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老板的生意做得很不错啊!"
弥勒佛的办公室很有贵气,和他的身材极为相衬,盆栽修竹绿,红木大桌宽,墙上挂着"宁静致远"的书法作品,两旁柜子摆放着造型高古的木雕、玉器、青铜器,堪称高端大气上档次。
弥勒佛哈哈一笑:"以前在家乡穷,我爸带我到这边讨生活,一转眼过去三十多年,如今总算衣食无忧了,说来还是我姨夫帮了大忙,他是中越海关的领导,有些走私罚没的物品他批个条子,就低价卖我了。你如果在这边遇上事,就来找我。"说到这里,他从口袋中掏出名片递过来。
却见廖七下颌向前一顶:"能在这边遇上同乡,也算是巧了,你去坐一下好了。"
名片印制精美,印满弥勒佛的头衔,诸如珠宝协会什么长、什么鉴定师等等,最中间是他的名字:王刀。当时我觉得他这名挺怪的,到后来我才明白他名字的妙处所在。
作为直男,弥勒佛的肉掌让我感到腻而肉麻,但我挣脱不了,毕竟别人笑着和你握手,你狂暴挣脱或突然使出擒拿总不合适。我望向廖七,怕他不耐烦等。
闲聊中王刀让我晚上留下来,说他请客去夜总会玩玩。
弥勒佛笑脸怒放:"是这山!在国外能遇到家乡的人,我真太高兴了,走,到我办公室坐坐。"他伸出厚软、无骨、温热的一双胖掌,热情地抓住了我,又转头对营业员吩咐:"泡壶好茶来。"
(七)骗子搭台,我一败涂地
看他抓耳挠腮苦恼成猴哥的模样,我开心地接道:"是九峰山吧。"
夜总会?这三个字让我想起了电视中的旧上海,靡靡之音中,美女们翩翩起舞......我急忙推辞,毕竟我和他并不熟,如果是在家乡街头遇上的,怕是连招呼都不会打。
接下来轮到弥勒佛喜出望外了,整个肥脸笑意汹涌,如同一个刚出炉的笑脸面包:"不会这么巧吧?小时候我常常随我爸去爬山,那山叫什么来着?离乡久了,乡言不会说了,连山名都忘了。"
王刀摸摸油亮的大背头,感慨地说:"可惜父亲不在芒街,如果让他听听这熟悉的乡音那该多好。"说着,他把倒茶的女店员叫去嘀咕了两句。
当时我的心情只能以喜出望外来形容:"不会吧?我也是金华的。"
我喝了半杯茶,正要起身告辞,女店员拿着两个小盒子回来了。
弥勒佛笑意浓郁:"我也是浙江的,老家是盛产火腿的金华。"
王刀接过锦盒,并不打开,却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我快结婚了。他爽朗地大笑,打开盒子推到我面前:"难得国外相遇,又聊得投机,这对戒指送给你了。"
我一愣:"是啊。"
我见盒子里是两枚毫光闪闪的钻戒,赶忙回绝:"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正准备招呼廖七出店,弥勒佛的一句话直接把我拉了回去:"听口音,是浙江的?"
厚软无肉的肥手伸过来拉住我,把锦盒放在我手心:"这点面子都不给?几万元的东西算个啥。"
我不懂翡翠,不过标价牌上300元那几个字,我还是认识的,这就是上品翡翠的价格,当我傻么?
我推辞几次不过,只有接下,旁边女店员拿眼盯我,目光中尽是不满:"老板,几万元的东西白送给人,老板娘回来要骂的。再乡里乡亲,本钱总要的嘛。"
弥勒佛手举翡翠,不紧不慢道:"年轻人眼力不错,这是上好的祖母绿,像翠鸟羽毛那样浓艳的正绿,翠色晶莹柔和不含黄杂,透明度好,高雅庄重。是翡翠中的上品!"
王刀气得脸上的赘肉都上下抖动:"这还轮不到你来管!"
女营业员忙不迭取出挂件,那只肥白之手快稳地接了过去,手的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穿着时尚的胖子,梳着个光亮水滑的大背头,两只金鱼眼未语先笑,搭配水波荡漾般的双下巴,整一个俗世弥勒佛。
我忙放下钻戒盒,坚辞不要。王刀望着我,推心置腹说:"要不这样,这戒指零售价是几万,但我是通过我姨夫拿来的,你给我本钱就行,五百块,多了我和你急。"
我的目光却被食指上那枚玉斑指所吸引,绿意盎然、硕大油亮。
我迟疑了下:"我只带了一百五。"
柜台中的钻石、金饰、玉器在射灯照耀下,散发出诱人毫光,我走马观花地看着,当看到一块翡翠挂件时,有个豪爽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客人要看那块玉,取出来。"接着一根白皙富态的右手食指,隔着玻璃指住我所看的翡翠。
"我本来说送你的嘛,多少无所谓,让我能向母老虎交代就行。"
我们在芒街最繁华的大街下了车,一眼望去,周围都是中国人开的珠宝店,因为他们门前都挂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的木制对联。所谓人靠衣裳,马配好鞍,珠宝店的装修明显比一般的店来得奢华,窗明几净自不必说,里面的女营业员也是个个身材高挑,一袭越南传统长衣,腰身收得细紧,又在大腿处开高叉,完美展现出女性的优美曲线。因为上述的种种原因,当廖七建议进入一家看起来很豪华的珠宝店时,我没有表示异议。
我犹豫着从皮夹中取出一百五十元,递了过去。
据廖七所说,赌场的生意很不错,一年上缴的税款就以千万元计。我明白芒街方面对赌场视若无睹的原因:他们只是租出去一块地,输钱的又都是中国人,而所收天文数字的税款可是一笔天降横财,这种只赚不赔的生意,对经济并不发达的芒街是再好不过了,自然不会轻易来动这颗摇钱树。如今想回去,我还有些后怕,如果当时下场赌了,很有可能就会成为赌场签单者之一了。所谓签单就是去赌场借高利贷,赌赢了有钱赚,输了人被扣,打电话让家人拿钱赎!没钱的,拉去卖器官或打死。
那女店员皱眉收了钱:"五百成本收一百五,这不是倒贴吗?你身上没钱,就先让这导游垫付嘛,回那边你还他就行了。"
不得不说,俱乐部的服务还是很周到的,即便是我这样不赌的人,也没有落到要靠自己走回去的下场。免费接送,不愧是招徕顾客的好手段,如今这一套当然不足为奇,但这事发生在20年前,就不能不让人佩服了。
我一愣,还没明白她话中意思,廖七已丢了三百五十元在桌上,这动作之快足以媲美西部片里的伊斯特伍德,我都没看见他伸手入袋;我再眨了下眼睛,钱又落入了王刀手中,那肥手居然也能这么快,我莫非在看街头魔术?
我看着赌场中的众生相,沮丧的、兴奋的、咬牙切齿的、双眼血红的,大笑的,就是没人抬头看我,他们都已失魂落魄,掉进了赌桌里。
廖七凑过来,拍拍我肩膀:"借你三百五,还有一百五导游费,回东兴你付我五百就可以了!"
廖七见我精神焕发地从洗手间出来,以为我要开始大赌:"我给你看了,第九桌不错,那大胖子一把赢了好几千。"
我还迷糊着,王刀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起身和我握手:"不好意思,有事情要去处理,下次记得过来玩。"
赌场的洗手间里,我用冷水洗了把脸。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考虑到天下有贼的危险,我只带了很少的现金和一本存折(那时的我,根本没想到省内可以通存通兑的存折,出省就无法领取了。)。内衣袋中还有五百元钱,那是临出门前老爸给我的,他吩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去动这五百救命钱。想起以前第一次打扑克输钱后的难受,心中不赌的声音终于大获全胜。
回到大街上,我手中多了两个小锦盒,脑中却像醉酒一样,总觉有些不对,却不知错在哪里。当看见前面另一家珠宝店时,我进去将锦盒递给一位男店员:"麻烦给看一下,这个值多少?"
我避开廖七充满期待的目光,说要去下洗手间。
男店员接过只看了一眼,就还给了我:"值好几万呢。"我追问:"你们收货吗?"男店员笑笑:"我们只卖不收。"
两个声音在心中交战,一个说:"小赌怡情,难得来到赌场,玩一下!"另一个说:"不能玩,赌博是赢了还想赢,输了想翻本的陷阱。"
不甘心的我又进了两家珠宝店,得到的却是同样的回答。
廖七在旁游说:"这边的规矩是兑换美元筹码下注,接受人民币、港币和美元。这在国内可玩不了,你不换点玩玩?"
