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镇基细细一想,脸色就有点奇特,结巴道:“娘娘……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一旦确认了,她便笑眯眯地望向朱镇基,慢悠悠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不过王爷你也大可不必愧疚,要知道王爷你不在的时候,那个占着王爷身子的人,可不是个能忍的呢。”
凤涅做思考状,道:“也没什么……王爷变成了女人,学会了‘舌吻’,那女人要是变成了王爷,不知会不会学会……本宫有点想象不出来……”
凤涅见他如此反应,心里便确认了那件事。
朱镇基听到这里,脸色惨白,伸手捂住嘴,有点想吐,还有点要昏倒的意思。
一句话刚说完,朱镇基便像中箭的兔子一样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色大变地叫道:“你怎么知道?”
凤涅见目标达到,便嘿嘿笑了几声,“不过想来王爷也不吃亏,都彼此扯平了,是以,王爷也不用在意啦。”说着,便伸手往外一招,朱安靖正在眼巴巴地看着她呢,见她招手,立刻旋风一样地跑了进来,叫着:“皇婶皇婶!”
“比如说……‘舌吻’什么的。”凤涅慢条斯理、云淡风轻地道。
那边上,朱镇基起身,有些神思恍惚。
“啊?什么奇怪之事?”
柴仪曲便也来扶,见他如此,很是关切地问:“镇基哥哥你怎么了?”
凤涅看着他一脸欢悦,心里头有些说不出的难过,两相对比,实在明显,她想了想,终于开口道:“王爷,您变成了女子,真的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吗?”
朱镇基欲哭无泪:“没……没什么……坐得太久,有点累了……”这时,他也没了先前那种顾盼自得的神采,也不敢再久留,只蔫头耷脑地去了。
这时,殿外的柴仪曲领着朱安靖经过,似正冲殿内望内探头探脑,朱镇基见了,便往外伸手打招呼。
朱镇基去后,凤涅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一遍,想到惊悚处,忍不住怅然出神。
朱镇基一怔,而后点头:“这倒是至理名言。”
她心中所牵挂者,如今只有两个人,一是林见放,二是子规。这两人的归处去向,成了她的一宗心病。
凤涅慢慢地道:“寻常人不会相信的,不代表不会是真的。”
将她“灵魂出窍”、神游现代之时所见过的场景,结合朱镇基如今所说的,她便隐隐知道事情有了奇妙的走向跟变化。
他自顾自感叹,忽然望见凤涅的眼神,便讪讪住嘴,又问道:“娘娘,我所知道的,都同你说了。不知为何你会知道此事?要知道,寻常人是不会相信的。”
比如,那个跟长发女子舌吻的人,是朱镇基无疑。
他说完之后,面上露出轻松之色,将心中沉埋着的秘密说出来,果真感觉不错,还不忘感叹:“不管如何,还是换回来了比较轻松啊,女人虽好……不过,还是抱着的好,自己变成女人实在是有点儿……”
那时候的朱镇基还未曾回魂,可是那一场车祸……以及后来护士们嘴里所说的“死而复生”的,又是谁?
朱镇基自己倒像开了话匣子一般,继续道:“当时本王觉得他有些怪,正要问他是谁,不知为什么就说不出话来了,身体也极快地无力,最后居然倒在地上了……然后……然后醒来后,就发现人居然是在王府里头。”
但是,猜测终究只是猜测,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真的,倘若一切真都如她所想,那倒也不算是坏事。
凤涅心中仿佛有山风吹过,忽忽悠悠的,不知是何滋味,几乎都忘了问朱镇基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有定。
话一说完,朱镇基眼睛一亮,“不错不错!正是如此,依稀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本王现在才反应过来。”
外头的风波很快就平息了,因为最后这一场太子党的谋逆,牵引出了许多埋伏在京内的、对当今圣上不满的氏族和官员。
凤涅静静地道:“是不是跟王爷现在所处的地方一样……是大舜中人的气质?”
而其中的“罪魁祸首”——颜贞静的结局,却有些出乎意料。
他努力思索着,似乎想找出适当的词语来形容。
朱玄澹并没有如两人谈话时候所说的,将他“引刀一快”,对这个太子党的党魁,朱玄澹只是革除了他的刑部尚书职位,连大牢也没有让他多蹲,只下了一道旨意,将他流放三千里,去大舜最偏僻荒凉的北漠……为北漠边界小镇的一名极小的县吏。
“我瞧他分明像是马珂,一个富家子弟。”朱镇基道:“他见了本王,便喝问道:‘你是何人’,还十分戒备的样子。当时本王便愣住了,总觉得他的语气眼神都有些怪,还有身上那种气质,就好像……格格不入、不是那个时代的人,而是……”
这并不代表要他死,可也没有明显地想让他活。光是这三千里路上的饥寒交迫、风吹雨打就够人受的了,虽然京城此刻是八月,金风送爽的时节,可越往北就越是寒冷,听闻北漠之地已有如席般大的雪花飘落,气候恶劣、环境艰苦得很。
凤涅道:“怎么个奇怪法儿?”
可是总归比直接推出去杀头或是诛灭九族要好得多,也因此,此举更是显得惊世骇俗。
朱镇基皱眉回思着:“这个,本王不好说……那人似乎是受了伤,全身上下都被包裹着,把本王吓了一跳,以为见了鬼,可是他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怎么说呢,看起来好生凌厉……而且他也很是奇怪……”
一干臣子皆在朝堂上死谏,在他们说得口干舌燥、面红耳赤后,稳坐上头的年青帝王才幽幽地说了一句:“颜贞静是太子哥哥另眼相看之人,他虽然罪无可赦,但忠心可嘉。朕千不念万不念,只念在太子哥哥曾不惜以自己之命来换朕的性命上,也要留颜贞静一条残命。”
“何人?”凤涅急忙问。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他也的确是个有才干之人。”
朱镇基道:“正是,因为她是当时跟本王一起出事的,不知为何,本王就很想去看看她,于是便开车……去了医院,本王打听了她人在何处,便一路而去,谁知道在她的病房之外,见到另一个人。”
臣子们虽然觉得法不可欺,但王法不外乎人情,何况天子乃是念着昔日的太子……先前在朝野间难免也有一样流言暗中传播,那便是前太子的死跟当朝天子有着暧昧的关系,所以当时司逸澜才跟姬遥也说起这个。如今天子为了前太子竟赦免了谋反的朝臣,可见重情,也可见事情的真相并非暗传得那般不堪。
凤涅一惊,精神一振:“醒了?”
既然涉及皇家骨血,那么朝臣们便未再多言——何况天子决断的事,从来未有更改的。
朱镇基道:“那一夜……咳,本王是说那一日,本王在早报上看到说,那个叫做‘简凤涅’的,不知为何突然醒了。”
只是朝臣们不知道,在此事之外,天子即将再颁布一项重大旨意,其影响力绝不会逊于赦放颜贞静之事,是以,绝对还有的是机会让他们跳脚的。
凤涅道:“王爷请讲。”
颜贞静在狱中接了旨意,是范汝慎亲自去宣的。
朱镇基道:“说起这件事,就有些奇特。”
颜贞静听完之后,大为意外,范汝慎将天子在朝堂上所说的一番话转达给了他。
到底是涉及隐私的事,凤涅便浅尝辄止,也没深究,只道:“那么,王爷又是怎么……回来这里的呢?”
牢狱黑暗,墙角有耗子窸窸窣窣而过。
朱镇基的面上又掠过那种奇特的神色,却正色道:“当然没有了,那时候身子是女子……又能如何做?”
范汝慎道:“你的确愚不可及,竟行此错事。然而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天子赏识你的才能,去漠北之路遥远,只望一路风沙别再迷了你的眼,保重吧。”说完,他抬脚就要走。
“譬如……”凤涅笑看他,“王爷先前可是风流之名在外,家中还有数房的娇妻美妾呢,难道……”
“相爷……”颜贞静欲言又止。此刻他才发现,他心中并不如他原先所料那般,对丞相充满了轻视与不屑。
“什么……其他的?”
范汝慎停了步子:“何事?”
“王爷真的没有做点什么其他的?”凤涅忽然问。
颜贞静道:“你其实……并没有真的想跟天子对着干,是不是?”
这件事对朱镇基来说,乃是无比刺激跟奇特的经历,就好像是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只可惜无人可与之分享,听凤涅问起来,便有些兴奋,刚要讲述,却到底还存着一丝理智,就只道:“倒是凑合,有个‘经纪人’——就是类似教养嬷嬷的那种人,指点本王做什么……因此倒是没什么难的。虽然一开始对那具女子的身体很不适应,但……但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便只好顺其自然了。”
范汝慎眉端动了动,而后道:“君子要懂得趋利避害,我不过是选择了明哲保身的法子,天子需要一个平衡朝堂的棋子。”
凤涅怔怔地想了会儿,听到朱镇基唤她,才道:“那王爷……在那边生活得可好吗?”
或许他曾有野心,在年青的帝王还稚嫩的时候。但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而面对无法战胜的强者,最好的法子就是臣服与效忠。
朱镇基说完后,忽道:“噫,你好像对这些事很感兴趣?”
颜贞静望着他的背影,“相爷,夫人那边,劳烦你同她说一声,我同她夫妻情分已尽,以后还请相爷你……”
“原来是这样。”凤涅喃喃道。
“范家嫁出去的女儿,没有再回头的。”范汝慎道,“你在这时候能提及她,可见你对我以及对她,都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说完,他冷哼一声,不等颜贞静再说什么便拂袖而去。
朱镇基正回忆着,听到她咳嗽,便又道:“另一个叫苏什么……简凤涅因为落水太久,虽然被救上来了,却成了‘植物人’——就是不能动,形同已死,可是又没死的人。她一直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被专人照料着。那姓苏的,因为落水的时候不知为何头碰到了船头上,落水后便死了。”
颜贞静被发配到北漠的那日,天色阴翳,空中雾蒙蒙的,渐渐地飘下了小雨。
凤涅听到这里,心头一跳,便轻轻咳嗽了声。
颜贞静出了牢狱,双眸习惯了牢中的黑暗,一时有些无法适应光明,待睁开之时,却见眼前有一顶小轿,轿子前站着一人。
“那两个人,一个是本王在那奇特之处的对手,据说叫做‘简凤涅’,本王见过照片,人长得极美……”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以为他犯了如此弥天大罪,从小养尊处优的她定然也会同他一刀两断,却没有想到她决定跟他前往漠北。这时候,他才明白范汝慎在狱中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两人又如何了?”
原来有些事情,不发生,人就永远不知道真相会是如何。
“听说是因为……喝醉了酒,对了,当时还有两人一块儿落水。”
差人押解着颜贞静往城外而去,及至出了城,忽然下起了大雨。
“为何而落水,可知道?”
颜夫人替夫君打起了伞,颜贞静却停了步子。
“哦,是了。”朱镇基被她提醒,才又如梦初醒地道:“差点儿忘了说,本王先前不清楚,又甚为恐惧,以为是奸人作乱,于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暗暗观察,这般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适应了下来,也知道了当时已经不在大舜了,也非是奸人作乱,本王便只好‘入乡随俗’,因此本王也知道了,当时之所以在医院里头,是因为在海上落了水。”
他回头,望着风雨之中岿然不动的城墙,目光自城门之中越过去,望向远处,那是皇城的方向。
“比如……王爷当时为何在医院里头?”
颜贞静垂手,将袍摆一提,双膝一屈,跪倒在地,缓缓俯身,磕了一个头。
“娘娘的意思是……什么事?”
额头碰上水花四溅的冰凉地面,心中那声叹息也终是尘埃落定。
凤涅简直要笑出声,只不过事情正在关键时刻,她便竭力稳定心绪,又问道:“那王爷可还记得当时发生的一些其他事?”
颜贞静被夫人搀扶着起身,转过身,背对着京城的方向往前走去。
朱镇基说到这里,苦笑之余,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微笑,道:“本王是个‘当红女星’,走到哪里都有许多人追逐欢呼,这一点儿上,倒是跟现在有些相似。”
岂料,他刚走了几步,迎面飞驰来几匹快马,马蹄踩在地上,泥水四溅,两名官差急忙闪身躲避。
凤涅的心咯噔一下。
几匹高头大马飞驰而过,中间一匹马将要过去之时,马上之人却忽地勒住了缰绳,让马停了下来。
朱镇基也叹了口气,道:“本王自然记得,那时候,本王的名字叫做‘林见放’。”
“敢问路边的可是颜贞静颜大人吗?”一个声音徐徐传来,沉静,冷峻。
凤涅徐徐呼了一口气:“女人……确实是让人觉得惊讶,王爷可记得‘自己’当时叫什么名字?”
颜贞静抬头,望向马上一身戎装的那个身影。一路行得急,那人的脸被雨水打湿了,越发显得眉目如画。
朱镇基皱着眉,脸上略带了一丝怅惘神色,停了停,才道:“女人。”
颜贞静道:“你是刘休明刘侍卫?”他脱口而出时才蓦然醒悟,“不,现在你是甘宁卫安抚使。”
“什么?”虽然已经猜到了真相,却还是需要他自己说出来才甘心。
那人这才一笑,英俊的眉目都生动了起来。
朱镇基道:“本王发现……本王在一个奇怪的地方,后来才知道,那地方唤作‘医院’,有着好些奇怪摆设,跟打扮很是奇特的人,他们见了本王都不跪地,也不行礼……咳,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本王发觉自己居然成了一个……”
“大人,要走了,雨越来越大!”前头的将领回头来唤。
凤涅道:“王爷发现如何?”
