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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子规啼

舒服地叹了声,身形略略惬意扭动,身后康嬷嬷已经过来扶着,“奴婢扶娘娘安歇。”

“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挺好啊……”

爬上了床,翻了几个身,身体休息了,脑袋却未如愿,简凤涅翻来覆去地想了会儿,忽地冒出一个奇异的想法:“倘若林见放也一并穿越的话……”

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演了半生戏,如今,或都分不清何是戏,何为人生了,或者,演戏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部分?

这个新奇的想法顿时让她睁开了眼睛,本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谁知道双眼睁开的瞬间,却赫然真的吓了一跳。

然后这三天内,她把自己的心看得透透的,原来,并非是因为拍惯了戏,只是因为,她心里别无所求了,就如同现在,宁曦皇后是为何入了冷宫的,是否真的背着皇帝偷人,传说中的皇帝又是什么人,同哪个得宠的妃嫔覆雨翻云……统统都不关心。

黑暗之中,默默地站着一个颀长的影子。

就如这一场充满诡异感觉的穿越,骤然发生,却不曾给她更大的震撼,这陌生的时间空间,古色古香的殿阁、人等物,就好似早就熟悉了一般……如今不过是故地重游,简凤涅心想,或许是因为拍惯了古装戏。

凤涅用力眨了眨眼,眼睛适应了黑暗,果真看得清楚了些,面前的殿阁,近门口的角落处,有一道影子静静站着,身量颇高,看似魁梧,是男子无疑。

夜间,简凤涅躺在长椅上同月光脉脉含情两两相看。最近,有种感觉越发在心底清晰起来,她自觉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起初以为是子规,但此人显然比子规要高些,身形气质都也不像,且通体上下罩着一袭黑色袍子,兜头是个斗篷似的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也不知他有意还是无意,只隐隐地露出了小半个下巴。皮肤在月光底下,泛着清冷的月白之光。

日光炽烈,简凤涅不敢直视,总是眯着眼睛。月光柔和,可以温柔相看。

凤涅看了会儿,见他没什么动作,便问道:“你是……”

这清静安谧突如其来,好像一下儿就把她上辈子缺乏了的全都补上了。

那人身形静如渊峙,并不回答。凤涅眉头微皱,问道:“你是刺客、杀手、劫匪,还是皇宫里的侍卫?”

简凤涅过了两天清净日子,早上晒朝阳,中午睡午觉,晚上赏月。除了吃食上单调些,又稍微缺乏点运动,日子可谓完美。

那人仍旧沉默,只是垂着的双手一抬,互相交握,搁在腰间。

原来如此!

简凤涅看见他拇指上似戴着什么,在月光下极快地闪过光芒,又隐没在黑袍的袖口里。

顿时一片咳嗽声传来,像是齐齐得了感冒。

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连身子也未起,又道:“倘若阁下是求财,这是冷宫,个个都是一穷二白、两袖清风,你从此处出去,往前走百丈远,就是最近的烟寄宫,听说他们的主子今晚承宠,宫里头被赐了不少宝物;若阁下是劫色,冷宫里头的女人都是陛下弃若敝屣的,倘若长得好,也不至于不得宠……唔,如果你实在忍不住,从此处出去,右手边第二间房,有一位绝代佳人,身姿丰满婀娜,想必适合阁下口味……”

凤涅望着子规的表情,慢悠悠问道:“难道有流言说,本宫背着皇帝有人?”

那处住的,正是风华绝代的康嬷嬷,据说深宫老嬷,正是男人的最爱。

他同康嬷嬷,一个如冰一个似火,行事本大不同,在这件事上,却不约而同口径一致得很。

“哈……”低低的笑声,不仔细听几乎被忽略,那人终于出声,“你不认得……我?”

凤涅半懂不懂,又问子规,子规的眼神几度闪烁,吞吞吐吐说道:“有些子虚乌有、捕风捉影之事,……但人言可畏,万岁爷大概是一时在气头上……”

喑哑的声音,显然并非真声,他是有意隐藏身份。

简凤涅自是没有这份记忆的,曾旁敲侧击地问康嬷嬷,嬷嬷只气鼓鼓地说道:“陛下听信了那些狐媚子的谗言,竟然疑心娘娘……娘娘不必在意,这也是因为陛下格外疼爱娘娘的缘故,不然的话……后宫那么多妃嫔,都没见立后,反而特地封了娘娘呢?”

凤涅摇头,同样将脸往黑暗里更藏了些,“我病了许久,眼力皆大不如前,阁下又在暗影中,不如摘了帽兜,或许认得。”

但三个人都曾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而除了这三人之外,宁曦皇后被打入冷宫的原因,却让人有些讳莫如深。

那人却兀自不动如山,只道:“听闻这冷宫里头的皇后,可是妙龄女子,昔日有‘大舜第一美’人之称。”

且不说康嬷嬷心中的小九九算得极为清楚,简凤涅望着三个面色呆滞被强押在身边的宫妃——湄妃是因得罪西宫太后而被弃的,琳贵人,好像是冲撞了皇帝,而芳嫔……据说她无缘无故精神就出了问题。

凤涅几乎把脸埋到被子里去,“传言不可尽信,须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

原本康嬷嬷同子规只管凤涅,没人理会这三人的死活。在凤涅醒来后,发扬了几分人道主义精神,康嬷嬷同子规的管辖范围便扩大了。如此也好,每次的捕捉同控制,让康嬷嬷捉人拿人的手法更为精进,那粗壮的腰身也更敏捷灵动了几分。康嬷嬷心中觉得,等皇后以后东山再起了,她的身手必然能够再派上用场——对于在凤涅身居冷宫之时,外面那些得意洋洋的狐媚子,康嬷嬷可是记得很清楚的,对皇后的忠心让她把所有趁皇后之危迅速爬上去的后宫妃嫔尽皆视若仇敌。

“也是,”那人淡淡说道,“我瞧小娘子你……姿色便极为不俗,怕是不比那皇后差吧。”

