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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与石之歌 我做矿工那些年

我靠着仓库的门睡着了,直到要开工时,海峰的叫唤声惊醒了我。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头晕脚软,抓了一把新雪在脸上抹了抹,有种酒醉初醒的感觉。那晚我走路的姿势被他们笑话了好几次,小施说:“昔有王徽之雪夜访戴,过门不入。今有桃花仙除夕醉烟,脚软如虾。”

在那个除夕夜,按照海峰的理论,我一次浪费了三支三五香烟,然后我头晕眼花,恶心想吐,完全就是晕车的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香烟真是能醉人的,那个除夕夜的三支三五,是我抽的最早,也是最后的香烟。多年后我在街头遇见海峰,他说起戒烟的事,抽抽戒戒已无数回,还是无法断绝,说着说着,他又笑话起我来,说我只抽了三支,就永远的戒了烟。听了他的话,我还是颇为得意的,偶尔我会向人吹牛:“戒烟,戒烟有什么难的?我以前一口气抽三支,现在半支都不碰。靠的就是坚强的毅力,可惜你没有。”

在第三班组的同事中,海峰是最老的烟枪,他每次抽烟喷出烟圈后,还能用鼻子吸回去,颇为神奇。他说这叫循环利用,而每当看见别人抽烟,只喷不吸时,他就会摇头叹息:“浪费呀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

哈哈哈哈!我就是这么有毅力的少年。

我想起港片里那些老大啊,赌神们抽烟的样子,也学着抽一口喷一口,虽然没有旁观者提醒,我也明白自己抽得很狼狈。这是一幅奇怪的场景:角落前白雪纷纷,通红的炉火旁,一个戴金丝眼镜的19岁少年,和烟嘴一亲,短短吸一口,就赶紧往外喷,还时不时咳嗽连连。丝毫没有影片中大佬吸吞吐圈圈的潇洒模样,更像是吸入毒烟后苟延残喘的惨状。

(9)初为人师:我的徒弟来自蜀中

我捡了些木头放入半个铁桶中,倒上汽油,生起了火。取出袋里的香烟点着,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支香烟,那一刻,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的神圣感,可才吸了半口,就不可控制地咳嗽起来。我以为气息没调好,调匀呼吸后,又大大的抽了一口。喉间一呛,就像发动了一辆微型手扶拖拉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车间那边传来轰然笑声,也不知是谁在说笑话,还是在笑话我不会抽烟。

日升月落,周而复始,曾以为会很长久的六个月实习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工资从40元涨到了300多。随着美女师傅银红的离开,我也算是过滤工序的老司机了。而浮选厂的第一个福利也在此时来临。厂里决定让我们分批出去旅游,有两条线路选择,一条是杭州和苏州,另一条是上海和黄山,如果实在有身体原因或不想去的,厂里也发两百元做个安慰奖。

车间里,刚到的几个同事正在烤火、喝酒取暖、吹牛皮。我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来到了保管仓库旁的角落。这里相对比较僻静,很少有人会过来。我想在这里先偷偷练一练抽烟,等下来个技惊四座,看谁还会笑我不会抽烟?

从小就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而我都没去过,所以我选择了前一种。小施喜欢的却是后一种,吸引他的是另外一句话: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正在我们想将对方拉入自己的阵营时,一个男子撩了下耳前短发,右手捏成的兰花指在小施的肩上轻轻一戳:“当然是杭州苏州好玩,而且还能顺便见识下古运河呢!”这位就是我们同班组的浮选工大军,别看他有些娘,这可是个厉害角色,厂里不论男女都和他关系良好,之后大军还接替了老徐,成为我们的班长,更以精于盘算,被全厂上下尊称为“神算子大军”。即使后来浮选厂改制,下岗的大军依然长袖善舞,成了本地日报的记者,如今是广告部主任,当然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就在一天前,我被海峰、小施和老徐他们嘲笑,说我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不会抽烟。所以除夕夜上班时,我怀揣着从父亲那里偷来的一包三五牌香烟。

大军也没能改变小施的主意,他依然选择上海和黄山,我也坚持了苏杭路线,几天后,我们出发了,这是厂里的第一次旅游,也是最后一次。

到厂第一年的除夕之夜,天下着雪,刚好轮到我上夜班。零点时刻,全县烟花爆燃、天空中光芒万丈,我骑着单车来到了厂里。

初到杭州,最惊艳的当然是西湖。毕竟小时候收集了西湖十景的火花,也看了很多关于西湖的民间传说,比如三潭印月是三个倒盖的香炉,镇压着能幻化成人形,追求鲁班小妹的乌鱼精;又比如白娘子和许仙相会的断桥、雷峰塔等等,但现实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西湖小瀛洲里的两棵桂花树。远远的就闻到了风中沁人的香气,然后看见茶亭旁两棵参天桂树。来到树下,你即便仰头,也看不见桂树的顶端。小瀛洲的微风轻柔拂过,枝干纵横的桂树下,花落如雨,漫眼尽黄,树下的茶客或忙着拍照或举杯迎花。在我们经过的片刻,桂雨落在脸上、发上、衣领上,酥酥麻麻,清香沁脾;有调皮的,直接沿脖子钻入内衣里,但没人拂去这些花儿。

想想也挺有意思,到厂里才两个月,就认识到了赌钱的危害,很快我又在厂里戒了烟,准确的说,我还没学会怎么抽烟,就已经被吓得不敢抽烟了。

夜晚,我们登上古运河的轮船,似乎依旧能闻到那股淡香,因为不时有桂花从头发、耳朵或衣领处掉出来。轮船并不大,内里布置类似于火车的卧铺,上下四床为一间,有铁栅栏门可以锁上。熄灯后,同事们依然兴致勃勃的聊天,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轮船破浪的哗哗声,感觉着随波逐流地摇晃。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差不多就是这感觉吧,不知不觉中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了苏州。

庞大师告诉我,像赌钱等捞偏门的活,需命中带有偏财运才玩得转,而我并没有。于是我发誓再不赌钱,这个誓约我一直守着。至于后来在股市上亏了几十万,那是因为我并没认识到,股市这个绞肉场,本质就是一种另类的赌局。想在其中赚钱,需要有火中取栗的身手和向死而生的觉悟,不然就只能一次一次地成为被收割的韭菜。

早在看完金庸的《天龙八部》之后,我就对苏州非常向往。那一刻,书中关于姑苏慕容氏的燕子坞,王语嫣的曼陀山庄的描述都在脑海盘旋,并与接下去游玩的拙政园、狮子林相互印证,想象中的世界和现实中的景致交相辉映。精致的园林总会玩些无中生有的把戏,让我们拾获柳暗花明又一路的惊喜。苏州的各种美食更让人应接不暇:糖粥、赤豆元宵、鸡头米、酒酿丸子……每一种都有着甜丝丝的滋味,但苏州给我最深印象的,不是园林,也不是美味甜食,而是虎丘。作为一个喜爱历史的人,我对春秋时吴越争霸一直很有兴趣。那时英雄辈出,夫差、勾践、伍子胥、范蠡、文种、西施、白猿公等等。而虎丘剑池,传说埋有吴王阖闾之墓和很多名匠铸造的古剑。我所见的那潭碧水,并没有吹发立断的神剑风范,却不失沉静森寒之意。这让我想起宋代一首关于剑池的古诗:“剑去池空一水寒,游人到此凭阑干。年来世事消磨尽,只有青山依旧看。”那一刻,我感觉历史上留名的古人,就在我身边,同游同行,所以时有痴痴愣愣之态,常常是同事叫我,才恍然而醒。

在回家路上,小施跟我说,他是怕我陷得太深,所以不借钱给我。我越想越后悔,200元钱虽然不多,但对我这个实习工来说,需要上五个月三班倒,那可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的五个月,而且赢钱亢奋,输钱沮丧的感觉如过山车般,让我难受。

快乐时光总是短暂,很快,我们的苏杭之旅就结束了。我带回来了苏州特产蜜汁豆腐干,味道好吃到什么程度呢?本来带了十五盒送人的,坐了七个小时火车后,手里只剩下了五盒,其他的都被我自己一个人消灭了。弟弟妹妹吃过豆腐干后,直埋怨我买得太少。我当然不敢告诉他们我一口气吃十盒的壮举,只推说要上班了,急着回来才买少了。

我想赢到50块就收手,可是牌不如人愿,打了几副后,我反而输了20元,那一刻,我只想扳平就不玩了。然而我不是赌神,并不是我想扳平就能扳平。很快一张毛爷爷就不属于我,我当然不甘心,小施在旁劝我别玩了。我咬牙切齿的摇头,心越来越燥、牌越打越烂。当只剩下50元时,牌神终于光顾到我手上,一口气连胜五副,手上的五十元又变成了一百八十元。我信心大增,想要再赢回20元,就此罢手。但牌风这东西,十秒河东十秒河西,接着我连输了三副大的,只剩了六十元,我心里只想再拿回一百八就了事,但很快手中就空空如也了。我就转向小施借钱,他支支吾吾的。我说借个40(实习工的全部工资每月40元),到时发工资还他。小施还在迟疑,下班的钟声却响了。两张毛爷爷在我手中呆了一个多小时后,就到别人的口袋中了。

回厂的第一天就是上中班,为了检修第一条线路,厂里启动了备用生产线,我和海峰两人被调过去生产。两条线路虽然只相差五十米距离,但设备和环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边的过滤机是老掉牙的滚筒式,吸附上去的矿粉不时掉落,矿浆四溅,才一个多小时,我的衣服上已白花花了,都是溅的矿粉。脚下地面更是水满为患,我找了几块砖头垫着,像踩着梅花桩,才避免了鞋子湿透。更要命的是这里调控矿浆的山洞,就在身后,阴冷潮湿,灯光幽暗,连坐一下的长铁凳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退化成了山顶洞人。

起先我只是在旁观战,后来海峰有事出去,老徐就让我顶上。我说我不会打,他们理都不理。那是我第一次赌钱,打的是斗地主。刚开始牌风不错,连赢两局,赚了30元,这样我的兴致就来了。

快接近下班的十一点半,老徐过来告诉我,明天会有一男一女两个徒弟过来跟我。他走后,我对海峰抱怨,自己才上班几个月,这么快就带徒弟,是不是不太靠谱。海峰笑笑说,这工种,不傻的话,几天就能全掌握,有美女跟着还不满意,是不是傻?我赌气说谁知道来的是不是钟无艳。

正如庞大师所说,那天下午,200元特种岗位补贴到手了,整个班组人员喜笑颜开。刚好下午浮选车间检修,上面没有生产,我们下游车间自然也没事可做,大家就去寝室里等着下班。寝室里还有其他班组的同事,见老徐来了,他们拿出朴克玩了起来。

第二天,我就见到了两个徒弟,他们来自四川涪陵。男徒姓唐,名千里。我一听就愣了,唐千里?这名妥妥是古龙小说里蜀中唐门高手啊!但很快女徒的美丽吸引了我,用一句话形容,那就是川妹子的质量还是挺有保障的!

