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他扮了个鬼脸,嚷嚷着要吃豆腐。
秦树明凶她:“臭丫头,不要把碗里的东西夹来夹去。”
……
她看着三个人面前碗里的东西不一样,小小年纪,也懂事,把肉夹到爸妈碗里,自己夹了豆腐。
想着想着,秦青葙鼻子更酸了,晃晃脑袋,没人跟爸爸分肉了,爸爸肯定吃胖了,他肯定很开心,自己才不要想他。
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她搬着板凳在一边乐,爸爸把盘子里一块一块的豆腐拨进水里,等熟了,在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出鱼片,都放在她面前的碗里,爸爸和妈妈吃剩下的豆腐。
“路迦和,来,喝酒!”她挑挑眉,满是自豪,“我会酿很多种酒。”
小时候生活水平不像现在这样,想吃肉就能吃到肉,能吃到肉很奢侈,她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都缠着爸妈要吃肉,后来爸爸就想了一个办法,用铝锅煮鱼和豆腐,鱼只能买得起半条,但是白花花的一堆都下进去,在氤氲的水汽里看起来有很多很多的鱼肉。
“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很厉害。”路迦和由衷地说。
“我才不想呢,谁想他们了。”她放下筷子,大声说,“我妈整天就弹琴臭美,我老爹每天说得最多的就是‘臭丫头,又想挨揍了是不是’。”她模仿着,可是越说越小声,“我才不会想他们……”她鼻子很酸。
“你在夸我?”她笑,“那你说说我有多厉害?”
路迦和默了默:“你想家了?”
路迦和语气诚恳地说:“你很好看,做事情的时候很认真。”
“……”
秦青葙心花怒放,支起下巴:“你是第一个这样说我认真的人,但实际上我自己都觉得我做任何事情都是三分热度。”
可是,他的笑容还没放大,秦青葙又继续说:“更像我老爹了,他做的水煮豆腐也特别好吃。”
“不是,”他反驳道,“不是这样。”
路迦和得意,他的手艺本来就特别好。
秦青葙眼神探向他,他不笑的时候有些严肃,眼睛黑白分明。
秦青葙戳了戳那块豆腐,夹了起来,尝了尝:“真好吃。”
秦青葙微愕,他是认真的。
路迦和给她夹了不少菜,热腾腾地堆在碗里,最上面是一块豆腐:“说得对呀,要多吃蔬菜。”
“不是的,”他说,“你酿酒很好,拉琴的时候也很好。”
秦青葙神色莫名,嘟囔道:“跟我老爹一样,他每天也是这样,一边教我酿酒,一边说‘你不要喝酒’‘少喝点酒’……可是那时候我一口都没喝到嘴里去。”
“你知道?”她惊讶。
“女孩子不要喝酒。”路迦和说。
他们是高中校友,但一个高中也有很多人啊。
秦青葙颠颠地抱出来一坛今天刚酿好的酒,坐下来,先给他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
路迦和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问:“后来,为什么没有拉琴了?”
于是,路迦和在她满眼的期待里说:“嗯,很般配。”
他面前放着一杯酒,盛在水青色的瓷杯里,桌面平坦,杯中酒波澜不惊,但他碰上去,水纹便在杯子里荡了荡。
她想得开心,一双眼睛更是发亮。
“我……我不喜欢。”秦青葙垂眸,摊开手,一两年没有练琴,早年磨出的茧子也看不见了。她再抬头的时候,脸上是笑着的,“都说了,就三分热度而已。”
秦青葙期待的不是喝酒,而是喝完酒后的路迦和,最好是喝醉酒后的路迦和,哼哼,喝醉酒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怪自己为所欲为。
“三分热度,有时候突然就不想努力了。”她小声重复,不知在说服谁。
“没有啤酒,白酒好不好?”她眼睛亮晶晶,很期待。
路迦和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其实我也是,大家都是。”
可还没等他说话,秦青葙自己说完又懊恼地抓抓头发。
“嗯?”秦青葙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睛直直地看向他。
路迦和本来打算说,火锅和冰冻啤酒是夏天的事情,现在已经是冬天。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安慰一个女生,此时与秦青葙对视一眼,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边,她刚吃了几口菜,放下筷子又问:“吃火锅是不是要配上酒才好?火锅和啤酒很般配是不是?”