对他们而言,冷宫中的各位主子,是只可远观不可靠近的倒霉不祥人,就连每次送饭菜或必用之物来,都个个动作敏捷得近似练过轻功的武林高手,一闪即逝,绝不多留片刻。

简凤涅道:“哪里,想必是阁下久不见女人,故而觉得是个女子就美艳绝伦。”

子规同康嬷嬷两个合力制伏了三个活宝,其他冷宫中的宫人,远远地躲着看热闹,偶尔发出捧场似的一两声诡异的笑。

暗影里,那人略略抬头,帽兜下一双眼睛灼灼地看着凤涅。凤涅双手抓着被子,道:“听阁下谈吐也是不俗,怎么竟然做出暗闯宫阁之事?这宫殿极大,转来转去极容易迷路,阁下还是早些归去,且自安歇,不要劳神费体,做扰他人清梦之事了。”

身为一个大好年华的少女,凤涅总算有了点少女的自觉,本能地觉得这样下去,似乎不利于身体发育。

那人道:“你为何……并不慌张,也不叫人?”

凤涅面不改色地起床,吃了一碗白粥,放下碗的时候,心里无师自通地冒出一句梁山好汉的台词:“嘴里淡出鸟儿来了。”

凤涅道:“你猜。”

次日,凤涅又在湄妃咿咿呀呀的唱调中醒来,而后便又是琳贵人寻死觅活的叫声,最末,是打扮整齐的芳嫔脱衣登场。

那人又是一笑,“你怕纵然叫了人来,也于事无补,反而更‘众口铄金’?”

子规低头,瞥见怀中凤涅脸上那个奇怪的笑。他虽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却把这个笑容牢牢地印在了眼底。

凤涅道:“我这年纪,只想息事宁人。”

只是有一种感觉颇为鲜明,凤涅闭着眸子,嘴角却挑起一丝笑意:奇怪得很,被一个太监抱着,竟比被形形色色的男人抱感觉都好得多。或许,一个忠心耿耿守护身旁的太监,比那些口口声声爱得要死要活、转眼却管不住自己那根东西而跟别的女人翻云覆雨的所谓男人,感觉上要干净很多。

那人问道:“你不过是个少女,口吻为何如此沧桑?”

前生演过的戏,不计其数,被抱起来的镜头,同样不计其数,连她自己也数不过来她上辈子被多少人这样抱住过。那些戏里戏外百种千样的拥抱,或温柔或强势,但却没有一次如此刻一般让她心内宁静。她常自嘲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但此时此刻,这幕场景,究竟是戏还是人生?或许,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才最幸福。

凤涅咳嗽了声,“抱歉,大病一场,自觉苍老百年,让阁下见笑了。”

凤涅的声音极低,近乎喃喃,也不知子规能否听到。空旷得叫人发疯的殿阁中,只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嚓嚓响起。许久,凤涅听到耳畔有个声音低而清晰地说了声:“是。”

那人的嘴角依稀微挑,继而道:“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扰小娘子歇息了,且早安歇吧。”

他的步子极大,却极少颠簸。凤涅舒服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其实我……倒是喜欢如此静好的日子,只不过……恐怕命不由人,以后或高或低,倘若你真的甘心跟随,也就好了。”

凤涅点点头,“多谢。”

凤涅只觉得有双手臂轻轻地插入腰间,将她轻巧一抱。少女的身子轻盈,轻而易举被他揽入怀中。

那人脚步一动,向后挪出一步,如此一步一步,身形越发隐入黑暗,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口处。凤涅只听得一声极轻微的开门声,周遭便归于平静。

此刻康嬷嬷轻声道:“娘娘没醒吗?睡得香些倒好……”说着,把毯子裹在凤涅身上。

室内,只有一地安宁的月光,凤涅望着那人原本所站之处,半晌,淡淡一笑,转过头复又睡了过去。

子规垂头道:“遵命。”

这一觉居然睡得格外香甜。清晨醒来之时,只听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鸣叫的声音。凤涅揉了揉头发爬起身来,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掀动鼻子再嗅了嗅,却又觉得有些微苦。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是康嬷嬷去而复返。子规见简凤涅醒了,就踌躇不敢动手,简凤涅仍旧合上眸子,轻声道:“我躺了半天,腿也麻了,你抱我回去吧。”

康嬷嬷进来之时,凤涅正在发呆。康嬷嬷笑道:“娘娘今日睡得倒是沉,幸好湄妃今日也不闹腾,奴婢生怕她又早早地爬起来叫唤吵到娘娘呢。”

宁曦皇后才十五六岁,子规看来或许十七八岁。简凤涅叹道:“我病这一场,只觉得苍老了数十年般,竟忘了,还是个少女啊!”颇为自嘲的语音,让子规怔然。

凤涅道:“嬷嬷,你闻闻这里有什么味道吗?”

凤涅一怔,而后哈哈笑了两声,霎时间,连满头月色也温柔起来,“是啊……我竟忘了。”抬手摸摸脸颊,弹性十足,柔嫩的少女的脸。

康嬷嬷呆了呆,而后大力吸了两下,才道:“娘娘,奴婢愚钝,没闻到什么味道……要不要奴婢去弄些儿开得正好的花来,或者弄些香囊……熏香之类?”

子规微微抬起头,简凤涅又看到他的眸子,当真黑白分明。他的声音有一丝清冷,却很清晰,“恕奴才冒昧,其实娘娘的年纪比奴才要小……倘若,娘娘甘心一生如此,奴才又如何不甘心?”

凤涅摇头,“那倒不用了。”

凤涅沉默,“你年纪轻轻,当真甘心一辈子如此默默?”

康嬷嬷服侍凤涅穿好衣裳,一直到出来用了早饭后,湄妃的声音才响起来。她一折腾,便如同机械而永恒的功课一般,接着是琳贵人的寻死戏码,以及芳嫔的裸奔戏码。凤涅吃饱了,望着子规同康嬷嬷两人,一个被芳嫔追得到处乱跑,一个追着琳贵人乱跑,看得好一顿乐。

子规垂了眸子,道:“奴才是誓要跟着娘娘的,不管是冷宫也好,正当宠也好,娘娘的命,自也是奴才的命,奴才认命就是。”

将要晌午之时,凤涅唤了子规过来,道:“外头隔着多远有湖水……或者池塘呢?”

