眼睛，果果说：方大头你不要笑，我不是跟她较劲，我不过是替你挣面子。
果果说：你晓得嘛方博南，不是你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一个对的人就可以保证了一辈子的幸福。
等他的反射弧完成了一个反射的过程之后，方博南明白过来，果果这小女人，挺会管理男人的嘛！如今的自己，简直被她三个手指捏田螺，牢牢地掌握住了。明明没什么偏给她说得好像有什么，却又由于她的大度而不计较什么似的。罢罢罢，这不是俩口子嘛，耍点儿小心眼儿就耍点儿小心眼儿吧，管理就管理吧。
方博南想了想说：你让我见见咱姐夫呗，我说真的，我们两个人也该谢谢人家是不是？
方博南连连称是。
怪的是，等到方博南真见到了夏漱石之后，竟然放了心。
隔了一夜，果果说：我们就去看看吧。本来呢，我也不想沾人家的光，可是，人穷难勉志短，我们这不是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嘛。果果忽得笑起来，换了一种很贴心的口气对方博南说：老公啊，你也不要有什么故虑，本来也就只是老乡，人家肯帮忙，我们该感谢才是。再说，还不知房子合不合适呢。又补充道：嗯，我是相信你的。
方博南很客观地想，世上总有一些正派的不会搞第三者的男人，他甚至不敢保证自己就是其中一个，但夏漱石肯定是。
晚上回过味儿，方博南对自己这一番表现十分不满，明明没有作贼，心虚个什么劲！弄得此地无银似的！啥时候自己变得这样窝囊起来，可见婚姻是要消磨男人的志气的。
人说只有女人才看得清楚女人，其实男人也一样，也只有男人，才看得清楚男人。
方博南连说我们是该好好考虑考虑。
不过方博南自此以后，仍然会时不时地口头犯贱，跟果果开一些小玩笑，说些诸如：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这种混帐话，惹得哈果果大怒，不过果果心里头也明白，一个男人拿另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开玩笑，显见的，他并不真正拿那个男人当他自己的敌人。
果果说：我考虑考虑。
果果会说：许你有妹妹不许我有哥哥？
像嗓子里团了一口痰不得吐出似的不痛快。
我跟秦霜之间清清白白。
方博南忙说：咳，她就是能忽悠。老婆你是老实人。咳咳咳。
你放心，我跟夏漱石之间只有比你们更清白。
果果沉吟一下，心里有点怪怪的滋味，像小时候同班级的小姑娘抢鲜穿了件新衣服而自己依旧布衣荆钗时艳羡而微妙的妒意：哟，果果说：这秦霜，还真是个人物。我们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在这个城市里还没落脚之地呢，她一个外来妹，倒有多余的房子发卖了。看来真是个能干人。
那可说不准，就那他条件，我是女的我也贴上去。
方博南忽地脸呈忸怩神色，说：是这样。前两天吧，那个，秦霜她吧，给我打了个电话。她也是听我老乡说的，我正在找房子，是他们嘴快告诉她的，可不是我说的啊！我告诉他们也是为了让他们帮着我们打听房源的意思。那个，秦霜说吧，我们要买房子的话，她手上倒是有一套不错的房子，正好想卖，我们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一下。不过你不想看的话咱就不去看也行。
你不会明白的，夏漱石对我来讲是不能用来爱的。
想到这里，哈果果有了主意，虽心里对方博南要说的事一无所知，但脸上却便带出一种洞悉一切而不愿明说单等对方坦白交待的神气说：你也不必废话一堆，早早说明，好多着呢。
是用来瞻仰的。
哈果果略一想，便明白如今方博南这话里话外一番造作罗嗦必有缘故，心想，方博南自己把小辫子送到我手上来了，不抓白不抓，省得这人成天口舌犯贱，惹人讨厌。便是煞煞他的无名傲气也是好的。
我二十岁以后就想明白了，跟一个人过日子不能总用一种瞻仰的姿态。
方博南说：老婆，我这里倒是有一条有关房子的信息，我觉得吧，虽然不大妥当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当，看看也不要紧。但如果你实在不想看我也不勉强。不勉强。但是我还是认为有必要看一下，房子总归是房子，多一个房源多一条路对不对？你愿意就买不行就拉倒，咱们对房子不对人……
话说到这里，方博南好好地看了哈果果一眼。
可是这一回，方博南竟然吞吞吐吐，叫哈果果好不奇怪。
夫妻之间，日日相对，看见的是对方的容颜，或许比较了解对方的性格人品。
方博南这个人，在老婆哈果果面前，从来就是有一说一，甚至有一说十的，哈果果一直觉得，方博南这个人，好也在一张嘴坏也在一张嘴，成也在一张嘴败也在一张嘴，果果甚至开玩笑地对方博南说过：要是有朝一日你真的成名成家了，要弄一个什么名人故居，说什么也得拍一张你这张嘴的特写照片给挂上。
然而只有幸运者，可以在生命的某一个突来的瞬间，窥见对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