下午,我顺原路返回东兴,这次没有看见那黑哨兵。
我虽偶尔自诩为帅哥,但那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此刻的我万分肯定,换码美女这话绝对是对我袋里的钱说的,那才是她眼中帅得一塌糊涂的帅哥。
踏上国土,心里的惶惶感突然消失。
见有人在换筹码,我走过去长见识,那身材窈窕的美女服务员问我:"帅哥,换多少?"
廖七立刻骑着破摩托载我去取钱,结果让我吃惊,银行存折还不能全国通兑,我急得冷汗都下来了。
我们走进去时,那两墨镜大汉也没动,但我还是感觉到了打量扫视的目光。俱乐部里人头涌涌,男女老少都有,入耳的果然都是南腔北调的中国话。烟雾缭绕中,每个人的表情各不相同,有喜不自胜的、有淡淡然的,也有一脸沮丧的,但几乎所有人的眼神中都流露着一种欲望,对赢钱的疯狂欲望。在那一刻,我想起以前看到的一篇文章:地域和时空的改变,常会让人精神失控,做出和平日完全不同的举动,老实人会去赌钱,胆小的会去猎艳,好好先生也会路怒杀人,所以旅途中是赌博、艳遇和无因杀人的高发时段。
老天,你不是在耍我吧?我想取出藏在兜里的伍佰元付给廖七,但想起父亲的话,又想身无分文的我要等家里汇款到账,怕也需要两天,虽然我有点脂肪储量,估计也挨不过那饿。
廖七露出嘲笑的神情,淡淡道:"芒街呆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是中国人还是越南人,就算穿着相同,举止神情也不同,特别是眼神。"
廖七凑过刀疤脸来:"取不了钱,你说怎么办?"
我见那两大汉纹丝不动如泥塑木雕:"他们不查?越南人混进去也不知道啊!"
我明显感到他的不耐烦:"明天去南宁取。"当时的傻瓜想法,以为东兴地方小取不了,想来省会银行应该可以了吧。
我站在门前才不到五分钟,就先后有四辆车吐出三十多人。他们有说有笑,径直就走进门去。
廖七斜斜的眼光中充满狐疑:"南宁我不去,你取钱后拿给我好了。"我正为他的通情达理感到奇怪,他接着说:"你的大哥大(当时对手机这样称呼)放我这里,不然你跑了,我上哪找你?"
廖七摇摇头:"他们就像筛子,主要是阻止越南本国人入内。"
他说得合情合理,我也没别的选择,输入密码关手机后,就交给了他,说好明天打传呼联系,以钱换机。
我顺指看去,见有两个穿黑色制服戴墨镜的魁梧大汉站在门内:"那俩个保安?"
吃完晚饭,摸着袋里的小锦盒,我又觉得心绪不宁。看着满大街飞驰的黄包车,我突然想到一个方法。拦下一辆黄包车,问车夫有没做珠宝的熟人,如有,我就坐他的车。
"越南倒是禁赌的,可这里来来去去的都是我们中国人。俱乐部的大股东也都是中国人。"廖七伸手一指:"看见门里的那两人没?"
小巷中七拐八弯后,我以黄包车夫朋友的身份,见到了一个从事倒卖古玩、珠宝的中年人,他接过锦盒只一看:"十来块的玻璃货。"
我环顾左右,并没看见警察之类的人,问廖七:"越南可以开赌场的?"
我脑中轰的一下,真上当了。
周围有很多不同的房子,但我一眼就被挂着xx国际博彩俱乐部招牌的建筑物所吸引,它墙高门宽,有种恢宏深厚的气派,四个漂亮的迎宾小姐身着红衣,微笑着招呼和我同车抵达的客人。
黄包车拉着我向旅馆飞跑,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也想明白了。从忽悠我涉水偷渡开始,他们先后用女孩引诱我去嫖、又想让我去赌场赌博,而这两个陷阱都被我避开后,我被廖七拿走的身份证成了另一个陷阱的开始。廖七之所以会来迟,是拿着我的身份证先行到王刀店里准备一切,从赌场出来,故意偶入珠宝店,借着身份证上得到的资料,王刀施展攀亲搭故之计,又和女店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再加之我的贪心和廖七这金牌卧底,上演了一出精彩绝伦的骗钱好戏,我是戏中那个大傻瓜主角。之后我到别的店里问真假,同行间的潜规则和我身边的廖七,又或者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对方自然不会说真话了。
(六)"弥勒佛"抓住了我
一切想通后,不由我不佩服他们的演技,从开始到结束,每个人的说话、表情、配合,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甚至名字都取得那么招摇,王刀王者之刀,宰人不用第二招。按照星爷在〈喜剧之王〉中所说:这就是专业。三个可能拿到奥斯卡金像奖提名的演员,为我单独进行了大半天的表演,只收五百块,便不便宜?大多数人会毫不犹豫地付出这五百元,我不想随波逐流,但这三个演员并不给我选择的机会。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招手拦住一辆老旧的面包车。车子只花了一分钟不到就将我和廖七吞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在一座淡黄色的圆形建筑物前吐了出来。
夜幕降临后,我用公用电话打回家报平安,怕父母担心,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告诉他们手机电板不太好,老会没电,打不到我也别急,我会每天打电话回去的。打完电话,我毫无目的地闲逛,北仑河边白天的热闹和繁忙都消失了,昏黄的街灯点缀在夜风中,车少了,人也少了。有三三两两散步的,有聚在排挡喝着冰啤的、也有在街头唱卡拉OK的,忙碌了一天后,人们尽情享受着休闲时光。
廖七忙又拍胸脯保证:"不是越南妹,是比越南妹更吸引男人的东西。"
我靠在岸边铁护栏上吹风,风很凉爽,但我却因上当受骗而恼火!
我明白他的狗嘴里决计吐不出象牙来:"越南妹之类的就省省了吧。"
夜灯迷离,眼前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不真实,有船在北仑河中缓缓驶过,船灯伸展出一段圆光柱,在起伏的水面晃啊晃,一下完整一下碎裂,不多时就变成了远远青豆大小的毫光亮点。不知何处传来比洋乐队的《海阔天空》:
见我有些失望,廖七说:"我带你去个刺激的地方,保证你满意。"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芒街市场给我的感觉是不成熟,刚起步。里面批发的大多是日杂五金用品,可做工、样子和中国五金之都永康的产品有天壤之别,就以剪刀来说,光泽度不够、形状不美,而且每个摊位的品种也就那么四五类。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我和廖七随波逐流、走马观花,只花了半个小时就逛完了。
被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市场是钱多人多的地方,自然也拥挤。芒街市场并不大,人却不少。
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带我到芒街市场看看吧。"廖七刀疤脸上洋溢着的淫荡亢奋,让我实在招架不住,我忙打断了他的话。
仍然自由自我
廖七却还不甘心,故作老友状地邪笑:"越南妹很好的,又便宜......"
永远高唱我歌
我对廖七的建议摇头摆手,敬谢不敏:"不、不需要啦。"
走遍千里......
带路的越南女孩走后,廖七斜眼打量我,怪笑着问:"怎么,看不上她?她长得还可以呀?不过没事,等会儿给你找几个更漂亮的。"带路的越南女孩长得除了皮肤黑一点外,其他都不错,她在黑哨兵面前说话解围之举,我还是挺感激的(那时根本没去想他们是一伙的)。但我并没有出来猎艳的想法,更是被她在大庭广众下说的话给吓去了,即使我再自恋,也没有厚颜无耻到以为她是单纯喜欢我的地步!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
廖七对街角的越南女孩挥手示意:"没办法,过境人多手续多啊。"此刻的我根本想不到他来迟的真正原因,是在布局,布一个针对我的局。
"先生,需要按摩吗?"旁边突然传出的声音吓我一跳。
我支支吾吾道:"没事,等你好一阵子了。"
我转头横了一眼那女人,恶劣的心情让我不想说话,我摇摇头,转身继续望向河里的幻光暗影。
见我跑得如此慌张,廖七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去按摩一下吧?"那女人带着一股难闻的香气靠近身来。
说廖七、廖七到。隔着来往的人流,他在街对面向我招手。眼见救星来到,我象屁股中箭的兔子般,撇下身旁的越南女孩落荒而逃。
我的怒火骤然间到达喷发临界点,TMD,怎么这么罗嗦!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个姑娘家这样问我,我感到脸庞发热,如同一口嚼碎了几只朝天椒,不知该怎么开口。我手足无措,从袋里掏出手机假装看了下时间,再抬头东张西望:"廖七怎么还没来?"