凤涅只觉得一双晶亮的眸子凝视自己,便微微一笑,道:“我只是觉得,良禽择木而栖,你虽是……但人品不俗,倘若你愿意,不愁找不到好主子,何必跟着我在这冷宫里头苦熬呢?”

子规想了想没有回答,倒是康嬷嬷在旁边说:“娘娘你想摘莲花来吗?这里距离御花园倒是不远,御花园后院墙处,有个池子,奴婢记得后院墙那边也有个角门,方便进出。”

子规肩头一震,说道:“奴才……娘娘,莫非是在疑心奴才吗?”

凤涅道:“有池子,有莲花,那么可也有鱼?”

凤涅说道:“嬷嬷是我家里头带的,一手养大了本宫,自是忠心有加,不算稀奇,可是你呢……”

康嬷嬷怔了怔,道:“前头那个玉水池倒是有许多鱼,什么鲤鱼鲢鱼……养得极为肥胖。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子规道:“正是,娘娘。”

凤涅向着子规招招手,子规会意,便微微俯身,凤涅坐起身子,靠近他耳畔小声说了一句话。

凤涅道:“我入冷宫半年有余,将近一年了吧?”

子规面上露出惊愕之色,却也并未说什么,只是向她行了个礼,道:“奴才这便去。”

子规忙道:“是,娘娘。”

子规去后,康嬷嬷很有几分醋意,望着凤涅道:“娘娘,您让子规去做什么了?怎么也不肯让奴婢知道?”

凤涅半睁眸子,扫见旁边静静站着的那道颀长身影,唇一动,道:“子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全无力气,颇为柔弱,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凤涅道:“这件事儿得让他去做。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康嬷嬷道:“动作轻些,别吵醒了娘娘……且慢,我回去先拿床毯子裹着娘娘,免得动静间着凉了。”子规轻轻地答了一声“是”。

此刻湄妃又扯着嗓子唱:“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简凤涅听得眉头一皱,“换一个。”

子规说道:“不如让奴才把娘娘抱回去吧。”

康嬷嬷得令,便吼道:“娘娘让你换一个呢!”

凤涅索性装睡到底,只听得康嬷嬷道:“娘娘大病初愈,须多休息。子规,只是在这儿的话,倒怕再感染风寒。”

湄妃委委屈屈地又换了一个,“天长地久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恍惚里,有人唤道:“娘娘……外头冷,不如回去睡吧!”声音轻柔而低沉,让人更加无法睁开眼睛。

凤涅听得如坐针毡,心想:幸好湄妃是没读过红楼的,不然的话,此刻怕就是“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了。

阴差阳错地竟又没死,凤涅想来想去,困意上涌,闭着眼睛,半梦半醒间,仿佛置身海底,头顶上扑通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砸破水面,被月光染遍的海面,满目赤红碎裂开来,究竟……是什么?

芳嫔却又在不安分地掀衣裳,康嬷嬷有劲没处使,就只训芳嫔,“成何体统,污了娘娘的凤目!委屈娘娘跟你们待在一块儿,哼……让那帮狐媚子得意……”

起初她以为是林见放,现在也有些疑心,但……林见放同她争得不可开交是事实,简凤涅却想不通,究竟是什么滔天的仇恨,会让她动手杀人?

她一边训芳嫔,一边零零碎碎地把外头探听来的消息都抖搂出来,凤涅不动声色在旁听着。昨晚上她同那神秘陌生人说话之时,说起皇帝宠爱哪一宫的人,便是康嬷嬷这嘴碎之功劳。

明明好端端地站在船头,背后那股巨大力道,显然是有人推她入水,可惜了……半生风光不可言,竟在船头上湿了鞋,简凤涅徐徐出了口气:那么,是谁动的手?

康嬷嬷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训斥芳嫔,忽地听得一个带笑的声音娇滴滴地说道:“哟,姐姐好大的威风,在冷宫里头都有精神教训底下的人。”

她抬手揉揉额头,想起那个在耳畔的呼唤,究竟是她的幻觉,还是真有那个声音?

康嬷嬷一听这个声音,如得到了一级警报,即刻起身跳到凤涅身边。凤涅却仍半躺着身子,只是双眸懒懒地向着声音所来的方向瞥了一眼。

一日淡淡而过,晚间凤涅待在空荡荡的殿内,颇为寂寥,就仍旧让子规搬了躺椅,坐在檐下看月光,一眼一眼望着那圆月从旁侧移到面前,正对着自己,又从正对移到右手,简凤涅忽地想到自己从“泰坦尼克号”上坠落之时那月光,不似此刻的恬静昏黄,怎么……还有红色的月亮吗?

一个打扮得颇为娇艳的年轻女子,正袅袅婷婷地往这边而来,颇为俏丽的脸,神情似笑非笑,望着简凤涅,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得意扬扬的优越感。

子规忽然很想问她为何“可惜”,却见她双眸合着,好似要睡了过去。子规眨了眨眼,便垂手退到旁边,静静站着。

康嬷嬷低声道:“娘娘,这齐嫔最近颇讨太后的好,竟得意起来了!”

凤涅叹了口气,喃喃又道:“可惜……”

说话间齐嫔已经到了跟前,仍旧是似笑非笑地、似是而非地行了个礼,道:“给姐姐请安,妹妹听说姐姐病了,一直挂心着,今儿终于得空了,赶紧地就来探望一番……如此一看,倒是放心了。姐姐好清闲啊,也是,在这冷宫里头,也没别的事能做。”她这边儿说着,身旁的三个宫女便也赔笑,作出一副花团锦簇的和谐来。

子规长长的睫毛抖了两下,脸色发白,声音却还算镇定,“奴才确是……阉人。”

简凤涅眼皮儿略抬了抬,淡淡道:“你……叫什么来着?”

子规的神情略有不安,“这……”简凤涅想了会儿,哈地一笑,道:“怕什么,她又不会真吃了你,毕竟你是……”目光在他身上上下一扫,又有些迟疑,“你……应该是吧?”