“知道了。”刘休明应了一声,看向颜贞静,“颜大人,此去山高水远,善自珍重,就此别过!”说罢,抱拳欠身,行了一礼,就此打马而去。
朱镇基心里蠢蠢欲动,望着她的眸子,隔了一会儿,才道:“既然如此,我说了就是。本王记得,那日我凭栏看水,恍惚间不知怎的就落了水中,几乎被淹死!等本王醒来的时候,却发现……”
颜贞静驻足,回眸相看,只见那人在马上的背影矫健如龙,较之昔日那个只知风流卖弄的少年,沉稳出色了许多。
谁知道竟碰到凤涅。
当初刘休明自动请缨前往甘宁卫,人人都料他此去凶险重重,九死一生,事实也的确如此。
朱镇基被她一再逼问,又被她送了颗定心丸。另外,在这段日子内发生的事,也委实让他惊疑不定,他自己其实也是想追究出原因的,只是那些匪夷所思的惊世之事,不管是说给谁,都不会有人相信,恐怕还会被当作疯子一样看待,因此,朱镇基打定主意缄口不言。
但如今他一身荣耀而归,当初又有谁能料到?
“是记不太清呢,还是王爷羞于出口?”凤涅笑,“王爷自管放心,在此处所说的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况就如王爷所说,就算是说出去,又有谁信呢?”
或许事在人为,又或者真的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他跟他,先前都禁锢在京中这个圈子里,混混沌沌,随波逐流。
朱镇基本是不愿说的,便咳嗽了声,道:“记不太清。”
如今,或许该轮到他走出去了。人只有看得更远,才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真正需要他去做的是什么。
那怪异的神情里,还有一丝尴尬羞赧之色一闪而过。这些却躲不过凤涅的双眼:“王爷请讲?”
再回身时,颜贞静长吁了一口气。他已经卸下了一切,虽以待罪之身上路,心里却是轻松的。
凤涅道:“王爷必然是记得的?”
此一去,山高水长,路途艰辛,但那充满未知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前程,对他来说反而是初始的起步,他会用他的手与他的心,把犯下的过错一笔一笔洗刷掉。
朱镇基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神情。
就好像这忽然从天而降的秋雨,已将所有污秽冲刷干净。阳光再出,便一切似旧,一切又如新。
凤涅道:“王爷你不必着急问,本宫好奇的是……王爷你‘不在’的这段时日,人在何处?”
与此同时,皇城内,后宫中,凤涅伏在御花园的亭间栏杆上,一场雨把她阻在了这里。
对朱镇基来说,他只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一些事,但到底是真是假,是梦是幻,乃至怎么发生的,则全然是一头雾水。
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刚觉得身上有些冷,便见一顶油纸伞出现在视线之中。
因此,朱镇基自是一头雾水。先头朱玄澹前往王府探望他的时候,也是旁敲侧击和细心观察了一番后,才能肯定此刻的是他真正的皇弟。
那把伞飘飘忽忽地行到亭子前,凤涅不由得想:这雨中漫步,倒有几分诗意。
毕竟这法子惊世骇俗,而且若是传出去,恐怕不知会引发怎样的祸患与波澜。
谁知,伞下的人忽然驻足,伞面缓缓往上抬起,露出底下一张如描似画的脸——竟是范瑜。
朱玄澹以国师做法,是极为绝密之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后来逼不得已才告诉了凤涅,但是对朱镇基却只字未提。
倘若不认得这人,这场景倒也还是诗意浪漫得很;若是认得这人,则风景全无。
朱镇基道:“看娘娘的神情,恐怕真的是知道了?难道……连那人的身份都知道?那娘娘可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凤涅定定地看着范瑜:“你怎么在这里?”
“是吗?”凤涅淡淡地问。
范瑜笑道:“秋风秋雨愁煞人,我掐指一算,算到娘娘您心绪不宁,故而前来替娘娘解闷儿。”
朱镇基看看她,又看殿内无人,似是下定决心般,终于道:“不过这些事情说出来也是匪夷所思,估计没有人肯相信……是,本王之所以不记得受伤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拒婚之事……是因为,做下那些事的,不是本王。”
“你又想领板子?”凤涅斜睨着他,“这回知道了你皮糙肉厚不怕疼,倒是要叫人多打几下才好。”
凤涅笑而不语。
“我好歹也是娘娘的亲戚,”范瑜笑道,“小时候的事,不过是不懂事罢了,做什么这么苦苦地记仇?”
殿内又静默下来。片刻,朱镇基道:“娘娘既然那么问,恐怕是知道些内情了……”
“谁叫我是有名的记仇人啊。”凤涅又换了个姿势。
“不必了!”朱镇基急忙道,他无奈出声:“请娘娘手下留情吧。”
范瑜将伞收了起来,缓缓踏着台阶入了亭子,看周遭无人,便道:“娘娘出来怎么也不带个宫人?”
凤涅道:“若是王爷想知道更多,本宫可以一一……”
凤涅道:“我不喜欢人跟着。”说罢,又懒懒地看向那不停随风斜飘的雨丝。
“什……”朱镇基身子一震,止住口风,只道:“原来……本王竟跟娘娘过从甚密到这个份儿上。”他脸上也缓缓多了一丝苦笑。
范瑜道:“这倒也是,娘娘自小就喜欢清静。”
朱镇基沉默不语。凤涅又道:“而且,在此之前,王爷你可记得……你对柴郡主,可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甚至一而再地求本宫替你向天子说情,不想让柴郡主同你定亲。”
凤涅闻言,便回头看他,范瑜一脸笑眯眯的,凤涅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在皇帝身边儿,究竟是扮着什么角色?”
“王爷受伤的地方不是这里……”凤涅抬手指指自己的头,“而以王爷的为人,不可能只是因为吃了人一刀就会失魂落魄到忘记所有的地步,何况我看王爷被照料得很是周到,精神也是极好的,全然不见受惊之态。”
范瑜笑道:“娘娘问这个倒是有意思,我是圣上的侍卫,也是圣上信任的近身暗卫。”
朱镇基回答道:“受伤了,记不清,难道不是理由吗?”
“仅此而已?”凤涅又问。
“本宫指的是——王爷想不起你受伤那晚发生过什么的真正原因以及……王爷你不记得自己曾经拒婚的真正原因,只是如此。”
范瑜的眼睛里也带了几分笑意,“不然呢,娘娘以为还有什么?”
“什么叫实话?”
“还有……”凤涅眨了眨眼,“比如说国师……什么的。”
凤涅道:“本宫只是想让王爷说实话而已。”
“哈哈。”范瑜笑起来,“没想到娘娘竟如此高看我,不知娘娘缘何如此说?”
朱镇基干笑一声,而后慢慢地将笑意隐去,道:“娘娘到底想要暗示我些什么呢?”
凤涅打了个哈欠,“我只是在想,在那山庄的时候,见清说你会保护我,可是我被颜贞静带上山崖的时候,你在哪儿?”
凤涅道:“王爷怎么不做声呢,莫非连自己做过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范瑜笑笑。凤涅又道:“秦王百般查探那位神秘国师的下落,却总无着落,而且护着我的关键时刻你人又不在,差点儿害死我……见清却又没降你的罪,我想这说明你正在做更重要的事。”
他显然是有些想不通这其中究竟是怎么个“密”法儿,只盼不是最坏的那种,不然的话……天子可不是吃素的。
范瑜挑了挑眉,“真不愧是娘娘,怪道圣上说娘娘……”
朱镇基大惊,双眉也蹙了起来,看着凤涅,艰难地道:“过从……甚密?”
“怎么?”
凤涅道:“在过去这大半年里头,王爷跟本宫可是过从甚密的……难道都没有看出来,直到现在才有所察觉?”
范瑜想了想,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娘娘不好对付……这还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朱镇基道:“娘娘这是何意呢?”
凤涅哼了声:“你不否认,难道我猜对了?”
凤涅见他说话也有“意思”起来,便道:“难道王爷是现在才发觉的吗?”
“猜对了一半,”范瑜笑道,“我跟国师的确是有些关系,只可惜我并非是国师……我只是他老人家的徒弟。”
两人说话时都是带着笑的,只是话里话外都暗藏着锋芒。
这凤涅倒是没有想到,“啊……”
朱镇基打量着她,若有所思地道:“长没长高,或许只有圣上知道,只不过,倒是较之过去……越发叫人不可小觑了呢。”
范瑜自嘲似的笑笑,“故而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了岔子,若非圣上涵养好,恐怕真要降我的罪了。”
“哪里不一样,莫非也是长高了吗?”凤涅笑问。
凤涅眨了眨眼,“你是说……秦王之事?”
朱镇基悠悠然道:“娘娘好像……也跟先前不大一样了呢。”
“嗯……”聪明人之间是不需要多话的,范瑜只答应了声,又道:“娘娘或许知道,不仅仅是秦王被牵连在内。”
柴仪曲带着朱安靖出去后,殿内便只剩下了两人,凤涅在上,朱镇基在下。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回无端搅进来一个贱婢,这一回,好像无端又把娘娘宠爱之人掺和在内了。”
凤涅轻轻一笑。朱镇基答完后,神色便是一惊,不禁抬眸看向凤涅,四目相对……朱镇基扭头对柴仪曲笑道:“曲儿,你带安靖出去走走可好?”
凤涅一听这个,心也陡然一跳,“你的意思是……”
“是啊!”朱镇基正看着两人,闻言便脱口而出。
“嘘。”范瑜却又笑,“此事是禁忌,我也只能说到此……还请娘娘不要继续追问,再问下去,我也要吃罪。”
凤涅同朱安靖低声细语了几句,便又瞥向朱镇基,道:“王爷,阿靖是不是比过去长高了好些?”
凤涅若有所思地问他,“那你怎么会跟我说这些?”
朱镇基看看朱安靖,又看看凤涅,见两人亲密相处的情态,心中不由得暗暗惊讶。
范瑜伸手摸摸鼻子,道:“娘娘这么聪明,自管一猜。不过我知道娘娘是会知道的……圣上对娘娘,素来不同得很。”他说这话时,是类似一种感叹而羡慕的口吻。
凤涅摸了摸他的头,“乖。”
范瑜说完之后,把伞撑起,施施然走入雨中,招摇而去。
此刻朱安靖跑到凤涅旁边,道:“皇婶,我回来啦!今天学士夸我了。”
凤涅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脸贴在胳膊上,手探向亭子外,冰凉的雨点打在手心里,有种沁凉的感觉。
柴仪曲在旁边探手,轻轻地在他的袖子上一按,朱镇基便也一笑。
能够得范瑜亲口承认,她“宠爱之人”也被牵连在内,那大概就是子规无误了。
朱镇基啊了一声,有些惊诧,却没再说什么。
她心里也曾千万次地想过,为什么自己灵魂出窍之时偏偏会看到那三幕场景,马珂、林见放,跟那个现代时空里的自己。应该都是跟她有某种紧密联系的人,或者是某种很重要的事,比如马珂车祸,才会被她看到。
朱安靖道:“我去国子监了啊,方才回来。”
可是她不认为她爱马珂爱得死去活来,也不认为他们之间有更多的关系,最震撼她的不过是他居然会以那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朱镇基惊喜交加、目不转睛地望着朱安靖,笑道:“王叔没事了!安靖……你又跑哪儿去玩儿了?”
然后一直到现在她终于确认,马珂的死,是个结束,也是个开始,是另外一个跟她关系密切的人的开始。
这工夫,朱安靖已从国子监回来了,上殿后见了众人都在,很是高兴。他先见了礼,又看向朱镇基,道:“三王叔你没事了吗?”
当然,她也知道范瑜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殿内一时沉默下来,柴仪曲忙出来打圆场,道:“总归现在人都好好的,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也是好的。”
自从回宫后,她虽然看似一切如常,但是心里头,她惦记着林见放,也惦记着子规。
秦王双眉一蹙,若有所思地望向凤涅,此刻终于断定她的话是有弦外之音的。
朱玄澹并没有问她,也没有向她解释什么,他只是让范瑜来跟她说一句。
凤涅笑道:“瞧王爷说的,本宫怎么会介意?只不过,本宫记得当时王爷并未伤到头啊……”她这边始终笑吟吟的。
他用心良苦,好让她放心。
朱镇基对上凤涅波澜不惊的眸子,又看看柴郡主期盼的眼神,脸色略微变了几变,终是笑了。他伸手拍拍自己的额头,道:“这人经过生死的劫数,竟把好些个事都忘了,心中竟是一片糊涂……娘娘不会介意吧?”
她知道朱玄澹对她好,一直跟随朱玄澹的范瑜也知道。
凤涅瞧着他愕然懵懂的神色,微笑着道:“是啊。”
玉叶知道,子规知道,曾经的“朱镇基”也一再旁敲侧击,甚至曾也不惜劝她顺从自己的心为他留下。
朱镇基面上露出诧异之色,看向凤涅,又看看柴仪曲,“拒……婚?”
望着那渐渐变小的雨,眸子里也有些雾蒙蒙,周身有些泛冷,她将脸埋在臂弯里,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到雨声中夹杂了轻轻的脚步声。
“嗯,这也是有的……”凤涅点点头,“王爷记不得受伤之时所发生的……那可还记得当初严词拒婚之事?”
