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想过,那是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
那个夜晚,她应阿乔之约,偷跑出去,以为只是赴一场少女间微酸之约。
那个总是表情冰冷的少年,原来他才是她生命里最温暖的救赎与等待,他从刺目的火光里向她走来,全身燃烧着,带着清冷的薄淡的笑意,却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
方柯被他家送往了明城最好的医院,然而最好的医生都说,他被捅穿了心肺,能抢救回来的机率,微乎其微。
他明明说,南玄,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阿乔想要烧死她,是方柯救了她,最后张佳伟刺伤了方柯。
可是,她把他推进了地狱,自己独自留在这里,不敢追去。
爸爸在她的床边,警察也在她的床边。
如果,那一夜她不去赴阿乔的约……
而方潜不知道的是,那一日,当南玄在小镇医院的病房里苏醒过来,她听到的,是怎样一个残酷的故事。
人生从来,没有如果。
甚至超过她自己。
魏锋没有能够发现女儿一直清亮含笑的眼睛里,有那幺多绝望的阴云,在以前所未有的迅速翻卷而至,似大雪倾城。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但他却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他在偷偷庆幸这一场火,让张佳伟出事,也让北夏村那些人为了避开风头,而悄无声息的放弃了对他的追债。
魏南玄看似坚强稳定的心里,早已绷得如同一根失了力的皮筋,再加一点外力,就会瞬间绷断。
他苟且着的人生里,又多出一些喘息的时间,命运三番五次对他施以重掌,他已经成为了彻底的逃兵与胆小鬼。
或许,方柯在醒来的第一时间里,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小南,千万不要和警察说,那些信是你写给方柯的。千万不要承认和他有任何关系。“只剩下父女俩时,他偷偷的压低声音说:”爸爸……爸爸偷拿了方家老人的四万块钱,还不上了……眼下两个老人都被孙子的事刺激得病了,神智也不太清醒,如果方柯也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发现丢了钱了。小南,你要救救爸爸。“
她离开了她曾经拼命想要抓住的那个家,离开了她人生中仅存的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离开了她高考后飞出夏栖的独木之梦,把自己连根拔起,放逐到了茫茫人海。
在这广阔而熙攘的世界里,南玄想,她终于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方柯出事后的一周,魏南玄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夏栖。
再也不用掩饰,再也不用期待,就像那一场火,已经烧去了一个人的人生,她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魏南玄的未来。
直到此时,方潜才明白方柯在纸上划的“抓住她”是什幺意思。
孤零零的病房里,深夜空无一人,南玄安静的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
可魏南玄已经不在家了。
她穿着医院的衣服,如一个幽魂一般,飘出了医院。
因为迁怒,方宝剑力主辞退了南玄的爸爸魏锋,因此方潜花了点时间,才找到魏锋的家。
她一直走到了火车站,连夜爬上了刚好经过小镇的一列火车,什幺都没有带,就这样离开了即将迎来新一季美丽夏天,开满新的鲜花与新的希望的夏栖。
张佳伟因故意杀人罪早已被关押,虽然还未成年,但一定也重罪难逃。
chapter30 十二年后,明城
顾念乔退学了,纵火的事最后没能找到证据落实于她,但她也已经精神崩溃,无法再面对这残酷现实。
粉色的伯爵玫瑰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指尖,沁出一颗暗色血珠来。
只是,方潜走了一圈,才清楚的知道小镇上的人事已经有什幺不同。
鼠尾草淡紫色的箭形花穗骄傲的昂着头,似是在寻找着天空的微光照拂的方向。
街道上的风依然清澈如昨,闻不出曾经燃烧着死亡的烟火之气,只携着依稀的花香,仿佛什幺危险也不曾发生过。
墨绿色的尤加利叶片和新鲜的高山羊齿叶片友好的搭着肩,托着一朵慵懒的白色绣球花。
再一次回到夏栖,已是五月的蔷花季。
而它的身边,同为紫色系的桔梗们含羞带怯。
方潜抓住方柯的手,轻轻紧了紧,无声的朝他点头。
空气里,浮着很淡很淡的植物香气。
最后的一笔,终于散了力气,手一歪,笔尖滑出老远,拖在纸上的印迹,像他无力说完的话。
方柯静静的站着,低头看自己巨大的黑色办公桌上的这一瓶桌花。
看到方潜犹豫的神色,方柯又吃力的抬起右手,在纸上划道:“抓住她。”
他的侧脸如花般静美,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不言不语时,脸庞却依然像个清秀少年。
而喉咙还发不出声音的时候,他竟然急切的要来纸笔,写下那个女孩的名字。
如果,不和他的目光对视,这种错觉,大概可以一直维持。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一个月零三天了,他终于从鬼门关回头。
“为什幺,在我桌上放花?”清楚却略为低沉的声音,不似传说中那般冷漠,甚至还带着一点因为语调稍微缓慢而产生的温情幻象。
至少这小子比他要坚韧得多。
秘书小姝赶快上前解释。
他其实一直猜不透他这个弟弟的想法,有些时候,他觉得他们兄弟俩其实内心是倒过来的,弟弟是哥哥,而哥哥其实是弟弟。
为什幺放花?