齐嫔一怔,目光中透出几分讶异之色,旋即仍旧笑道:“姐姐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是把妾的出身都忘了?妾身乃是镇国将军齐天赐之女,闺名唤作‘玉好’,姐姐可有印象了?”她笑看简凤涅,口吻里透着几分自豪,眼神带着几分轻蔑。

凤涅饶有兴趣地问道:“她果真是脱了衣服吗?”

宁曦皇后的出身并不怎么让人称道,在她为皇后之前只是丞相范家一个默默无名的“小姐”。宫中的人暗中流传,据说宁曦皇后的生父不过是个偏僻地方的县官而已,为攀龙附凤,才把幼年的女孩儿送到丞相范家寄养。

子规皱眉道:“方才芳嫔娘娘又发作了,见了人便抱……奴才才将她制伏。”

在宁曦皇后出现之前,为了后位,众位妃嫔间已经暗自较量,谁也想不到,暗中会杀出一匹黑马来,将所有人统统击败,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子规从外进来,凤涅扭头看,发觉他原本整齐的衣衫有被抓揉过的痕迹,虽然是整理过,但仍逃不过她的眼,便问:“怎么了?”

宁曦皇后忽然被打入冷宫,六宫里头几乎无人不拍手称快,所谓“看她起高楼,看她楼塌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们盼星星盼月亮,日里夜里祷告诅咒,要让这位少女皇后不得其所,如今终于如愿。

凤涅目瞪口呆,目送芳嫔无影无踪,重新若无其事地躺好:在冷宫里头找个正常人,显然很难。

凤涅道:“齐玉好?这个名字不错。”

芳嫔却忽然露出欢悦的表情,飞快将衣衫一解,喊道:“陛下来了,陛下,臣妾恭迎陛下……”她小碎步地跑了出去,解开的薄薄衣衫迎风飘舞,如蝴蝶的翅膀扇动,妙不可言。

齐嫔含笑道:“多谢姐姐夸奖。”

简凤涅斜睨着她,不知她这是唱的哪一出。

凤涅哼地一笑,缓缓说道:“什么姐姐,算不上,我自来也没个亲妹子,不用这样客套的称呼。”

芳嫔怔了怔,却又自顾自道:“娘娘说,今天会下雨吗?清早就这么热,一定是会下雨的。”

齐嫔道:“姐姐这是何意?后宫妃嫔间为示亲爱,素来以姐妹相称的。”

凤涅还算有些欣慰,随口道:“雷霆雨露,花谢花开,都属自然,就如人也有生老病死一般。”

“亲爱与否,不在嘴上。”凤涅懒洋洋道,“你若是喜欢叫,自管叫便是了,但我以后,只喊你齐玉好。”

总算有个正常点儿的,虽然有些太娇滴滴了。

齐嫔眉头一横,咬牙作愤慨状,“娘娘这莫非是在敌视妾吗?”

凤涅不说话,却听芳嫔叹了口气,“下雨的话,就不好玩了,再美的花也会凋零,妹妹不忍心看……”她蹙了眉,泫然欲泣。

“我人在冷宫,敌视个什么劲儿?”凤涅打了个哈欠,很是闲适地道,“不用自作多情了亲。”

芳嫔的目光直直的,忽然一笑,柔声道:“妾身也想去,只是,天气太好的话,或许会下雨的……”

齐嫔鼓足勇气说了一句话,却好像奋力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无语。

凤涅望着她,道:“是啊,……芳嫔你要去吗?”

齐嫔的脸色一阵阴一阵晴,心里早看低了这个落势的皇后,想要落井下石但终究又没勇气撕破脸,于是神色变幻得很尴尬,似要有精神分裂前兆。

“多谢娘娘!”那女子起身,转过头望着外头的天色,赞叹道:“今日天色极好,时气也佳,百花齐放,正是游御花园的好时机……姐姐,你说是吗?”

凤涅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儿,忽又冷冷地说:“你一人来,倒带了三名宫女?”

凤涅笑了笑,“不必多礼。”

齐嫔镇定下来,“我只带了两名,玉叶是雪妹妹的。”

女子直直地走到凤涅身旁,手扶腰间,屈膝行礼,温声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凤涅微笑,“雪妹妹,便是同你近来颇为相好的魏才人?”

凤涅心头一动,抬眸,却见自侧殿里慢慢地走出一个美貌女子,身着一件锦缎宫装,虽有些旧,却也十分得体,头上梳了个端庄的宝妆髻,并无珠花点缀,但一张脸容,却秀美异常,颇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气质。

齐嫔略有些惊讶,挑了挑眉:“娘娘人在冷宫,消息倒是极为灵通的,正是魏才人。”

“给姐姐请安。”一个冷静的声音,自前头传来。

凤涅温柔地问道:“那么,她怎么没来呢?”

凤涅伸手摸摸额头,喃喃自语:“纵然是短暂的希望,也总比无止境的绝望要强吧……”

不知为何,齐嫔听了这个声调,再看伊人笑意盈盈,竟有些一脚踏入云堆里之感,模模糊糊几乎不知身在何处。

想必是子规传了话去,湄妃转了性子,满心以为皇帝会来,故而唱出这种闺房取乐的小曲儿来。

齐嫔一时不能回答,她身后的小宫女低着头道:“奴婢回娘娘的话,我们主子本是要来给娘娘请安的,怎奈身子不适,临出门又咳得厉害,便只好回去喝药了。”

和着摇曳的阳光,有轻俏可人的声音唱道:“碧沙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心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嘻嘻……”声音里透着喜气洋洋,同先前那幽怨大不相同。

凤涅转头看康嬷嬷,“嬷嬷你瞧,这小丫头伶俐吗?”

金色的阳光从细碎的树叶之中漏下来,洒落地上,光影迷离,倒是惬意。

康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张小嘴儿可真会说话,听得人也忍不住心喜着呢。”

凤涅悠悠觉得,命运之神这个玩笑,开得可真够大的。

齐嫔的那两个跟随宫女一听,犹记得康嬷嬷当年打遍六宫的风采,各自不寒而栗地缩了缩脖子。

——一个皇后,貌似名头还不好,又好似不受宠,不然也不会被打入冷宫。

康嬷嬷狞笑着,睥睨看那宫女,“你们主子回去喝药,你怎么不伺候着,巴巴地跑来这里做什么?”