我扭头怒视她。
"去玩玩吗?"越南女孩看着我再说了一遍,见我依然是晕头转向的呆样,她马上做了个成年人都明白的手势。
朦胧路灯下,一张刷得惨白的脸,露着一次成型的笑容、略微浮肿的双眼充满期盼。
当时的我正处于初到贵地、神驰天外的状态,完全没听明白:"什么?"
人活着,都不容易。这话猛地窜过我的脑海,我叹了口气:"我等朋友,他马上来了。"
约定的时间到了,可廖七还没有来。我正不耐烦,带路的越南女孩用小臂碰了碰我,低声说了几个字。
那女人一呆,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她的背影有些佝偻,脚步有些倦怠,只有影子忽前忽后地尾随,我感觉出她不快乐。
虽然身在异国,但除了入耳的语言不同外,我竟看不出其他分别,街旁商店基本上有汉字名称,路上来往的除了人,最多的就是摩托车,而那些摩托车的牌子大都是中国生产的,建设、金城,几乎一分钟可以看到三四辆。三轮送货车上拉着的不是娃哈哈矿泉水、就是康师父方便面,甚至行人的衣着打扮也和东兴那边毫无不同,一样忙忙碌碌为生活在奔波。
风继续吹,发舞衣飘,一股热气直冲胸口。我张嘴用尽全身力气狂呼:啊啊啊啊啊啊......
花了大半小时,我们走出了森林,又在街头巷尾走了十几分钟后,我和越南女孩来到了芒街的城市中心区。
吼声尖利地剖开了静谧的夜幕。身后行人的脚步明显加档了。世界真滑稽,疯子比正常人拥有更强的影响力。
越南女孩对黑哨兵一阵叽里旮旯,黑哨兵左手一动,从小黑孩手上的皮夹中将抽了张十元钱,闪电般塞进裤袋,再劈手夺过皮夹塞回我手中,又用越南语对我呼喝几句后,让我上岸。
回到旅馆冲了个冷水澡,我决定第二天去南宁取钱。那个夜晚,我做梦回到了家里。
我在旁大急,这皮夹里总共160元,本想到这边可以买点吃用的,如果用不着,回去也能支付廖七的导游费,我万万没想到,中途还有黑哨兵这一出。我看着黑冷的枪口,慢慢摆手说:"NO、NO。廖七的、廖七。"说着我伸左手拉住皮夹,转头对越南女孩说:"这是给廖七的钱,他们拿走,我就没钱付给他了。"我知道她虽然不太会说普通话,但能听懂一些!
到南宁依然是没卡不行,正当我沮丧地赶回东兴时,车被拦下了。两名持枪的兵哥哥冲上车,很快带下去几个没经过居住地公安局介绍的人员。车中其他自诩为良民的人,以鄙夷而防备的眼神斜视他们,就是类似路边发现米田共时的表情。
也不知是船在水中,还是担心黑哨兵晃枪走火,我起立时双腿有些发软。那撑船的小黑孩上前来,在我身上里里外外摸索,动作娴熟而快速,这让我想起了卖油翁那句话:"唯熟耳!这劫道的活,小黑孩怕是干了很多回了吧。那一刻我居然忘记了自己的狼狈,被人用枪指着,贴身搜查,就差举起双手成为俘虏了。小黑孩从我裤袋中淘出皮夹打开,伸手直冲那红色的毛爷爷而去。
在几个被带下车的人员中,有人要隆重介绍,此君脸如冠玉,金丝眼镜下的双眼流露出哲学家沉思的气质,却在下车时绊了一跤,差点就当众和大地亲嘴。
旁边的越南女孩说了几句越南话后,黑哨兵晃动着枪,示意我站起来。
在受到车上良民的讪笑后,此君发现,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自己已被兵哥哥干掉N次了。
(五)女孩一句话吓跑了我
前面的下车人员在被一杀气凌厉、脸部线条如阿诺斯瓦辛格般硬朗的军官厉声训斥后,垂头丧气地走到对面,等待遣返。
好汉都不吃眼前亏,何况我离好汉还有孙大圣一个筋斗的距离。当下只有摆出一幅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嘴脸,看着那黑哨兵,其实有百分之九十的眼神瞄在那杆黑枪上,真有万一,这个威胁是绝对要先解决的。
此君上场,首先也被军官以道德、法律、规定一顿疯狂轰炸。
我知道,此刻的任何异动,都将被视为夺权而遭到血腥镇压。
当听到一样要被遣返时,此君大怒:"不是被人骗了手机,这鬼地方,请我我也不来。"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枪杆子里出政权。此刻对方枪杆在手、政权他有。
各位观众,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吧?
那身不平整的军装显示了他是中越边境越方的边防哨兵。
我拿出那两个小锦盒,扔到阿诺斯瓦辛格的桌子上。
草丛一动,有个人突然冒了出来。如果说划船男孩的肤色,是古代水墨画中的远山,那么眼前此人就像黑人被洗衣粉久浸褪色。他的个子不高,浅灰色钢盔下,一对眼睛散发着冷酷和戒备,一杆比他更黑的枪对准了我们,准确的说,是我独自得到了这份令人不敢动的殊荣。
他捡起瞄了一眼,再对我打量了一番。那瞬间的直觉告诉我,面前的人是个经历过生死的真正战士。他的目光灼人而有穿透力,每一眼的扫描都能透过外表看清本质,谎言到这里都是OVER的下场。
接下来发生的超越了我的想象。
我没说话,如同刑场上等待一句"刀下留人"的死囚,我脑海一片空白,只有双耳坚挺着,等待奇迹的到来。
在我的胡思乱想中,船稳稳地靠岸停下。眼前是一片森林,藤树密集,水草杂生。
嘀地,嘀地嘀,嘀地嘀地嘀。
船上三人都没说话,只听着船桨哗哗地拨弄着河水,在那一刻脑海中又冒出奇想:十年修得同船渡。我真的为此刻修行了十年?
车上良民见我迟迟没有受到正义制裁,开始不耐烦,他们鼓动司机敲响喇叭,催促阿诺斯瓦辛格-------午时三刻已到、可以开斩了!
坐上小船,戴起眼镜,我抓住陈旧的船弦,望着越去越远的东兴河岸,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全身有种剧烈运动后的酸楚感,脚底更象吃了火辣辣的毛血旺。
(八)我不想杀人
对岸野草翻动,窜出一艘小木船,一个光上身的十来岁男孩熟练地划着桨,向我们靠过来。
我再一次被阿诺斯瓦辛格的目光穿透,他山岩般冷酷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就这一次,没有下次。"
值此痛并不快乐之际,我发觉冒充渔民完完全全是个烂到底的臭计划。天下难道会有两腿白如萝卜的渔民?我立马穿回鞋子,拉下裤脚。告别石块蹂躏的双脚,走得非常稳当,在第三个桥墩旁,越南女孩打着手势,让我停下。就算她不说,我也要停下了,对我这正宗旱鸭子来说,漫过大腿的水位,绝对已是恐水的临界点了。
奇迹出现了!我想欢呼,我想狂舞,我突然觉得阿诺斯瓦辛格的表情真是帅呆了,我简直要对他大声喊出周星驰在(破坏之王〉中向张学友的表白:"阿诺,我爱你。"
古怪想法并不能减轻我脚底的疼痛,我倒抽着冷气,以踏右脚身右弯,踏左脚身左弯的夸张姿势,一瘸一拐地前进了不到30秒,就改成呲牙咧嘴、火急火燎的踏水而奔。因为我的脚底在石上熬不过二秒,那如跳大神的姿态,谁见了都会以为我是个失心疯。
考虑到影片中张学友的回答:"不需要了,我有女朋友了。"我最终将这话扼死在嘴边,只用眼神放了几下电,以示感谢。
日光如火,河水清凉,但河底石头凹凸锋锐,我的娇贵双脚承受不了身体重量,脚底踏石的火辣滋味,连清凉流水也无法将它中和。我的脑海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渔夫告诫屈原的话: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大夫不肯同流合污,难道也是怕这濯吾足的痛楚?