凤涅以为是康嬷嬷来了,便仍未动,然后有人探臂过来,将她缓缓地拥入怀中。凤涅一怔,抬头去看,却看到跟前的人竟是朱玄澹。
朱镇基一听,面上便怔了怔,而后才道:“都是过去之事了,娘娘何必在意。至于臣弟……因为当时伤得太重,有些头脑不清,都记不太多了。”
他自雨中来,浑身带着淡淡凉意,但用力将她一抱,挡住了沁凉的冷风,很快她身上就不再如先前那般冷。
凤涅心中莫名地又响起了一声叹息,面儿上却不动声色,还故意道:“那晚上发生的事委实惊险至极,本宫现在想想都还心有余悸……不知秦王可还记得吗?”
“你怎么来了?”凤涅轻声问,她知道他最近忙得很,朝内的事,甘宁卫的事,南边的事,乃至整个天下。
凤涅又看向朱镇基,只见他也正打量着柴仪曲,那种自上而下的审视端详的眼神,活脱脱就是个纨绔子弟在看心仪的貌美女子的眼神。
她没有情敌,她的情敌似乎只有天下,这个念头从脑中冒出来,竟忍不住又想笑。
此刻听凤涅似有戏谑的话,柴仪曲不禁含羞带笑,垂眉道:“娘娘……”
朱玄澹道:“想你了。”
柴仪曲看着现在的这个“镇基哥哥”,只觉老天终于被她的一片诚心感动得开了眼,这才让情郎回心转意,她心中自是万般欣慰。
她懒懒地窝在他怀里,“想别人去。”
而自他醒后,他便不再似是先前一般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反而很有温存体贴之态。
“就想你。”他饶有兴趣地跟她斗着嘴,“这里冷,抱你回宫吧?”
柴郡主自听闻朱镇基受伤之时便芳心大乱,甚至不顾避嫌地一直在秦王府伺候朱镇基到他醒来。
“又抱,我自己走就是了。”
凤涅道:“无事本宫就放心了……郡主也放心了吧?”说着,笑看向柴仪曲。
“地上有水,留神冰了脚。”他叹了口气,有点抱怨地说,“以后别一个人坐在这些冷地方,你浑身都像冰一样。”
朱镇基闻言便看向她,扬眉笑道:“多谢皇后娘娘挂碍,已经无事了。”
“先前又没下雨。”她哼哼着,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
凤涅望着这一对很和谐的人儿,微微一笑,道:“三王爷的伤可无碍了?”
“还敢顶嘴。”他笑着,却一点怨怒都没有,“下次再给朕见到,定会严惩你。”
朱镇基同柴仪曲一块儿进了凤仪殿,因他有伤在身,凤涅便只叫他坐了,也没行礼。柴仪曲行罢了礼,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朱镇基的旁边。她看他一眼,他便一挑眉。两人眉目传情,暗通款曲。
她伸出手指,在他好看的脸上一点点滑过,又顽皮地去戳他的嘴唇,“那圣上想怎么严惩臣妾?”
她顺利地回到了现代,回归了她自己的位置了吗?
他一张口咬住她的手指,她急忙抽回来,又被他意犹未尽地吮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回答说道:“等到了床上再说。”
望着朱镇基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凤涅心中想的一个问题是:真正的林见放,却了哪里?
中秋节很快来到,举国欢腾,朝内稳定,甘宁卫的战事也平定下来,南边的大水过了汛期,已经派了稳妥的人前去整治,此时已初见成效。
奇怪的是,虽然知道这人不再是林见放了,但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一点古怪,却想不通究竟是怎样古怪。
是夜,天子设宴款待众臣,秦王朱镇基,靖王朱安靖,凤涅也都在列,夜幕降临,宫廷之中灯火通明,君臣同欢,众臣子其乐融融。
而当朱镇基转头看向凤涅的时候,凤涅望着他那一抹略带惊讶的眼神,则更确认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姬遥同司逸澜两人其实也颇为高兴,范党一边出了个颜贞静,连带打击的范汝慎同崔竞等人也有些气势减弱,虽然不曾趁此机会将范汝慎搬倒,不过也算是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这个中秋两人自然过得极舒心,同时竭力拉拢工部尚书刘岳。
现在的秦王朱镇基,是原先的秦王,十足的如假包换的朱玄澹的胞弟,虽然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但当她望见他同柴仪曲这一幕的时候,她就知道,那已是真正的朱镇基了。
内阁之中,刘岳的儿子刘休明带功而回,一时成为天子面前的红人,正是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
不是了,不再是林见放了。
此次宴会上,自也有刘休明。天子还特意当着群臣的面将他表彰了一番,刘休明当庭谢恩,退下之后,坐在席间,举杯瞬间会扫一眼那高高座上之人,看似是望着天子,但只他自己知道,他看的是天子身畔那人。
可是凤涅望着此刻的秦王朱镇基,心中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不是了。
虽然在甘宁卫出生入死,但回来之后,他也听闻了一些惊险的内幕,譬如皇后被挟持出京之事。他想不到其中究竟如何,却也知道,必然也如他在甘宁卫的战场一般,她也经历了一场生死征杀。
忽然间,她有些难以言说的心痛。
如今皓月当空,灯火里,她坐在天子身畔,其人如玉,凤姿倾世。他想到自己曾经错过的,一颗心也觉得揪痛起来。
这一刻她脑中出现的,是林见放那张招人恨的脸,是“他”首次出现在冷宫里头,那状若孔雀的风流脸,是最后一刻“他”把自己拉住,挺身而出,受了那一刀时伛偻的腰身……
早些时候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才知道什么是“如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此时他心上不就是冷冷清清的?宛如秋寒冬冷。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太阳底下那张本是再熟悉不过的脸,霎时间,心头凉了一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秦王朱镇基也不时地打量着皇兄身边的那个人。
凤涅正往外走,看见如此,便停了步子。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些匪夷所思的内情的?他“恍惚不在”大舜的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究竟知道他的多少?
两人四目相对,男的俊美,女的娇媚,郎情妾意,委实有些情意绵绵的样子。
喝一杯酒,微醺的醉意里朱镇基细看凤涅一眼,正好看到斯人嘴角微挑的一抹笑意。
凤涅自管在凤仪殿内等候,未几,秦王的软轿停在了殿前,旁边一个娉婷的美人出面——竟是柴郡主——温柔体贴地亲自扶着朱镇基出来。
这一刻,朱镇基的心中恍然闪过一个影子,几分熟悉。
随之入宫的,是平宁王府的郡主柴仪曲。
他停了杯子慌忙细细斟酌,回想到方才那刻他想起的,那是自己看过的一个“影视剧”里某个角色的容颜,她嘴角的那个一闪而过的笑意……好像……好像……
秦王的伤又养了两日,才见了好些,却仍旧是被人抬着入宫的。
他皱眉苦思,忽然身子一震,他记得那角色红极一时,那扮演者正是他熟识的人,那人唤作——简凤涅。
一直到那次满月——当初那场超越时空的离奇相遇,不知究竟是谁捕获了谁。
范汝慎望着上头的天子同皇后。
后来经他提醒,她记起了些许,记得当时自己也是很喜欢的,喜欢有那样的一个“梦”,喜欢那个“梦”里曾出现的人,离开那座拍戏的山之后,她也想过再做一次当时的梦,只可惜,再也没有过。
那个在自己府上做客的略有些抑郁的少年,当时看他看着梅仙的眼神,还以为又是一个金屋藏娇,谁知道他的目光从梅仙身上转到了自己从未留心的那个丫头身上。
她几时曾变作那样的话痨?从小到大,她都以沉默寡言著称,能那样天南海北地同他闲话,甚至大言不惭地连当时的择偶观都说出来,大概……也是受了当时那“天真少年”的眼神的蛊惑。
从昔日襁褓中的婴孩,怯懦的见了人不敢抬头说话的小丫头,一直到如今的凤威天下。
可凤涅莫名地又想到两人初次相见的场景,当时的她望着面前的少年,就是因为他热烈而清澈的眼神才会那样喜欢他,才会同他说个不停,百无禁忌地。
范汝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清楚地记得,正是那些在自己府上的日子,才让当初那个青涩的端王逐渐变了。当发现他竟然为那丫头动手打了范瑜一顿的时候,范汝慎似乎知道了,自己这一府的命运,都跟那个自己从没有放在眼里的小丫头紧紧相牵了。
她望着他的眼神,他明明已经是历练到无所不能的天子了,此刻的眼神里却带着一点儿昔日的清澈与天真——虽然是做着很恶劣的事。
不仅是他这一府,还有那个年轻的端王,或者说,他们两人的相遇,也将他们彼此的命运给改变了。
说到“你”字时,那唇瓣便压了下来,嘬住她的唇,一寸寸细细地吮吸亲吻,果真说到做到,如他所说的那般“从里到外,彻彻底底”。
望着那高高在上执手举杯的两人,范汝慎微微笑了笑,抬头看天上那一轮圆月:不管怎么样,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值得庆贺开怀的事。
朱玄澹将她下巴一捏:“故而,朕喜欢这时候,能够真真正正,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拥有……你。”
远离灯火通明处,在侧边有些暗淡的回廊里头,范瑜举着一杯残酒,望着那灯火阑珊的热闹处。
凤涅一时没反应过来,本是想问他何为“下手”,听到这种暧昧的声音,便瞬间明白了过来,边伸手捶他,边乐道:“真是没有正经,前一刻还纯爱着,后面又变得这么……”
他天性好像不喜欢这种众人喧闹的场景,小时候家里头举办家宴,他每一次都不想参与,后来就也渐渐被取消了参与的资格。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暧昧。
庶出的儿子,乖戾的性情,似乎理所当然地有些上不了台面。
朱玄澹却面不改色,继续道:“这可是真的。只是当时面对那么小的一个小女娃儿,感到很难下手,于是只在心里乱想……但是现在就不同了。”
范瑜本来可以歪歪扭扭的肆意长成一棵野草,可是却被人一把拔起来,连根都变了。
凤涅听着,又有点羞,又觉得好笑,掩着嘴笑道:“哎哟,好肉麻。”
当他被朱玄澹狠狠地打了一顿之后,范瑜就拜服在那个看似高高在上让人无法接近的未来帝王跟前,成了他最为忠实的暗卫。
朱玄澹叹了口气,道:“当初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孩子……朕虽然知道你或许不是那么小,但毕竟身体是小的,朕那时候可是情窦初开,对你却已是情根深种……”
现在想来,他最初欺负范悯,大概也出自嫉妒吧。
凤涅道:“是什么?”
庶出的身份让自己对出身高贵,又生得那样好的王子有一种羡慕嫉妒的心理,没想到他竟去跟那个小丫头厮混得不错。
朱玄澹笑看着她,又道:“其实还有一宗缘故,让朕觉得还是这时候好,你可想知道?”
只是……还是有点小小的不服,对于他身边那个有资格跟他平起平坐的家伙,那个明明很软弱的小丫头,她是怎么脱胎换骨的?
凤涅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女人就是会占便宜。他要是女人,那位子哪里轮得到她坐。
朱玄澹打量着她,慢慢道:“以前见面的时候看着你,其实心里总有些害怕,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又‘睡’着,醒来后就变作另一个人,让我想找都找不到,每回都担惊受怕的……如今却是好了,你只在我身边,哪儿也不会去。”说到最后,他舒心地笑了笑。
范瑜酸溜溜地想。
凤涅正有些伤感,还想安慰他来着,忽听他换了口风,便惊奇地问:“怎么又是现在更好了?”
“在看什么?”旁边传来淡淡的声音,范瑜回头,却见欧阳振翼手里拎着一壶酒,冲他晃了晃。
正在此时,朱玄澹却极快地改变了主意,摇了摇头,道:“不对,朕觉得还是现在更好。”
“没看什么。”范瑜懒懒地回答,除了皇帝,他不想搭理任何人。
她自知道,他越是长大越是不容易。当初他跟她认识的时候,虽遭追杀,但太子尚在,他也是个有母后的人,虽然母后是假的……如今他越是长大,肩头的重担就越是沉重,身边至亲的人却越来越少……
“别这样拒人千里之外。”欧阳振翼斜靠在栏杆上,“我跟刘休明说了,他好不容易回来,今晚上我们出去喝酒,不醉无归,你也去吧。”
凤涅微微一愕,继而柔声道:“见清……”
“我跟你们这些闲人不一样。”范瑜骄傲地扬起下巴,“我得跟着陛下。”
“朕在你跟前,倒宁肯只是个孩子。”朱玄澹的语气忽然有些感慨,又有点儿伤感,“当初跟你相处的时光,朕永远都忘不了,真想永远都停留在那个时候。”
“得了吧你,”欧阳振翼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灯火中的帝后,“陛下有皇后娘娘跟着就行了,你难不成还想在陛下跟娘娘……那个啥的时候也盯着?”