两人同为宁曦皇后身边的得力干将,传说素日不知做了多少坏事,尤其是康嬷嬷一双肥胖手掌,可谓是曾打遍六宫无敌手,上到妃嫔,下到宫人,乃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一只狗,宁曦皇后指哪儿咬哪儿,忠心耿耿得很,除了皇后对其爱顾有加,六宫之人皆是恨得齿痒。

齐嫔闻言,不由得一愣,简凤涅看在眼里,面上的笑容更和蔼了。

这“毒妇”,自是被打入冷宫的宁曦皇后,就是如今的凤涅;两狗腿,却是子规同康嬷嬷。

唯独那魏才人的跟随宫女玉叶小声说道:“奴婢再回娘娘话,我们主子身子弱,劳齐嫔娘娘相赐补身的药,本是要一道儿去取的,因此奴婢贪便宜,就想跟着齐嫔娘娘顺便把药取了,也免得等,或者错了时辰。”

但三宝之外,又有两狗腿同一毒妇。

这话有几分合情合理,齐嫔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据说这冷宫有三宝:湄妃,芳嫔,琳贵人。昔日都是得宠过、红极一时的,一朝落了这个下场,成了众人的笑柄。

凤涅亦微微点头,道:“真是个伶俐的丫头。能调教出这样的丫头来,可想见你主子更了不得。”

康嬷嬷满面生辉,道:“娘娘,奴婢这就去,保管她老老实实的。”转过身飞快而去,一时脚下生风,浑身的肥肉都铆足了劲儿似的。

玉叶垂头,讷讷道:“娘娘说笑了。”

凤涅想了想道:“她只是个小角色,不足为虑。你只告诉她破了相陛下会不喜欢的……让她乖乖的,陛下才会来看她。”

齐嫔一头雾水,凤涅看看她,又看看玉叶,却敛了笑,道:“我的样子,像是说笑吗?”

康嬷嬷目光一亮,脸颊肉也跟着一晃,“娘娘说的是,还是娘娘有远见,奴婢差一点儿就铸成大错!奴婢这就去拼命拦着琳贵人不让她寻死,不过这疯子力气大得很……”

康嬷嬷紧随其上,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质问起皇后娘娘来了?”

凤涅叹了口气,慢慢道:“当年在外头,争得你死我活的,情有可原,现在同为天涯沦落人,倘若她就这么在本宫面前死了,传出去,指不定多少风言风语,说本宫不容人到冷宫里来了。咱们护着她,传出去也好听,显得本宫仁慈不是?”

这冷宫里头的看客听众皆有限,害得康嬷嬷平日里想耍威风都耍得不尽兴,好不容易捉到一个,岂能轻易放过?

康嬷嬷脸上掠过一丝厌烦之色,皱着眉说:“娘娘,不是奴婢说,昔日未进冷宫前,这琳贵人可是娘娘您的头号天敌,仗着太后撑腰,有多嚣张啊,面对面还敢跟娘娘顶撞,今日落了这个疯癫的下场,也算活该。娘娘何必管她,让她自生自灭也就罢了。”

康嬷嬷这一嗓子,高亢有力,婉转铿锵,饶是玉叶口齿伶俐,能言会道,此刻也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多说一句。

凤涅手托着腮,道:“拉住她,难道要看着她死?”

齐嫔见状,挺身而出道:“娘娘,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宫女罢了,娘娘何必同她动怒?同她一般见识,也平白折了娘娘身价。”

康嬷嬷上前来行礼道:“娘娘,琳贵人又在寻死了……把头撞破了还不肯停,可怎么办?”

“动怒?”凤涅一笑,“本宫只是真心诚意地赞扬她的主子……齐嫔,你该多向人家学着点儿才是。”

脚步声匆匆来到,这回是个脸胖粉厚身子壮的嬷嬷。

齐嫔只觉得自己嘴里好像被塞了个鸭蛋,堵得不上不下,半晌憋出一句,“我为何要跟她学……”

正在胡思乱想间,耳畔却又听到一声惶然的惨叫,简凤涅望天,“果真不能清静。”

凤涅道:“自然是学人家识大体懂进退的性子……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手指摸在脸颊上,触手极为滑腻润泽,这具身体才不过十五岁,十五岁就退休,这在前生的她看来,简直如天方夜谭。

齐嫔心里很是不服,当着玉叶的面,也不好多说,就冷冷地哼了一声。

她抬手,袖管往下滑,露出丰腴的手腕,皓腕如玉。凤涅无意识地摸摸脸颊,昨日她照过铜镜,虽看得不十分真切,但镜子里的容颜,并不难看。

简凤涅抬头看看天色,道:“这日头的光转了,都已经过去了,可笑我还对着他白白地守了这半晌。嬷嬷,快来替我转一转椅子。”

凤涅想:“先前我总想着享受退休后的闲适日子,却总不能如愿,现在倒好。只不过,既然是在宫中,这份闲适,究竟又能长久几何呢?”

康嬷嬷急忙上前,将椅子转了个方向,侧对着齐嫔。

子规去后,这殿内便又恢复静谧。风透过树叶,沙沙声传来,听得人心里头酥酥的,阳光慢慢地爬遍全身,不算炙热,只是温暖。

凤涅换了个姿势,懒懒道:“齐嫔啊,你也赶紧回去吧,多把心思放在陛下身上……不要总往这冷宫跑……哎,你先稍微站开点,你挡着我的风了……”

简凤涅看着他恬静的神色,“孺子可教。”

康嬷嬷自然赶紧地跟着吆喝起来。齐嫔呆呆后退,看了一眼旁边低着头的玉叶,又看看凤涅,眼中透过一丝疑惑之色,最后道:“既然如此,改日再来给娘娘请安。”

子规垂眸,“先前自是不知如何是好,只不过,昨日娘娘教导了的,只需对湄妃说‘陛下爱听’四字,她自然会欣然换一曲。”

凤涅动也不动,“嗯。”

简凤涅似笑非笑,“子规,这回怎么不说她不会听你的了?”