当我心潮澎湃如释重负地回到车上,突然发觉气氛不对。我坐回上车门后面第三排靠中间走道的位子时,感应到好几道窥视的目光,而当我对之做出回应时,他们选择了翻了个白眼,漂移视线,仿佛多看我一眼,就会污染他们的眼睛。原来如此,我侥幸脱离了粪土人物的行列,却又被视为良民中异类。在一等品都会滞销的这个年代,我这个经过鉴定后才勉强成为良民的人,充其量只是个惹人厌的二等品。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一咬牙,卷起裤脚、脱鞋在手,踏入水中,顿时痛哼一声。
苍天可鉴,我没有夸大其词。一直坐我内侧的那位胖大婶,好像突然间长了紧急性痔疮,坐立不安地用肥臀蹂躏座位五分钟后,她示意要出去。
女孩在水中回过头来,见我还傻呆呆站在岸边,就冲我招招手。
我以为她要下车,赶忙让道,万万没想到她只是走到我身后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如果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一定会为给这位胖大婶献上这首歌:
高度近视眼镜已摘掉,我成了睁眼瞎。廖七临走时提醒的,说戴着眼镜不像渔民。我眼前一片迷离模糊,脑海中有个问题如利刃悬顶:"如果桥上士兵发现我偷渡,会不会开枪射击?"我突然很想回到东兴的岸上。可我的身份证已被廖七拿走,近视眼镜在那越南女孩手中。
"我正在看着你看着你目不转睛
她来到北仑大桥桥下,卷起裤脚就涉水向前。
你厌恶的人正看你等待你认领
五分钟后,我头戴越南斗笠被那女孩领到了北仑河边。途中,女孩只生硬地说了"跟着"两字,我判断这是个越南女孩。
请别再看风景看风景装不在意
廖七和那女孩一嘀咕后,对我说:"她带你过去,钱回来再给。
噢我的余光飘向你的去向 飘向你的
我觉着150元的价格有点低得出乎我的意料,嘴里却还是要杀杀价的:"太贵了,一百四好了,钱嘛,回到这边再给。"我怕到那边,迷路或被他们甩了。
我看你我知道你已经注意到
廖七和她用方言交谈几句,转头说:"走水路去,150元吧。"
你的位置正在向我后面这边故意逃......"
旁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起身向廖七走过去。她头戴尖椎状的越南斗笠,斗笠里的白毛巾顺耳而下,在下巴处打个结,既能遮阳又可随时抹汗。
记不得是哪位大款或装逼者说的,用钱能解决的都不算大事。
中年壮汉的冷厉目光对我上下一扫,微微点头。
新品价格为一千五百元的诺基亚5110,根据工业品的贬值原理,货物卖出刹那,就只值原价的百分之八十五。我又用了一段时间,实锤的二手货最多也就值个六七百元钱吧,可这是我爸送我的礼物,我也不甘心让人当傻子一样骗着玩。
我转身看去,六七米前的河岸边一个遮阳伞下,坐着四男两女六个人,十二只眼睛齐刷刷瞄着我。中间衣服光鲜的壮汉无疑就是这伙人的头,其余五人以众星拱月的架势环绕在他周围。
回到东兴的旅馆,我胡乱吃了杯方便面,打开电视,躺在床上构思怎样夺回我的诺基亚5110。
廖七也不回答,举起右手向我身后做了个手势。
计划A:到药店买瓶安定,放入饮料,将廖七骗到旅馆迷晕。问题是从没用过安定,不知几片才能短时间内起效,用少了不行,用多了可能让他送命,这轻重真难把握,我只想拿回手机,并不想杀人。那一刻我真的后悔,以前在家,长辈们挺看好我,想让我继承爷爷的衣钵,做个医生,我拒绝了,不然此刻就不会这么为难了。另外就是现在假药横行,买到假的也不行。廖七如果不是一个人,那我就成引狼入室了。计划A,失败。
我挣开他的搂肩之手,向后退开半步:"怎么过?多少钱?这些先说清楚。"
计划B:我去跟踪廖七,在偏僻处打倒他,抢回手机。可我只知道他会在北仑河畔找猎物,那里人多,还有他的同伙,廖七平时又骑摩托车的,我不是嗬嗬哈嘿快使用双截棍的李小龙,也不是腿挂甲马日行八百的神行太保戴宗,打不过也追不上。计划B,失败中的失败。
走回北仑河畔,廖七凑过头来问:"现在就过去吧?"
计划C:说服他还给我。可这高难度的活,必须具有使顽石点头的如簧巧舌和传销大师蛊惑人心的邪恶渲染力才行。什么都不具备的我,却想和一个骗界专业人士过招,搞不好是要闹笑话的。试想我本意是让他放下屠刀、浪子回头,结果却让他拔出屠刀大杀一通,这让人情何以堪?更何况谁见过吞了小鸡的狐狸,会自动地把落肚美味吐出来啊?计划C,知易行难,失败三次方。
刀疤脸一听,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砰砰作响:"小事,包在我廖七身上。"说完,不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搂着我的肩膀向北仑河边走去。
左思右想不得其法的我,无比烦躁,心里竟后悔去年温州之行时,没把要价五百的仿五四手枪买下来,不然此时也可派上用场。想到这里,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居然想用枪,持枪抢劫,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为了只手机,至于这样玩命吗?
我决心打消他想在我身上发财的念头:"我没法过去玩,来之前忘了去公安局办证,过不去。"
可到底怎样才能拿回手机呢?电视里股评师的一句屁话给了我灵感。
我终于明白他称呼我老板并非单纯的虚伪客套,这边天热,我把外套留旅馆了。那只厚重的诺基亚5110就斜插在衬衫左上口袋,刀疤脸说话时,目光飘移闪烁,却始终不离这笨货。
当时他正以全知全能的语调说话:"从目前的大盘来看〈陈词滥调下删二百字〉",那说话的语气就像股市是他开的一样,要谁涨就涨,让谁跌就跌,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混蛋。
刀疤脸赶上几步,张着双手拦在我面前,一脸献媚的笑:"到处看看不就能找到事做了吗?"
〈开往春天的地铁〉中有句经典的台词:"有些人一辈子都在骗人,而有些人用一辈子去骗一个人。"股评师是前者,廖七也是,而我想成为后者,骗到廖七。
我向来不喜欢陌生人这样动手动脚的,脚下加快:"我不是老板,我到这边找事做的。"那年头流行在边境做倒爷,我也确有这种想法,只是没有门道。
就在我按动遥控器,剥夺股评师继续放屁权利的刹那,他已顺利地用一句话把屁放完了:"股民朋友只要做好手中股票板块的转换就可以了。"
刀疤脸却象嗅到人血的蚊子般,紧紧跟来,一只手自来熟地拍着我的肩膀:"老板大老远过来,不去玩玩太可惜了。"
"转你妹啊。"我愤然于他溜得太快,直接拔掉插头,断了电视的电。
这鸡同鸭讲的尬聊,让我转身就走。
完美的计划在哪里,思路全被那个混蛋给搅了,叫我怎么转换廖七手中的手机啊?
刀疤脸的笑容瞬间泛滥成灾,眉飞色舞道:"好玩多了,越南芒街边贸市场里各种特产都有。"又习惯性地压低嗓门:"就算买枪、赌钱都没问题,晚上还能找几个越南妞乐乐。"说完,他咧开嘴呵呵傻笑。
转换?骤然间灵光一闪,现在仿制的玩具手机和真机几乎是一模一样,那我能不能用假手机转换回我的真手机呢?
我望向对岸,一河之隔那绿色浓郁的森林,遮住了一切:"对面很好玩?"