(8)入厂三个月,我戒烟又戒赌了

(10)我和美女徒弟的故事:从心花怒放到呆若木鸡

庞卫对气功的痴迷,其实是源于对疾病的害怕,在浮选厂上班时,他曾跟我说,他为自己算过,命中身弱,遇上猴年或有大病。这一说法,在二十来年后的2016年应验,他的脑袋中发现一个大肿瘤,开刀去除后,庞卫全身浮肿,有气无力,四十多岁的人看去就像六十多岁,但他一直坚持练功、拉筋并看佛道之书,今年六月再见他时,人已完全康复,并显得年轻,只是左脑门处留下了一道狰狞长疤,从发际线直到耳垂后,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看去触目惊心!

美丽的川妹子叫小宛,她的名字又让我想起古龙《碧血洗银枪》中那可爱的大碗。男徒唐千里见我时,只是拘谨地招呼一声,而小宛却落落大方地伸手来握:“师傅,你好。”她这话我其实没听到,这边破机器的杂音太大,我是看她嘴型判断的。可恨当时我正疲于应付不断掉落的矿粉,工作服上半湿半干,湿漉漉的手在夜晚7点的幽红灯泡下,泛起点点星光,那都是沾的矿粉,我又怎么能以这样的手去握小宛的纤纤五指呢?我只好笑着大声叫:你好。说完发现不对,又对唐千里大喊一声:你也好。这就是我们师徒三人尴尬的初次见面。

庞卫对练气功有很强的执着,从鹤翔庄,峨眉十二庄再到少林一指禅都练过几年,更厉害的是他对功法好坏有着先天的敏锐性!当年轮子功盛行时,庞大师也带着我们照杂志上的内容练了一段时间,然后等李某出了书,庞大师买来一看,立刻就让我们不要再练,说这个人在书中所说的完全是吹牛骗人,所以他的功法也一定不是好功。后来的历史印证了庞大师的警告。

这条旧的生产线,除了机器老化,噪音巨大,难以调教外,环境的恶劣也让人苦不堪言。新生产线那边,过滤岗位是搭在一个高台上,远离潮湿地面,甚至还有柜子、桌椅,可以坐着躺着看书干活。这边连张破凳都没,溅落的矿浆、冲矿的水管都在地上,地面积水严重,不穿雨鞋,一分钟湿鞋。面对不断溅出的矿浆,我只能让唐千里和小宛站到我后面,那里是开关矿浆的矿阀山洞,洞顶常年无规律滴水,我们称之为浮选厂的水帘洞。夏天还凑活,凉快得很,就是蚊子多;秋冬滴到水就不爽了,水滴落得刁钻,常从脖子处侵入,让人忍不防就一寒颤,汗毛直立,害得我在洞中就习惯性缩起脖子。唐千里和小宛毕竟新来,当晚又只是先来见个面,不知道这里的恶劣,一个西装皮鞋,一个长衣高跟。当天洞中的电灯泡又在水汽熏蒸下烧了灯丝,他们两人只能站在黑暗中。

三百元还不能得到大师的亲测,为我预测的是他的两位内弟子。八页A4纸中,两位小大师所说大同小异,而这八页我的人生规划地图中,我只看到了四个字:文上有喜。意思是写作方面会有所成就。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果然在文字上有些小得,但我就更不明白了,这到底是我本来要走的路,还是因为这个暗示导致了我如今的走向?

他们在我身后,我在前面手忙脚乱地干,感觉就像有两个监工在看我出乖露丑。老徐从上面下来,见我矿浆开得有点大,也不说话,直接向矿阀洞里冲,接着就是一声惊呼:“我的妈呀,吓死老子了!整啥景儿,一动不动竖两人!”

我进入工厂后,工作练功之余就是看书写文,并试着投稿,可想而知,都石沉大海了。那时非常迷茫,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庞卫介绍了一位杂志上的奇人------邵大师,凭着出生的年月日时,能预测人的一生。于是我寄去了三百元巨款,想让他指点迷津。半个月后,一封挂号信带来了我整个人生的地图。

第二天,小宛和唐千里就正式上工了,要说这过滤岗位其实也没啥技术含量,不过就是判断矿粒粗细,矿浆开得大小适宜,最多就是滤布破了,懂得停机,用扳手换,就这么点屁事,我吩咐了几次后,离开了水帘洞,来到底下海峰那里,舒舒服服躺在新的编织矿袋上,看小宛和唐千里干活。

到了第二天中午,班组里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他们用闪闪发光的眼神盯着庞卫:“庞大师,你好厉害!”就在半小时前,车间主任老李来通知大家,因为我们处在粉尘工作环境下,按照省里新的文件,可以领取每月两百元的特种岗位补贴。此事之后,同班组同事但有难决之事,都来找庞大师算一卦,当然结果不可能百分百正确,但七八成的准确率也是够厉害了。

海峰吊装完一袋矿粉后,也过来一旁躺下:那女孩挺漂亮啊!我说他喜欢的话,我可以帮忙介绍。海峰拍拍自己的大肚子,说他已经有巧芬了,他让我上。我说我还有女友小菁在上海哪,不能见异思迁。没想海峰语重心长地,和我分析了一番异地恋容易凉凉的道理:写信代替不了拥抱和陪伴。女孩到大城市见过了繁华,见过了更多优秀的人,她的文凭还比你高,她就没别个想法?

那一晚,我们睡得很香,直到日班的同事上来,我们才醒,果然是彻夜没电,这是庞卫第一次推算。老徐想让庞卫给他算算,什么时候能发财?庞卫说要有异样事情发生起卦,才更灵验,所以我们以为断电这事是瞎猫遇上死耗子——给他撞着了。三天后我上日班,小施带了一袋话梅糖给大家吃,庞卫突然哎呀地叫了一声,伸出舌头,竟是一截咬碎后的尖利硬糖,刺进了他的舌头,血都冒出来了。海峰说:“我吃糖几十年,也没被扎破过舌头。这可是异事了,你算下,这是啥征兆?”庞卫皱眉折指片刻,说:“明天我们或许有一笔千元之内的横财可领了!”大家都笑了,第二个月的实习工资才领来不到一周,还是40元,哪来什么天降横财!海峰笑庞卫想钱想疯了!

海峰说的这些直扎我心了,没有电话、手机、电脑、微信、QQ时代的异地恋,信就成了情感的温度计,从最初的见信就回,说天说地说人生,长篇大论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到后来的收信后一周回,半月回,甚至不回,每封信里除了解释就是相互指责。爱情就像一场拔河,怕的是一端有人放手,那么你越用力就越容易摔倒。我也曾坐着绿皮火车穿过人山人海去看她,也曾在魔都的街头陪她散步,更曾为了能和她联络方便而买了BP机。可环境能改变人,她从小县城到了国际大都市,而我在矿山公司做“光荣”的工人阶级。距离在不知不觉中拉大。在异地恋两年后,我们的信件来往终于就像沙漠的雨水一样,越来越罕见了,之前小菁让我工作空余去读书,争取考上大学,我回信问她,当年全天读书我都考不上,现在上着三班倒反而能考上?她说我不上进,我觉得她是看不起我了。当时我们已断绝通信一个多月了,我有种感觉,小菁已在上海开始新恋情了。

庞大师除了练气功外,对天文地理、历史悬案还有诸如外星人、UFO、周易、四柱预测之类的均有涉猎,不知者觉得他神神叨叨,我们对他却是极为佩服的。首先说明,我们并不是脑残粉,之所以佩服他,是因为庞大师用六爻或四柱断事极准。有天晚上,我们当班,厂里的电路突然跳闸了。老徐去找了电工,得到的消息是过一个半小时就会好。庞卫用时间起卦一算,告诉我们今晚不会有电,可以回家了。大家只把他的话当玩笑,有的去寝室里休息,有人拿过新的包装袋,准备就地打个盹。(浮选厂的包装袋早期都用新的,毕竟要吊装两千斤矿粉,袋子又厚又干净,还很暖和。即便是飞雪成冰的冬夜,下垫两只,上盖两只,也基本和家里的被窝一样温暖了。)

在鸿雁一直未来的情况下,我和小宛也越来越熟了。唐千里在前面干活,我就和小宛在矿闸洞里聊天,漂亮女孩是个神奇物种,让我忘了这环境有多差。黑暗、潮湿,反而有了种朦胧的神秘和暧昧。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请她休息天晚上去看电影,小宛很开心,说已经很久没看电影了。

有一天,车间主任老李来找我们谈话。“你们班到底搞什么鬼?每个人身上都有股说不出的难闻气味。化验室那几个美女都向我们投诉过了,特别是吃饭的时候,你们还偏偏喜欢坐到她们身边。”我去,这能怪我们吗?是那些家伙让出的位置。经过这一打击,最后我们谁也没能练出一掌断十砖的功力。我在家时,倒曾一掌击断过红砖,让弟妹二人钦服。弟弟心痒难搔,也取过红砖想试试,我本来想等他失败时再指点他练铁砂掌的,结果他居然成功了,真相是家里的红砖年代久远,早就霉了。

我也心花怒放,觉得有戏,小宛的下一个动作让我呆若木鸡。她突然走上前,拍拍正手忙脚乱工作的唐千里,贴着耳朵大声喊:“师傅要请我们看电影啊!”

秘籍不愧是秘籍,才练了两天,其他班组的工人,看见我们就会自动避开,特别是用饭期间,甚至将厂里不多的几位美女周边的位子都让了出来。这铁砂掌的功效真是杠杠的,简直是天地任我行的节奏。于是我们练得更勤了,整个过滤车间都弥漫着一股怪异的醋味。每天上班,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怎么样了?”我们盼望着神功练成,单掌开石。

一刹那间,我的心凉了,看来是要带着个电灯泡去看电影了。当时没有网络,除了书店和录像室,就是电影院了。录像室里的电影虽然更新更精彩,却不太适合带着女孩子去看。首先环境不好,充斥着各种异味,脚臭、汗味、烟味、脏东西也四下丢弃着,其次里面人员复杂,各种纹身的、奇装异服的都有,更重要的是,有些录像厅挂羊头卖狗,外面的广告牌上写着的是正常的电影片名,里面放的却是三级或带色片。

按照秘籍的记载,我们先找了些锈迹斑斑的铁钉,放入大号可乐瓶,倒上陈醋。过了半月,把混杂着铁锈的陈醋倒出来,每次拍打沙袋前后,都要用它涂抹双掌的每一处,美其名曰护手神醋,这醋一上手,手的颜色也变得铁黄铁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得了严重黄疸。

休息日的下午五点半,我站在人头涌涌的电影院门口,眼见十分钟后就要开播,小宛却还没来。后来我还是先看见了八字胡的唐千里,再看见小宛的。我已忘了那次看的是什么电影,只记得我想坐在中间的位子,隔开小宛和唐千里,却被小宛抢了个先。然后看到半途时,我无意中发现,他们手拉手,还是十指相扣的那种。我早该看出来的,当时小宛向唐千里贴耳朵举动的熟捻度,绝对比过滤出来的特级矿粉还高,唐千里和小宛绝对是恋人。我本以为要带着个电灯泡去看电影,没曾想我才是那个最亮的电灯泡。

我们在厂里上班,有空就去站桩、排打、对练。某天,小施弄来了港版的顾汝章铁砂掌秘籍,说是花了百元大钞买来的,这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一掌拍出,十块砖变为碎末,这样的功夫谁不想学?