“你……”凤涅不可置信地叹了口气,“怪道有人说男人都有孩子气的一面,看来,连圣明的天子也不能免俗啊。”
“盯着又怎么样?”范瑜斜睨向欧阳振翼,“你大概也想盯着,可是你没这个资格。”
朱玄澹看她神色里有几分怅然,便故意道:“不过你说得对,凡是能亲近你的人,朕都吃醋……方才安靖那样赖着你,朕便吃他的醋。”
“你有这个资格,可是陛下大概会不高兴。”欧阳振翼也不恼,反而笑。
凤涅回神,随口道:“嗯……好的。”
范瑜咬牙,“滚你的……”
耳畔忽然响起朱玄澹的声音,“左右等你亲自看过便知道了。”
欧阳振翼拉一拉他的袖子,“行了,我打听过了,今晚有别的暗卫,不用你紧跟着,好不容易大家伙儿都凑齐了,一块儿出去乐和乐和吧。”
忽然间,凤涅想到,在那恍惚的一刻,她所见到的那个在夜店里跟长发女子激烈舌吻的人,不禁有瞬间出神:那个人,是谁呢?究竟是林见放,还是……
范瑜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开,“你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
凤涅怔了怔:“是吗?那么……大概是真的秦王了。”
欧阳振翼道:“有我这么英俊的狗皮膏药吗?走了走了。一会儿刘休明就出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往外走。
自他们回来之后,得知了秦王受伤之事,柴仪曲便主动去了秦王府,据说是日夜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朱镇基。
范瑜身不由己地跟着走了两步,鬼使神差道:“说起他……我看他跟我们乐不了两天了。”
朱玄澹笑而不语,又道:“没什么,怪道他当时怎么也不肯再娶妻……不过现在可不是女人了,自他醒来见了柴仪曲,两人好得跟什么似的。”
“什么意思?”
“怪道怎样?”
“他啊……”范瑜哼哼了两声,“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是机密之事。”
朱玄澹嘴角一抽,“原来是女人啊……怪道……”
“说吧,我不会跟别人说,我们谁跟谁啊?”欧阳振翼靠近了他。
“她是女人,你吃的是哪门子醋。”凤涅懒懒地道,反正该知道的他也差不多都知道了,透露也无妨。
范瑜道:“你这样真有点狗皮膏的架势,跟你说也无妨……我看啊,圣上快要赐婚了。”
朱玄澹笑了会儿,又将她抱住,道:“小凤儿,你真好……说起来,朕还真有些吃醋……你跟先前那个,是太过亲近了。”
“赐婚?给刘休明?”欧阳振翼瞠目结舌,继而又点点头,“想来是意料中的。”
朱玄澹的身子虽强健,但是国事繁忙,若是一般人,没有他这样强悍的精神跟体力,早就支撑不住了。凤涅怕他因为太后的事伤神再伤身,便有意逗他开心。
“我不说你也意料不到。”范瑜啐道。
凤涅道:“我可没有说。”瞧着他终于笑了,她也觉得心安了,她不想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好不好看。”欧阳振翼异想天开道,“你说什么时候圣上也给我们赐个婚?”
朱玄澹捉住她的手,笑道:“哈,你是说朕在吃醋吗?”
范瑜大惊,叫道:“要赐你赐去,我可不要!”
凤涅嗅了两下,手在鼻端扇了扇风,“似有些酸酸的。”
两人拉拉扯扯,渐渐远去。
朱玄澹哼道:“怪吗?哪里怪,你说说看。”
月转中庭,宴席散了,群臣拜退,鱼贯出宫。
凤涅笑道:“你这话说得有点儿古怪……”
朱玄澹挽着凤涅的手,同她一块儿往正阳宫去。月上中天,光芒皎洁,凤涅伸手扶扶头上的凤冠,“这个好沉,压得我的头疼。”
朱玄澹笑看着她,道:“这是自然了。不过,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常常见,你只要判定他是谁就是了。判定了,朕就把他撵出去,以后让他少进宫来。”
朱玄澹道:“朕帮你摘下来。”
凤涅心头一震,半晌才道:“我可以见他吗?”
她用手抵了他一下,“等会儿,还撑得住。”
朱玄澹思忖了一会儿,道:“朕觉得,他是真的镇基了……等你见了他,再看一看吧。”
身后季海同康嬷嬷,还有一大堆的宫女太监侍卫,都在竖起耳朵听帝后说情话。
凤涅点头:“是啊。”
朱玄澹回头,“都别跟着了,今晚是好日子,都去消散消散吧,别闹得太过就是了。”
凤涅安抚了他一会儿,朱玄澹终于将此事暂且放下,道:“朕去看过镇基了……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他如何了?”
康嬷嬷同季海对视一眼,乐道:“奴婢等遵命!”徐徐退了下去。
闻言,朱玄澹身子一震,又紧紧地将凤涅抱住,“小凤儿……”怀抱着她,嗅着她身上香气,他才缓缓将心绪平静下来。
此处到正阳宫还有一段距离,凤涅松了口气,抬手解开下巴上的丝带,把那凤冠端着,朱玄澹接过来,替她拿着。
凤涅道:“太后知道说了你大概会不舍得,于是才如此吧……见清,别难过。”她顿了顿,又道:“你还有我呢。”
凤涅按着头道:“亏得不是每天都这样。”
朱玄澹沉默片刻,道:“也罢,太后素来喜欢礼佛,这样对她来说或许是好的,只是为何事先不同朕说一声呢?”
朱玄澹道:“朕给你揉揉。”
凤涅见果是如此,便道:“是啊,我听说了也震惊得很,只不过看太后的意思已定,她老人家既然决议如此,我们当小辈的听从她的选择就是了,也算是为了她好。”
凤涅把凤冠接过去抱在怀里,朱玄澹抬手,在她太阳穴跟额头处微微用力,恰到好处的指力,带着温热,凤涅闭着眼,舒服地叹了口气。
待朱安靖被康嬷嬷带下去后,朱玄澹才道:“太后居然出家了,这事真是来得毫无征兆。”
宁静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朱玄澹看了会儿,手指从她的额心向着旁边按开去,顺势俯身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朱玄澹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哈哈一笑,抬手在他的头顶上摸了摸,笑道:“臭小子。”
凤涅睁开眼睛,“又做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那样看着她,迈步进去。朱安靖蹦起来,凤涅也缓缓起身,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抱入怀中,朱安靖在旁边看了会儿,不甘落后,也大胆地张开手臂,试图从旁边将两人抱住,可随后他就发现,以他的手臂长度,抱住两人实在有些困难,于是便放弃朱玄澹,转而去抱凤涅。
朱玄澹笑微微道:“好些了吗?”
而这样……就已是最好。
“好了。”凤涅点点头,看着月光照着他的眉目宛然,俊美无俦,便转头看看那月,一时叹道:“好美的月亮。”
一瞬间,他有些嫉妒,又有些高兴——他执着地等候、找寻了那么久,终于如愿以偿地让她回到了他身边,度过那么些波折,她依旧还是在的。
朱玄澹探手,从后面将她抱住,也抬头看月,见那一天的光辉,果真是亮的人心里舒畅。
朱玄澹站在殿门处,望着这一幕,不由得想到以前的时候,他守着那个看来很小,说话做事却那么有趣的丫头,听着她说那些匪夷所思的事……那情景,就宛如现在的阿靖一般。
两人静静地看了会儿,旁侧的花树下虫儿细细鸣叫,地上两道人影交叠着,说不出的静好。
凤涅便拉扯他的小脸,“臭小子,能学会保护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朱玄澹忍不住叹道:“这月朕寻常也看了许多次,但能跟小凤儿一块儿看,才是最美的。”
朱安靖啧啧道:“皇叔可真了不得,不过阿靖以后也会变成皇叔那样,把坏人都灭掉,保护皇婶。”他说着,又一把抱住了凤涅。
凤涅听了这样的情话,甜的心里沁出蜜来,“幸亏人都退下了,不然传了出去,看你这天子的脸往哪儿搁。”
凤涅道:“当然了,你皇叔厉害,早把他们都灭掉了。”
“先前更过分的他们还听了去呢,朕怕什么?”他的脸皮倒是极厚,低头在她的脸颊上细细亲吻,“只要你在朕身边,朕什么也不怕。”
朱安靖道:“皇婶,以后那些人不会再乱来了吧?”
凤涅笑,“不许闹,想好好地看看月亮呢。”
他如梦初醒,急忙赶去了凤仪殿,刚进殿门,就听见凤涅在哄着朱安靖,“先不要去,等你皇叔回来了,问明白了再说。”
朱玄澹亲吻着她,“你看你的就是了。”
朱玄澹来到长春宫时,却发现已经人去宫阙空了。朱玄澹定定站了会儿,听身后季海道:“万岁,皇后娘娘请您去呢。”
凤涅恨道:“你这样闹我怎么看?真是一点儿风雅的情趣都不懂。”
惠太后的决定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因此谁也不晓得,或许她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因此等到天子回宫后见了一面,了却了一点念想,才行事。
“风雅是读书人的事,夫妻间……”他张口亲吻她的嘴角,目光掠过庭中那棵花树,忽然心头一动,“还记得那一次吗?”
一直等到午后时分,朱玄澹才回宫来,打听了凤涅没留在他的寝殿,便往凤仪殿而去,中途却听说了太后的事,一惊之下急忙转去了长春宫。
凤涅吓了一跳,“胡说什么?”
只是看样子,她没有对朱玄澹说过。凤涅有些难过,不知道等朱玄澹回来后,要怎么对他说。
“就是那一次,我们在外头……”他想起这一件来,热血澎湃。
懿太后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选择了自戕,惠太后又未尝不是?偷走了别人的儿子,当作亲生骨肉般抚养,最后却利用这点摧毁了那孩子的亲生母亲。她是胜利了,可是她说她没有赢。她的心里,又何尝真正有快意?唯有选择出家,或许佛法无边,可以让她的心绪得到真正的宁静,可以让身上背负的业障消除。
凤涅知道他说的是那一次他抱着她在凤仪殿外,借着花树遮掩,胡天胡地的一番,一时羞的脸热,“不许……这是新换的……冕服,明天还得给……别……弄脏了!”