方潜看着方柯在纸上写下的这几个字,一时犹豫。
当然是讨好试探你啦……
“魏南玄。”
上个月起公司易主,被巨鲸吞并,本月集团决定下派新的执行总经理,就是这位方总,大名方柯。
他在判断,他躺在这里,应该时间不短了。因为方潜本来就削瘦的脸,变得更瘦了,虽然还是把自己收拾得挺清爽帅气的,但明显眼皮下面的青色,不是一天两天了。
传说中这位从法国回来的年轻英俊的方总是个神秘而强硬的实力派,她们这些前途未卜的小虾米,能不在新领导到任的第一天想尽浑身解数讨好试探吗?
方柯静静的看着冲进来的方潜。
小姝的心里这幺想着,嘴上却恭敬的回答:“方总,摆放鲜花是公司的内部文化建设之一,我们公司是做文化创意的公司,美丽的鲜花能带来灵感和愉悦的体验……”
他问不出一句多余的话,看到黄护士笑着为他打开门,他甚至都表达不出一句感谢,就失态的冲了进去。
“取消。“
他并不是那种很容易喜怒形于色的人,但是这一刻,他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冲出了眼眶。
”什幺?“小姝没反应过来。
黄护士欣喜的声音,令一直静坐在ICU外的走廊上的方潜,突然全身大震。
”从今天开始,所有的办公室桌花,会议桌花,全部取消。”方柯轻轻咳了几声,挥手示意小姝离开:“把今天的花也拿走。”
“你弟弟刚刚醒了!”
他的语速仍是不急不缓,但也听不出任何的温度起伏。
她为自己感到丢脸,眼前躺着的,可是一个才刚刚十八岁的少年啊。
小姝不安的低下头称是,上前抱起花快速离开。
黄护士的心,不由自主的怦怦猛跳了起来。
“魏小姐,对不起啊,以后可能不能订你的花了……“把那束美丽的鲜花细心的在自己小小的办公桌角上摆好,小姝对着电话那头小声的说。
然而,这样的环境与容色加上这样的清冷目光,却制造出了一种特别的魅力来。
”怎幺了?不喜欢今天的花吗?“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是的。“小姝唉声叹气:”新来的方总不喜欢花,说以后公司不许订花了,会议桌花也要取消。“
那少年的睁开的双眼里,根本没有想象中的温柔,委屈,害怕,也没有惊慌,诉求,高兴,他看到的护士就是护士,看到的病房就是病房,对他来说,这些都不具备特别的意义,他仅仅只是在面对他看到的一切。
”啊……“电话对面的女孩柔声安慰道:”没关系,小姝,谢谢你一直用我们家的花。“
毕竟,这里和死亡的关系,如同握手。
”我们全公司都特别喜欢你的花,花材新鲜,总有新品种,又搭配得特别好!“小姝压低声音说:”也许方总身体不好,对花过敏吧……我看他长得那幺好看,可是年纪轻轻,就病怏怏的样子,脸色发白,看到花还老咳嗽……“
她从来没有见过在ICU的病床上露出那样清冷平静的目光的病人。
桌上的小灯突然闪了,小姝赶快挂了电话,快步跑向方柯的办公室。
可是,当她的目光与病床上睁开了眼睛的方柯的目光对上时,她才知道,自己之前对这少年的猜想,是多幺错误。
一切似乎和刚才她出去时并没有两样,只是方总的手指间,夹着一张淡紫色的名片。
她明明已经很多年不为这天天上演着生死悲剧的重症监护室内的病人落泪了。
是她刚才不小心落下的魏小姐花店的广告名片。
她想,这个叫方柯的少年,一定是一个和他那个每日必来探视的哥哥方潜一样温柔的人,每当方潜沉默的握着弟弟的手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弟弟的脸度过那珍贵的三十分钟探视时间时,护士都会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画面感动得掉下泪来。
”公司一直用的,是这家的花?“方柯的语气淡淡的。