我立刻起身出门。
(四)恐怖的黑哨兵
顺着玩具小孩爱玩,小孩都要上学的思路,我在东兴一所小学旁的小店里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他向两旁警觉地张望几眼,弯腰低声像特工接头般,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朋友,想不想到对面玩玩?"这次他口中说出的"玩玩"两字,多了种古怪腔调,配合着他的挤眉弄眼,似乎有种暧昧的暗示。
全塑料的玩具手机,只要五元钱,与5110在外形上有八成象,装上两节电池,还有按键音和铃声,就是手感太轻飘了。
我扭头看去,说话的是个1米八左右的黄发青年,高瘦的身子被塞进一条古旧牛仔裤和一件宽大花衬衫中,活脱脱两半花卷夹着的一根油条,脚下搭着大红色运动鞋。他看人的眼神和他染黄的头发一样,斜斜不正,左手手背上纹着一只凶恶的蝎子,而右眼角蔓延到右嘴角那条六七厘米长的紫色刀疤,让人只看一眼,就明白这人绝非什么好鸟。
我打开后盖,在电池的空隙中塞了一肚沙子,重量有了,可手微微一晃,沙子就漏出来了,我又用小石子增重,在晃动时听到了声响,最后我在学校前的草地上,找到一小段钢筋,试着把它放入玩具手机后盖里的空隙处,不粗不细、不长不短,简直是天设地造般。我掂了掂玩具手机,手感绝佳,就是它了。
"朋友,想不想到对面玩玩?"一个压低了嗓门的声音耳边响起。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廖七传呼,告诉他南宁可以取,让他和我同去,理由是我要从南宁坐火车回家了。有了钱的担保,他信了我的谎话。人都是见利忘害的动物,廖七如此,我也是如此。
我正看着河对岸发愣。
从东兴出发终点南宁的车是卧铺车。
铁门后的土地,就是咫尺之距的异国他乡了,这好像和我以前想的完全不一样。这么说来,那铁门就是国境线!铁门东边是座连接中国越南的大桥。中越两国来往的旅游者从自己国家的这端办证,再从桥上到达对方国家。而桥下川流的就是北仑河。这河是中越两国的水域相合而成,靠我国这边的水浅像小溪,靠越南那边则较深。
我坐在驾驶员身后的第二排位子,廖七则在我后面。
我明白过来,那些敬烟的是铁门外进来的越南人。即使衣着打扮穿戴和东兴人基本一致,但从神情举止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差别。即使肤色衣着相近,每个国家的文化熏陶也总能让人在细微处显露不同。中国五千年传统儒家文化中"居安思危"的信条早已融入每个国人的血脉,所以无论是倒鱼、做买卖时,中国人总会无意识地东张西望,脑袋就像个拨郎鼓摇摆不定,而越南人的脑袋就稳多了,基本只朝着自己的前方。
车子启动,我见调虎离山成功,赶紧实施第二步计划。我向廖七取过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告诉家人,我可能在明天回家。
人流将我像挤牙膏一样向前挤出,我不由自主地陷入更密集粘稠的人流漩涡中,直到被淹没、被裹挟着四处游走。离那铁门十来米距离,我看见了挂着的白底黑字的牌子:北仑河边贸市场检查点。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界,下边还刻着具体的经度和纬度。
我打完电话,把手机交还廖七手中。我是出于两个考虑,在车上换机,如被发现,我无路可走。虽然车上坐满人,但我和廖七闹起来,他们绝对会成为"沉默的观望者",甚或指责我,毕竟他们是使用同种方言的乡亲,而我只是异乡游客。还有第一次拿回来时,廖七也会看得更仔细,不容易施展"瞒天过海"这一招。
满脸堆笑、点头哈腰是所有进出货车车主的统一表情和姿态,大多数人都在对大檐帽敬烟。大盖帽则是选择性的接或不接,我亲眼看见一个大檐帽挥手将敬烟象拍苍蝇般拍飞,他的动作和表情让我有理由相信,敬烟的人或许曾经想杀他的老娘或是欠他一百万,而被拒的人一律都是加厚脸上笑容,继续敬烟。
廖七接过手机,果然看得很仔细。
在露天市场最拥挤的人群背后,无数倒鱼、倒水果的大货车都来自于一扇铁门外,这五六米宽、三米高的铁门很普通,就是用镀锌管,也就是普通的自来水管焊接而成。那些大货车将货品往地上一倒,又从铁门处退出去。四五个戴着灰色大檐帽的工作人员在开门、关门、收钱或是收票之间忙活着。
当车子开了一大半路程,进入不能停车的高速公路后,我开始实行第三步计划。
眼前的场景让我瞠目结舌,无数载重汽车发着震耳欲聋的鸣叫,在街道中纵横撒野,将一车车散发着浓郁腥味的海鱼毫不留情地顷倒在北仑河畔的地上。随即又有一辆辆小三轮车将它们迅速瓜分载走,芒果、整棒子的香蕉也如出一辙。整个市场的运作就像一窝出洞抬苍蝇的蚂蚁,时聚时散,杂乱却又分工明确。普通话、方言、越南语充盈其间、此起彼落,汇聚成耳不暇接的喧闹大合唱,在这里说话,不由人不放大分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穰穰,皆为利往。这句老话被市场生动激昂地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故作随意地说:"真是巧了,刚和我通电话的朋友,前些时间在我们那边打断了别人的肋骨和腿骨,逃出来了,没想到居然也南宁,等会儿要来接车呢!"刚才我和家人通话用的是方言,谅廖七也听不明白。
第二天早上,我从旅馆出发,步行二十几分钟,来到了北仑河边贸市场。
廖七脸色有些异样,悻悻地"嗯"了一声,没有回话。
旅馆的招牌污垢满面,显示这是家老店,带卫生间的房间还挺宽敞,35元每天的价格也还合算,交了押金后,我住进了二楼202室。放好背包,我向那大白天就哈欠连天,眼睛鼻子挤成一团的老板打听出了东兴最大的边贸市场----北仑河边贸市场的所在。累了一天的我,吃了一碗方便面做晚餐,就在床上睡着了。
我要的就是他这种反应:"丫的,你怕了吧?"
有人的地方就有旅馆,虽然不一定是悦来品牌,在东兴最热闹的街旁,我看到墙上有住宿请进字样,赶紧过去。
计划有效,我自然不想放过他,反正闲着,就继续对廖七进行口头恐吓,说我这虚拟朋友是如何的厉害,如何的狂暴,说到后来,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有这么个朋友在南宁车站等我时,我转过头,见廖七闭着眼睛在睡觉。我明白他此刻肯定是在假睡,因为他的身体僵直着、毫不放松,没有人能这样睡去。
饥饿的我失望地将粉倒进肚中,又在街上又晃荡了半小时后,决定先找个落脚之地。
我故意伸手去推他:"廖七,别睡了,快到南宁了。"
热气腾腾的粉让我胃口狂张,准备大快朵颐一番。可一入嘴,满心欢喜顿如烈日下的冰霜,化为乌有。这是啥玩意?入口即化,软趴趴毫无咬劲,我点的莫非是冰激凌?这粉简直是八十岁没牙老公公的最爱,汤的味道清淡如水,绝对当得起鲁提辖口中"淡出个鸟来"这四个字。
只推了三下,廖七就格开了我的手,睁开的眼中毫无睡意,有的是恼羞成怒的愤恨。
我在油光发亮的木头椅子上坐下,足足等了十五分钟,粉才端了上来。
我笑着转头,打开矿泉水,浇灌有些干旱的咽喉,或许该称做烟喉才更形象。得到滋润的唇舌,继续描述着恐怖的暴力故事,我要用故事吓死他!
诸如面条、馄饨、饺子、粉丝等都是在家乡吃够了,到了异乡自然想尝些地方风味,才不枉这么远跑来。"粉"这个字令我浮想翩翩,难道这东西好吃得像毒品一样会让人上瘾?