(11)美女徒弟走了,我在半空中喝酒长啸

中国武术热从八十年代一直延续到九零年代,当时的我曾和庞卫骑着自行车,驱驰百里,拜访名家高手。别问为什么不坐车?我们都是晕车党!最短的记录是坐三里路的车,就吐了。当然对功夫的渴望,也能超越对晕车的害怕。我曾独自坐车到隔壁省的山村,拜访一位格斗高手,甚至还在老林中住了一晚,第二天看上去就比之前膀大腰圆了些,偷偷告诉你,那是被山里蚊子叮肿的。

两个多月后,唐千里和小宛回到了四川。那场尴尬的电影后,我和他们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临别时,他们让我有空到四川涪陵找他们玩,我口中应着,心中却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

庞大师是我们对同事庞卫的尊称。庞卫是我中学时隔壁班的同学,喜欢气功、佛道文化和神秘学!到浮选厂后,有空就站桩。我和小施本来就喜欢练武,自然和他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本来还想把海峰和老徐也发展进来,达到人人有功练的目的。但对于他二人来说,显然打扑克赌博、喝酒吹牛比练武更有吸引力。我们仨找了好几天,才在离车间不远处,找了个稳风山坳,作为我们的练功宝地。这里地面平齐,有大树绿竹,日月通照,每个上班的早晚,我们都会在此吸收日月精华,早上晒太阳,晚上晒月亮、晒星光,偶尔也会喂蚊子。

紧接着,厂里的备用生产线路,也因太过老旧,停产检修了。我被调到新线路开航车。航车就是起重机,浮选厂所用的起重机是行动式的,整架航车架落在高六米、相距二十多米的两根大梁上,可以横向左右移动,航车上有个三十来斤的大铁钩,可以上下前后的移动。每当过滤的矿粉包装后被推出来,就要用航车将它吊起,堆放整齐。顺着最边上四十多级铁焊的楼梯,可以爬上航车的厢型控制台,这就是我上班的地方。这里三面通风,冬冷夏热。夏天也就罢了,你脱得只剩条裤衩也没人看得见,虽然还是热。但到了冬天,你就算背着一床棉被,也无法在空荡的六米半空,抵御寒风习习的刺骨滋味。

这个时间,只要天不下雨下雪,我们都在山上晒月亮。所以如果你在月光下的山林中,看见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用害怕,我们不是僵尸、不是鬼怪,我们只是在庞大师的带领下正站桩呢。

别以为航车是固定距离就不会出轨,冬夜天冷,有时铁轨上都会结上冰,航车左右转向变换太快时,就会发出尖利瘆人的声音,整架航车左右摆震,人在箱内,仿佛随时就要旋转飞落。半空挥摆的铁钩就更危险了,本地著名的赛车手、也是韩寒的好友阿朗(贺岁片《飞驰人生》中有他的镜头),就是在一次比赛中意外被挂钩砸中额头而英年早逝的。每袋矿粉生产的间格大概是五分钟,觉得冷时,我就在上面挥拳跺脚,顿时有矿粉纷纷震落,如撒下一层雪粉。在下面做包装的海峰听到动静,都会躲到一边,生怕我连着航车厢一起砸到他身上。

秋夜九点后,如果你来到浮选厂过滤包装车间,你会有些害怕。上面的球磨、破碎车间声响隆隆,如天雷滚滚,而这里一袋袋硕大的矿粉,堆得六米多高,如沉默的巨兽,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压仰感。灯光幽暗、空无一人的车间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后来海峰给我出了个主意,不是怕冷吗?那就带点红糖、黄酒再来点生姜,煮酒暖身最好。航车车厢里是有电源的。之后每到上夜班,我都会带一斤黄酒、生姜、炒花生米和一只电热壶,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酒驾,至少那些年的浮选厂航车驾驶员好像都是这样干的。没被北风虐得瑟瑟发抖的人,是无法体会电热壶中沸腾而出的酒香有多么喜人。

(7)爱晒月亮的庞大师:吃糖扎嘴后横财到手

一口暖暖的生姜酒落肚,体内似乎冒出了春的生机,啥都蠢蠢欲动。热胀的感觉,从脚底到手指到脸,爽得很。印象最深的那个晚上,我重温经典武侠以佐酒。那是一套五卷的《天龙八部》,看到乔峰在聚贤庄浴血大战时,夜空中寒风如刀,姜酒在体内发热,红脸若烫,我一口气干了半壶酒,只觉酣畅淋漓、热血沸腾,忍不住仰天长啸!吓得底下的海峰以为出了什么状况,赶紧抬头,问我有什么事。我沉浸书中,懒得搭理他。没过多久,我却听到了他的长啸,有气无力的。酒意上涌血如烧,我向下大喝一声:鬼叫个啥?那气势,张翼德喝断长板桥也不过如此。海峰仰天再吼,这次倒是中气十足,但夹杂着强烈的气急败坏:“满了,快吊走!”我起身一看,原来矿粉两袋都快满了,海峰分明已叫了我不止一次,我赶紧放下酒壶,开始干活。

和旭刚最熟悉的除了老徐,就是和我们一起进来的徐祥,毕竟做球磨的,离破碎的最近了。徐祥很瘦却也很高,整个浮选厂中,大概只有保卫科的一米九的大强比他高。酷爱看书的他,戴着比啤酒瓶底还厚的近视眼镜,有一千两百度,堪称全厂第一、无人能及,有一次眼镜掉地,毫不夸张地说,就是睁眼瞎,走路都要双手在前,在空气中比划,蹲在地上摸索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后来不是老徐帮着找到,估计下班时,他都下不了车间楼梯,更别说回家了。徐祥视力虽然这么差,最喜欢的却是打乒乓球。之后厂里举行运动大赛,乒乓球项目中,在实验室几位美女的关注下,徐祥居然力压群雄,夺得了冠军,小施亚军,而我只得了第3名。这让我颇为不服气,我问他怎么眼睛这么差,却能打好乒乓球?他的回答让我无语:“打球,手到比眼到更重要。”在接下去的围棋比赛中,我又遇上了他。我执黑先行,下到中盘时,黑白子交缠厮杀,最终我以屠杀白方大龙的方式,报了乒乓球的一箭之仇。徐祥和旭刚有时会一起下来吃饭,远远望去,一高一低构成了最萌身高差。

寒冷并不是航车驾驶员最怕的事,我们最怕的是停电,当航车开到半路,突如其来的停电就把我们固定在了半空,其他岗位的同事都在地上,一见全厂漆黑,二话不说就躲到寝室里睡觉或点起蜡烛打扑克。就剩下我在黑暗的六米高空,爬到航车顶上,然后顺着仅有四十厘米宽的大梁走钢丝一般,朝铁梯那边一步一步摸索前进。四十多米的大梁,看去仅比地面稍微黑一点,我站直身子,双手摸着大梁上面两米高的横梁,固定住自己的方向,没有这横梁,几乎百分百要在黑暗中踏空,或被大梁中间的铁轨绊倒,直接摔落六米之下的地面。我心跳加快,再也感觉不到冷,心神全在双手和双脚上。好不容易到了铁梯,已是一身冷汗。厂里曾有开航车的同事,在停电时爬大梁踏空的事例,万幸的是他摔向了里面,掉在矿粉堆里,吓个半死,却安然无恙。

破碎车间在浮选厂的最高处,也是噪音最大的地方,所以在厂里几个月了,我也很少上去。直到那天,我在食堂里看见一个陌生的矮个子,我问海峰那是谁,这才知道他是我们第三班组的破碎工旭刚。虽然名字很阳刚,但旭刚却长得很瘦弱,一米六的个子,蓬乱的短发,鼻子下茸茸的黒须,让他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我和他说话,基本就是我在独聊,说上好几句,才能听到一声“嗯”或简单的两个字。吃完饭后,他就自顾走了。老徐说他独来独往惯了,在那破碎的地呆久了,都不说话了。旭刚是个临时工,家境困难,姐姐外嫁,父母身体不太好,靠他一人撑着,所以很多时候,旭刚都不下来到食堂吃饭,只在山顶吃些自带的食物,这样省钱。之所以我师傅银红要下岗,而同样是临时工的旭刚还继续在岗,一是因为车间主任老李和旭刚是同村人,可怜他帮助他,另外的原因是破碎工序环境最差,噪音和灰尘也最厉害,是容易得矽肺病的地方,工资也并不高,新进入厂的我们,都尽量避开这个岗位,所以四个做破碎的都是临时工。

1993年冬天的一个中班,海峰有事请假,老徐代他做包装,却受了重伤,也因此老徐离开了浮选厂。

(6)多才的高个和沉默的矮个

(12)老徐砸齿:那痛不可言的血光之灾

海峰哈哈大笑,说:“过段时间你们就知道了。”半个多月后的中班,一个苗条文静的高个女孩,陪着海峰来上班了。空闲时班组人员轮番上阵,为海峰吹牛,顺便摸底。最后的结论是,这个做裁缝的女孩是个贤妻良母。让海峰千万不要错过。不久后,为了和这个叫巧芬的女孩结婚,海峰参加了厂里的集资建房。当时的条件非常优惠,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只要两万元,而且还不用首付,只要按月扣工资,差不多海峰的工资扣上个五年,就齐活了。二零一六年时,海峰将住了二十来年的房子卖了八十万,又买了一百二十平的新房。

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老徐在包装岗位上受重伤,那种伤听着就痛,看着更是痛不可言!

老徐骂道:“扯犊子的,找削呢?”

