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小寨中忽然下起雨。
姬恪顿了顿,只笑没有答话。
天边还只可见一丝晨曦的时候,沉沉的云朵厚积在天穹,一片苍然的暮色,细雨便已斜斜落下。
张大嫂叹笑道:“还不是你家姑娘帮你买的,那可是上好的绸子,她变卖了自己的珠链才有闲钱替你买了套现成的。不是我说,你这姑娘对公子你可真真是痴情,一出门便是帮你又置东西又煮粥,方才还问我有没有调养身子的药想要给你熬一碗。唉……这么好的姑娘家,公子可别负了人家。”
一早,张大嫂就在忙碌的朝屋中搬运东西,一扁篓一扁篓的药材很快堆积满不算大的屋内。
翻到白色亵衣,姬恪略诧异:“这是……那我身上那套?”
刚歇下一口气,就看见那位白衣萧公子倚在门边,疏离的目光望向天际尽头。
张大嫂到院中,不一会就抱着他昨日穿的白衣过来,已经洗净干透,还晾晒出淡淡春光的味道。
尽管他的面上还带着倦容,但丝毫无损那张清俊绝伦的容颜。
姬恪笑容依旧,没有表态,只是似想起什么问:“请问,在下之前的衣服呢?”
“萧公子这么早就起来了啊?你看我这忙的都没注意,我先给你倒杯热水吧。”
一旁的张大嫂建议他从管道绕行,虽然可能多上半个月的行程,但比起横越山脉总是安全的。
姬恪闻言,谦和的一笑,眸中那一汪深沉的墨色蜿蜒成了流水般的和顺:“多谢了。”
夜晚,苏婉之睡在榻上,同一间房内,已经睡足的姬恪换上张大嫂留在床沿边的青布褂漫步而出。跟打猎归来的张大哥问了路,才知此地距离明都并不远,麻烦就麻烦在当中隔了一条山脉,山路崎岖,险峰陡壁,并不好走,夜间更是容易遇上野禽、猛兽。
温水入口,压下了一夜的倦怠。
姬恪笑着接话,唇角的弧度如伪装般恰到好处。
“萧公子,看着天色,恐怕你们还要等上几日才能走。若是下雨,山路泥泞,极易出事。”
“是么?”
“多谢。我知道了。”
那厢,张大嫂已经感慨的开头:“这姑娘对萧公子是真的好,倒让我想起年轻时我和我家那口子,哎呦,那个老鬼当年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乡里好几户姑娘都对他有意思呢,要不是我……”
“别看这雨来的突然,对乡亲们而言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事,这天可都旱了好些日子了。”看姬恪的神色似乎有些失望,张大嫂无缘无故就多嘴起来:“萧公子若是无事,可以带着那位姑娘去看晚上寨里的雨神会,每年开春寨里下雨都会举办一场,寨中的年轻男女都会去,里面很是热闹。”
姬恪隐隐有些不怎么好的预感。
“有趣么?”
方才那位张大嫂站在门框处,笑看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然之色。
苏婉之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显然是刚起来,发丝蓬乱散在肩头,笑意宛然。
苏婉之又跑去收拾碗碟。
那笑容太明媚,姬恪一息失神,慢慢别开视线。
但姬恪确实是饿了,一勺一勺吃下去竟没有抗拒,甚至吃的一干二净。
午时,大雨倾盆,自窗望去,整个世界都淹没在滂沱水雾中,朦胧间低矮的村落染上天青的色泽,影影绰绰。
粥的味道很一般,还隐约有煮糊的黏腻感,只是勉强可以入口。
直到晚间才渐渐小了,又恢复了斜风细雨的模样。
抿了抿唇,姬恪还是微张开了口。
苏婉之见姬恪走了出来,刚想说话,却发现他并没有穿他自己的白衣,而是换了一身同苏婉之差不多的蓝衫,万千发丝扎成一束,除了那张脸其余都与当地青年无甚差别。
苏婉之的眼睛晶亮,期待的看着他。
苏婉之讶异。
勺子边缘有一道深茶色的裂纹,看起来并不怎么干净。
姬恪笑得温和而沉静,看不出病态:“你不是很想去,那就走吧。”
不等姬恪反应,苏婉之已经自动自发的举起勺子在唇边轻吹,递到姬恪唇边。
苏婉之欢呼一声,几乎要冲过去抱住姬恪。
苏婉之飞快地奔到隔壁,又“咚咚咚”的跑回来,只是手里多了碗冒着热气的粥。
雨神会开在一条浅流的河水边,他们去时已经搭了好些棚子,有些是歌棚,年轻的男子女子在里面欢歌笑舞,有些则摆上自制的布织工艺品和向雨神祈福的面具等等,另有一些棚内更是设座、备茶,款待从其他村寨来的年轻人,人山人海,好不热闹。
姬恪点点头。
苏婉之对这些民间的东西,只是耳闻,从未见过,顿觉甚是新奇,想凑上去看,但又担心人群冲散她和姬恪,只好探头探脑地伸着脖子。
“饿了吧?有粥,你要喝么?”