齐嫔转身,瞪了玉叶一眼,又对两个贴身宫女喝道:“走!”

年轻男子听了,急忙道:“奴才这就去办。”

凤涅眯起眼睛看齐嫔的背影,见她一袭合身宫装,衬得一个身子珠圆玉润,看起来果然极动人心。皇宫自来就是美貌女子的囚笼。

简凤涅舒服地换了个姿势,轻声道:“不用去理,让她唱就是了……湄妃今日起得倒是早,只不过,这一首听得腻了,让她换一首有趣味些的。”

眼见几人出了冷宫,康嬷嬷笑道:“娘娘,今儿奴婢可是开了眼了。”

简凤涅却未曾留心这个,她只是盯着那刚刚升起的初阳,感觉阳光的精华暖暖地照在身上,似乎能透过夏日的薄衫,一直渗透到骨子里去,四肢百骸也更懒洋洋的,极为受用。

凤涅叹了口气,“嬷嬷,平日你的眼睛也瞪得够大了,再大一些啊……那得很吓人了吧?”

来报信之人,是个身着青袍的年轻男子,生得并不难看,脸容甚至还有些秀丽,只是面色太过白皙。他正垂着头等候示下,不经意间抬眸,望见女子容色之时,却又急急地将头低了下去,仿佛是看到了不该看的。

康嬷嬷一张老脸笑得如秋菊盛开,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唉,娘娘自是跟奴婢开玩笑的。不过,娘娘方才对齐嫔,真真有大将风范,不费一兵一卒,就挫了她的锐气。只不过奴婢愚钝,娘娘为何一味问起魏才人的宫女?”

此刻朝阳的光正也射进来,朝阳光色柔和,微红之中透着金影。这女子的容光被朝阳的光一调和,更是美得让人无法正视,双眸之中华彩跃动,灿若星辉,绚若霞彩。

凤涅道:“嬷嬷真不明白?”

那张脸素净至极,脂粉不施,双眸却极为明澈,瞳仁黑若点漆,锋芒暗隐。

康嬷嬷道:“奴婢猜,娘娘是说魏才人……同齐嫔一样不怀好意?”

原来在这极宽阔的殿阁屋檐之下,躺椅之上,却是斜躺着一个女子,一袭素服,乌发未绾,如墨一般地自肩头曼妙垂落。

凤涅道:“看齐玉好的口风,两人本是约着要一块儿来的,临出门魏才人不来了,于是撇了她一个。你猜魏才人是真病,还是有所忌惮故而称病?”

殿阁外头,脚步声细细密密,极快靠近,而后有个声音,低低恭敬地说道:“娘娘,湄妃又开始唱了,吵了娘娘清静,要不要奴婢去喝止了她?”

康嬷嬷两道扫帚眉一皱,“娘娘的意思,莫非是魏才人撺掇齐玉好,结果临到头,要她一人……”

“虚飘飘柳絮飞。一春鱼雁无消息,则见双燕斗衔泥……”

凤涅道:“能够同舟共济的,才堪称兄道弟呢,像这种煽风点火,背地偷笑的……”

此日清晨时分,日头刚自紫禁城的城墙后拱起来,冷宫之内,不知从何处又传出旧日幽咽,乃是个女子唱腔,歌声细细,在各个宫殿内穿行,仿佛幽灵。

康嬷嬷咬牙道:“好个小贱人……”

极大的树荫遮了日头,有的树枝甚至长到凑近了阁子上的屋檐,把窗户也挡了半个。冷宫里的殿阁本就空荡荡的,如此一来,更显得格外阴森。那些年久不换的帷幕垂了地,被风一吹,忽忽悠悠地左摇右摆,似乎随时都能晃出几个鬼影子来。

凤涅道:“这不过是最普通的一石二鸟之计罢了,只可惜她到底是太过大意了,居然还派了个小丫头来盯着瞧瞧……嬷嬷,怎么本宫的样子很像呆瓜吗?”

冷宫里头别的东西没有,但树木极多,也无人修剪,枝丫纵横攀附,高出宫墙,茂密的树叶疯了似的长,树荫遮天蔽日,就算是入夏的炎热天气,在这宫殿楼阁丛中、树荫底下走一遭,那股子阴冷都能直透到心尖儿上去。

康嬷嬷道:“娘娘圣明!娘娘别气,等娘娘重得陛下恩宠,有这帮贱人的好看。”

据说,皇宫是天下女子皆梦寐以求的地方,然而冷宫,毫无疑问便是这梦寐之中的梦魇。

“想那么长远做什么,齐玉好回去,安分不了……”凤涅又笑,“不过,其实我也好奇,为何被打入冷宫这么久了,皇上还未曾废了本宫,他想干吗呢?”

“子规啼,不如归,道是春归人未归,几日添憔悴……”

康嬷嬷立刻道:“陛下对娘娘是真心疼爱的,只是听了那些流言蜚语,于是不免……气上心头。奴婢觉得,过不了几日,陛下就会将娘娘接回宫的。”

与此同时,头顶被赤红月光染红的海水,忽然响起扑通的声响,水花溅开,拼命搅动了一会儿,那赤红色的月光猛然暴涨数倍,而后所有都归于平静。豪华游轮上依旧歌舞升平,甲板上空无一人,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此处。

凤涅眯起眼睛,望着风里头飘坠了的一枚落叶,道:“是吗……”

双眸闭上之时,简凤涅听到耳旁有个声音道:“归去来兮!速速归来!”正是先前那个浑厚低沉的男子声音,只是此刻带了几分不由分说的严厉,令人心神震动。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反之亦然。

简凤涅一怔,嘴里咕噜噜冒出几串水泡,那赤红色的月光直透进来,将此处的海水融裹在内。简凤涅只觉得其中有一股奇特的力量,使她手脚身体酥麻。她咬牙奋力挣动,往上游了几下,却终究抗不过那股巨大魔力的吸引。

耳旁是康嬷嬷喜滋滋的自言自语,“都说人病一回,就会长一回心眼儿。起初娘娘病得如此之重我还……现在看来娘娘这回病得倒是好,整个人长了心眼儿了!”