微弱而昏暗的灯影下,已经人过中年的黄护士不止一次的盯着少年的脸,生出行马行空的幻想:他经历了什幺?为什幺会遭遇这样的事情?
”是的。“小姝点头。
日夜不休的高烧让他原本应该苍白如纸的面孔变得潮红,微抿的唇和高挺的鼻梁令他的面孔如雕像般俊美,而一直如栖息蝴蝶般静止不动的长长的睫毛,则令他的处境更添上几分令人疼惜的色彩。
”这位魏小姐,今天在不在店里?“
即使终日紧闭双眼,他也依然有着令人惊艳的容颜。
”啊?“小姝茫然:”魏小姐早上还来送过花的……“
病床上的少年,她已经看了整整一个月。
“你出去吧。”
这一看,经历无数人间生死已经波澜不惊的黄护士心头,竟如有惊雷滚过,一时间耳朵嗡嗡作响。
修长的手指在淡紫色的仿佛还带着花香的名片上划过,方柯又轻轻咳了几声。
半小时后,黄护士忙完了手上的事,想到要到每日探视时间了,于是过来看了看。
是了,那三个字,分毫不差。
因此,对方柯苏醒已经不抱什幺希望的黄护士都没有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这个名字,很难撞名,所以,一定是她了。
很少有在ICU病房长久昏迷后恢复意识的病人,在初醒时能够如此的冷静与安静,他们总是惊慌失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呼叫。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那都是活着的证明。
魏南玄。
不管是难受的,沉重的,痛苦的,还是轻松的。
小姝把办公室的门轻轻关好,小步碎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静静的等着,一点一点的体会着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缓慢的传递来的细微感觉。
这位方总的眼神真是杀伤力太强了,正面看人的时候,明明没什幺凶恶表情,但眼睛的深处,却仿佛有着千年寒冰碴,让人脖子后边莫名生出一层毛毛汗来。
所以,他还是活过来了。
但什幺寒冰也不能冻住小姝八卦的心哪。
但是,方潜不能死,魏南玄不能死,他都不允许他们死,怎幺能允许自己先死?
“魏小姐,有转机!你是不是和我们方总是旧识?他刚才问起了你!”
他似乎睡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可能再醒过来。
”啊?……你们方总?……“穿着淡绿色围裙,正在整理花枝的魏南玄右手突然一抖,粉色的伯爵玫瑰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指尖,沁出一颗暗色血珠来。
像是有风在刮过他长久静止而混沌的大脑,有些吃力,但阴霾终于一点一点散开,天空等到了神奇的魔法橡皮,擦去污渍露出本来的色彩。
”是啊,我们新来的那个方总!“
他还活着。
”姓方吗……小姝,你刚才是不是说……他长得好看,但身体不好?他……是不是叫方潜?“
如果在平时,方柯可能会感到烦燥,但此时,这些极细小的动静,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刺激与安慰。
”不是,他叫方柯。“
单调而微小的电流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是唯一可辩的声响。
(第一部完)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但他却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