跟在姬恪身边,等了一会,苏婉之忽然发现他好半天没有走动。
就连姬恪也是愣了愣才绽开习惯性的温和笑容。
顺着姬恪的视线看去,摆在地上的,是一面绣得极精致的宝蓝色双面绣锦囊,那针线与手艺是苏婉之一辈子也到不了的高度。
苏婉之举灯而来,她换了一身浅粉的布裙,质地很普通,裙上绣着的莲花图案也很粗糙,但穿在身上,丝毫没有掩盖住她那种与生俱来的飞扬气息,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晶亮亮明闪闪,像是能恍花人眼。
苏婉之突然一个激灵。
“你醒了?”
姬恪难道喜欢会女红的女孩子……
他咳了两声,交谈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快步而来的脚步声。
完蛋了!
欢快的交谈声自屋外传来。
这是她的软肋啊!
还是那处民居,被褥上散发着淡淡的潮气,窗棂和墙面都泛起姜黄,陈设也相当简陋与陈旧。
感应到她的目光,姬恪笑笑,眼中的落寞一闪而逝,直言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母亲小时候也曾给我绣过一个。”
起时,天色已经尽皆暗下。
只是这样?
姬恪一向浅眠,这次却是沉沉睡了足有五个时辰才转醒。
苏婉之松了一口气,连忙指着锦囊对摊主说:“这个可不可以买给我。”
苏婉之定了定神,无数念头电转,接着她羞涩的垂下头。
摊主是个小个子的男人,他笑着递给苏婉之一串竹环:“这个可不卖,五文钱一次,要是套中了,便给你。”
张大嫂惊讶的看着她:“难道不是么?”
“这个怎么可能套上去?”苏婉之拿着那只比手腕粗些的竹环,装作苦恼状。
“大嫂,难道你以为我们是私奔出来的?”
对方精明一笑:“那可不是我的事。”
这诡异的话语,让苏婉之生出些莫名囧然的念头。
苏婉之掂量了一下竹环,又看了看姬恪。
没想她刚一走到外面,就见张大嫂笑吟吟的看着她,还冲她挤挤眼睛:“不用担心,此处人烟稀少,寨子里又一向安稳,即使有人来着巡查也不会有人发现你们。”
姬恪笑说:“没关系,我并不想要。”
她犹记得姬恪是需要喝药的,这一天一夜的路途未进食又未饮水,姬恪的样子实在吓人。
没料到,苏婉之对他眨了眨眼睛,无声做了个口型。
一路行来,她也看出姬恪的气力不支。
看我帮你赢到手。
苏婉之早早便看见外面摆着的草药,出门正打算问这位大嫂借点药,再借点干粮和热水。
一环,两环,三环……
扶着姬恪坐进屋内客房里,姬恪体力透支很快便靠在榻上闭眸沉睡。
摊主目瞪口呆的看着苏婉之轻轻巧巧把十来枚竹环投在锦囊上,一枚也没落空。
苏慎言的侍从扮多了,苏婉之也便从善如流。
能把白绫玩的如臂使指,这点功夫自然不在话下。
“小女子是公子的侍女。”
收了竹环,摊主苦着脸把锦囊递给苏婉之。
“我姓萧,这位是……”
掂量掂量,苏婉之便笑着抛给了姬恪。
“这里是张家寨。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锦囊做的很是漂亮,价钱应该远在五文之上。
那白衣人微微一笑,声音虚弱的可怕:“那便多谢了。大嫂,请问,这里是何地?”