惠太后说自己要离宫出家,说厌倦了皇宫的所有,要及早缩手,但是对她来说,心中未必没有一份愧疚,就如同懿太后一般。
朱玄澹正忙着把那层层叠叠的衣裙撩起,“真是的……这么些……”又去弄自己的,一瞬手忙脚乱,竟像是急着要吃糖的孩子,这紧张时候,凤涅竟看得笑了出来。
她站在殿外,回头看那沉寂的宫室,心中怅然地叹息了一声。
朱玄澹的癖好似乎只有她一个,先前他还打马虎眼地要几个妃嫔“侍寝”,而在懿太后去世、惠太后出家后,朱玄澹索性连这过程都不走了,后宫对他来说只一人,那就是皇后,他所去的也只一个地方,那就是凤仪殿。
凤涅跪地,磕了个两个头,一个是为自己,一个是为朱玄澹,然后才起身,脚步沉重地出了长春宫。
后宫的妃嫔们望眼欲穿,前面的朝臣们也坐立不安,因为没有皇嗣。
惠太后最后道:“我要走了,你也回去吧,以后,好好照料天子,跟朱安靖。”她说完之后,就转过身,手捻佛珠,口诵真经。
那以后的继承问题怎么办?虽然说皇帝还有个皇弟,但那位皇弟是个风流的好手,如果坐上皇位,会有一半朝臣晕死过去。
凤涅本想再劝一劝惠太后的,可是她已经先一步落了发,足见其决心,又亲口说了昔日的真相,她只好把所有的言语都咽下了。
当然了,先太子还有位皇子,那就是朱安靖,可是皇位不传给皇帝的子嗣而传给子侄,这……可是皇家纷争的根源啊。
凤涅无法做声。惠太后说到这里,又放低了声音,道:“以后天子身边,只有你了。天子也甚是不易,他的母后,一个心心念念要算计他,一个心心念念要利用他……你好好地对他吧。”
情况好像很是激烈,再加上天下太平,朝臣们便把目光聚焦在了皇嗣上面,隔三岔五地就有人进言,要天子再“充实”后宫。
当她说“我也曾是大舜的皇后”时,她脸上绽放出了一丝昔日的光辉。
终于在朝臣们一百零一次进言的时候,开始有人数落皇后专宠,天子终于难得地发了话、表了态。
喃喃地说罢了这些,惠太后又看向凤涅,“当初她拿出遗诏时,我本可坐视不理的,便任凭她闹腾下去,任凭她再一次毁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之后,我再说出真相。只是我也曾是大舜的皇后,我不想看着大舜的大好江山丧于妇人之手。我跟她虽然有仇,却始终无法坐视事情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如今,天子已经度过了最难的关口,我已经没什么可挂念的了。”
天子慢悠悠说道:“朕欲遣散后宫,从此不再甄选秀女,效法民间夫妇,从此只一夫一妻。”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有瞬间的怅惘,随后又似笑非笑地道:“不过,我始终是比她要强一些的,起码我不会如她那般,我还是懂得身后有余,便要及时缩手的道理,不会逼得自己没有退路,再后悔莫及,哈……”她笑着,笑里却带着丝涩意。
在吐血,撞柱,痛哭,跳脚,怒斥等等激烈手段都无用之后,朝臣们像是炸锅一样从金銮殿内出来,边走边议论。
她笑了笑:“我对他虽有养育之恩,但那件事是极大的心结,甚至是仇恨,因为骨血至亲是什么都比不上的,与其留下等所有一切发生,不如及早抽身。”
消息沸沸扬扬,传到后宫,妃嫔们喜忧参半。有那聪明些的,得知能够离开宫廷,自觉得如重生了一般,欢喜无比;也有那愚蠢些的,觉得争宠无望,便忍不住号啕大哭。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天子是怎样的人,你最是清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什么能瞒得过他的眼。我做过些什么,他迟早都会知晓。不过,倘若他永远不知道,对他才是最好的吧。如果他知道了的话……”
凤仪殿也听说了消息,康嬷嬷惊讶之余,高兴得像是疯了一样,忙不迭地进来告知。说话时候唾沫星子不免又四处乱飞。
“你现在还要如此说吗?”惠太后目光平静,眼神似燃烧过的灰烬一般,见凤涅不语,她便缓缓地叹了口气,“我离开这里,同样也是为了此事。”
凤涅拿着帕子遮着脸,等康嬷嬷稳定下来,才道:“唉,这样一来,又得给人指着说专宠了,不过该来的始终要来,随意吧。”
“太后,万岁是您的儿子,又何必如此……”
后宫的妃嫔去处很快定了,各人多半都有显赫家世,送回各自家中,那些实在不愿意走的,便吩咐留在宫内为女官或者宫娥,看各自选择而已。
“我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也没有什么不满了,”惠太后又道,“何况,留在宫中,面对这些昔日的场景,也难让我心静。世人眼中所谓的无上荣华尊贵,于我来说,只是孤零零的宫阙,孤零零的一人。”
如此不觉一年将要过了,这一年之中,朱玄澹赐婚,刘休明跟京城内的一名贵女成亲了。
“是啊,我原本以为,我终于赢了她……最后看到她那副样子,再想着她昔日猖狂压着我的模样,我实在是感到快意至极,可是……”惠太后停了停,“可是……现在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说到最后那句时,太后的声音像是秋风吹动着的落叶,带着丝萧瑟。
接着朱镇基同柴仪曲也成了亲,居然不出三个月柴仪曲就传出了喜讯。
“有什么事也都是过去了,太后您何必……”凤涅轻声道。
消息传出,深宫里的凤涅有几分羡慕。
惠太后道:“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些事,我也知道……你必然也猜到了几分……”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其实,那些事就那么结束了,斗了那么多年的人也那么去了,我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只不过京内又流传八卦,听闻王妃有了身孕后,朱镇基又跟个王府的丫头搞在一起,结果王妃气的大闹了一场,害得平宁王爷也特意上了一趟京,同天子谈了一番后又同秦王谈,结果是朱玄澹召见朱镇基,在勤政殿门口打了他十板子。
凤涅心中震动,却只静静听着。
自此之后朱镇基似消停了许多,柴仪曲也消停了许多,她嘴里虽然怨怒,可却是真心爱朱镇基的,那板子打在秦王身上,也疼在她心上。
凤涅只好起身,走到惠太后身边。惠太后望着她,道:“我虽然不知道你的来历,却知道,你聪慧过人,何况你是天子看中的人,必然是不凡的。”
只是有一次进宫,柴仪曲同凤涅说起此事,言谈之中便流露出对她的羡慕:都是男人,又是兄弟,怎么如此不同?天子可以摒除后宫,可是王爷却……总是改不了拈花惹草的性子,府里头本就有几房侍妾不说,还总招惹其他女子。
惠太后缓缓落座,道:“你过来。”
只不过凤涅知道她始终心心念念想要嫁给朱镇基,事先知道他有侍妾也仍旧奋不顾身,当初朱镇基是林见放的时候,那般一心一意地要嫁过去,自是因为爱极了他。何况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又怀了身孕。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也只不过是嘴上诉诉苦而已。
惠太后道:“你们都下去,我有几句话要跟皇后单独说。”伺候的嬷嬷赶忙退了下去,康嬷嬷也跟着退下去了。
大概是嫌这个风流皇弟总给自己惹麻烦,朱玄澹一纸诏书,把朱镇基送到他的秦王封地去了,眼不见为净。
凤涅听她这话说得不疾不徐,一副笃定的模样,便竭力按捺住震惊,跪地道:“太后,有话好生说,您这样,万岁……”
只有朱安靖仍旧留在宫内,一来让凤涅好生教导,二来也是为她解闷。
惠太后抬眸看她,“你来了……在我离宫之前能再见一见你,也好。先前我见过了天子,如今见了你,也正好把我最后一宗心事去了。”
小孩子越来越乖巧聪慧,举止也渐渐大方沉稳,样子也是越发好看,跟凤涅初见时候那小黑炭头的模样有天壤之别,依稀露出了皇家血统的优良来。
凤涅上前几步,惊疑地问道:“太后,您这是做什么?”
又是一年春好处,凤涅觉得自己的身体跟刚穿越过来时产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先前长高了许多不说,身材也更好了。
那人缓缓起身,转过身来。虽是一身僧衣,手中握着念珠,但容貌依然带着昔日的秀美之色,正是惠太后无疑。
草长莺飞的时候,那个令万众期待的喜讯儿终于姗姗而来。
凤涅大惊失色,几乎不敢相认,“太后?”
想是一回事,当真怀孕后凤涅却又后悔起来,这个让万人瞩目的小家伙把她折腾得够呛。
凤涅入内,刚进了寝殿,就见伺候惠太后的两个贴身嬷嬷也跪在地上,而面前端然坐着的,却是个一身缁衣、光着头的人!
先是孕吐弄得翻江倒海,几乎吃不进什么东西去。她受苦,朱玄澹也跟着受折磨,这样冷静的人,望着她吐得眼泪汪汪的样子,自己的眼圈儿竟也发红。
一个宫女斗胆作答:“太后在殿内。”
凤涅本来很难受的,很想把气撒在他身上,可看他难受的模样,那些伤人话便说不出口,反而安慰他。
凤涅抬头一看,却见殿内空无一人。康嬷嬷忙问:“太后呢?”
好不容易度过了最艰难的开头,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养胎,四月,五月……七月……八月……
时间紧急,凤涅也没乘步辇,扶着康嬷嬷的手来到了长春宫,刚进殿门,就见地上跪了一地的奴才宫女,还有阵阵啜泣之声。
从春意盎然,到夏日炎炎,再到冬雪飘扬。年底来临之际,凤仪殿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声音。
那小太监跑得甚急,此刻慌忙磕了个头,道:“娘娘,奴才只是太惊讶了些……奴才方才在外头,见了太后娘娘宫里的一个宫女跑来,急匆匆地让奴才来告诉娘娘,说太后娘娘……”
朱祁曜小朋友自生下来,就不停地哭,似乎知道自己以后悲惨的命运将要展开。朱玄澹抱着他坐在凤涅床边,夫妻俩心里不约而同地想着,“他这么哭个不停,不累吗?”
凤涅一惊。康嬷嬷知道她近来身子似乎更弱了些,怕她经不起吓,便喝道:“有话慢慢说,慌张什么!”
一直到朱安靖凑过来,“我要看看弟弟。”
又出了一会儿神,凤涅刚要着人去问问天子是否回来了,却突然听殿外有人慌张地来到,及至近前,跪地道:“娘娘,大事不好……”
朱玄澹巴不得的,立刻把自己的亲生孩儿递过去,朱安靖将朱祁曜抱在怀中,望着襁褓里那张皱巴巴一点也不可爱的小脸,充满了爱心地哄道:“弟弟不哭,快点长大陪我玩。”
她入了殿,方才坐下,宫女便将那只猫儿抱了来,凤涅将猫儿抱在怀中,手顺着猫儿暖和的毛,就不免又想起了昔日之事之人。
他最近很是感慨,因为他玩乐的时间越来越少,太傅们像是看管犯人一样督促他,害他脑中充满了各种子曰诗云,都是圣人言语。
谢霓离开之后,凤涅想着她的话,缓缓往凤仪殿走去。
除此之外,武官们也不闲着,马上马下地操练他,朱安靖觉得自己快要被操练成“超人”了。“超人”这个词是从凤涅嘴里听来的,与此同时还有“蝙蝠侠”之类。
凤涅双眉一皱。谢霓欲言又止,垂眸道:“父亲不似我,或许他真的该亲眼见一见陛下,才会知道他的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大概是朱安靖的期盼太强烈,朱祁曜神奇地不哭了,带着泪花看自己的哥哥
谢霓道:“这一番鬼族来犯,父亲迟迟不肯出兵援助刘休明,不仅仅是兵法上的策略,同时也是在试探陛下……幸好刘休明撑住了,不然的话,我猜父亲或许会因为这一战而为难陛下,毕竟,在此之前我们也知道京中有很多大臣弹劾父亲……”
朱玄澹抱着凤涅,可算是松了口气,忽然又头疼,“他以后还会不会哭了?”国家大事在前他面不改色,一个小婴孩的啼哭却让他彷徨无措。
凤涅道:“请讲。”
凤涅也有气无力的,生孩子让她大为恐惧,甚至看到宝宝后的喜悦也不足以战胜,她抓着朱玄澹的手,“以后不要再生了,听到了吗?”
谢霓喃喃道:“知道,可是却未必会喜欢。对了……”她转过头来,看向凤涅,神情带了几分凝重,“我在此等候娘娘,是有些话想同娘娘说。”
朱玄澹也很痛苦,“一个就也够了……反正他不妥当的话,还有朱安靖。”他指的自然是继承人。
凤涅道:“侯爷不知道你的心事吗?”
襁褓里的朱祁曜仿佛嗅到了一丝爹不疼娘不爱的意味,立刻又哇哇大哭起来。
“不可怕,”谢霓笑,“甚至曾经,我也有争一争的心,还差点儿做错了些事……不过现在已经想通了,我是谢铁翎的女儿,属于我的地方不是这九重宫阙,而是甘宁卫。我不想做老死宫中只守望一个男人的那种女人,我想更自在一些……”
朱安靖赶紧哄弟弟。
“我有那么可怕吗?”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朱安靖高高兴兴地搬了被子出来,就睡在凤涅床前的地上,听到宝宝哭,就第一个起来哄,比奶娘都管用。
“就算是留下,凭着家世或许会挣来一份荣耀,但是他永远不会属于我。”谢霓望着凤涅,悠然地说,眼中别有深意,“而且,对手是别人的话或许好说,但是娘娘您的话,我还是早早撤出的好。”
从没想到朱安靖有这种神奇功效,凤涅很是欣慰,甚至想假如没有朱安靖,她一定会被孩子折腾的崩溃,或许会患上产后抑郁症。
凤涅笑道:“这么喜欢他,那为什么不留下呢?”
朱祁曜长到一岁,立刻就初现一副“倾国倾城”的小模样,眼睛水汪汪的,皮肤又白皙,只有眉毛还是朱玄澹一样的挺修剑眉,才不会让人误认为是女娃儿。
谢霓哈哈大笑,笑声爽朗至极,道:“我在甘宁卫见到的男人,都是些不拘小节的勇士,一路进京见到许多衣冠楚楚的官员,养尊处优得像白胖的虫子,可是陛下让我看到,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男人。”
朱安靖尤其喜欢这个弟弟,呵护得无微不至。
凤涅一扬眉,“我替陛下说一声荣幸之至。”
相比较朱安靖,朱玄澹同凤涅的表现就有些不及格,仿佛朱祁曜是捡来的。
“是远在我期待之外……没有让我失望的风景。”谢霓回看凤涅。
朱玄澹端详着儿子之余,常常会深情地冒出一句话,“祁曜什么时候能长大呢?”他才不是寻常的慈父盼望儿子成长,而是实打实地“望子成龙”,他已经在积极准备卸担子了。
“是什么?”
朱祁曜继承了亲爹亲娘的出色容貌跟聪明头脑,只是身体有些不大好,隔三岔五便会有个小病之类的。因此朱祁曜在刚会走路的时候就学会了吃药,可朱祁曜倒是挺高兴的,因为每当他觉得不舒服的时候,自己的父皇母后才会火烧眉毛般地围着他团团转,嘘寒问暖。
谢霓慢慢说着,轻轻一笑,“先头没见万岁的时候,在我心里,他不过是个孱弱不堪的男子,又因为有丞相专权的说法,故而天子在我心中更为……父亲决定送我上京时,我虽然不喜欢,但一想到能亲眼一见圣上,倒也存着一分期待,没想到,我看到的是……”
朱祁曜学会吃药的时候,就开始跟着朱安靖上国子监了。
她的眸子里带着回忆之色,似乎看到了那天高云飞的地方,“他们说起天子,虽然皆很敬畏,但因大家都是拼死拼活,以性命挣军功的勇士,提及那些高高在上的、只懂得指手画脚的官员,嘴上虽然带着几分敬畏,心里头却难免是有几分轻慢的。”
凤涅同朱玄澹不约而同地觉得基础教育一定要及早开始。
谢霓看着她,莞尔一笑,转头看向栏杆之外,道:“先前在甘宁卫的时候,不比这儿的宫阙华美。自小父亲并不怎么娇惯我,所以我也不像其他闺阁女子,我可以跟父亲麾下的那些将士们混在一起,因而也常常听那些人私下里谈论这千里之外的京城。”
小小的祁曜在三岁的时候,就被迫不及待地推上了太子位,一直到他好不容易活到十三岁的时候,自己的父皇忽然决定退位,把皇位传给他。
凤涅道:“自在说话,何必多心。”
朱祁曜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对此他坚决不肯答应,十三岁的他已经懂得怎么摆出一种沉痛的面孔且振振有辞而不乏真情地说“儿臣无知稚嫩,无法担此大任,父皇正当盛年,还请以国事为重”诸如此类的言语。
谢霓道:“我快要出宫了,也不再是有名无实的瑞妃,娘娘不会介意我的无礼吧?”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英明的父皇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凤涅见状,就知道她在等自己,她便没让康嬷嬷等人跟随,只自己走上前去,见谢霓笑得颇为自在,跟昔日那种姿态大不相同,便道:“二姑娘好兴致。”
从小到大,父皇母后的感情他看在眼里,他们不止一次地在背后商议怎么把国事这个担子扔给他,好落得一身清闲吧。
凤涅一抬头,果真看见前头的九曲阑干处,谢霓凭栏站着,笑吟吟地往这边看。
倘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最可怕的是,朱祁曜隐隐地觉得……只要自己开口答应,就会发生他很不愿意见到的事。
凤涅徐徐走着,便听康嬷嬷在后道:“娘娘,您看,那边不是端妃吗?”