浮选厂包装岗位,之前以人力为主,十几米的铁轨伸入过滤机高台下,每当矿粉装满,就先停下过滤机,把另一边的空袋推过来。接着包装工斜着身子,靠双手将两千斤的矿粉推到航车之下。三九严寒时,矿粉中水分渗袋而出,在铁拉车和铁轨间形成冰冻,有时冻得拉不动要烤火,有时冻得直打滑,一用力拉就翻车,而后者如果压到人,就是个死字,两千斤的重量,压谁谁成肉饼。这在浮选厂中有过真实案例,一个补包装袋的妇女,被坍塌下来的袋装矿粉砸中,死状惨不忍睹,害得我那几天上夜班总是毛骨悚然的。后来有人建议搞一条电力传动带,直接传到航车底下一米高的铁轨包装台。这样安全又高效,过滤机不用停,包装工也能省力不少。

海峰的回答简直可与外交官媲美:“就那样。”

和老徐的第一次见面,让我印象深刻。袋装矿粉层层叠叠,堆得老高,中间围着块空地,有个削瘦的身影,手拿着个长条状的怪家伙,对着十米之前的汽水瓶一指,啪的一声,瓶子四分五裂,碎了一地。听到我的脚步声,老徐回过头来,笑容满面的。我这才发现他手中的是支枪,一支钢管焊接而成,能打钢珠的枪。部队退伍回来的老徐,对枪械特有兴趣,动手能力又强,那是他自己用冲床做的。

干活空余时,我们都围在海峰身边,问他相得怎么样?

到老徐为海峰代班时,车间里已用上电力传送带了。半干的矿粉从传送带上翻落时,扬起腾腾矿尘,这玩意吸进去多了,就会造成矿工的职业病——矽肺,病重的平躺着都不行,跪着呼吸成了最后的救赎。所以包装工都会选择坐在更旁边的袋装矿粉上。那天老徐也是坐在一旁抽烟,这个在东北长大的本地人,爱抽烟、喝酒、打牌、吹牛,但人相当不错,没有架子又热心,同事请他代班,总是二话不说、一口答应。到了十点多,我正在航车上看书,突然听到老徐大吼一声,吓得我赶紧起身下看,原来是一袋矿粉装得太满了,刚才老徐应该是忘了看着。遇到这情况,要先停下传送带。

有个夏天的中班,到点开工了,海峰也没出现,来的是组长老徐。一问才知,海峰约会相亲去了。到了晚上十点左右,海峰骑着自行车回来了,那模样和平时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平日里他的头发走的是飞扬不羁路线,上身一件大T恤,下着花花的沙滩裤,脚上一双人字拖,十足一个心宽体胖的邋遢男。可那一天的海峰,让我相信了男人不止一面。发哥一样的油亮大奔头,一身笔挺西装外加斜杠花领带,脚上的皮鞋,又尖又亮,这还是笑声洪亮,香烟不断,力大如牛,体型庞然的海峰吗?

老徐飞快起身,从一袋矿粉上跳向包装台。我在航车厢里看得清清楚楚,在老徐纵身凌空的刹那,一条包装袋的提绳勾住了他的右脚腕。老徐的身子在空中拉得直直的,然后下巴狠狠砸在包装台旁的水泥板上。砰,一声闷响,我在上面听得心惊肉跳。老徐倒在包装台下,捂着下巴滚动,身体扭来扭去。我叫了两声,不见他回答,急忙将航车开向铁梯处,担心老徐的伤势,我下了一半梯子,就直接跳到下方的矿粉上。当我扶起老徐时,血水从他嘴角、手上不断淌出,他已痛得说不出话、泪流满面了。

除了爱吃、有点懒之外,海峰人挺好相处,爱说笑,气量也大,被人说几句也不会生气。然而当时大家都在担心一件事,海峰这么胖,还这么能吃,以后能找到老婆吗?毕竟除了老徐外,他是我们班组里年纪最大的,而老徐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后来的事情,证明我们杞人忧天了,野百合都会有春天,何况是有趣的胖子呢?

这次受伤,老徐直接砸断了四颗牙齿,休息了两个星期才回来,见了我们张嘴笑道:“铁子们,老徐溜达一圈又回来啦。”这一笑,我们眼前顿时金光闪动,老徐的上边牙齿中多了四颗金牙。小施嘴快,说老徐一摔之后,更上档次,都成大金牙了。老徐给他一巴掌:“妈了个巴子,屁档次,这金牙贼贵贼贵,要了我半年工资啊!”

除了早餐吃得多外,在我们生产组成员聚餐时,海峰的食量也是让人惊叹的。酒,海峰倒是喝得不多,但各种荤菜他来者不拒,鸡鸭羊牛猪狗、鱼虾蟹龟鳝蛇,百无禁忌。在吃的方面,海峰有个特长,筷子特别长。畅怀大吃前,他会先在自己碗里夹满他要吃的,然后才伸着筷子和别人抢盘里剩下的。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大快朵颐时,海峰话特多,大家要接他的话,吃东西的速度自然就慢下来。可这对海峰毫无影响,就仿佛他说话和进食的并不是同一个器官。

不久后,老徐离职了,据海峰讲,老徐之所以离开浮选厂,最主要是嫌工资太少了。在之后的二十多年中,我只在街头见过老徐一面。他开着一辆爆发着噼里啪啦巨响的摩托车,戴着一副蛤蟆墨镜,听到我叫他,也不停车,只是咧嘴大声回了一声“嘿,老铁!”四大金牙齐露,闪花了我的眼!

我自认胃口不小,六个馒头,两碗白粥,一根油条、一碟什锦菜。但和海峰一比,也只能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十个馒头,两碗白粥,两根油条,两碟什锦菜,这是海峰平日里的一般标准,有时候他还会再加两个鸡蛋,更重要的是,海峰消灭完这些食物后,脸上的表情是意、犹、未、尽!这情景总让我想起了古龙小说《白玉老虎》中,那个可怕而有趣的唐门高手胖子唐缺的口头禅:最近我又瘦了,胃口也不好。然后他让店里伙计去烧三个蹄膀,五只肥鸡来。他只能吃这“一点”,因为,最近他胃口实在不怎么好。

(13)小施撩妹记:恐怖的单掌开仙人掌

厂里的早餐十分简单,除了大锅粥,就是白馒头、油条和什锦菜!菜式虽简,味道却很不错。松软有弹性的馒头,搭配香松油条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粥,已将啤酒和炸鸡组合甩出十万八千里。更何况还有美味绝伦的什锦菜,腌制萝卜、豆芽、花生、酱黄瓜,混杂一起,甜丝丝、松脆脆,简直是点石成金的奇迹美味!

小施是我初中同学,我上中学的第一架就是和他打的,忘了为什么打,大概逃不过“看不顺眼”这四个字。打完后,有颗牙齿摇摇欲坠,我忙跑到自来水龙头下冲洗,期间摇落了一颗牙。抬头时,发现小施也在旁边漱口,他见我手中拿着的落齿,把他的左手一摊,掌心处横躺着的也是颗刚落的牙。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出眼泪。

赵本山说脸盘大脖子粗,不是领导就是伙夫,那让我来告诉你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吃货。晚班从零点开始,特别容易让人肚子打鼓,所以我们吃早餐也特别早。凌晨4点半,整班人都不约而同到了食堂聚集。和平时在饭厅吃中饭、晚饭不同,这时的我们都进入了食堂内部,围着直径有1米5的大铁锅坐下。锅里的粘稠热粥正咕咚咕咚地沸腾,让所有人空空无也的肚子,不由自主地以咕噜咕噜声回应。每到这时,海峰都会掀开大锅盖,拿起脸盆大小的勺子,在锅里搅拌,不急不缓,仿佛那是一锅无比美味的大餐。白茫茫的热气弥漫、升腾,米粥的香气,萦绕在我们的脸上,丝丝润润,仿佛刚用热水洗了一把脸。

那之后,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一起打游戏、一起打乒乓、一起练武,一起被老师批评,为了警告我们不要太顽劣,班主任郎老师甚至专门将一副对联送给了我们: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我)、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小施)。高中时,我们并不在同一学校,但每个周末都约一起玩。高中毕业后,更是一起进了浮选厂,在同一个班。

他负责的是包装工序,每次包装袋中装满矿粉,他就会叫我停下过滤机,等他换上另一个空的包装袋才再次启动。装满的矿粉重两千斤,放置在一辆铁轨车上,海峰一个人要把它推到十米开外的航车下,再由航车将它吊装堆库。海峰身大力不亏,推铁轨车轻松得很,这可能和他吃的多也有关。

老徐离开浮选厂后,大军接任了班组长,我被分配回过滤岗位,海峰和庞大师双人包装,小施开航车。小施戴着副黑边眼睛,看着斯文,又喜欢文学,动辄吟咏诗词歌赋,一副骚气蓬勃的模样。作为他的死党,当然很明白他所有这些,都只为一个目的,撩妹!就连练武也是,我追求的是杀伤力,庞大师追求健身、天人合一,只有小施追求的是姿势漂亮,记得在烟雾环绕的录像厅看了三遍《鹰爪铁布衫》后,小施花钱拜师学了一套鹰爪拳套路,然后勤练不已,就为了表演时来一招优美的雄鹰展翅,赢得美女们的鼓掌。

海峰比我年长两岁,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学长。

说起小施的撩妹史,只能说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从初中时候开始,小施就开始了他的撩妹生涯,有个泼辣妹被纠缠不过,用一串长长仙人掌做势甩来,小施故作高手模样,华丽丽地用肉掌一挡,顿时悲剧了,手掌上仿佛瞬间长出了无数的细毛,断断续续拔了三天才算完。到高中时,我受他蛊惑,晚自习翘课,骑着自行车载他翻山越岭二十多里,送他去见隔壁班一个生病的女孩,小施买了吃的喝的和鲜花去送温暖,可结果还是没有结果。

看见海峰的人,第一感觉就一字:胖。一米七八的个头,一百九十到二百斤的体重,按周星驰在《鹿鼎记》中的夸张说法:他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每次他走上过滤操作台,铁焊的楼梯都会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我总有几分担心,怕他踩裂操作台的木板,从铁架的缝隙中掉下去。

到浮选厂后,小施对实验室仅有的几个女孩也虎视眈眈,不想放过,时不时去撩。他第一个撩的女孩叫小燕。个子不高,娇俏可人,一说一笑,露出个单边酒窝在嘴角。只要小燕上班,小施就会突然消失。练功时节也只剩我和庞大师两个人。等我们练完,在浮选车间高高的台阶上向下眺望,就常常会看见在荒凉的堆矿区(那时节,厂里的矿粉供不应求,基本上日做日清,原本几千平米的堆矿区,因此常常空无一物)有两条人影在散步,一高一低,正是小施和小燕。实验室的任务,是化验当天当班次生产出来的矿粉质量,虽然不是气力活,却也要随着我们三班倒。小施为了讨好小燕,半夜里取化验矿样的事,都是他包了。我说他见色忘友,他说这是从奴隶到将军的必经过程。一段时间后,小燕想学打字,小施就去买了一台小霸王,先自己学了,再去教她,并终于在某个休息天进入了小燕的闺房,按道理来说,接下来就该水到渠成,两人出双入对了吧,可结果出人意料,小施卡在好友这个位置,无法再进一步。后来,我们才陆续听到一些消息,原来小燕有一个隔壁县的男友,小施追求她的那时间,正是他们冷战期间,而小施的出现,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促使了冷战提前结束。在一个中班的夜晚,该男友开着一辆桑塔纳,进厂宣布了他对小燕的主权,小施那晚下班后,拉着我去喝酒,直到眼花耳热,才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5)一个有故事的胖子

追求小燕失败后,小施又瞄到了实验室的另一个女孩,却也没有成功的,反而闯出了“很花心”的名头。后来,小施还撩到我妹头上,然而我妹是属虎的,展露几下爪牙,就让小施放弃了。综上,小施虽然一直在撩妹的路上,却从未成功,究其原因,妹子挺看重男子的举止,星爷式的夸张也许只能在银幕上才受欢迎!