姬恪跟在苏婉之身后,宝蓝色的锦囊转动在指间把玩着,平静的视线流淌过细韧的丝线,直到前面女子浅粉的衣衫。
直到听见轻微的咳嗽声,张大嫂才反应过来,不等二人说话,便道:“两位是来求宿的吧?我这尚有一间空房,我马上就去收拾干净。”
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白衣人乌发微散,雪白衣衫的下摆也染了些许污迹,但丝毫未能掩盖他的风华,尤其那张脸,却是令人惊讶的好看。就连张大嫂进城采买见到的那些贵人,也没一个比眼前男子更加清俊而气质干净。
扯扯他的袖口,苏婉之手指不远处,低道:“那个是……”
门外站着两个人,都显得十分狼狈,一个白衣一个靛蓝长衫,个子矮些穿着靛蓝长衫的人扶住较高的白衣人,两人身上都有些淋湿的痕迹,再一细看,张大嫂的眼睛滞在白衣人的脸上,移都移不开。
棚中,戴着狰狞鬼脸面具的年轻男女围在一起放肆跳跃舞打,手里拿着各种古怪的器乐,舞动中配合着跺脚和手掌交击发出震悚的响声,动作夸张,但是亦极其炫目,富有感染力,路过的人们都忍不住驻足停留。
闻声,张大嫂擦擦手就去开门。
姬恪看了一眼,温声回到:“那是傩舞,源于上古氏族对于图腾膜拜,对于常人而言,有驱鬼逐疫、祭祀功能的意义。”
敲门声很轻、很慢,并不扰人。
苏婉之回首,笑得明媚:“你会跳么?”
刚把草药晒了一半,张大嫂就隐约听见敲门声。
一愣,姬恪笑笑摇头:“那种舞是古时流传下来的,舞姿和仪式已经遗失了大半,现在跳多半是没有定式的。”
寨里人良善而且好客,偶尔有些过路人经过,在这借宿也往往出手大方,所以寨里也不排斥外来人。
苏婉之了然的点点头。
林里貂子多,狐狸多,豹子也多,他们一家靠着张大哥猎来的动物皮肉已能过活,张大嫂又粗通些草药医理,一家两口子过的倒也不错。
没有要求的话……苏婉之拽着姬恪上前,问边上摊位的摊主:“你这里面具卖么?”
张家宅不大,几十户人家都很是和善。
半刻钟后,纷纷攘攘的笑闹声迎面扑来。
张大嫂一早便爬起来送自家男人出去打猎,等张大哥一走又转回来劈柴做饭,看着炊烟自屋顶袅袅升起,搓了搓手,忙活着把放在屋里的草药摆出去晒。
傩舞的队伍中,多了一对年轻男女。
一缕晨光投射进张家寨的寨门。
舞乐声震天,就连滴答的雨声也被淹没在了欢庆的声音里,无人留意。
清晨时分,天微微亮。
舞动的人群中,一道玉带轻盈扬起,浅粉的衣衫翩翩若飞,女子皓腕轻抬,那条玉带便围着女子疾速腾转而起,忽隐忽现的那抹粉色莫名的夺人目光,女子身躯虽似柔若无骨,其间蕴藏的力道却带着一丝凌厉的气势,旋转间不论动作还是步伐都简练干脆,又似乎绵延不绝力道无尽。
略微有些遗憾的苏婉之也跟着站起身,并没有留意姬恪的神情。
热烈,张扬,而又不乏柔美。
说完他看向远处,眼睛里的笑意渐渐淡去。
渐渐地,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女子身上。
姬恪不动声色的推拒,撑着石壁站直了身笑说:“我没事。只是,再不离开就要涨潮了,我们下次未必就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张家寨虽在此地算大,但比起大城镇还是显得孤陋了,这般舞蹈,却是从未见过。
眼睛迷茫了片刻,苏婉之清醒过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别人的怀里醒来,径直伸手摸向姬恪的下颌:“啊,有没有撞伤你!?”
戴着面具的姬恪渐渐退到一侧,眸中倒映着飞快旋转的女子身影。
姬恪吃痛的闷哼了一声。
只是粉色的布衣,却硬是给她舞出了血色红衣的气度。
苏婉之闻声一惊,猛然抬起头,正撞上姬恪的下颌。
莫名的,姬恪想起在自己府上,苏婉之拽着钱家公子的衣襟,气势逼人的模样。
姬恪无奈,只好又叫了两声:“苏婉之,苏婉之……”
人有百样,女子又为何不能是如此模样?
苏婉之没有反应。
姬恪正想着,那条玉带似有生命一般灵活的舞到他的身前,勾起他的手指便把他勾到近前,姬恪微愕然。不知是受民风影响,还是苏婉之本就大胆,看不清面具下她的表情,但苏婉之的手已经递到了姬恪的身前。
怀里的人沉睡不醒,姬恪轻轻叫了两声:“苏小姐,苏小姐……”
那双手干净细长,掌心有习武的薄茧,还有这几日带着他而落下的大大小小的伤口。
两个半时辰后,姬恪准时醒来。
跳跃舞动的速度渐渐慢下来。
即使姿势并不舒服,姬恪还是强迫自己就此睡去。
不知是谁先开起的头,有人嚷嚷:“跟她跳吧,大男人家的还害羞什么?”
