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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二十来分钟之后,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了她的面前。车窗缓缓打开,许嘉伦探出头来对她说道:“上车。”

那边许嘉伦的声音听起来是沉闷的:“阮珊。”

车里的灯没有开,一身黑衣的许嘉伦似乎也隐没在这样的一片黑色里。沉默了许久之后,阮珊张开嘴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打车直接去他家里可又怕不方便,拿着手机发了一会儿愣,最后拨打了许嘉伦的电话。

“两天前。”

那边没有人接听,阮珊再打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接听。

然后便又陷入一片沉默里。

夏末初秋的晚风已经带着薄薄的凉意,大脑被这样一吹才觉得清醒许多。阮珊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选出通讯录里“邵然”的名字,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许嘉伦的车逐渐驶离繁华热闹的市区,向静谧的郊区开去,也不知道开了多久,最后缓缓地停在一家殡仪馆的门口,转过脸看向阮珊:“追悼会下午就结束了,邵然一直一个人在里面。你进去陪陪他吧,我在外面等你。”

“停车,我要下车,”她伸出头对前排的司机喊道,“就在这里停车。”

阮珊愣了愣:“你不陪我进去?”

阮珊的脑子一时乱糟糟的,只觉得出租车里的空气污浊逼人,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他笑了笑,点燃一支烟,明明闪闪的光线里,他的神情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他就那样隔着缥缈的烟雾看着阮珊,许久轻轻地伸出胳膊,帮她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我知道你们现在需要的只是彼此。”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瞟了一眼报纸最上面的日期,正是今日的报纸。

他突如其来的温柔让阮珊怔了一下,低下头对许嘉伦道谢之后,她便推开车门向殡仪馆的大门走去。

阮珊只觉得内心卷起千般波澜,她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那篇报道上面。目光所及之处,立即就看到的便是“邵董事长追悼会今日举行”这十一个字。

静谧的深夜里,那扇大门显得格外肃穆,阮珊在门前站立的时候脑海中一瞬间又浮现出自己十四岁时站在爸爸的灵柩前哭泣的样子。

阮珊微皱起眉头,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照片上他瘦削的脸庞。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照片捕捉到的他,神情里是掩不住的疲惫。

有人说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针没有扎在你身上,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多么疼,这句话阮珊并不认同。因为从古至今,这世间的悲痛和欢乐,大抵已经没有新鲜感可言,大抵已经反反复复上演过无数次。那根扎在你身上的针,从来都不是新鲜的。例如今日,当阮珊推开殡仪馆的大门隔着许多排长椅看过去,而邵然也正好听到身后的推门声回过头来的时候,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阮珊确信他们的心境和情感,是完完全全交汇在一起的。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想要去认真了解的信息,只是粗略地翻看着,翻到第四页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边大脑才反应过来,慌忙又翻回去,果不其然,在刚才翻过去的那版的右下角有一张邵然的小幅照片。

正前方挂着的是邵父的大幅照片,和生前一样,照片上的他依旧带着俊朗和善的笑容。

从商场出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晚,阮珊在街头拦了一辆出租车,后座上大概是上个乘客落下的报纸,阮珊坐着没事,索性拿过来翻看。

阮珊迎着邵然的目光缓缓地走上前去,她在他的身旁站定,弯下腰去向着邵父的遗像深深地鞠上一躬。

“知道知道,”阮母在电话里大声说着,“你不用管我,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在起身时,与自己并肩而立的邵然轻轻拉住了她的手。那一刻的阮珊,眼泪几欲从眼眶汹涌而出。

咖啡馆暑期兼职的最后一天,阮珊结了工资之后觉得心情极好,揣着钱包去了商场的中老年专区,给妈妈选了一套夏装和一双鞋,走出去之后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不放心地叮嘱着妈妈要按时吃药。

黑色的布幔和白色的花束,长椅也是漆黑的颜色,两人在最前面的长椅上坐下,手一直牵着,没有人开口说话。

可也只是在心里念叨,千丝万缕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邵然的这条看不出情绪和态度的信息,最后还是没有回复,按下了关机键。

那是阮珊人生里所经历的最长的沉默,他们坐在这里整整一夜,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玻璃上折射进来,在两人的头顶投上一层淡淡的光泽的时候,邵然才站起身来,对阮珊说道:“走吧。”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她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骗人,明明一点都不好,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骗人骗人骗人。

阮珊站立起来的时候,脚已经有些微微发麻,她趔趄了一下,邵然慌忙扶住了她。她与他拉着手出去,她走在比他后面一点点的位置,邵然伸出手去拉开眼前的大门,清晨的殡仪馆门前空荡荡的,许嘉伦的那辆车格外醒目。

“阿阮,我都好。”

车窗缓缓落下,他从里面挥了挥手:“走,我送你们。”

那边立即就回复过来,好似就在等着自己的短信一般,阮珊深呼吸了好几下才鼓起勇气按下了打开信息。信息弹了出来,在漆黑的夜里散发出亮光,阮珊一看到那五个字,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

拉开后座车门的时候,阮珊看到了地上散落一地的烟蒂,这才想起昨天她进去之前许嘉伦是说过在外面等她的,这样看来的话,他大抵是在这里等了一夜。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开始编辑短信,编辑了长长的一条,想要发送的时候却又一字一字地删除掉。再重新编辑之后还是一字一字地删除掉,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发送出去的只有三个字:你好吗?