这事让我很生气,大都市和小县城当然有区别,但我绝不会因为自己来自小地方就自卑,毕竟这只是每个人的背景,就像电影中的人物,生在王府或是乡村,都不能决定他的一生,只要是主角,什么背景都可以,反之亦然。当天,我们不欢而散。她去上课后,我决定回家,或许是当初的我们年轻,不懂得如何异地恋,从此我和小菁越行越远!

入厂第三年,小施第一次有了追求者,女孩长得不咋地,身份却不错,是浮选厂党委吴有为书记的女儿吴茵。见小施并不热心,我和海峰在旁敲打了他:“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然而小施却不以为然,说出了三个反对意见:一是他不喜欢主动的女孩,二是他喜欢的是娇小可人的,吴茵的身材太高了,三是如果和她好了,会有人说他想借吴有为书记的力升职。我一听就知道没戏了,如果真喜欢一个女孩,男人才不会去多想这些零零碎碎的狗屁呢。

十点半不到,我把她送回了女生宿舍。第二天和她乘坐公交车时,我想说说家乡的事,她却微微摇手,让我别说。到了学校时,她又主动问起,这让我很纳闷,几次三番后,小菁告诉了我原因,她说不想因为说方言或普通话,让别人把我们视为土包子。

小施也和我一样沉迷武侠小说。他喜欢的是那种秀才类型的侠客,比如《书剑恩仇录》中的金笛书生余鱼同。小施希望自己也能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时浮选厂同班人员,可说个个有特长,小施的诗曾在《诗刊》发表,更有着围棋四段的棋力;同班组的海峰不但喜欢打牌,国际象棋也是出类拔萃;庞大师对佛道文化颇有研究,更擅易经四柱和气功养生;大军精于算计和写公文,脸皮之厚之坚固,被小施称为除长城外,无出其右者。和他们一起上班,颇有乐趣,闲来和小施练练武术套路,下围棋;听庞大师说说神秘事件;和海峰打打牌、下象棋;以上活动进行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个保留节目,群骂大军。

晚上九点,小菁和我在空寂的上海郊外压马路,当时那一片还没开发,路宽广的很,也不见一辆车。中秋的月亮升起来了,又黄又亮,将我们手挽手的身影扯出身后老远。我们没说话,周围很安静,只有我们轻轻的脚步声。这一幕,以后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们想多生产些矿粉,就骂大军浮选做得少;有时不太想干活,就派小施做代表去骂大军,让他少选点矿;而大军最受骂的是在打扑克时。大伙儿说好谁输的牌多,谁请夜宵,每次大军输了,他都要耍赖,或不认输要继续玩。有一次终于犯了众怒,我、小施、庞大师、海峰、外加两个实验室女孩,围着他骂了一个小时,结果我们都口干舌噪地乏了,只剩大军喝着半瓶矿泉水,慢条斯理地扯淡。最终结果,那顿夜宵还是AA了。大军虽然这么地“无耻”,但他在厂里的人缘特好,原因很奇葩,只因他有点娘娘腔。

下午,小菁要上课,她说晚上来看我。我闲着无聊,坐车到了上海最热闹的南京东路,在人山人海中逛进一家书店看书,直到黄昏来临。

(14)女孩们共同的两个男闺蜜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我同房的旅客。

在浮选厂中有两个娘娘腔,全都在我们第三组,一个是浮选的大军,而另一个就是球磨工周畅。在那铁与石撞击最猛烈的地方,操作工必须孔武有力,因为铁球在和矿石的撞击中,会越来越小,最后变成麻球大小的铁蛋,而这时磨出来的矿粉会太粗,就需要更换铁球。新的铁球每个足有西瓜大小,每次更换至少两辆小推车的数目,没点力量根本无法完成这工作。整个第三班组中,周畅是最适合这工作的,他长得五大三粗,一米八的个头,手臂和胸肌发达,看着就像个筋肉人。我的力气不小,但在周畅的怪力前,真的不够看,不止是我,全班组的人,即使是两百斤的海峰也比不过他。这些不是猜测,而是赤裸裸的事实。周畅有个怪癖,和人一起绝不勾肩搭背,而是直接到你身后,用手臂环绕胸腹之间。大凡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这么抱着,总觉得尴尬,本能地想挣脱。然而整个浮选厂,能挣脱这绝望搂抱的只有保卫科的大强,大强比周畅还要高几公分,是个退伍军人。周畅第一次熊抱他时,遭到了反抗,两人的较量就像两头大棕熊在摔跤,把我们都吓得逃到了一旁,结果是张飞遇上李逵,难分上下。周畅虽然如此强壮,但说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扭动他的脸,配上一双喜气的小眼睛,自带一种嗲嗲效果。他人倒是挺好的,虽然话有点多,但很喜欢帮人,被厂里的女孩视为男闺蜜,受欢迎的程度只是略逊大军。

我们拥抱了,亲吻了,然后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我们赶紧分开、坐好,假装聊天。

翻两下白眼,扭扭腰肢,右手兰花指托着脸颊,头不屑地转向另一边,这是大军表示不满的标志性动作。大军人缘好,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不会生气。无论说他娘娘腔,还是说他啰嗦,他最多就是这样表示不满,却心无芥蒂。这一点从小施对大军的态度就可看出端倪,每当大军打牌耍赖,小施甚至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但过后两人关系照样很好。

中午时分,小菁来了。才不见几个星期,看她明显瘦了,只有马尾辫一如从前,黑而垂。

老徐当班组长时,我们班以产量多称冠,而大军当了班组长后,我们班又以活干的最少、钱拿得最多出名。在厂长、车间主任等领导面前,大军一边说好话,一边叫苦,他虽然样子娘,做事却挺稳当。每当矿石品位不高,他就会自动减产,开闸放矿,让大家少做无用功,更重要的是大军成功地成了化验室那几位女孩的共用男闺蜜。

熟睡几个小时后,我醒来,透过窗子看外面,这就是上海,这就是小菁接下来要生活三年的地方。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里会成为小菁扎根,生活几十年的所在。

实验室的工作是每天采集新生产的矿粉,进行化验、评定等级,从特级到三级,厂里按照等级结算我们的工资,三级是不合格的级别,不但没钱,还要倒扣。每当女孩们穿着高跟鞋,在高低不平的袋装矿粉上来回取样,大军就会自告奋勇代劳,这其中的奥秘,直到下岗后,我这不敏感星人才知道,大军之所以这么积极,是因为他在某些地方放置了特级的矿粉,这些自然也就成了他取的样。

我找了旅馆开房,被告知只有两人间,而且已有一个旅客居住了。我也没在意,就住下了。

大军人缘虽好,但在厂里找不到对象。厂里女的本来就少,要么早有对象,要么把大军当成姐们。所以大军的婚姻最终解决之法,就是相亲。但他相得不错,找了个老实巴交又贤惠的女老师小敏,当然这是后话了。在整个班组中,除了我和小施是自由恋爱外,其他人都选择了相亲。同事们没找到对象前,常念着一首打油诗: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在厂里找,本来数量已不多,何况质量也不好。

我不想麻烦她,只是请她在小菁回来时,告诉一声,我就住在学校对面的旅馆中。

大军当了班组长后,我们班打扑克的热情空前高涨。主要原因是大军的牌技很差,而输得最多的人是需要请客吃宵夜的。小施和海峰早就盯上了大军的班组长补贴,秘密召集我们一起“杀猪”,然后每到中班下班,就是我们的快乐时光。

早上六点多到达上海火车站后,又坐了一个半小时的车,终于到了小菁的学校。这里挺偏僻,但也挺大,我好一阵打听,才找到小菁所住的女生宿舍,结果却是小菁上课中。但宿管阿姨挺好,和我聊了半个多小时,还要留我吃中饭,一改当年我脑袋里上海人高傲排外的形象。

夏夜零点,我们骑着自行车顺坡而下,一路疾驰到熟溪边一家叫“螺蛳”的小店。螺蛳这词在本地还有一种意思,指为人小气,不大方。小施说这个店名和大军最相配,简直是天造地设。螺蛳店里不但菜肴好吃(年轻人的标准,够辣、够重口味),而且价格低廉,六七个人吃上一顿,啤酒加菜大概八十元左右,当然这是在九十年代。除了螺蛳出名外,小店里的泥鳅豆腐和红烧田鸡都不错,堪称下酒佳品,绝对能甩号称啤酒最佳拍档的炸鸡十万八千里。我最欢吃的就是田鸡腿,饱胀的大腿,又辣又嫩,鲜美之极。每当大军输了扑克请吃时,小施总是豪兴大作,点菜要酒,啤酒不喝到身轻如燕绝不罢休。对小施的这种行为,大军的招数就是耍赖,他只肯出八十元,多的让小施支付,最终结果自然是大家凑了钱,毕竟大军已出了大半的钱。

快要天亮时,我抢到了一个可以扶着座位靠背的位置。我伸着发麻的脚向前,却碰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接着脚被抓住。我低头一看,地面上有个人头,真真切切是个会动的脑袋。原来那人把身体躲进了座位底下,只把头伸在过道中,结果被我当球踢了。

(15)前女友和现女友

我就这样站着睡着了,是真睡着了。双膝脱力,整个人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向火车地面跪去。所幸周围人多,将我牢牢挤住,我发软的双膝,顶到了前面那人的腿,又弹直了。等清醒过来,看着前面十数个人头中的某个,猛地急速下潜,很快又猛地冒起时,我知道,他刚才也站着睡着了。

夜班后的休息天晚上六点。小施打来电话,让我去参加同学会,说小菁也要来。三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自从分手后,我再没见过她,只听说她大学毕业后留校了,再后来又有了男友。我也在一年有了新女友若颜。