姬恪垂下眸,唇瓣紧抿。
“就是就是,姑娘家都不怕羞了。”
而他的心呢……
“快点去吧,可别让姑娘来等着你啊。”
虽然粗俗了些,暴力了些,不大家闺秀了一些,但是……至少心是真的。
乐声还在耳边奏响,苏婉之的手固执的停在他的身前,明明是矮他半个头的个子,没有一点怯弱。
凉风徐徐,抚过姬恪的发丝,但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揽着怀中柔软的身体,再是坚硬的心也禁不住软了几分。
像是一瞬静了。
要怎么才能让她知道……喜欢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只手只在他眼前。
良久,他哭笑不得看着胸口的脑袋,轻叹了一口气。
一份静止的等待,一切一切诱惑着他把手交付。
姬恪:“……”
一时间,他被蛊惑了。
思索间,苏婉之又调了一个位置,迷迷糊糊的用双臂抱住姬恪的腰身,脑袋还蹭了蹭,嘟起的唇喃喃道:“姬恪,唔,别跑啊,我要嫁给你……”
只是不知蛊惑他的是眼前女子,还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她都不怕他万一做些什么不轨的事情么?
不管迟疑还是失神,等姬恪回过神来,手却已经放在了苏婉之的手上。
他和苏婉之怎么也算不上熟悉,但这个女子到底是怎么做到毫无担忧不安靠在他怀里睡去的?
那是姬恪一生中少有的,在想之前便已经做了的事。
姬恪有些无奈。
雨神会一直持续到夜晚。饶是苏婉之习过武,也已经跳舞到筋疲力尽。
没料即使睡梦中的苏婉之依然会得寸进尺,一个躬身,整个人就埋进了他的怀里,兀自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
此时仍是灯火通明,她找了一处斜坡,就地坐倒,姬恪坐在她身边,神情恬静,望着不远处,不知在想什么。苏婉之揭开刚买来的小酒坛,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只靠他一个人走出去未免有些困难,如果苏婉之冻病了那麻烦的还的是他,姬恪犹豫了一下,抽出手微微揽住苏婉之。
这是当地的佳酿,酒劲不大,女子喝也无妨,偶尔喝喝还能强身健体。
就在这坐着睡确实有些冷,更何况身上的衣衫也只是半干。
抹了抹嘴角,她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你在看什么?”
三番四次被打断睡眠,姬恪睁眼,入目的是一颗小小的脑袋,靠在他的胳膊上,依偎的姿势十分小心翼翼,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苏婉之因为失血也显得苍白的面容,安静下来倒也像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沉默了一会,姬恪才转头道:“我在看夜色。”细长的眉眼弯弯,似怅然似蛊惑。
苏婉之觉得冷,下意识就朝着姬恪的方向挪去,不多时,就已经挪到姬恪身边。
“咦,夜色么?”
半梦半醒之间,寒气透过单薄而湿润的衣衫侵袭。
姬恪没有答话,只是示意苏婉之抬头。
闻言,苏婉之也不好意思再死死盯着姬恪,仰头看了看石洞外,再垂头看着地面,渐渐也有些乏了。
摇摇晃晃站稳身姿,瞧着仿佛近在咫尺的屋檐,苏婉之仰头。
倒是姬恪听见她的话,怔了怔,有些不知该怎么回应,略咳了两声,别开脸:“还是先闭眸休息会罢。”
一望无垠的夜空。
她不喜欢掩饰,想到什么就干脆说什么。
苍穹漆黑如墨,一直淹没到目不所及,无边无际。
苏婉之托着下巴,想也不想道:“你好看啊!”
万千繁星浩渺,好似有人捧了细碎银沙,洒然散于空中。
蓦然睁开眼睛,姬恪似乎有些无奈,依然笑着:“苏小姐,何故一直盯着我?”
那一瞬间,她被所看到的震住。
苏婉之越看越觉得那张脸怎么能这么的好看!
再看向姬恪,姬恪似乎并没有要她说什么,只是平静的看过来,微笑说:“真的很漂亮。齐州并没有这样的夜色。”
越是看越是觉得好看,姬恪清俊的脸上干净白皙没有一点瑕疵,眼眸紧闭虽然看不见那双漆黑的眸,但眼睑处覆盖下的细细阴影,又总有种让人禁不住心软的孤寂。
苏婉之的视线从天空转到姬恪身上,就再难移开。
因为姬恪闭着眼睛,她才敢这么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在她看来,比起死物夜空,站在身边的这个活生生的齐王,要美得多,也具诱惑力的多。
苏婉之靠在另一侧,抱膝看着姬恪。
他温柔注视着苏婉之的时候,苏婉之甚至有种,被疼着宠着的感觉。
一月后。
真是太温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