周围卧铺上的听众,都陷入选择性睡眠状态,和我同排的中年人偷偷地向外挪动身体,以达到敬而远之的目的。
我拎着背包走在街头,那一番过关的惊吓,让我腹中空空。突然间我就看见了小吃店。小吃店这三个字居然就是店的招牌名,里面热气缭绕,坐了七八名食客,墙上贴着各种小吃价目和斗大的一个"粉"字。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编故事的能力还不错。
相比凭祥和防城港,这里人多车多,很热闹也很脏乱。
当两瓶矿泉水消失在我嘴里时,人头涌涌的南宁火车站到了。
我终于进入了东兴。
(九)一泡尿决定的成败
(三)绝非好鸟的人
中国古兵法有《三十六策》:金玉檀公策,借以擒劫贼,鱼蛇海间笑,羊虎桃桑隔,树暗走痴故,釜空苦远客,屋梁有美尸,击魏连伐虢。金蝉脱壳为其中第二十一计,要诀为:存其形,完其势;友不疑,敌不动。这也是我接下来要施展的。
经过哨卡的刹那,时间就象懒婆娘的裹脚布般长得可怕。
我会以打电话找朋友为名拿回手机,再将假手机还给廖七,然后向着人群中某个长相凶悍、霸气侧漏的壮汉挥手打招呼,假装那是我的朋友,随后消失在人山人海中,谅那廖七也无法找到我。
我忍不住抬头,飞瞟一眼,五十多米之前有个交通检查点,两个穿军服的年轻战士正警惕地向这边看来,我赶紧低头,脑中一片空白,心中默念满天神佛,祈祷他们的保佑。
乐极生悲是句老生常谈,最早出自西汉的《淮南子》。
摩托七转八弯继续飞驰,小胡子突然低声说:"低下头,关卡到了。"他的声音中隐隐有些不安。
老这个词在很多时候代表的是经得起时间锤炼的智慧和力量,比如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谋深算、老奸巨滑等等。
那一刻,我其实想下车,但眼前这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绝对能让我迷路。而今之计只有先跟着小胡子,走一步算一步了。
所以老计谋虽然常见却又极为有效;老生常谈虽然令人烦,却也有它的深刻道理。
正当我胡思乱想难以决断时,小胡子打完电话,把手机还我:"前面有人查,要从右边绕过去。"
下了车,我正要实施我的完美计划,意外发生了,倒进肚子的两瓶矿泉水突然强烈要求来一曲高山流水,考虑到我这只胖金蝉如果憋着尿,恐怕很难漂亮地脱壳,于是我把背包和衣服作为人质递给廖七后,我安心地走向了WC。
劫色么,估计概率极小,毕竟大家都是男人。劫财的可能性就大了,荒郊野外的,自个手机还能为他召集同伙、谋害自己。我暗中打量小胡子的身形,一对一没问题,如果他没有武器的话。我先动手,是用锁喉摔还是撩阴腿好呢?前者伤害有限,但能不让他呼救,后者有点狠,搞不好就把他变成了太监。
前一刻天堂、后一刻地狱的感觉就如第一次蹦极那么刺激。
小胡子在旁叽里呱啦地用方言打电话,我脑中关于旅游者被劫财劫色的报道,如烧开的水中那气泡般,层出不穷冒起。
当我如释重负、脚步轻快地走出WC时,经历的就是这种高强度、高爆发的刺激。眼前依然人山人海,和三分钟前全无两样,廖七却不翼而飞了。我的背包和衣服被遗弃在地,仿佛嘲笑我所谓的完美计划已为他人作嫁。
小胡子转头让我下来,说要先打个电话问问。我也没多想,下车后小胡子问我借手机,我才有些明白,他可能是想用用我的手机。当时春夏之交,我在家乡要穿两件,而广西这边明显热一些,我开着外面的夹克,手机就插在衬衫的口袋中,很显眼。家乡那边用手机的也常见,到这边才发现,当地人还都在腰间挂个BP机,很少看见用手机。
金蝉脱壳果然是好计策,只可惜被该死的廖知了用了。
宽广的道路两旁,除了绿化带就是山,风在耳畔急急掠过。在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后,摩托车突然停了下来。
我竖立人海,目瞪口呆。
摩托飞驰而去,也就抽根烟工夫,迎面的车子和行人明显减少,最后是看不见了。
就这样,故事讲得太过真实的我,再次坐上南宁开往东兴的快客,想起阿诺说的:就这一次,没有下次。我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再被逮到,否则铁定是被遣返的可笑下场。
坐上摩托车后,我想我大老远过来,没事干就来这扮越南人,真tm的是个笑话。
上车时,我挑了最接近车门的位置。之所以选这里,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结合了换位思考法则和"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盲点原则得出的结果。上次我被请下车时,坐的是第三排的位子。人的本性弱点就是好高骛远,却忽视眼前。
出了破落的车站,小胡子带我到一辆摩托车前,把我的包放进后备箱,自己戴上头盔,又给我一个乳白色的帽子,就是中越战争片中越军士兵常戴的那种:"路上有人查,你不要说话,低头就行。"
当然这都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到底能不能过关,我心里丝毫没谱,抱着死马当活马来试一试的忐忑心情,把宝押在了最前面的这个位子。
我明白他在危言耸听,但没有证明毫无疑问,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东兴,一番虚虚实实、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后,十五元成了我们都能接受的价格。
开大小的时候终于到来。象上次一样,两个兵哥哥拦车、上车,动作敏捷而熟练,我以若无其事带点好奇的神情看着他们,这叫先发制人。心理学中有个概念:视线越躲避,越会惹来对方的注意和猜疑,你的目光越大胆沉稳,对方就越会对你的存在感到放心。
小胡子眉头一皱,连带嘴唇上的胡子也是一动,他以超人拯救世界的架势说:"你没有证明,很危险的,我算你很便宜了。"
事实证明,我押对了。
刚听前半句话,我激情彭湃,想不到出门就遇贵人,再听得后半句,我说的话就成了:"谢谢_啊_什么,不是10元吗?"
两名兵哥哥根本没瞧我一眼,径直就往三排以后的位子疾扑,象牧羊人巡视羊群般,一下抓出好几个人来。
"坐我车,我带你进去。"小胡子用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迈口吻说::"车钱就算20吧。"
等那几个人灰溜溜地下车后,我向检查哨偷瞄一眼,主审官还是阿诺。乖乖,那几个人算是有去无归了。
被唬住的我,傻傻上钩,追问:"要怎样啊?"
果然,车启动后,我看见那几个人一脸悻悻然,站在对面等待被遣返。
见我表情有些呆滞,那人抖起脚,无比肯定地说:"没证,你绝对进不了东兴的,除非......"
我回头向插车而过的检查哨望了一眼,正好和转过头来的阿诺四目相对。
我虽没杀人放火、坑蒙拐骗,可确实没有办这证明。原先只是想到友谊关和南宁逛逛的,心血来潮下莫名就到了这里。
他一呆,皱眉眨眼,我知道他觉得我眼熟,却想不起来。我冲他微微一笑,赶紧回头望向前面,心道:"阿诺,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小胡子摇头笑道:"东兴也算是特区了,没有当地公安机关的证明,你进不了东兴的。"
到了东兴,还没等我走出车站,就看见廖七和他的三个同伙在那晃荡。我忘了像他这种职业野导兼骗子,车站码头都是他捕猎的场所。
我一听这话里有些不对:"是身份证吗?"
廖七也看到了我,冷笑着拦住去路。他那三个杀马特风的同伙也围了了上来,样貌如出一辙,斜眼、染发、纹身,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即视感。
小胡子叽里旮旯地说了一通,又瞄了瞄我的背包,问:"到东兴你带证了吗?"
我不等廖七开口:"你搞什么?莫名其妙、一声不吭就跑回来,算什么意思?"
我看过车站的价目表,汽车价格是15元,相差并不大:"我还是坐汽车好了。"
廖七瞪着我,上前狠狠推我一把,只是我比他壮,他没能推动。
他说:"10元吧。"
他伸着脖子嚷嚷:"你想找人打我,当我不知道吗?"
心想打听下价钱也好,就问:"到东兴多少?"
我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样子,心中冷笑,这小子看来真是被我编造的朋友吓坏了:"平白无故的,我为什么要打你?你说,你说啊。"
小胡子却不泄气,又上前说:"我载你呀,摩托车,便宜!"
廖七当然还没笨到自揭其骗,他一下回不上话来,臭着脸支吾道:"五百元钱呢?"
我向他瞄一眼,没理。
"如果不是为了找你,我已经拿到钱了,现在只有等明天啦!"
见我排在一支歪歪扭扭队伍的末尾,旁边一留着小胡子、手拿一只白色头盔的年青人靠上来:"去哪里?"