许嘉伦的车先到了邵然的楼下,阮珊送他到电梯口,在电梯口的时候他抱了抱她:“阿阮,我……我一直没有联系你,不是不想你,只是……只是这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真的是让我措手不及,我就在心里想着或许这段时间你先离开我比较好……我是一直想着等我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就去找你的,阿阮,我……”

因为听许嘉伦说了邵然的情况的缘由,阮珊无法安稳地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久还是无法入睡,心情和这八月份的海滨城市的天气一样,黏糊糊的。

“邵然,”阮珊打断了他的话,伸出手来在他那明显苍老了许多的面颊上轻轻抚摸着,“你瘦了好多,有我呢,不管发生什么,你记得有我呢。”

晚餐结束之后,许嘉伦执意要送阮珊回学校。阮珊摇头拒绝,趁着许嘉伦接了个电话的空当,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学校。

“上去吧,”阮珊帮他按下了电梯的上升键,电梯门缓缓打开,“我知道有些事情要慢慢处理,急不得,邵然,我可以等的。”

许嘉伦拿起盘子里的叉子,在桌上的餐巾上一笔一画地画出了一个“许”字,而后抬起头来看向阮珊:“你记住,我姓许,许嘉伦,不姓邵。”

看着电梯一层层升上去之后,阮珊缓缓走了出去,重新坐回许嘉伦的车里:“送我回学校吧。”

他的双眸漆黑,在西餐厅的灯光下如同鬼魅,让与之对视的阮珊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意。她有意忽略他方才那段话的后半句,低下头笑吟吟地看向别处:“邵家的公司遇到困难,你倒是很高兴的样子,你不也是邵家人吗?”

许嘉伦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发动了车子,阮珊也没有在意,直到开了半个小时后发现自己完全被带到了与学校方位南辕北辙的地方才问道:“你带我去哪里?”

“所以,”许嘉伦把手里的红酒杯放下,“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还是沉默着,从后视镜里看了一下后方路况之后转了个弯,汽车驶进一个小区里。

注意到阮珊微微蹙起的眉,许嘉伦抿了一口红酒:“邵然和邵家的整个公司气数已尽,你和邵然的那一段感情也是气数已尽,而我呢,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我喜欢一个人,一样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既然你和邵然既已经结束,那我也不算是横刀夺爱……

“去我家洗个澡吧,你身上都沾上烟味了。”许嘉伦淡淡地说道,“洗完澡我送你回去,林姨这几天会在邵然那里住着,你去他那里不方便。”

“邵然……”许嘉伦举起高脚杯晃了晃,“不怎么好吧,邵叔身体康复估计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随时都有可能离世。公司现在也是风雨飘摇,上市股票一直下跌,有两家公司已经对邵氏企业提出了收购,邵然现在也是压力重重……”

“我知道。”阮珊噘着嘴嘟囔了一句,方才站在电梯前邵然没有邀请她一起上去的时候,她就在心里猜测出应该是邵母现在住在那里。

牛排红酒对阮珊来说如同嚼蜡,她勉强往嘴里塞了几口,抬起头看向许嘉伦:“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吧?邵然,邵然最近怎么样?”

许嘉伦的车缓缓停进车库,阮珊跟在他的身后下车。她平日里是厌恶他的,觉得他油腔滑调不安好心,觉得他整个人极其危险,然而今日,说不上为什么,她却由衷地觉得他是可信的。

阮珊拍掉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还有别动不动就拿‘亲爱的’恶心人,信不信我马上就从车上跳下去。”

若说是邵然的住所简约,那么许嘉伦的,简直可以用清冷来形容了。

许嘉伦问出的“想去哪里吃”、“想吃什么”之类的问题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笑了笑,伸出手去挑了挑阮珊的下巴:“亲爱的,你这样子好像古代青楼里硬被拉着陪客的姑娘一样。”

房子大得几近空旷,却没有摆放什么东西,倒是阳台装修得别有情趣,花花草草的中间摆放着一个摇椅,从那里看得见远方的大海。

阮珊犹豫了几秒钟,最后实在是难以抵挡住“能听到邵然的消息”这样的诱惑,弯下腰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浴室在那里,”许嘉伦指了指,而后往卧室走去,“我给你找件衣服换。”

许嘉伦拉着她走回车旁,拉开车门说道:“这样好了,你和我吃个饭,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不用了不用了,”阮珊慌忙摆手,“穿你的衣服不好吧。”

阮珊的后背微微一僵,咬着嘴唇站了几秒钟,似乎在做着心理斗争。几秒钟之后,她回过头来看向许嘉伦:“邵然……还好吗?”