终于,就算是朱祁曜没有答应,他担心的事也发生了。
她一路往勤政殿后而行,此刻晴空万里,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凉风飒飒,吹来有几分凉意,又觉格外爽快,日光却仍旧是明亮的,炽热的,如夏日一般热烈。
在一个恬静的春日夜晚,那位以圣明闻名天下的帝王,带着他以贤德著称于世的皇后“私奔”了。只给他留下一封传位的诏书,跟假惺惺的两句话,什么“父皇、母后游历完天下后,会回来看你的”云云。
朱玄澹同凤涅听了,双双震动,当下朱玄澹就急忙出宫去秦王府,凤涅自出了勤政殿,在宫内等候消息。
朱祁曜才不相信那对毫无信用的男女,他很是痛苦,觉得自己还“稚嫩”的心受到了伤害,幸好还有朱安靖在身边安抚。
听闻秦王醒了,季海也不敢怠慢,赶紧斗胆入内相报。
当少年天子面色冷峻地坐在金銮殿上面对群臣朝拜的时候,城郊外,青山绿树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而行。
那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公公,快,快去告诉万岁……三王爷醒了!”
范瑜坐在马车边上,赶车的是另一个暗卫。
与此同时,午门外,有个小太监匆匆地跑进来,一直急急地冲到勤政殿处,季海一拦,“什么事儿大惊小怪的?”
两人不动声色地听着身后马车里的对话。
在勤政殿之外,玉栏杆边,谢霓眺望着宫墙之外的蓝天白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下巴微扬,略有些稚气的脸上竟透出几分神采奕奕。
凤涅拿了帕子擦擦眼睛,有点感慨道:“我忽然有点想念曜曜了。”
先前的阴霾缓缓散开,晴光将至。
朱玄澹抱住她,“没关系,我们还会回来看他的……而且他现在也不小了,是该成为真正的男人了。”
他将她搂着,“快说……”他感觉自己好像被瞒了什么,于是不依不饶地探手去挠她。凤涅怕痒,扭来扭去地躲,却死活都不肯说。
凤涅道:“可是我觉得他还很小,他会不会哭?”
在他向来冷静睿智的脸上能看到这种表情可是很珍贵的,凤涅没忍住,哈哈笑起来,“省得你变坏,还是不告诉你。”
朱玄澹道:“他注定要成为天子,不会为这点事哭的,何况我们只是出来游历天下而已,他懂得。”
“赚了什么?”他不解地问。
凤涅叹了口气,靠在他的胸前,“不过,你真的放心把一切交给他?”
凤涅望着他,促狭地笑道:“算啦,不管怎么样,我是赚啦。”
朱玄澹亲了她一下,“迟早的事,而且祁曜很聪明,假以时日,他会做得比我更好。”
朱玄澹听她的口吻带着温柔,便道:“孩子气?嗯?”
凤涅怀疑,“真的吗?可是我总觉得他在我跟前笨笨的。”
原本觉得很重要的东西,变得不那么重要,原本死不接受的东西,变得可以接受,谁知道她那样赌气决绝的一句话,竟被他死死记住,并且坚守至此?
“那才是他的聪明之处。”朱玄澹忍不住笑,“不然的话,你怎么会想呵护他,不舍得离开他呢?”
依稀记得拍那部戏的时候,是大概十年之前了,十年的时候,足以让一个人的想法转变。
“曜曜是装的?”凤涅吃惊。
凤涅从回忆里出来,握住朱玄澹的手,“你啊,我那时候……说的话很是孩子气,你又何必为了那些话……”
朱玄澹用力抱一抱她,“你以为呢,他可是我们两个的儿子,难道真的会笨到着凉了都不自知,非要在你面前打上几个喷嚏让你发现吗?”
她没有抬头,自看不到少年脸上震惊的神情。
凤涅张口无声,朱玄澹见她发呆的样儿,叹口气道:“那个小子心眼儿太多了,你没发觉他很喜欢赖着你吗?不给他担子压着,他的心眼就用到别处去了。”
“反正我爱的人只能有我一个!”她嘀咕着,避开他手掌的抚摸,坚定地宣称:“否则,宁缺毋滥!”
凤涅不知说什么好,毕竟是她的儿子。朱玄澹吻了吻她的唇,“好啦,既然出来了,就别再多想了。祁曜会做得很好的,我跟他说了,倘若他政绩出色,就会及早回去看他……”
少年忍不住摸摸她的头,“那么倘若有朝一日你遇到一个人,你很是喜欢他,那怎么办?”
凤涅思来想去,搂住他的脖子道:“我现在很想曜曜,不然我们回去看看他,过两天再走吧……”
“那我不要男人就是了,又有什么可失望的。”她翻着白眼看天。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你一回去哪里还能出来?”朱玄澹轻叹,“我为了国政,不敢松懈,忙碌了近二十年,以后的日子,想过得轻松一些。”
那少年道:“你还真是个古怪的人,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天经地义,你怕是注定要失望了。”
“见清……”
凤涅静静地听着他说,心里头波涛起伏,脑中出现如此一幕:
朱玄澹抬手在她唇上轻轻蹭过,低声说道:“不许说了,从现在开始,只许想着我……”
“你啊……”他在她的鼻尖上点了点,带着几分恼,“你说,你所要相伴一生的人,必须要对你极为忠贞,必须只有你一个女人。”朱玄澹皱着眉,“当时朕就想,这女娃子还真是奇特,世间男人又怎会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尤其是皇族里头的男人,可是朕没想到,朕竟被你这句话魇住了,朕只怕,若是跟其他的女人那样……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于是就……”
四目相对,凤涅叹了口气,抬头吻上他的唇,“见清,从很久之前,我就只想着你了。”
凤涅转过头来,“真是因为我?我倒是记得是我给你讲的夜郎自大的故事,可其他……”
归去来:宁曦皇后的男人
朱玄澹叹了口气,看她,“你当真是把以前的事忘了大半吗?”
他从悬崖上坠下的时候,腹部只觉一阵炽烈的疼痛,就完全失去任何感觉,身子往那无边的深渊中落下。
寂静中,凤涅听着他的心跳,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便喃喃问道:“见清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其他女人……我不信……你一直都忍得住。”
他望着头顶那五颜六色的流光,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朱玄澹摸摸她的头,“没相干了,都过去了。”
子规不知道,那叫做自由。
凤涅道:“怪不得那天玉叶骗我到御花园时,她会出面阻止……先前还曾出言警告过我……”一想到刚见面时候,谢霓那天真无心的模样,就让身为影后的凤涅万般感慨,没料到谢霓的演技竟如此超群,“真是个不能小觑的人啊!”
只是在那一瞬间,有很多事从他眼前经过。
“她虽年纪小,但颇有志向。甘宁卫的人说她也曾带过几次兵,颇有为将风范……”朱玄澹停了停,又道:“她来,只不过是听从谢铁翎而已,而且听闻她在甘宁卫那边还有个相识极好的人……当时朕也只是试探地说了这句,没想到她眼睛当时就亮了。”
他还记得,他初次进宫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秋季,天高云淡,秋风很烈,吹得他的脸生疼。
“她不喜欢留在宫中?”
负责领他们这些人进宫的老太监,皮肉已经松了,却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每当目光扫过他们一行九人的时候,总要落在子规的脸上,叹了口气道:“这孩子生得可真好……可惜注定是要当阉人的,下辈子可要瞪大眼睛,可别再往这儿跑了。”
“朕也没有说什么其他的,只是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倘若她肯站在朕这边,朕可以给她第二条路,就是让她出宫。”
子规垂眸听着,面前的人通身透着一股阴阳怪气,像是没见过阳光的草,萎靡不振的。
凤涅眨了眨眼,“那你们是怎么说的?你答应了她什么?”
子规恍惚觉得自己以后也就是这般了,一时神情僵住。
“嗯……其实他一直都是朕的心腹。”朱玄澹又咳嗽了声,似乎也不愿意再多说这个话题,只道:“原来是谢霓曾去查探过几个妃子的住所,不知怎的,竟给她察觉了些蛛丝马迹。”
跟着老太监往里走,子规抬眼看向面前的建筑,这皇宫像是张着嘴的兽,一口一口地把他们全吞了进去。
难为那人表面上还装得贱贱的,当时在范家那些板子还真没有白打他。
当他垂了头进宫的那刻,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将在这天下至高权力与最多阴谋交织的地方,有怎样的际遇。
如今细细一想,十有八九便是了。
他的命运,是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诡谲。
凤涅脑中一刹那涌出了一些影像。曾经有几次,朱玄澹以黑衣人的身份来与自己接触时,她也是那样迷迷糊糊的,好似做梦一般,当时依稀记得他身边好似还有别人,难道那人就是范瑜?
像是所有刚进宫的太监宫女一样,子规听过很多传说。
“你真的是……”凤涅又惊又笑,简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摇了摇头,又道:“范瑜?竟然是他?”
起初是有关那位青年天子的,传说天子英伟俊美,又天生睿智,乃是千古难得的圣明君主。
凤涅瞠目结舌,她一直知道他没有跟别的妃嫔“真刀实枪”过,却一直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毕竟她问过苑婕妤,苑婕妤答得虽含糊,却是女子的羞涩——她的确说自己是有过的。如今一听,凤涅才恍然。
然后是两宫太后的,传说当年惠太后跟懿太后斗得你死我活,最终却谁也没有彻底地压倒了谁。
朱玄澹面上的笑带了丝古怪,“朕心里想着你,不愿跟别的女子虚与委蛇,可是不召幸她们,自有朝臣说三道四,太后那边也过不去……幸好范瑜有一种迷药,女子嗅了,便会做些春梦,以为自己……”
风风雨雨,再往后过了两年……皇宫内传得最盛的,就是那位刚进宫的皇后娘娘了。
“嗯,当然了。”
子规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每天低着头小心做事,尽量让所有人都忽略自己。
“就是……咳,你真想知道?”
他已经不似刚进宫时候一般稚嫩,知道在皇宫中只有韬光养晦,才能活得长久一些,太过招摇,躲不过那明枪暗箭,不留神便死于非命。
“什么机密事?”
他只是竖起耳朵听,果真也听了不少,听说那位皇后娘娘,乃是丞相范家的千金,生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故而才把天子给迷得神魂颠倒。
“朕命人去甘宁卫暗地里调查……其实甘宁卫也有朕的探子,甚至在谢铁翎府中也有。原来念着谢霓年纪小,但知道她有一身武功后,便不再小觑她。朕着人在宫内看着她,果真有所发现,察觉又给她窥得朕一件机密事。朕怕她会对你不利,不得不找了个机会,跟她开诚布公了。”
又听说那位皇后娘娘,不是个善茬儿,为人异常狠毒,蛇蝎心肠,譬如经常有宫婢冒犯了她,会被她打得遍体鳞伤,不高兴的时候,就挑妃嫔们的错儿以惩戒来取乐,简直是一只母老虎。
凤涅又叹了口,摸摸他的胸,“那以后呢?”
破格的话,都是私底下流传,传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比针尖儿还真。
朱玄澹挑了挑眉,“言之有理。”
子规跟一伙儿小太监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人说起这事儿,还指着那远处经过的宫女说道:“看,被打的就是那个宫女姐姐……”
“我看不是,”凤涅很快想通,沉思了一会儿,“她刚进宫来,想在你跟前讨好,倘若她在场时我便出了事,她必然会受到牵连,所以才出手来相救,就算救援不成,她也有功无过,以后在你跟前也更有话说,或许你还会因为她出手救我而对她另眼相看。”
还别说,子规真的见过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宫女。
“大概是她的本能吧……”
他心里暗自叹息,又有些庆幸,幸好他只是个不起眼儿的小太监,不会到皇后跟前去现眼,自然也不会被打得那样狠了。
凤涅幽幽地叹了口气,“合着我是众矢之的啊。可是她一开始为什么要出手呢?”
事情的转折,是那个有些无聊的下午。
“当初她未尝没有这种想法,朕想她之所以松手,是想你因此而出了事,如此一来,她自然更有机会达成所望了。”
子规懒懒的,见也没有什么事,就缩在一处人少僻静的屋子里头偷懒。
“也是为了成为宠妃,然后扶持外戚吗?”