铁轨单调的哐当哐当声,伴随着车厢中的左右摇摆,并没有汪峰老师演唱“一起摇摆”的那种嗨,而更像是一种催眠大法。

“明月舞厅”是当晚的地点,厅内灯光眩耀,让人有种虛幻的感觉。小施拉着我,坐在了沙发上。面前十几个同窗,我眼中只看到了小菁。她依然不着妆,素而雅姿。

现今只要两个小时的火车车程,当年要六个多小时,而且车次有限。我乘的是午夜12点的火车。

舞曲响起,众人纷纷入舞,剩下几个不会跳的嗑瓜子,评论舞技。我坐着,小菁也坐着。

多年以后,当我看到电影《兵临城下》开头,主角被抓壮丁时的闷罐火车,不由得惊叹,这跟当年我坐绿皮火车的情形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去上前线,我去见女友。

小施搂着一位女同学跳过来时,笑着叫我:“呆坐着干嘛,还不请美女跳舞?”说着朝小菁那边努了努嘴。我摇摇头,我不会跳。

当时还是绿皮车,我只买到了站座,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站座也能这么挤。两节车厢连接处的过道上,挤满了人,我被身后的人流挤动,身不由己向前。在进入车厢1/5的位置时,就再也动弹不了了。前面是人、左边是人,右边也是人,后面还是人,肩顶肩,臀挤臀,就连行李架上也趴着人。别说手没个扶处,脚都没法抬起,一旦抬起,你就再也找不到放下的位置了。《东邪西毒》里有句台词:当你看到一座山的时候,就会想看看山后面到底有什么?我当时只想知道我的脚下是火车的车厢,而不是别人的脚。烟味、汗味、屁味,百味混杂中,火车缓缓开动。

小菁瞟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很少坐火车,并不知道火车有那么挤。

一曲终了,一曲又起。小施走回来向小菁邀舞,她起身时,小施捉狭地向我眨眨眼。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她的信。信中一句“中秋节快到了,很想家”,让我决定偷偷去上海看她,给她个惊喜。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了,我当晚就向老徐请了假,买了车票和小菁最爱吃的酥饼,带了五百元就出发了。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行,也是第一次出省,那次的火车之行,让我至今难忘。

一曲又终,几个女同学见我静若处子,一曲未舞,上前邀请,我只能无奈拒绝。刚回来的小菁直直走来,伸出右手,嘴微撇,双眼露出悬求的目光。

半年后,小菁考上了魔都的大学,她走的时候,我去了火车站,躲在角落看着她和亲戚朋友告别。

“美女都纡尊降贵了,你还不快上。”小施在旁起哄。

我们因此相爱了,她读高复班,我在浮选厂上三班倒。她不希望恋情曝光,她家里是想她考大学的,所以我们见面就像特务接头。只要不上班的每天晚饭后,我就在她晚自习必经的木廊桥等她。八百年前建成的古廊桥,十墩九孔,横跨两岸,只能步行通过。我喜欢在桥中间那块“岁丰阁”的匾额下,吹着轻风等她。她的脚下仿佛装了弹簧,轻巧跳跃着走过身边,一声“喂”,一张笑脸,还有那远去的背影,就是我们见面的全部。

我心头一热,血往上涌,拉起她的手就进了舞池。

被恐惧驱使,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前面的小菁像被水底乱石绊了一脚,我忙伸手扶过她的右手,半扶半拖地向前疾走。走出十几步,我感觉小菁的手一挣,我想可能我太用劲,把她捏痛了,赶忙放手,手还没有收回,小菁的手反握回来,接着她张开五指,和我十指相扣,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信了心手相连的邪。

可一入舞池,若颜的身影心头一闪,我勇气顿消,左手轻提小菁的右掌,右手无比拘谨地搂在她的腰侧。小菁白了我一眼,轻拉我的右手放在腰后,使两人的距离更近一些。我感到身体如钢似铁般的僵直,汗在掌心和脸上缓缓滲出。

突然有女同学尖叫,说摸到水蛇了。这下所有女生都害怕起来,而让我们男生害怕的,是有人说了一句话:“水库今天会不会放水?”。所有人都注意到,水位越来越高,从膝盖涨到大腿根,只是没人想到过这个可能性。我们下山早,也忘了问。如果真是水库放水,那我们十几人绝对是十死无生了。

小菁垂下目光,我们在舞池中无言地转动。我心如乱麻,半响才问了句废话:“你好吗?”小菁清亮的眼睛一瞪,嘴微闭,垂下头去,右手失去控制般的死命抓紧我的大拇指,甚至连指甲都深切其中,我在那一瞬间看见,晶莹的泪水在她眼眶中转动。

说是水渠,其实是将近千米的流水山洞,水高及膝,水下乱石。山水冰凉,很快让人脚肚子发麻。小手电的光在黑暗中暗如萤火,耳边听着哗哗的涉水声,远处的洞口散着蒙蒙光亮,走了好久,一切都还是一样,仿佛置身于永远走不完的黑洞中。前头同学的轮廓在逆光中,也渐渐成了恍动的黑色皮影。

犹如旧日重现,她的神情让我脚下大乱。许久,小菁才抬起头说:“这是张学友的《夕阳醉了》。”我们就这样默然、思绪纷飞地跳完了这场。也许歌声已唱出了一切吧……

天蒙蒙亮,山道半米宽,左边数十米悬崖,右边是两米水渠。幽光之下,我们胆战心惊,没人说话,在若隐若现的羊肠小道上走走停停。为赶时间,有人建议走放排的水渠,直插后山。

回来步入我的心 好吗

外地上大学的同学回来,召集本地同学去爬山。龙潭山山道险阻,深潭遍布,山顶还有个大水库。十几个男女同学花了两个小时登顶,夜晚入宿山头。说是入宿,其实谁都不睡,或打牌或喝酒或夜半临深潭啸叫、吹牛,撑不住才眯一下。因为有几个同学第二天要上班,凌晨四点我们就开始下山了。

回来别剩我一个人

进浮选厂之前,我已经有了女朋友小菁。我和她同窗了六年,却始终不是有故事的同学。高考落榜一年后,她却成了我的初恋,一切始于一次暑假冒险。

寻寻觅觅这一生因你

(4)我去魔都看女友

寻寻觅觅这缘分接近

和银红告别后,我想起了和她在浮选厂的初见,那时我们都还年轻,对生活还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憧憬,想要找个永远相爱的人、想要有钱、讨厌上班、讨厌浮选厂潮湿嘈杂的环境。但当时的海峰说了一句真谛:你们都还是嫩豆腐,等老成豆腐干时,你们会明白,此刻的一切都会让你们无比怀念!”

斜阳别让我分心 好吗

再次邂逅银红,是在熟溪旁的广场上。彼时我已从浮选厂下岗了,眼前的银红比五年前老了,我也知道这是废话,光阴面前没有谁能真正逆生长,但我说的老并不单指容颜,更多的是一种感觉。银红身边有个五、六岁的男孩,一直绕着她跑,我问她过得可好?她说前几年就在家带儿子,现在儿子可以上幼儿园了,她准备再去厂里打工。我说在家帮大夏不是挺好吗?如今下岗狂潮,工作也不太好找。银红说钱少点也没啥,图个自由自在。我不敢去想这话后面隐藏的内容。

斜阳浪漫可惜放任

银红做我师傅的时间并没有满六个月,就回家结婚了。几天后,她和大夏还特意跑回厂里发喜糖,一身红衣,喜气盈盈。

红红泛着酒窝的浅笑

我问银红,那你喜欢他吗?银红一愣,没有回答,只把眼光转向池子里不断旋转的滤板,看着滤板吸满矿粉,然后轰隆一下掉进包装袋中。足足看了五六分钟,她才说:“我不知道……”说完又马上补充:“但他对我真的很好!”

何时愿让我靠近

银红说大夏看上去有些老,但人很好,对她挺照顾的,不时会买些吃的东西拿来。那天晚上,大夏知道银红肚子不舒服,二话没说,拿了些药,骑了二十几里地,半夜赶来。

一个多星期后,我才从这场初恋情人同学会的恍惚中醒过来。下班时,小施从后面赶来,说今天要到若颜家聚会的,让我别忘了带好吃的:“你吃不吃没关系,我不吃有点关系,可饿坏了我的小雪,关系就大了。说不定我会气急败坏,胡言乱语,说某人偷偷和某美女相拥跳舞的事。”小雪是小施正在追的女孩,别看小施在恋爱上屡败屡战。但就像他的围棋下的一个原因,他很善于总结。他说恋爱其实就像小时候学走路,第一次会走最兴奋。第一次摔倒最恐怖。慢慢就习惯了。我听他的话语中似乎有些不相信爱情。他却予以否认:“我相信每一段感情最初都是真的。但是现实生活和时间的流逝,渐渐会改变一切。就像天空中的哈雷彗星,我们现在看见了,等它76年后再次飞掠地球时,我们又在哪里?那颗彗星也不是我们看过的这一颗了。爱情也是一样,合则一起,不合则散,至少一起走过的美丽年华,没人能改变或夺走。”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从银红口中知道了更多她和大夏的故事。银红十五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家里就靠母亲做农活谋生,要养活银红和她弟弟建方,当然很难。为了生计,银红初中毕业就辍学打工,当时的社会挺看重学历,她和海峰同时进厂,因为只有初中文化,她就成了临时工。小她三岁的建方也不长进,在学校里打架把别人打成重伤,被开除,还要赔一大笔医药费。家里拿不出钱,他就要负刑事责任坐牢。在这艰难困窘时,同村的大夏帮忙出了钱。大夏做的是珍珠蚌养殖,那些年也算是个不错的营生。他还把建方带在身边一起干活。对此,银红的母亲非常感激,执意要将银红许配给大七岁的大夏为妻。

若颜的家在小城南面的一处老宅中,父母住着单位的套房,就把这传至外婆的老宅暂时给她住。室内布置就如若颜的脾性,开朗不拘,大大咧咧。整整齐齐的床上摆放着一对搞怪、滑稽的情侣布娃,房子正中的大方桌上凌乱地摆放着女主人的书法作品,压在纸上的是块“难得糊涂”的石镇纸。书桌靠着墙,摆满了音乐方面的书和碟片。上方墙上是一张若颜荡秋千的大照片,她的笑容极富感染力,让看到人也不禁会微笑起来。

等他们并排一起走,看着就更不般配了,银红穿着红衣衬得青春,走路也一跳一跳的;大夏穿黑衣,牵着辆很老旧的二十八寸自行车,脚步一拖一顿的。两人并行,怎么看也是像父女更多过像夫妻。

我还记得第一次走进这屋子看见若颜的情景,当小施领着他推门而进时,藤椅上看书的短发女孩侧过头来,灯光映着她轮廓分明的娃娃脸,竟和福原爱像了八分。若颜爽朗爱笑,而初次见面的我倒是拘谨了,很少说话,光知道喝茶,把茶从清香淡苦喝到淡然无味。

过不了一会,银红回来了,她跟我交代了工作,说已向老徐请了假,要先走。转头间,我看见大夏站在下一层的阴影中,一动不动地等着。

那之后,但凡浮选厂放假或休息日,我就和小施过来,这里常有七八个同龄男女,在此聚会,或饮酒练字喝咖啡,或畅谈理想纵论天下,颇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感觉,再后来,大军、海峰、庞卫……他们都来了,这里成了我们浮选厂第三班组的一个据点。若颜的性格让人如沐春风,有一个晚上,再老宅中喝酒后,我和小施走路回家,走到半途,他突然死命抱住我的肩膀,醉眼迷离、口齿不清地问:“我们...是不是...兄弟?”看着我点头,他拍手笑道:“是兄弟,就好,我知道,我们都喜欢若颜,,那就来个约定,公平竞争,输了的人不许生气,还做兄弟,好不好?”