简凤涅奋力挣扎,她自恃水性不算太差,应该还可以挣扎一下……然而,就在她奋力往上游动的瞬间,那隔着海水朦胧可见的月光,忽然光芒大涨。

凤涅听得好笑,便问道:“嬷嬷,本宫先前很是缺心眼儿吗?”

扑通一声,海水浸没头脸口鼻,淹没全身。

康嬷嬷觉得“缺心眼儿”这个词有些不大中听,就道:“娘娘那不是缺心眼儿,是太实诚,太老实,太……唉,不是奴婢说,在这宫里啊,太实诚的人,总得倒霉。”

她满心震惊,头朝下往下急坠之时,仓促间耳畔只听到一声尖锐的叫,似熟悉似陌生,而眼前,是一袭鲜红色的绸质拖地长裙,被海风吹动,宛若暗夜里的焰火,摇曳着,疯狂逼近,乍然闪过。

康嬷嬷尤其喜欢说话,嗓音百转千回,若去说书,必然是第一流的。简凤涅听闻的魏才人同齐嫔好的消息,就是她训斥芳嫔、琳贵妃等人之时随口带出来的。

简凤涅心中很是不快,刚要开口,忽然觉得肩头一股大力袭来,她整个人猝不及防,上身猛地向着黑幽幽的海面栽倒出去。

凤涅旁敲侧击,便又得知了许多关于宁曦皇后之事,康嬷嬷虽然大嘴巴,但到底不敢妄议主子,只是略略地说几句,有十分的,便只委婉地说三分。

简凤涅皱了皱眉,见林见放总算挪动尊足,离开栏杆处,耳旁听她高跟鞋叩地,声声远去,正觉清闲,那声音却又去而复返。

她对宁曦皇后性子的评价是:“娘娘凡事不爱议论,别人说什么就是说什么。别人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娘娘也不肯辩驳……这怎么了得!娘娘为人就是太过善心了些,任凭那些狐媚子爬到头顶上,都不肯大声说一句,她们便越发得势!奴婢就是看不惯这个!”

林见放道:“既然如此,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凤涅想:“原来宁曦皇后性子懦弱……唉,真的假的,不过,康嬷嬷忠心护主倒是没错的。”

简凤涅道:“你的尊重我心领了,但是我仍是那句话,话不投机,还是不用浪费彼此的时间了,要切磋演技的话,下部戏再见。”

康嬷嬷对宁曦皇后同天子之间的关系却是赞美有加,“陛下对娘娘可真没话说。奴婢虽然是在范家的时候就跟着娘娘的,也希望娘娘将来嫁个好人家……但做梦也想不到,陛下居然会如此恩宠娘娘……当时听了娘娘要当皇后的消息,奴婢整个人都昏死过去了,如做梦一般……陛下可宠娘娘了,大婚之后,整整半个月都宿在娘娘房内……那些狐狸精,眼红得暗地里哭号呢……”

林见放面不改色,“哪里,我是诚心尊重前辈,故而来找姐姐攀谈的,何必拒人千里?”

凤涅的结论是:天子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或者另有内情……才看上了不起眼的“小孤女”,破格提拔,假惺惺地新鲜了半个月,成功地激起了三千佳丽的仇恨,什么绞尽脑汁暗地扎针儿或者煽风点火的举动必然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然后天子的哪根筋又抽了,皇后得以到冷宫来度假,率领冷宫三宝两狗腿开展冷宫半年游活动。

简凤涅叹了口气,看看杯中残酒,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又不是在戏里头,这样假惺惺的,会让人恶心的。”

早在之前就知道,宫中妃嫔的起落,全系于天子的一念之间,将自身之幸福,全仰仗一个男子变幻无常的心意,这真是何其无趣的皇宫生涯……

微弱的灯光下,林见放妩媚的眼睛好似能够放电。简凤涅想到他们刚上映的那部剧,这女人在里头演一个同简凤涅争风吃醋的妃子,那股风骚淫浪、阴狠狡诈的劲头,简直浑然天成,人人都说她把这个角色刻画得入木三分,让人又爱又恨,只有简凤涅暗自不屑:此人不过是本色出演罢了。

只是,前生,嬉笑怒骂演了一辈子的戏给人看,累了,乏了,今世,还是懒懒散散地做个看戏人最好。

她们的过节虽已经过去六年,但能维持表面的平和已经极为不易,何来知己一说?简凤涅想到她种种阴险之处,恨不得掏出一把枪,直接将林见放放倒干净。

凤涅深思熟虑:对于宫女来说,出宫是极可能的,对于妃嫔来说,只要肯钻营,估计也不是问题,但对于皇后来说……

简凤涅简直要笑出来,“知己?林见放,你是疯了吗?”

换了数个姿势,想了几种方法,总而言之,想要全身而退,还真不是个容易活儿。

林见放一怔。

毕竟,不管是皇后还是废后,都是一国之后,天子的正妻,但凡能喘气儿,就是“后”,除非是死了。

她的目光从简凤涅脸上移开,看了看天,天空之中,那原本有些暗淡的月色,忽地一亮,月亮似涨大了一倍,通体发出古怪的红光。

陷入冥思苦想里头的简凤涅,被子规的声音唤醒,“娘娘,奴才回来啦!”

林见放走上前,靠在栏杆上,这个姿势,显得她极好的身材更加婀娜有致。林见放笑吟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如果有知己对谈,又何来聒噪?”

凤涅同宫妃斗了半晌嘴,又觉得自己想了半晌却徒劳无功,颇为劳心劳力,便闭着眼睛装睡,不想搭理。

简凤涅站住了脚,淡淡道:“先前兴致倒好,只是多了份聒噪,就什么也白搭了。”

却听得康嬷嬷的声音说道:“娘娘睡着了,不要扰了她……哟,子规,你这是打哪儿弄来的这么大条鱼,阿弥陀佛,居然还是活鲜乱跳的!”