廖七伸出右食指指着我,紫色刀疤随着他脸肌的抽动宛如蜈蚣游走:"明天如果再不拿钱来,大哥大就归我了,知道吗?"他又上前推搡了我一把,转身带着三个同伙走了。
于是我又坐了那种电麻带针刺的三轮车,来到了防城港的一个车站。那个车站让我仿佛穿越了,剥落的白垩墙皮一片片卷曲着,十几排年代久远、造型古老的咖啡色条形长凳横陈,真像家乡八十年代初的老电影院。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有去麻烦人民保姆----警察了。
掐指一算,当时的我离开家乡其实还不到35个小时,但地域的辽远,让我感觉像是在外很久了,绕着车子一转,看见两名驾驶员正在搬运水果,准备装车。我上前一聊,果然是熟悉的乡音。他们很奇怪我一个跑到这边做啥?问我可是要回去,说可以搭他们的车。我说刚出来,还没玩够,他们是这边的常客,告诉我东兴是这边最边境的城市。
东兴市警察局离闹市区很近,从车站坐上黄包车,很快就到了。
前来水果市场外停着各种风尘仆仆的大货车,挂着五湖四海的牌照,我甚至看见了一辆来自家乡的大货车。《厚黑学》作者李宗吾说过,人的距离感是相对的,在省内遇见同乡会很高兴、在外省则只要是同省就很高兴,而在国外,只要是华人就已令人心花怒放。
铁门、国徽、红旗,警察局都是那么千篇一律,这或许就是纪律部队的风格吧。
告别女店主后,我在市场里瞎逛,小小的西瓜,有方有圆;黄黄的香蕉有长有短;还有芒果和一些奇形怪状不认识的水果,就这么堆满一地,让我好奇不已。
一个中年警察接待的我,当他听说廖七的特征是脸上有粉紫色刀疤时,转身向另一个房间喊人:"小李。"
在我买水解渴时,年轻女店主送我一个青色的水果,我学着她的模样剥皮品尝,又香又甜,味道非常好,那是我第一次吃芒果,拳头大小的青芒,一个就让我饱了。
"来了!"随着回应声,一个一米六几、身形消瘦,走路时两只胳膊略带放肆地摆动,浓眉下一双不带笑意的眼,冷冷地打量我,这是警察小李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到了中越边境的一个水果市场。
"有刀疤的那人是不是叫廖龙?"小李拉出凳子,自顾边坐边问。
我掏出袋里的诺基亚5110,信号满格,赶紧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这手机是我临出门时,父亲给我买的,他说出门在外,有这个联系方便。
"他说他叫廖七,真名我不清楚。"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迈腿而行。走了十五分钟,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了我一人。三十来米宽的公路上,空空荡荡、居然没有一辆车。头顶的太阳倒是挺热情,好像不把我烤糊决不罢休,我唱着歌,傻瓜一样地慢跑着,汗水湿衣又蒸发,再湿再干,独行了四十多分钟,我终于看到了人,那一刻我无比激动,就像刚刚走出了无人区。我只想去逛逛边境市场,怎么搞得就像精神失常?
"约他出来,我和你一起去!"小李说。
眼前蜿蜒盘旋的公路,看不到头,这就是那个憨笑害人不偿命的车老板所说:很近很近?
十五分钟后,我在东兴最热闹的大街上打廖七的传呼。
十步之遥,已是关外,我当时就傻眼了。
又过了二十几分钟,廖七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此时的他摆出一副吃定我的模样。
走到交费窗口,那价格让我震惊了,一元!真是便宜到吓人!
"钱带来了?"穿得花里胡哨的廖七歪头斜视我。
回去太远,我只能选择向前。
我还没有说话,身着警服的小李已从旁走出:"廖龙,你改名字啦?也不告诉我一声。"
过关卡还要交钱,我懵了片刻,车老板发动车子,狂响中一溜烟没影了。
那一刻,我以为廖七曾学过变脸。
别看车子旧,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跑起来还是杠杠的快,三轮车发出杀猪般的吼声,风驰电掣,一浪一浪地把我抛起,吓得我只能以手护住脑袋,双脚如针扎触电般又麻又痒,所幸这样的电击只持续了半小时,就到了一个关卡。两名面容严峻的士兵持枪站岗,烈日下的军服上已有了白色盐霜。车老板让我下车,告诉我交钱后就可过关卡,而边境市场就在关卡后面,很近很近的。
他献媚着,笑容如烟花绽放:"李警官,是你啊。"
我问去边境市场多远,车老板憨笑着拍拍自己的三轮车,那车旧得像百衲衣,找不到两块相同颜色的车厢板。但人生地不熟的,靠走路不可能,快中午了,也没别的车子。
小李板着脸问:"手机呢?"
一阵聒噪的喇叭身后响起,打断了我对当年战火的遥想。黑黑的车老板满脸堆笑:"坐车吗?"
这时我见一个紧跟廖七后面的青年,有些慌张地转身反向而走。
经过三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颠簸,我来到了鼎鼎大名的友谊关,却失望地发现,这是一处平凡又冷清的地方,说句不好听的,就像公园里的城门,只是战争赋予了它空前荣誉。既然千里迢迢来了,却也不能拍拍屁股扭头就走,我在友谊关下静立缅怀。
看着有几分眼熟的脸,我猛地想起这人正是在车站见过的、廖七的三个同伙之一。
1999年春夏之交,我工作了五年的百货公司被拍卖了,这也意味着我人生中第二份工作也结束了。千禧年即将到来,我即将结婚,却依然一事无成,我厌倦了每天重复的生活,一个人坐车去了广西凭祥,我想去边境看看。
那人飞快转过街角,一溜烟去了。
(二)出来个人行不行?
(十)这个结局我想不到
一切在两天前开始。
廖七嬉皮笑脸地说手机忘带来了。我明白手机定是在刚才溜走的那人身上,廖七之所以两个人来,一是怕我抢手机或打他,二是他根本没打算还我手机,只准备在我手中再拿伍佰元。
我到这边干什么来啦?我问自己,为什么,莫名奇妙就成了偷渡客?
小李看了廖七一眼,说忘带了也不要紧,问我要不要随他去拿。
天那么蓝,风继续吹,耳中听到的,却不再是熟悉的语言。
我考虑廖七他们一帮子人,真要趁乱锤我一顿,估计小李一人是阻止不了的。特别是刚走掉的廖七同伙,很可能已去找人了,于是我说在警察局里等。
确定自己身在异国的刹那,不知为何,我感觉很失落,像是有种万分紧要的东西被遗落在了身后。
小李点点头,就和廖七走了。
黑哨兵什么时候悄悄走了,我毫无察觉。
在警察局看了一个多小时的报纸,我正头晕眼花,小李回来了。
亦步亦趋地走了半小时后,眼前一片开阔,都是田地,远远近近有人,都是越南人。
从他脸上我看不出他有没有拿回手机,他说:"你跟我来一下。"
我仿佛闻到,草木间还有弥漫的硝烟,这条无名小路上,想必有着不少激战亡魂,有我们的子弟兵,也有越南人。
小李在前双臂挥动,走得很快,却没说一句话。
这边是另一条羊肠小道,我跟着越女,在幽暗的草树间无声行进,地堡、猫儿洞、碉堡在眼前时隐时现,如果是当年,我怕是有九条命都不够挂吧?
跟在后面的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长草掩盖下,有个刚够一人进出的小圆洞。拽着长草,贴着地面,我小心翼翼地躲开铁丝网上的枝桠,好不容易才将一百五十多斤的自己,挪到了铁丝网的外面。
走出警局,七弯八拐到一条偏僻的小巷种,小李转身停下。
我慢慢爬到上面。
"你为什么要说谎?"他冷冰冰地质问。
越女将我推过一边,摘下斗笠,轻巧如猫地爬上去,草枝摇晃间,她不见了。
我被斜刺里这一问惊得张口结舌。
我打量着铁丝网,踯躅不前。
"你知不知道偷越国境后果有多严重?"
越女让我爬上去。
我的思维乱如蛛网:"我在警局不是已经......"
进去十几米,是座两米多高的斜土坡,最高处的铁丝网上,长草荫荫如盖。我仔细一看,斜土坡竟是座坍塌的圆形碉堡,长草下厚实的苔藓湮没了曾经血战的所有痕迹。
"你怎么说的,被他们骗过去?胡说八道。"小李咄咄逼人地打断了我:"廖七说是你要求他带你过去的。偷越国界,罪大着呢,要先关几天,再交五千罚款,交不出钱的,就不知要关多久了,你懂吗?"