确定不是虚影鬼怪后,我问他找谁,那男人有些拘谨地问:“银红在哪儿?”我指点他去寝室后,海峰上来告诉我,那人就是银红的未婚夫大夏!这让我很吃惊,这男人看去都快能做银红的爹了,打扮也土,人又木讷,说话时眼神还躲躲闪闪的。

丘比特之箭和死神之箭一样无法预料和躲避。那是个冷雨夜,他们都没来,只有我在。闲得无聊的我们玩起了真心话游戏,最终的结果,就是若颜说出了她喜欢我。

在三十平米的操作台上,一个人坐着挺无聊。我就打开了随声听,边听歌边干活,偶尔跟唱一两句。不知何时,我突然感觉身后有动静,转身过去吓了一大跳。一个三四十岁的黑瘦男人就站在楼梯那里,露着半截身体,一声不吭拿眼瞪我。当时是夜晚十点半,过滤工作台上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身后这样悄无声息地冒出个人,那一刻,我一身冷汗。

一个十五夜的中班结束,小施偷偷地拉着我,躲进了一处矿粉围成的角落,从怀里拿出两瓶二锅头,说:“小雪要和我分手了,今晚,你要陪我喝,不醉不行。”

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银红肚子疼,我就让她先回寝室休息,反正我对过滤工序也算是基本了解了,不会再像第一天那样出糗。

我见他神情如常,说没看出来有多难过。

银红是有未婚夫的。所谓未婚夫,应该是恋人的升级版,她们订过婚。这些是海峰告诉我的,银红从没提过她的未婚夫。

“你就算是大话西游中的至尊宝钻进我心里也看不出来,麻木了。”他说,拧开二锅头,一口气干下去半瓶。我拿起另一瓶,一气喝得比他还多。小施看了我几眼:“不对,不对,你和若颜也闹矛盾了?”

(3)美女师傅的抉择:嫁给恩还是嫁给爱?

我摇摇头,在他松了一气时,说:“她爸妈不同意我们的事,我成了他们口中的畜生!他爸扛着棍子来打我,我又不能还手,只能溜之大吉。”

闯祸的第一天过后,银红总算和我有说有笑了。到了秋末晚班时,过滤工作台上四面透风,冷得很,我们就找了只锯成两半的铁桶,捡些废木头,浇上汽油,点了烤火,一边聊天一边干活,打发漫漫长夜,我也渐渐知道了银红的一些事情。

小施呵呵呵地笑起来,最后听着像是哭声,一仰头,喝完全部白酒,躺倒在包装袋上,月光从云中探出头来,恍在他脸上,白得有些刺眼。我也开始头晕了,躺地望天:“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浮选厂的工作四班三运转,简称三班倒,白班中班还好,晚班从午夜零点开始的,直到次日早上八点。到了上晚班的日子,我八九点就上床睡下,母亲会在晚上十一点烧好夜宵,叫我起来吃。然后骑半个小时自行车来到厂里。浮选厂在城郊,经过的路线大多是荒山野岭,又没路灯,沿途有不少坟墓,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也曾见过几次鬼火,飘飘忽忽,时隐时现,但我心粗不当回事,我怕的是雨雪。那种雷电交加,砸得你睁不开眼的雨,雨衣变得如同纸糊一样,两下子就被雨点击穿,正反面一样湿。雨点还会从打得发麻的脸颊流下,顺颈流过胸口直入腹部,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至于冬天午夜的冰雨、那种冻结路面的硬雪,就算小心翼翼走路都会让人跌跤,更别提骑自行车了。

远远的,不知谁在声嘶力竭地吼唱迪克牛仔的歌:“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当懂得珍惜后回来,却不知道那份爱是不是还在……”

我以为银红要怪我了,默默拿起木板刮矿。没想她看了看我有些湿透的衣服,让我跟她去过滤机控制洞。从过滤操作台下来十几级铁阶梯,是个直径三米、深十几米的控制洞,循着二十级台阶而上,洞里潮湿阴森,不断有水滴从洞顶滴落到地,发出哒哒声响。一盏25瓦灯泡,闪着惨红的幽光,照着洞内。银红指着半空一个汽车方向盘大小的阀门,说那是放矿总阀,旁边手掌大小的是水阀,如果矿粒太粗,只要把水阀开大,就不会发生水弹这样的事,而落矿口堵住了,是要先关过滤机再捅矿的,原来我看着简单的活,都是需要技巧的。

身边的小施翻了个身,口中喃喃道:“小雪……”

关机后,原本平整如饼的滤板已参差不齐、犬牙交错。第一天上岗就搞出这样的事,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海峰赶紧去找机修,组长老徐刚从上面车间下来,他本是来告诉我们今天矿多,要抓紧做的,却见了这般场景。海峰回来,说找不到机修工,不知跑哪里了。老徐二话不说,脱了外衣,找来扳手,就和海峰二人开始修理起来了。四十多分钟过去,所有滤板都改邪归正了,银红也正好回来。大汗淋漓的老徐沉着脸问干嘛去了?我忙说:“师傅有事,是我定要她走的,这事怪我。”老徐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穿了外衣走人。

(16)我翻山越崖去巡山

矿粉不断落下,我捅了十几枪,总算把一边的落矿孔捅通了。下面的海峰突然大吼:“快,快,关掉过滤机!”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海峰气急败坏地继续吼:“过滤板扭了!”我才发现另一个落矿孔长久堵塞后,满回的矿粉顶斜了滤板,过滤机继续旋转,把滤板扭得歪歪斜斜,直到卡住不动,电动机还在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

直到今天,我依然会想起二十五年前,每天翻越的那座山崖,清风徐来,竹林哗哗作响,野草潺潺而动,远方天地一线,红日正冒头。

海峰说用铁枪捅一捅,我才明白墙角三米来长、自来水管焊接成扁头的工具,是这么用的。铁枪尾部还安装有钩子,每次用力捅下矿粉,反手一提,铁枪就省力地回手了。

一九九四年,是我进入浮选厂的第四年。嗓子开始有了不舒服的感觉,干咳,有异物感。到医院做了检查后,医生建议最好脱离有粉尘的工作环境,不然有矽肺的风险。这话吓了我一大跳,我外婆家隔壁就有个得矽肺的矿工,以前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力气的彪形大汉,看着猛虎都能打下来的人,如今上五步台阶要十分钟,从一楼到二楼最少用半小时,呼吸艰难到近乎窒息,那惨状让我过目难忘。可整个浮选厂的车间工序,由上而下,根本没有无尘之处。厂里所有同事乃至领导都鲜少穿皮鞋,除了因潮湿容易脱胶外,无论是棕皮鞋还是黑皮鞋,半天下来一定会变成白皮鞋,如果穿的是白皮鞋,那恭喜你,到晚上你就会有了一双米黄色皮鞋。

我正哼着歌刮着粉,突然听到海峰在下面叫我,说落矿孔堵了。我过去一瞧,矿粉落得太多太快,漏斗型的落矿孔上宽下窄,中间粘着矿粉,后面的矿粉又不断落下,很快就满了回来。

我以为要脱离有尘环境,就只有离开浮选厂。大军白了我一眼,把我悄悄拉到一边,附耳轻语,让我晚上到厂长老王家跑一趟。我明白他的意思。

1米78的海峰,看去最多只有1米7,因为他很胖,最重时有两百出头。一副黑框大眼镜,宽硕的双下巴,如果再去染个满头白,就和《灌篮高手》中的安西教练像了九成。他晃动着庞然身躯,抄起包装袋里的矿粉一捏一看,说是球磨车间把矿粒弄得太粗了。他让我找两块木板,每当滤板吸附起厚厚矿粉时,就给它刮一层,这招“减肥术”果然有效,我坐在那张铁焊的长条凳上,刮刮刮,没有再受到矿浆轰炸。

花了一个月工资,买了两瓶酒和一条烟,趁着夜色,我骑车来到了老王厂长所住的小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去送礼。不知怎地,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在小区门口徘徊了十几分钟也没敢进去。毕竟我与这浮选厂的第二任厂长老王,一点也不熟,他或许在工资发放单上见过我的名字,但绝不会有丝毫印象。

整个上午,我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围观着,以为这份工作太简单,唾手可做。吃过午饭,银红要到寝室拿东西,问我想不想独自操作试试,我自是满心欢喜、一口答应。起初一切正常,十五分钟后事情有些不对,滤板吸附的矿粉每次旋转到最高处,就会突然掉下,砸到矿浆池中,像极了电影中投水炸弹的效果,矿浆溅满了工作台,也把我身上溅得湿湿的,留下一块块白色斑影,拍之不去。我慌忙下楼,向包装岗位的海峰请教。

手中烟酒越拎越重,我给自己打气,东西都买了,又退不了,送礼也不会抓去砍头!这股勇气支撑我走上三楼,大军告诉过我,老王厂长是左边301,我不敢多想,怕自己又忐忑退缩,上去就一指戳在门铃按扭上。

作为实习生,我们要跟师傅半年,期间工资每月四十元,大概只有师傅们的十分之一。上岗第一天上午,挺空闲的,我仔细观看银红操作。八块扇形滤板组成的圆盘,竖立旋转,发出吸吸声响,从矿浆中吸出矿粒。原本扁平的滤板吸附了厚厚的白色矿粉,就像冬天屋顶上蓬勃的积雪,厚实平整。滤板转动大半圈后,被两旁的刮板刮落,从漏斗状落孔轰然砸下,掉入下一层撑了包装袋的铁板车上。

门开了,小个子戴着老花镜的老王厂长,左手扶框、右手扶门,皱眉上下打量我,目光在礼品袋上一凝而收:“你是?”