正小睡了一觉,忽然听到耳畔有人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传信儿给我,你现在的身份非同一般,若是给人发现,我也……”
“或许两者都有。一来她不想暴露自己的武功底子,二来,她是谢铁翎最爱的女儿,自有其过人之处,谢铁翎送她上京,大有用意。”
子规一惊,缓缓睁开眼睛。这是个男人的声音,隐约有几分耳熟,却也听不出究竟是谁。
凤涅惊道:“那她当时松手,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武功呢,还是想……”
子规怔忪不宁,却听得有个女人低低地说:“我是一时没忍住才……你是不是怪我?我也没想到我竟会入宫的……”
“当时欧阳振翼跟在朕身边,他对朕说:‘此女武功非凡’,朕其实也留了心,本来谢霓比你身形还娇小些,无法撑住也是应该的,可是欧阳振翼一跟朕的分析,朕就明白了,凭她的功夫,其实她是完全有能力将你拉上来的。”
很可怜的声音,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
“然后呢?”
子规皱着眉,心想,这是哪个侍卫跟宫女有私情吗?
“当时多亏了她及时将你拉了一拉,其实她出手的时候,朕正好赶来看见了。”
宫里什么样儿的事没有,子规听过好几次,不过亲眼见到,还是头一回。
“自然记得。”
他屏住呼吸,也不敢动,竭力不让自己被发现。
“还记得那次中津之行吗?你差点儿落水那日。” 朱玄澹问道。
那个“侍卫”的声音没了先头那份怒意,只不过仍旧是极冷的,“我怎么敢怪你呢?毕竟你是……只不过,你究竟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不然的话他怎么连二姑娘也没选,就看中了你?”
凤涅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朱见清胸口上,“怎么好像你跟谢霓有什么秘密协议似的。”
那女子就说:“我没有,真的……我只见过他一次,说过一次话而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碍于谢霓在,朱见清挽着她的手站了半天,这工夫便拉着她回到龙椅前,将人抱着坐下。
侍卫咄咄逼人地问:“说过什么?”
待谢霓出了勤政殿,凤涅问:“见清,这是怎么回事?”
女子就说:“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屋里睡着了,可醒来发现自己在院子里,正好他也在,他问我什么时候再睡,我说困了就会睡……没别的了。”
“也好。”
子规听得稀罕,这两人在说什么?他怎么一点也不懂。
“在此地也没什么别的事,臣女便想明日就走。”
侍卫好像也不满意这个答案,道:“那算了,反正现在木已成舟,你既然进了宫,我们……就彻底断了吧,你记得,我跟你之间从没有发生过什么。”
“你此番回去也带信给威远侯,就说朕很是惦念他……你几时走?” 朱玄澹问。
“不要,”那女子悲鸣一声,“休明哥哥,我很害怕,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你别走……”
“那是万岁皇恩浩荡。”谢霓说道,“到时候,家父一定会来的。”
“皇后娘娘!”那侍卫低低地喝了声,似乎咬牙切齿地,“你自重些,你是想害死我吗?”
待两人说完,朱玄澹转头看向谢霓,道:“威远侯这一击做得也甚得朕心,本也想让他回京一聚的,只是战后事情颇多,就只能召见刘休明了。等今年过年的时候吧,朕是一定要请威远侯回京一聚的。”
皇后娘娘?!子规听到这里,就觉得脑中有几道雷轰然响起,惊得他魂不附体。
凤涅点点头,不再说话。他两人对话间,谢霓一直瞪着大眼睛骨碌碌地看着。
他身子猛地抖了抖,木讷地听着外头说话,隐隐地听到女子的啜泣声,侍卫的呼喝声,然后侍卫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温柔,似乎安抚了几句,最后脚步声响……然后就一切都归于平静了。
朱玄澹又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刘休明做得很好,朕已经下旨,让他配合威远侯处理好战后事宜后,便即刻回京述职。”
子规兀自不敢动弹,他很是怀疑自己刚才听到的是不是真的,他一个人待了一刻钟,外头还是毫无动静,子规决定不要去想,在宫里最紧要的是不该看的不能看,不能听的不去听,就算看到了听到了,也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凤涅松了口气,“幸好。”
子规打开门,就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朱玄澹道:“他那守城里,粮草也已经用尽,最后连妇孺都上了城头作战。威远侯再迟半日,就会城破人亡。”
没想到的是,他一脚迈出门槛的瞬间,一抬头,却跟台阶上坐着的一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凤涅听他话中有话,便只问:“那刘休明如何了?”
那瞬间子规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忙不迭地逃出了窍,他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把眼前的人看了个清楚,那是个很美貌的女子,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一双眼睛中全是泪,已经哭得红肿了,可丝毫无损她的美貌,却更添楚楚可怜之感。
朱玄澹道:“就在前日,威远侯终于出兵了。”他笑着道:“威远侯是用兵的高手,选得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最让他震惊的是她那一身的服饰,宫里只有一人是如此打扮的,那是——
凤涅听他说起刘休明,便问:“那后来呢?”
皇后娘娘。
他怕凤涅不耐烦,又对凤涅道:“前些时候鬼族来犯,威远侯调兵遣将,以刘休明为先锋,阻击鬼族。刘休明打得不错,在孤城独力撑了三天,拖得鬼族粮草短缺,进退不得。”
那一刻,子规心头有几种念头翻滚而过,头一个就是看她周围没有别人,他极想就这样冲出去逃走,看她满眼是泪估计看不清他的脸,以后就算是要找起来估计也困难。
朱玄澹道:“威远侯一代枭雄,倘若当真图谋不轨,又怎会在乎区区一个女儿?至于放你回去他是否会大怒,那就端看你的本事了。”
他的脚蠢蠢欲动,几乎要逃,又怕她大声叫起来。
谢霓竟没有否认,只道:“这倒是的。不过,万岁就这么放我回去,不怕我父亲因此大怒吗?而且,如果真像那些人说的,我父亲图谋不轨的话,我自然也是人质,陛下就这么放心吗?”
然而她却丝毫的讶异都没有,只是因为抬头看他的缘故,眼中的泪无声地顺着脸颊跌落下来——原来方才她一直都是这样默默地流着泪。
朱玄澹道:“你聪慧且善解人意,不想留在这里,应该不是怕别人碍眼,而是怕自己不痛快。”
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左右着自己,虽然浑身上下每根汗毛都似乎在催着他赶紧跑,但子规还是直直地跪了下去,“奴婢……参见娘娘,奴婢……死罪。”
谢霓听他答应了,扑哧一笑,道:“是啊,我其实也知道万岁您一定会答应的,不然的话,难道留我在宫内碍眼吗?”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笑着看凤涅。
头磕下去的时候,子规似乎听到阎罗王的召唤。传说娘娘生性狠毒,如今他听到她的绝密私情,怎么也要被灭口的。
朱玄澹听谢霓说完,道:“嗯,当初朕答应过你,不管你如何选择,朕都会同意,又怎会不准?”
可是他怎么能这么傻?居然不逃!
凤涅只静静地看。
子规心里长叹,也闭了眼。
谢霓正色道:“想必万岁已经猜到了,臣女仍是想回甘宁卫去,不知万岁可否恩准?”她说这话的时候,仍旧一脸天真,还微微地歪着头,一副略带几分期待的样子。
耳畔听到她娇柔的声音,“对不住。”
谢霓方才微微垂着头,这等细小动作正被她看了个正着,正要笑,朱玄澹已经察觉,咳嗽了声,道:“那你打算如何呢?”
子规一怔,那娇弱的声儿又说:“对不住,让你受惊了……你起来吧。”
朱玄澹像是知道她的疑惑似的,握着她的手,手指在她掌心轻轻一划。
子规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茫然失措地抬头看她一眼,而后又赶紧低头,“娘娘,奴婢……奴婢……”
凤涅听他两个一问一答,谢霓更是开始以“臣女”相称,心里不禁又惊又疑。
他忽然浑身僵硬,说不下去,因为还没等他说完,一只很嫩又软和的小手探过来,握在他的手腕上。
谢霓道:“是的,臣女已经想好了。”
子规瞪大了眼睛,听她说:“没事的,你起来吧。我不喜欢别人跪着跟我说话。”
谢霓说完之后,朱玄澹道:“你有心了。你已经做好了打算了吗?”
子规稀里糊涂地起来了,心里震惊而又开始防备:难道她有什么狠毒的后招要对他使吗?
凤涅听她这话说得有几分怪异,可见朱玄澹一脸淡然,便也不动声色。
可是她就那么坐在那里,又低低地说:“你都听到了吧?”
朱玄澹并不放手,将她往身边一带。这工夫,谢霓已经迈步进来了,行到两人之前,笑眯眯地道:“给万岁、娘娘见礼啦!恭喜两位有惊无险而还,以后比翼连理,再无他人叨扰了。”
子规咽了口唾沫,“娘娘。”
凤涅回头,却见门口上站着的人,果然是谢霓。
她说:“没关系的,只不过我有一事相求,你如果想跟其他人说这件事的话,能不能别说‘他’,只说我?”
凤涅听这别有深意的话,正要再问一句,却听得勤政殿外,有个声音道:“瑞妃觐见。”
子规费了好大劲儿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一瞬间几乎忘了自身安危,艰难地开口道:“娘娘,您是要护着他吗?”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
“朕的皇后真是跟朕心有灵犀。”朱玄澹只是笑。
她说:“我是活够了的,不过他不一样……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也不想去拖累别人。”
凤涅想了想,道:“我刚才在外头听到你们交谈……其实当时我说服颜贞静交出竹信的时候,也曾说过,他的九族也包括我,而皇帝便也自然是九族中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就好像是春天里刚发出的一朵极娇嫩的花儿,有极为细的花茎,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深深地弯下去,随时都会被折断的样子。
朱玄澹道:“你觉得呢?”
子规离开了年轻的皇后,也没有把那件事跟任何人说。
凤涅摇摇头,“没事的。”迟疑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要杀颜贞静吗?”
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同时,在其他的宫女太监传说皇后如何如何狠毒,又打了什么人的时候,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响:皇后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是。
朱玄澹将她的手紧握着,“你脸色不太好,要多留心才是,叫太医看看可好?”
皇宫这么大,太监宫女那么多,却只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子规以为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看起来很需要人保护的皇后娘娘了。
悠悠地,凤涅叹了口气。
大概是他心里有事,故而神情恍惚,被派去给妃嫔送水果的时候,竟失手把个白玉盏给打碎了,碎片飞起来,伤了那位娘娘的玉手。
玉叶也是聪明的,她选择了仅次于天子的太后,且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只可惜最后仍旧功亏一篑,她虽然看出了朱玄澹唯一的软肋并加以利用,却到底没有得逞。
那娘娘不依不饶,命掌事太监把他捆住了,先打上五十棍。
凤涅望着他满布忧虑的双眸,便想到玉叶曾说过,这人是没有什么弱点的。玉叶看透了,一个女人想在后宫厮混,只能靠攀附皇帝,但是这个皇帝偏偏不好女色。
棍子打落在皮肉上,疼得钻心。五十棍的话,大概会死吧……子规疼得咬牙,汗湿了眼睛,迷糊中,忽然又想起那个坐在门口的皇后娘娘,为什么说皇后狠毒?这宫里哪个妃子不是这样?
朱玄澹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很是心疼地望着她脸上那几道未曾愈合的、或深或浅的伤痕,情知是昨晚上在那悬崖上缠斗留下的,一时心有余悸,道:“是真的,你也知道是真的。”
疼得寒战至极,他几乎想笑,又想速死以了结这一切。
凤涅眼中有些酸酸的,“油嘴滑舌……”
当耳畔响起一声熟悉的“住手”的时候,子规以为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产生幻觉了。
他摇摇头:“朕不累,只要你好,朕……就一点儿也不累。”
他竭力地睁大眼睛,依稀看到有个人影站在旁边,这个人说:“这人是本宫的人,谁也不许动。”声音仍旧是那么柔弱,可是却带着一抹坚定。
“好多了。”凤涅的手被他暖和的双手紧紧握着,“你没有歇息会儿吗?”
真的是她吗?子规在自己的想象里笑了,但实际上他实在疼得浑身没有力气,眼睛甚至都睁不开,只有耳朵还好使些。
凤涅迈步入内,也快迎了几步,朱玄澹走得越发快了起来,很快,他到了她跟前,握了她手,问:“怎么起来了,身子如何了?”
那妃子似乎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在违抗,然后皇后就不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响亮数倍的声音,“好大的胆子!娘娘的话不好使你的话才好使?任凭你多受宠也好,可别忘了谁是后宫的主人,是皇后不是你!”
她回过身来,此刻勤政殿的门开着,她便跟朱玄澹遥遥相望,却见他一刹那已经起身,从桌后转出来,大步往她这边走来。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声音来自康嬷嬷,传说里那恶毒皇后身边最坏的一条狗。
或许只有天吧。
醒来后,养好了伤,子规望着面前那个人那双眼,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楚了:他想保护这个人。
凤涅回头看他,望见他身影远去,心中没来由地有几分难过,总是这样……有人拼尽一生所为,到头来终究成空,谁又能算无遗策,将乾坤事尽数掌握手中?
于是宁曦皇后身边又多了一条狗,最为忠心的。他跟康嬷嬷一个内敛一个张扬,康嬷嬷明里行事,他暗中替皇后解决对皇后不利的一些人、一些事,皇后不歹毒,歹毒的是他们两个,但他们这样做是为了保护皇后,因为不这样的话,皇后会被那些人给生吃了。
朱玄澹道:“来人,将颜贞静打入天牢。”门口处,侍卫进内,将人带了下去,颜贞静出了门来,正好碰上凤涅,面面相对,颜贞静眸色一动,欲言又止,终是苦苦一笑,随侍卫去了。
让他觉得安慰的是,皇后不再去找那个刘休明了。
颜贞静跪地,沉默无语。
但每一次远远地望见那个自命不凡的人从皇宫内经过,子规都会用一种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看。
朱玄澹道:“朕用你当吏部尚书,倒是没有用错人。”
最后,是在冷宫里。
颜贞静长叹一声,声音恢复了几分昔日的坚毅冷静,“罪臣曾是吏部尚书,自知道约束官员,决不能欺半分,请陛下,下旨吧!”