越女停下脚步,拨开野草,现出里面不到半米宽的小路。
刹那间,小李的话就像加特林机枪狂扫,我心中凝集的愤怒斗气瞬间被打得四分五裂、千疮百孔,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坐牢。
过不多时,眼前出现很多锈迹斑斑的铁刺篱笆,若隐若现、交错纵横,在绿色世界中时不时露出狰狞,最后更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沉默。
再次上路,忐忑的我跟在越女身后,亦步亦趋,再不敢造次。
鲁迅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那是凝聚力量,等待突破。前辈的功力是我望尘莫及的。我的沉默,只是等待命运的抉择,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既然我说的已没用,我就不说,听天由命。
活人不被尿憋死,却因尿被间接炸死,这倒霉催的经历,或能在吉尼斯世界记录中夺得一席之位。
打破沉默的小李,行使了他的权力:"我看你这人还比较老实,偷渡的事就算了。"
这一吓,我尿意全无。你说如果因小便而挂,岂不是逊到了姥姥家?咱不追求挂时重如泰山,即便轻如鸿毛,也可在《阿甘正传》那样的大片中一展风采。
在此我们学习一下什么是权利?当一个人犯罪,法官依法判他死刑。这不叫权力,叫正义。而当一个人同样犯了罪,皇帝可以判他死,也可以让他活,于是赦免了他,这就是权力!---------电影里好像是这么表述的。
刹那间,我明白了,曾在书中看到,战争使中越边境留下了四百四十一片大小雷区,没被引爆的地雷数以百万计,每年因误踩旧雷而被炸死炸伤的事时有发生。
那一刻,我和小李好像都成了失忆患者,两分钟前他还愤愤然指责我说谎,这会儿我又成了他口中的老实人。我猜不透他放我一马的原因,他好像也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那一刻,我的眼睛定是瞪得有生以来的最大。
时间在此尴尬定格,我们就像蹩脚武侠片场景中的大侠,故做酷状发表了一大段废话,剑拔弩张后,突然成了木头人。
我莫名奇妙,什么地累有的,有地累的,我默念两遍,冷汗下来了,指着无边蔓延的野草地,张口结舌:"你说这里有----地----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和死,而是两人面对面,却说不出话。
越女瞪大眼睛,又做了一遍黑哨兵的动作,一字一句地说:"地----累----有。"
我的目光透过小李头顶,看见小巷之上,白云在窄条状的蓝天里缓缓飘移,我鼓起勇气:"谢谢李警官,那我的手机呢?"
飞跑过来的越女和黑哨兵一起,不由分说把我拽回羊肠小道。
小李眉头一皱,好像怪异于我的不识相:"你说廖七骗你,有证据吗?他是没有导游证的野导,但他的确为你带路、陪你去玩了,这钱你得给他。另外他借给你的三百五十元,你也要还他。"
他呼之即来的越女,我无法挥之即去。如果不是看在那杆枪的面子,我或许就朝着他直接放水了。
我早在身上搜过了,王刀的名片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即便有,八成也做不了呈堂证供,只能反证我确实偷渡国境了。
这下黑哨兵急眼了,开口呼唤前面的越女。
我心中一万头神兽奔腾,我要领得出钱,早给他了,还用得着受这般鸟气,我将领不出钱的原由说了一遍。
我也学着点点头,又摇摇头,趁他一脸懵比,赶紧向草地里踏出第二步。
小李听后,凝视了我一阵,像是在判断我有没有说谎,可他的死亡凝视远远不及阿诺的有威力,更何况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两分钟后,他说:"要不你先回去,到家后把钱寄给我,我拿了手机再给你寄回去。"我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
世间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快尿裤子了,你还在对我打哑谜。
这个红颜不敌时间,帅哥不敌金钱的年代,我这过气帅哥没了钱,也就失去了停驻的时间。没人能否认钱是英雄胆,出门在外,吃住行走,哪个不要钱,我住的旅馆已到期,押金也折成了房费。遥想当年秦琼卖马、杨志卖刀,两位真英雄无银傍身,一样惨淡,何况我身无长物,无马无刀,就算狠下心来卖自己,也没人要。
黑哨兵皱眉,点头又摇头,然后也开始打手势。他双手向下一按,再向上向外张开,喷泉?开花?烟火?这他娘的即使关我屁事,也不可能管我的小便呀。
我转身就走,当时的背影应该有些悲怆吧?小李叫住了我:"我和你一起去车站吧,我怕他们找你麻烦。"
再转念一想,或许是我的手势表达不够精确。我瞟了前面的越女一眼,看着黑哨兵,又做了一遍。我觉得,只要不瞎不傻,都能看懂我的意思。
一听这话,心里涌上的不是怕,而是怒。自己的脾气自己清楚,没怒前一切好说,一旦惹火,就是天王老子来,也要先揍了再说。那一刻,我毛孔激张,全身鸡皮疙瘩疯起。我问小李:"廖七在哪里?"我决定教训廖七,他是地头蛇,人又多,但我袋里还有五百元,买把刀绰绰有余,西瓜刀、菜刀、柴刀、匕首,都无所谓,一刀在手,不说万夫莫敌,十来个人还是没问题的,这并非因为手中握着能让人功力大增或无坚不摧的屠龙宝刀,而是没人肯牺牲生命来成就我的恶贯满盈。
黑哨兵手中枪一动,我猛然惊醒,真理还攥在他手中。刚才偷渡时,他虽然收了十元钱,那恐怕只是过路费,不包括这上WC的钱。
狭路相逢勇者胜,也不过是一夫拼命,十夫莫当的冠冕堂皇的叫法。
我懒得理他,直接拉开裤链。
小李一愣,像是猜到我心中所想:"人在旅途,碰上这种事难免的,回家就会忘掉了,反正钱也不多,就当买个教训吧。"
我极度不爽,人有三急,老话说"管天管地不管拉屎放屁",我不过小个便,浇灌下你老越的花花草草,这也不行?树林阴气森森的,总不会说不能随地大小便吧!
这句话点醒了我,匹夫见辱才一怒拔剑,十步溅血。我真要为这区区几百元和小混混拼命?
还是那个黑哨兵,我怕前面的越女回头看见,赶紧打手势,示意要小便,黑哨兵毫不鸟我,因肤黑而显白的双眼怒瞪,手中紧抓不放。
家里人还在等我回去呢。
当看到小道拐弯处的大树时,我喜出望外,三步并两步,要去解决一下。脚才踏入草中半步,左肩一紧,被人牢牢扣住。
靠着老爸的伍佰元,我才没有走路回家。到家后的第二天,我把钱夹在信中寄给了小李,原以为等手机寄回,这事就可告一段落。
那一刻,我感觉就象被抓上贼船的壮丁,毫无自由,任人摆布。一想到这里,新陈代谢猛然提速,尿意膨胀,胯间仿佛多了个饱胀的水袋,脚步也变得沉甸甸的。
转眼太阳东升西落了十次,手机依然音讯全无。
心情澎湃的我,腰部突然一痛,是黑哨兵用枪顶的,他示意我快走。
终于我忍不住打了小李的传呼,电话中,小李说钱收到了,廖七因别的事情被抓,目前还在审理中云云,要我再等等。
我望向左边,层叠的绿色挡住了目光,但我能听到流水潺潺,那是北仑河的水波,河对岸是我的祖国!
太阳继续升起落下了十次。我再次打小李传呼,却没人回复。
脚下的森林小道,被野草攻占得仅剩一掌宽,曲折婉转,不知通向何处。
再之后的两个月中,我又打了几次,结果相同。
那个黑瘦的越南哨兵,将黑黝黝的枪斜挎身前,右手停在扳机部位,枪口摇摇晃晃,却不离我左右。
我不知道是廖七还是小李的原因,这时的我已不再有拿回手机的想法,因为我买了个新的,我想要的是个说法。
我敢乱走吗?我腹诽着,转头斜了一眼身后。
既然小李不肯打我电话,那我就写信吧,收信人名称是:东兴市派出所所长。
"走,别烂走。"前头越南女孩戴着竹斗笠,继续扭动着臀部,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古怪腔调的中文。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小李的信,信中夹钱。我却没法高兴,寄过去五百,寄回来三百五,这不是把我当两百五了吗?
我有些茫然,就像刚从诡异的梦中惊醒,头脑空空荡荡的。十分钟前我还在中国的土地上,如今却已偷渡到了异国他乡。
我又写了一封信,这次如石沉大海,再无声响。
野藤肆意缠绕,在大树间张牙舞爪,深浅不一的绿色,遮蔽了大部分天光。我从阳光下进林,草木气息清冷,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郁闷了几天后,我也就淡了,懒了,忘了。
这是1999年春夏之交,我在离北仑河不到五米的森林中。
记得有句名人名言:请让我有能力改变可以改变的事,请让我接受所有不可改变的事,并赐予我辨别两者的智慧。
我目不转睛,盯着越南女孩摇曳的臀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忘记十分钟前的事情。可心脏砰砰狂跳,告诉我这只是徒劳。
事既不可为,我也只好接受。这次出行,在我为那假钻诱惑的那一刻已注定。如今回忆前尘往事,觉得好笑,是自己太笨?还是别人太狡猾?仰或两者都不是,只是生活以它特别的方式教导我。失业、受骗、失恋、被出卖、被冤枉、吵架、生病,诸如此类不快经历,其实都是生活在提醒你,有些地方该改变了。一旦你对提醒视而不见,生活就会加大提醒力度,让你在不快中得到学习和改变。
(一)我快尿裤子了
这就是我在这次偷越边境中所领悟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