(2)上班第一天就闯祸了

我说:“王厂长你好,我是脱水车间的,有件事想请教您。”

到了新地方,我自然很好奇,问东问西像个包打听。但银红的回答却相当敷衍,基本上我问她答,能用一个字的绝不用两个,更不会主动说别的。以父母给的堂堂一表,凛凛一躯,二十年来,我还从没遇到过如此冷淡的异性,所以颇觉奇怪。后来,另一名老职工海峰和我说的一番话,让我恍然大悟。浮选厂有些老职工是临时的,等教会了我们技术,他们也就失业了,银红就是临时工中的一员。原来真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啊!海峰说这只是一方面,银红如今烦恼的,还有她的终身大事和她的未婚夫!

在一张破旧的三人沙发上,我把情况说了一遍。老王厂长戴着老花眼镜仔细看了一遍医院诊断书,说过两天告诉我结果。

我被安排去了过滤工序,跟的师傅是个叫银红的女孩,大约20岁出头,身形娇小,长相甜美,却有股与生俱来的泼辣味,老徐吩咐她好好教我时,她居然开口对呛:“这还用你说!”

第二天,大军说厂部已把我调到保卫科,协助夜班巡逻!厂里的保卫科总共有三人,常年值夜班的是身高一米九的退伍兵大强。

萤石是唯一一种可以提炼大量氟元素的矿物,主要用于冰箱制冷剂氟利昂和军事光学领域。整个浮选厂分为破碎、球磨、浮选、过滤、包装、吊车六道工序。大块的矿石在破碎机上碎成拳头大小后,进入球磨机研磨成粉,在浮选工序中除去杂质,再用过滤机吸附吸干,然后包装、吊运。整个生产过程由上而下,车间分成斜坡状六层,从山顶的破碎车间到山脚的包装车间,大概有台阶三百级这么高。其中破碎和球磨车间都是铁球与矿石的凶猛撞击,声响和落地闷雷很像,分贝惊人,两人面对面说话时,不是口贴耳大声叫喊,根本就听不见,而这种状态除了停电外,分分秒秒都如此!

前两个晚上,我准时十二点到厂,早上七点下班,期间啥事也没有,就是在寝室里睡大觉。到第三个班时,正好大军他们上夜班。大军见我这么准时上班,用兰花指把我招了过去,恨铁不成钢地告诉我:“你还是车间里的人,你只是协助的身份,事情还由保卫科他们负责。”我一时半会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军看我傻傻的样子,就明白地告诉我,不需要大晚上就来,早上过来晃下就好了,休息好了,才可以早点养好身体。后山有条路可以随时进入厂里,因为浮选厂的破碎车间就在后山的五分之四高处!

入厂大会结束后,我和小施等六个新人被分到了第三生产班组。在东北长大的本地人徐宁是我们的组长,他和《水浒传》中的金枪手同名同姓,甚至也有一支枪,不过不是金的,而是用铁管自制的枪。我们都叫他老徐,其实他只比我们大六岁,只是蓬发瘦脸的,看着有些风霜,显老。除了老徐外,第三生产组还有五名老职工,他们就是我们的师傅。

于是接下来我的生活就成了这样:早上5点半起床,从后山花20分钟进入厂里,在厂里食堂用完早餐,七点钟准时下班。每天只要到厂一个半小时,然后自由自在,还有夜班补贴可领。

事情起因很奇葩,我们到会议大厅后,想到中间位置入坐,但那一排座位入口却被一个叫小计的人堵着了。于是小施说:“让下。”小计却不让,还要小施说话礼貌一点。我听了觉得好笑,就半开玩笑回了句:“难道还要向你敬礼不成?”万万没想到,小计二话不说,就一拳打来,正中我的鼻子。鼻部黏膜薄、血管多,当场飙血。我愣了一秒,挥拳反击,两人打成一团,旁边的桌椅全被撞得东倒西歪,旁边人或围观或喊加油,场面一度很混乱,直到前来开会的厂长厉声喝止,才算了事,但我们都已鼻青脸肿。这事给了刚出学校的我两个教训,一是有些人是开不得玩笑的,所以要少说废话;二是干架准则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而每天翻越后山时,我总会在最高的山崖处停留片刻,在清风拂面中眺望远方,看那天地交接处,灰云被朝阳越烧越红,脚下浮选厂灰暗粗犷的轮廓下,传来破碎球磨机的隆隆声响,仿佛一只被束缚的巨兽,发着不羁的怒吼。

我们那时进入申申浮选厂的只有40多人。我和小施去厂部报到后,就前往会议室参加入厂大会。这本该热闹欢快的时刻,我却莫名奇妙地打了入厂第一架。

这样的生活过了半年后,浮选厂迎来巨变。

本地以萤石矿丰富著称,河姆渡人曾用萤石作装饰;古埃及人用它制作塑像、雕刻圣甲虫;古罗马人用它制作酒杯和花瓶,他们甚至相信萤石酒杯能让人千杯不醉。抗战期间,日本人侵略了这山头县,还特意修建了几条铁路,为了就是掠夺萤石矿。我小的时候,本县遍地是晶莹透亮的萤石,露在地上也没人多看一眼。萤石色彩艳丽,有紫色、丁香色、金黄色、绿色、蓝色、粉红色、香槟色、棕色,以绿色最纯,绿石头就是我们对萤石的称呼。在当时本地人眼中,这就是好看一点的石头,但再好看也只是石头,浮选厂的破碎车间砸石成粉,浮选车间清除杂质,过滤车间提纯矿粉,然后把它出口,换成外币。

(17)我们扯淡着走远,再也没有回头

位于城郊结合部的申申浮选厂,从县城出发,要经过三个长达两公里的连续上坡,从山脚到厂门是第四个,坡度将近五十,我和小施将赛车调到最低档,以之字形全速前进,直冲到厂门前,两人才齐齐刹车,打量着白底黑字的崭新厂牌,哈哈大笑:“我们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了!”

翻山越崖半年之后,老王厂长退休,我也很快被调回车间,还在大军的班组里。一九九五年六月十五日,上日班的我,骑自行车冲上坡时,并没有听到厂里球磨机的轰鸣,只听到厂部传来一阵阵喧哗声。远远看去,那边围着一大帮人七嘴八舌喊着什么,人人义愤填膺的样子。我才走近,小施就来到身边,告诉我一个噩耗:厂子要改制,卖给了私人。厂部领导和收购人正在开会决定留厂的和下岗的。

申申浮选厂,这本地人人向往的香饽饽,隶属国营矿山公司,待遇好,工资高。我和小施靠着自己的努力,从两千多名应届毕业生中脱颖而出考进来了,套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句诗,此时的我们“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看什么都那么明媚和喜悦。

围住厂部的人中,四五十岁的老职工最为激动,他们在厂里已经干了几十年,最美好的青春都奉献了厂里,而如今最有可能下岗的也是他们。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气氛弥漫在所有车间职工心中。所有人都在从未如此安静的厂里,等待着名单的公布。人们三五成群的讨论着、推敲着自己的命运。我们的班组成员也失去了打扑克的兴致,海峰让庞大师给算一卦,谁知庞大师意兴阑珊,说早算过了,不管是留下还是下岗,以后都要靠自己了,世界已改变,这是无法阻挡的历史潮流。

当时的我们有无数快乐的理由,高中生涯结束、高考落榜了,这意味着即将走向社会。我们都是居民身份,国家包分配的,马上就可以工作赚钱了,更重要的是自由了,从此不会有老师来管束我们,不用做那些让人头晕眼花的作业,更不必提心吊胆等待考试成绩,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恋爱了。可惜那时黄龄的《痒》还没有问世,否则我们肯定会大唱特唱:“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人都是一样的,虽然大致能猜出自己的命运,却也需要看到最后的宣判,才能死心。那天,我们一直等到下午五点,等来的却是明天会在厂部门口公告留岗和下岗人员名单的消息。那天下班,几乎所有人都是沉默着,带了一脸凝重离开的。

站在斑驳龟裂的“申申浮选厂”厂牌前,我想起了五年前初次进厂的那一天。彼时天蓝云白、太阳热烈,我们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而来,兴奋得像第一次春游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们怀着侥幸心理,去厂部门口看那大张的红纸。上面很清楚的写着我、庞大师、小施的名字,也写着海峰,大军的名字!但后面两者是写在了留岗的那张红纸上的。

这是一九九五年六月十六日,星期五,这一天的世界没有发生大战争,也没有出现外星人。唯一和昨天有大不同的,就是我们下岗了。准确地说,十五分钟前我们成了新鲜出炉的下岗工人。

从上班到下岗,五年光阴如水,悄无声息就流尽了,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虽然不是那么的高大上,却毕竟是我走上社会的第一步。我说还想去厂里转转,以后就再也不会来了,庞大师却比我洒脱,他说:“眼前此刻让我想到了一位伟人的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说完,挥挥手,就离开了。小施却愿意陪我,再逛一遍厂里的角角落落。从厂部那三层的办公楼到宽阔的食堂,又从过滤车间循着楼梯向上,直到最高的破碎车间,再转到练功的山坳和空旷的堆矿场。小施仰天长叹,说这些地方都留下过他的血汗,我想不到他比我还感伤,但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笑了:也留下了我的尿!说着他就地拉了长长的一泡尿后,总结性发言:“我也是受够了这又吵又潮又枯燥的工厂,以后就算八抬大轿来请,老子也不回来了。”我的一番愁绪倒是被他的搞笑给驱散了:“我也再不回来了,也再不上狗屁的三班倒了,这他妈就是浪费青春的地方!”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年少的青春大多是被浪费掉的,不是这里,就是那里。

“都结束了!”小施说这话时,脸上有种莫名的失落,随着远山外的夕阳缓缓坠下。

离厂将近一年后,消散在社会的我们又都回去了。这次是去领钱的,我们被买断工龄的,五年青春五千元,大约每天三元,钱很少,却已比其他厂的多多了,像棉纺、麻纺厂的他们每年只有五百。

(1)进厂第一天,打了第一架

小施离开浮选厂后,去了医药公司跑销售,多年之后,娶妻生女的小施又开办了围棋培训班;庞大师在下岗之后,到了一家齿轮公司任技术员,2016年做了脑部去肿瘤手术,病退在家;海峰在浮选厂又做了半年,原承包者亏损后,他也下岗了,仗着会下国际象棋,和小施结盟创办了本地最早的棋校;大军下岗后,进入了本地的报社,从小编辑做起,一步一步到了如今的广告部主任,县里但凡有大新闻报道,总少不了他的大名。而我,从浮选厂下岗后,进入了百货公司,开始了新的人生历程,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