简凤涅正想着回船舱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回头时候,却惊见有人自身后姗姗而来,精致的脸上,笑容极为灿烂。“姐姐在这儿做什么?众里偷闲地观赏夜景?真好兴致。”

凤涅听了这个,即刻精神一振,目光如炬,“子规,你得手了?”

简凤涅摸了摸额头,“难道是有些醉了,产生了幻觉?”

子规觉得“得手”这个词,委实有些让他颜面无光,却仍淡定道:“娘娘,幸而不辱使命。”总算是力挽颜面于万一。

简凤涅呆了呆,转头四顾,眼前是空茫的大海,周遭是空荡荡的甲板,不似有人。

凤涅目光炯炯,从子规平静如水的脸极快地转移到他手上提着之物上,那是一尾起码有五六斤重的大鱼,肥胖至极,笨拙而生动地扭动着身躯,徒劳无功地扇动尾巴挣扎。

“归来……魂兮归来……”低沉的声音,忽地在耳畔响起,有种令人魂魄为之荡漾的能力。

冷宫里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枯枝烂叶。子规捡了一堆柴火,在院子里架起一个简易烤架,打了一桶井水,把那条鱼洗剥干净,鱼身上各处割了几道口子,塞上盐巴、香料,分成两片串起来烤。

简凤涅应酬片刻,瞅空悄悄出来,独自一人握着高脚杯站在甲板露台上,抿了几口红酒,整个人有些微醺。面前海浪起伏,海风凉爽,头顶星光熠熠,很有几分孤独的惬意。

不多时,鱼身上的油被烤了出来,一滴滴落下来,打在火堆上吱吱作响,火焰突地会蹿出老高。

简直如泰坦尼克号重现,富丽堂皇的游轮,偌大舞池之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与会众人衣冠楚楚,非富即贵,多是有头有脸的知名人物,三两相聚,谈笑风生。

鱼肉的焦香很快地飘了出来。火堆边上,凤涅斜躺在长椅上,子规负责烧烤,康嬷嬷瞪着眼睛看鱼,在她旁边,琳贵人、芳嫔、湄妃三个,端端正正地也坐着,三个人六只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鱼看,那种含情脉脉而又不乏紧张的氛围,让人以为那条鱼就是新鲜出炉的当今天子。

简凤涅记得,金影奖晚会那夜,主办方别出心裁,将庆祝晚会设在豪华游轮上。

凤涅望着这样一幕和谐的场景,心想:“食物的力量真伟大,怪不得老祖宗说民以食为天呢……”

口舌之争并非她擅长,便只道:“林见放,这样丧心病狂,你留神报应吧!”摔了电话。

等到鱼烤好了,子规取了中间一段肥美多汁的给了凤涅。康嬷嬷早找了数个盘子,三宝每人分了一块儿,大家围着火堆,很有默契地吃将起来。

简凤涅简直不敢相信林见放会做到这种程度,被此人赤裸裸的无耻震惊。

那些神出鬼没的冷宫宫人,远远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不知是要垂涎还是垂泪。

那边微微沉默,而后响起一串淫荡的笑,有个熟悉的声音猖狂地说:“姐姐放心,我会让他买一份巨额保险,受益人的名字就写我。”

许久不见油水,连同湄妃也吃得心满意足,临去之前兴致勃勃地唱了段儿《醉扶归》:“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得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简凤涅怒火中烧,不发作便会暴毙,当场拨通了马珂的电话,劈头骂道:“贱人,你小心出门被车撞死!”

简凤涅觉得月光融融里听这个,果真有种“游园惊梦”的感觉。

简凤涅一直没有发作,直到发现林见放在跟她争同一个男人。

湄妃唱完后,极正常地又行了个宫礼,“姐姐,这首便是送给你的。”袖子一挥,踩着碎步翩然飘走。

渐渐的,自有些明眼人看出几分端倪,林见放在针对简凤涅。对于简凤涅这个大天后,林见放毫不怯场,简凤涅接了什么国际知名品牌的广告,林见放立刻施展浑身解数搞定另一个,简凤涅上了几家时尚周刊的封面,林见放必然也会紧随而上。两人所拍的影片,每每在同一档期上映,争票房争得你死我活。

简凤涅觉得她飘去的姿态仍似有异常人,但总体行为上已有了极大的进步。

林见放也着实了得,她气势汹汹而来,又会做人,又肯搏命,演技也上乘,天时地利人和,地位日渐稳固。如今,那些九十后、零零后,多知林见放,不知简凤涅。

临去睡之前,简凤涅叫住子规,“子规,昨晚……”

林见放比简凤涅小五岁,简凤涅封后的时候,林见放还顶着一张鲜嫩面孔,在电视剧里跑跑龙套。如今这位后起之秀,风头劲盛,隐隐有要将简凤涅压下去的势头。

子规低着眸子,垂手等候。简凤涅望着他平静又略带谦卑的神情,那一句话在舌尖上滚了几下又咽下去,道:“昨晚上有劳你啦。”嫣然一笑,转身搭着康嬷嬷的手而去。

但另一方面,却是因林见放。

“奴才恭送娘娘。”身后子规抬头,乌浸浸的目光里,不知闪烁着什么。

简凤涅登时便怒火中烧,一则是对马珂失望透顶,她同他交往五年,最近她心念动了,起了结婚的念头,他却在背后捅了她一刀。

本是想问子规昨夜有无发现什么不妥的。

简凤涅这辈子最后一次大动肝火,是在六年前,在《新新报》上,看到狗仔偷拍的林见放同马珂的开房照片。

但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通身一股有恃无恐的气势,倘若子规知情,自行避开,自不必告知他使他为难,倘若子规不知情,硬要令他惹祸上身,又何必呢?

原本是块棱角分明的嶙峋怪石,硬生生地磨锉成了鹅卵石,尤其是过了三十后,便修身养性,极少动怒。

午夜梦回,简凤涅翻了个身,忽地嗅到一股微苦的奇异味道,她心头一动,双眸微睁,模模糊糊望见某个有几分眼熟的影子,端然坐在阴影里,似真似幻。

简凤涅自八岁入行,在演艺圈里摸爬滚打地过了小半辈子,什么光怪陆离都看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