“不是我的衣服,”他笑了笑,而后抱着几件衣服走出来往沙发上一放,“你自己随便找一件穿吧。”

“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邵然的消息?”许嘉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一堆都是女生的衣服,阮珊咂了咂舌,捡了一件出来:“前女友的?”

“你要说什么?”阮珊并没有停下向前走的脚步。

许嘉伦耸了耸肩:“算是吧。”

阮珊生气极了,瞪了他一眼便转身向前走,许嘉伦慌忙推开车门从里面走出来,拉住她的胳膊:“我等了你一个下午你好歹让我说句话吧。”

“前女友人都走了衣服怎么还留在这里?”阮珊感慨了一句。

黑色车窗忽然缓缓地降了下去,把阮珊吓了一跳,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低下头道歉之后发现对方没有反应又抬起头来,眼前是许嘉伦笑得花枝乱颤的一张脸。

“我前些年有一段时间吧,”许嘉伦往沙发上一坐笑着说道,“成天泡酒吧,然后带女人回来,正好有个朋友做时装,从他那里拿了几十条香奈儿的连衣裙,带回来的姑娘第二天走的时候送一件穿走,有的自己的衣服就不愿意带了,我就全丢在衣柜里了。”

五点钟换班的时间到了,她与接班的同事做好交接之后便从柜台里面走了出去,到后面的更衣室里把身上的粉色制服脱下,换上自己的衣服之后便往外走。路过门口那辆好像已经在那里停了好久却没人在里面的车的时候停下脚步,对着黑色的车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皮筋从头发上拿下来,马尾辫变成披肩发。

“你带回来的姑娘身材都这么一致吗?”阮珊饶有兴趣地问道。

许嘉伦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走到了旁边。周末的下午是咖啡馆最忙碌的时间,阮珊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空闲时间,整个下午都在忙碌着,也并未有心思注意一下许嘉伦是否离开。

“差不多吧,我的审美标准一直没有降低过。”许嘉伦回答道。

阮珊低下头去收银结账,把找的钱和小票推到许嘉伦面前,指了指旁边说道:“那边是等候区。”她抬起头来微笑着:“下一位。”

许嘉伦的浴室里有一个大的圆形浴缸,阮珊在里面泡了个澡之后又吹干了头发,而后换上衣服走了出去,一眼没有看到许嘉伦。

“噢,一杯蓝山,”许嘉伦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你几点下班?”

环视了一周之后,看到他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

“要点什么?”阮珊没有回答他的话,低下头继续问道。

他还是一袭黑衣,细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徐徐上升的烟雾中,他的神色里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哀愁。

许嘉伦也有些诧异:“阮珊,你在这里上班?”

阮珊的眉头微微蹙起,怕打搅到他的情绪,尽可能地走得非常轻盈。然而走到阳台的时候他还是察觉到了,回过头来看了看,对阮珊笑笑:“好了?”

八月末的一天,她和往常一样正工作着,对面前排队的人说着“你好”,一抬头赫然发现眼前站着的是许嘉伦。

“嗯。”阮珊点点头,拿起摇椅旁桌子上的一本书。

她曾偷偷去过邵然的小区两次,都是下班后忽然冒出想法坐车过去的,偷偷摸摸进了那栋楼,在她所熟悉的那扇门前站上几秒钟,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也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有张照片从那本书里滑落下来,阮珊慌忙俯下身去捡,许嘉伦已经匆忙地捡起重新夹在了书里。

手机每天都会响上几次,短信或者电话,家人的,同学的,同事的,然而并未接到过邵然任何只言片语。

是一张合影,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合影。

她轻轻地在心底叹息一声,好在天生也算是乐观的人,情绪并未低落太久便为自己打气,告诉自己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成为站在高处的人。

大抵是许嘉伦和他的生父吧,阮珊在心里揣测。

那张脸古典又别致,极其上镜,阮珊坐在公交车上呆呆地看着,自卑感在那一瞬间包围了她,甚至在心底也能理解和认同邵母对自己的诘问,与那些有着光环站在高处的人相比,她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许嘉伦拿起那本书起身走了出去,一夜未睡的他也冲了个澡,十几分钟后换好衣服走出来对阮珊说道:“走,我送你回去。”

有一天公交车上碰巧有座,她坐在那里看着车前挂着的闭路电视里的广告,是一个奢侈品牌手袋的广告。提着那款手袋的时尚漂亮的女人的脸一一闪过,在那则广告里,她看到了一个猛一看意料之外、仔细一想情理之中的人,宫蕊。

在校门口与他分别的时候,阮珊放下了心中对他的敌意,很认真地说了句:“邵叔叔这么一走,以后的事情还麻烦你多帮邵然担待一些。”

空闲的时间太多,便会使人陷入回忆中不能自拔。在寝室里无所事事了三天之后,阮珊索性出门去应聘了一个兼职。在一家咖啡馆里做收银员,上午九点到晚上五点,八个小时忙碌的工作时间让她没有精力胡思乱想,机械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每天傍晚坐公交车回学校,大多数时间都没有座位,和许多上班族挤在一起,脸上也同他们一样,带着微微茫然的神情。

许嘉伦的手指在方向盘上随意地弹动了几下,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