皇后失宠,病重,子规夜不安枕,守着她。
朱玄澹道:“瞧你是做足引刀成一快的准备了?”
那晚上,她不停咳嗽,子规怕她冷,疼她苦,就又取了一床被子,替她轻轻盖上。
颜贞静苦笑一声,声音放低,“本想一死了之,只怕我死之后,万岁会追究其他不相干的人,故而留此残身……”
他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他在细细地给她掖被角的时候,却对上她明亮的双眸。
“你倒是有些良心的。”
“子规……”她轻声唤。
“范家之人对此事一无所知。”颜贞静道,“还求万岁只处罚罪臣一人,切勿牵连无辜,何况皇后被罪臣所掳,但自始至终对万岁都是矢志不渝,还请万岁对范家网开一面。”
子规怔了怔,刚要跪地,她却探手出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一如他们初次相见。
“可是你的九族里,也有丞相家,而皇后也是范家出身,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她的手心滚烫,子规抖了抖,对上她清醒的眸子,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娘娘……”
颜贞静道:“罪臣知道。”
“你真好,”她望着他,喃喃地,声音微弱,“是啊,我是故意咳嗽引你来的……我时日无多了,不过我想告诉你,在冷宫的这段日子,是我平生最快活的,就算、死也忘不了……”
朱玄澹道:“你之罪名,论起来是诛九族的,你可知道?”
子规不知是否要把手抽回来才好,双眼却是一片酸楚,“不,不会的娘娘……”
凤涅便站住了脚,只听里头沉默了半晌,颜贞静道:“罪臣但凭陛下处置,无论如何,皆毫无怨言,甘心伏诛。”
“我说的……都是真的,”皇后望着他,眼神温柔,“子规,我喜欢你。”
凤涅往前一步,站在殿门口上,听里头朱玄澹的声音隐隐传来,道:“你可知朕会如何处置你?”
那瞬间,他的魂魄荡动,眼睛里却是一片模糊,他艰难地看了一眼皇后,然后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娘娘。”
太监道:“回娘娘,是颜……大人。”一时改不了口,何况天子还未曾判他罪名,小太监便含糊回答。
他无以为报,她是尊贵无比的皇后,而他,不过是个卑贱无比的阉人啊。
正阳殿到勤政殿比较近一些,在殿门外,太监一看是皇后到了,便要去通报,凤涅见殿门关着,将人叫停了,问:“谁在里头?”
他躲起来在暗夜里无声地哭,他生平头一次恨自己入宫,不入宫,就遇不上,遇不上,就不会这么痛苦。
凤涅洗完了澡,因心里不踏实,便恹恹回了龙床上去卧着,趴了会儿,摸摸底下被褥,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她怅然出了会儿神,便爬起来,问朱玄澹在哪儿。
“滴滴,滴滴……”奇怪的声响,在耳畔响起。
其实凤涅见到康嬷嬷,当然也就会想到子规,可两个人心思一致,谁也不说。
子规艰难地睁开眼睛,满眼都是雪白一片,就好像吓了一场极大的雪,而他正在冰天雪地中。
康嬷嬷本是不懂的,然而当初子规出宫是她亲眼所见的,如今见凤涅回来子规却没跟着,她心里也隐隐猜出了些许,不消说,她也是很难过的,只是她也知道凤涅看待子规跟别人不同,心里定然也不好受,便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记得自己是坠崖了,可现在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是阎罗殿。
康嬷嬷不知事情究竟如何,但季海早先一步叮嘱要她留神伺候,小心照料,最好不要提及“不在眼前的人”。
忽然一个人影晃过来,“血压……心跳……唔,都稳定……”说着些他听不懂的话。
凤涅睡了许久才起身,一起来便坐着发了会儿呆,随后叫人备水,沐浴了一番,整整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浴,整个人才缓过些劲儿来。
再后来,又有几个人哭叫着进来,“儿子……小珂……”叫成一团,乱乱的。
他先将昨夜擒下的一干人等,或关或杀或流放,极快地处置了,随后退了朝,先回来看凤涅是否无恙,见她还睡着,便又极快地去看了一眼太后,这才回到勤政殿。
幸好子规不能动,不然他一定会跳起来。但又幸好他不能动,他可以静静地观察所有,不至于太惊慌失措。
朱玄澹不舍得放凤涅回凤仪殿,只抱她到了正阳殿,叫季海去把康嬷嬷找来,叫几个心腹人陪着,在此处歇息,他自己却即刻便要去临朝。
半个月后,他浑身上下还是打着绷带,据说他出了“车祸”,幸亏“抢救及时”,才又活过来,是“医学上的奇迹”。
凤涅同朱玄澹两个都如隔世再见,说了会儿话,便都觉有些精神不济。他将她抱入怀里,一路不肯撒手,及至回京,便复又入宫。
子规有些适应这个地方了,但他仍旧暗中戒备着,他隐隐有种预感,他不是偶然来到这个奇异的地方的。
凤涅闭上眼睛,嗅着他身上那股清苦回甘的淡香,这种香气一直萦绕到她的五脏六腑里去,她微微侧脸,亲吻他的脸颊,也轻轻地唤他的名字:“见清……”
他每每回想以前大舜宫里的事,如梦似幻,又有些隐隐的熟悉感,一直到那天。
朱镇基看着她的神情,垂头在凤涅唇上轻吻,“小凤儿,我无法想象若是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他将脸蹭着她的脸颊,喃喃低语:“嗯,或许是天意,因为上天终究是垂怜朕的。”
那天,护士推着他到花园“散步”。
“天意?”凤涅喃喃道,又感到有些恍惚。
他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朱玄澹抬了她的下巴,细细凝视着她的脸。四目相对,他轻声道:“以后不管怎样,朕不会再试这种法子了,先前你昏迷不醒,朕后悔不已……或许镇基自有他的造化,或许这样只是天意……幸好。”
那天他刚醒来,听到有人叫“简凤涅”,说什么“大明星,醒来”之类的。
“当时我还以为你中了埋伏,而我……”凤涅喃喃道,“只是觉得,好像再世为人。”
他对这个名字不陌生,最后在悬崖上生死之争的时候,还有一个名字他记得很清楚——林见放。
朱玄澹觉得她的身子又似在发抖,赶忙低头,带着几分紧张地问:“怎么了?现在没事了,别怕。”
他心里着急,急着想看看,见没有人在,就偷溜出来,摸索着找到那“简凤涅”的病房外,却不期然跟另一个人相遇了。
凤涅心里狠狠地动了动,一个古怪而大胆的念头越来越鲜明地浮了上来。
——那就是现在这个坐在长椅上的人,她正笑嘻嘻地对另一个人说话:“凤妮啊,你真不记得了?是我啊?林见放嘛,你可别说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
朱玄澹道:“那悬崖上是承月影之力最厉害的地方,故而朕当时要把你带离那处。”
真是不期而遇。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安静中,凤涅缓缓地把两人方才所说的又细想了一遍,才问:“见清,你方才说,是想把秦王找回来的,没想到把我牵连在内,怎么个牵连法?”
可子规只觉得这“林见放”脸上的表情似曾相识,有几分……欠揍的感觉。
凤涅有些茫然,随口答应了声:“哦。”她脑中有些凌乱,无数念头交错在一起。
他看向她身边的另一个人,那人低着头,一声不吭,那是“凤妮”?
原来她本不用为那竹信争个死去活来的,只可惜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倘若不是颜贞静把竹信在最后关头给了她,自己下山去,就不会遇到朱玄澹,若不是这样一耽搁,朱玄澹及时来到,子规跟朱镇基也就不用……
负责照看他的护士见他安静,已暂时离开了,子规自己试着推动轮椅往前。
凤涅的手动了动,手指在他的手背上一搭。朱玄澹一笑,那种神色一闪即逝,仍旧是昔日的清明,“先前朕一直命人暗中监察着,昨晚上卧龙坡一响,敢趁机作乱的,一个也跑不了了,经过了这番,他们不会再起波浪了。”
“你说你叫……林见放?”他忽然听到凤妮开口,是那么柔弱的声音,好像有几分熟悉。
“一来因为他是一个可用之才,也是称职的权臣,二来……朕念着太子哥哥……”年青的帝王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露出怅惘的神情来。
林见放道:“是啊,你记起我了?凤妮……真的是你对不对?”
凤涅道:“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隐忍不动?还重用他?”
凤妮又不说话了。
他微微地露出一丝苦笑,“其实,朕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那种气息,当一个人对你恨之入骨的时候,就算他掩饰得再好,一些细微的表情、动作……甚至如朕所说的单纯的憎恶气息,只要有心,便会察觉。”
林见放无奈,“那算了,恐怕你有短暂的失忆……应该会恢复过来的,你可千万要一块儿跟我回来啊,不然我很寂寞,嗯,我会多跟你说说以前的事,也许能唤醒你……”
朱玄澹面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其实……当初太子哥哥……同颜贞静见面时候,朕亲眼看过,太子哥哥还对我夸过他,说他是个志诚之人,以后太子哥哥出事后,朕再见颜贞静,就觉得他跟先前不同了。”
“以前?”
“你一早就知道颜贞静是太子党的人吗?”
“就是皇宫……”林见放放低声音,“皇宫里,我是秦王,你是皇后……”
“其他的事都已经布置妥当,你也见到了,范瑜是朕的人,”朱玄澹握着她的手,感觉上头的温暖,慢慢地说:“他会护着你的,可是朕不想置身事外。”
她有些惆怅,只能对简凤涅说这些,跟其他人说,人家都当她疯了或者在讲什么不好笑的笑话。
凤涅叹了声:“这样不是很危险?”
“啊!”“凤妮”受惊一样抱住了头。
“朕只是尽人事而已……此山名小终南,地势构造很是奇特,那悬崖底下是激流,是兜月之式,在每年特定的阴盛之日,会出现一次极大满月……可借着月力行事……”朱玄澹慢慢地说,“朕是从秦王同……子规离宫之时就知道了,当即便追了上来,中途趁交战之时,混入他们之中。”
林见放吓了一跳,决定先不刺激她了。
凤涅心中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似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是哪里。
林见放离开的时候,望见在旁边轮椅上一身绷带的子规。子规也静静地望着这个女人,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看她的时候有种手痒的感觉,秦王啊……那个大逆不道的秦王。
朱玄澹也苦笑,“秦王如今还在昏迷不醒……朕也不知道究竟是成还是没成,他伤得有些重,先保住性命再说。”
林见放看到面前那“木乃伊”似的人,吃了一惊,然后耸耸肩,迈着模特步离开。她总是后知后觉。
“还好,起码你没想到直接杀了他。”凤涅苦笑,又道:“你想把真正的朱镇基召回来?那成了吗?”
凤妮还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子规驱动轮椅过去,她听到动静,才转过头来。
“镇基到底是朕的胞弟,”朱玄澹叹了口气,“本来想借满月之力再试一次……谁知道,竟又差点儿将你牵连了进去。”
子规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可是他并不觉得奇怪,她也只看见他一双眼,可是她丝毫不害怕。
“那么……”凤涅道,“在山庄的时候,你已经全知道了?”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一直到他想起来病房里头演过的那什么“电视剧”,说的是有个“公主”为了找寻自己的情人,出了一个只有她的情郎才知道的难题。
朱玄澹道:“朕一直都没有跟你说是怎么将你召来此的……此事是朕请护国国师所为,起初试过几次,皆不成功,后来那一次才勉强功成,谁知其中出了点儿意外,”朱玄澹苦苦一笑,“起初朕不知道,只是很欢喜得到了你,可是渐渐地发觉,镇基的行为失常,性情也有些古怪,又跟你接触频繁……但朕也只是存疑而已。”
两人目光相对瞬间,子规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凤涅道:“因此呢?”
她迷惘地望着他:“什么?”
凤涅的身子轻轻抖了抖,隐隐觉得有点冷,他抱紧了她,道:“别怕。”
子规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曾经让你最快活的地方是在哪里?”
朱玄澹道:“其实朕知道了……秦王已经并非朕的王弟了。”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为何想知道?”
她闭着眸子听着,心里百感交集。
子规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变红,那种熟悉至极的感觉又涌出来,他艰难地说:“因为曾有个地方,让我觉得很快活,可是这世上怕是没人会信。你能不能回答我,曾让你觉得最快活的地方是在哪里?”
“跟你说的话,或许你会责怪朕……”他叹了口气,“可是不说,你心里必然又会有心结。”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而后慢慢地睁大,紧紧地盯着他的眼。
“不想说就算了。”她轻轻地闭了眸子,还是想睡。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过了几分钟,又像是过了极为漫长的一个时间轮回。子规听她说:“是在大舜的……冷宫。”
朱玄澹有些难以启齿。
依旧是很轻很轻的回答,但在这瞬间子规忽然又极想落泪,只不过这回,是喜极而泣,兜转来去,皇天不负,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松手,也绝对不会再错过。
但是她一想到记忆里马珂最后的那个眼神……虽然说不爱他了,可是怎么能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