他不自在地偏过头,斟酌了一下说:“人生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永远多变,永远有选择。”
秦青葙伶牙俐齿得很,但偏偏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弯弯眼,让人计较不了,只觉得神情鲜活极了。
秦青葙点头。
“噫——”秦青葙挑挑眉,“那还说都是我的。”
“你想一想那些迫于现实、迫于压力、迫于生计而丧失选择权利的人,你可以选择,你是多么幸运。”
“……”路迦和沉默了一会儿,“吃。”
“是这样……”秦青葙又点头,如果她一直拉琴,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到泸沽湖,不会开个酒馆,不会自在酿酒,不会再遇见路迦和。
“都是我的,那你不吃?”她反问。
路迦和越说越顺,像打开了话匣子:“有的人觉得让自己成为优秀的人是责任,可有的人觉得必须成为最努力的那个人才算对自己负责,但同样,有的人觉得,过得开心就是对自己最负责的体现……”他顿了顿,“而我希望秦青葙你选择最后一个,做开心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后悔。”
“当然,这都是你的。”他笑。
她笑,笑得开心。
锅里的食材满满的,用的九宫格,蘸料是蒜蓉和香油,离得最近的一格是宁蒗裂腹鱼。
她说:“我会的。”
她在餐桌旁坐得笔直,问:“路迦和,我可以吃了吗?”
锅里的小酥肉完全熟了后,都浮在上面,已经烫了很久,她用筷子拨到碗里,等热气消散的途中问:“你呢?”
秦青葙馋得差点被口水淹没,早就忘了追问刚才路迦和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
桌上的锅口蒸腾着白色的一团雾气,香气弥漫,勾出人肚里的馋虫。
“你的选择呢?”
锅里淋过冷油,菜籽油打底,再放牛油,大火烧开,再转小火煮一小时,红油就翻滚上来。
“永不后悔。”他目光坚定,而她喜欢这样的目光。
路迦和把香料装袋封口,再用小木槌敲碎,放进牛骨高汤里。
“包括喜欢的人吗?”她想起那一晚投了骰子之后,路溪之对她说的话,让她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在灌了不少酒后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
“哪里素净,红得发紫的一朵。”路迦和眉毛一扬。
“是的。”
“是了,太素净了。”秦青葙眯着眼睛看向路迦和,无比怅然地说,“所以我想过改名字,叫秦浩南。”
秦青葙有些不开心,淡淡地“嗯”了一声,杯里的酒又见了底。
好久之后,秦青葙才想起来,她只告诉小人儿自己的名字,却忘了问他的名字,也忘了告诉他,剪了头发的自己也不像陈浩南,却圆了少年时代的一个英雄梦,虽然就是屁股有点疼,她老爹下手也忒狠了。
路迦和发觉她问话的时候耳尖发红,得到答案脸色却变白,他后知后觉地思考她问这句话的缘由,好像在一瞬间捕捉到什么。
三块钱剪一次头发,三块钱也能吃到六根老冰棍,于是秦青葙觉得自己动手剪才最划算。最后的结果是,她顶着狗啃的头发被妈妈拎到理发店,修了个寸头,被同学笑了快半年。
可少女的心思如夜间的风,虚虚渺渺,以为抓到了,可又在这一瞬间从手心里溜走。
小人儿笑得前仰后合:“是个好名字。”
“为什么这么问?”
小人儿回去翻字典,翻开1998年版本的《新华字典》,看见“青葙”一词旁配的插图是一朵鸡冠花。
为什么?
小人儿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来来回回念了几遍,觉得很好听,又听说青葙是中药里的一种,就更觉得神奇。
秦青葙心里叫嚣着,因为喜欢你,还能因为什么?
小人儿低低地哼了一声:“名字是好,人却是笨蛋。”
她手中的筷子抵在碗里,因为用力,支点滑向一旁,发出清晰的摩擦音。
比起抓住苏阿细还是当大哥更重要,秦青葙满门心思地想着怎么更像陈浩南。她朝着岸边跑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转过身对他说:“那个,我叫秦青葙,中药里的那个青葙。”她抓抓头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那个谢谢你,我要去剪头发了,下次见。”
她觉得自己的意图有些昭然,掩盖性地摸摸鼻子:“我最近在研究酿酒。”
秦青葙龇了龇嘴,被重重地打击了。她扔掉手里的螃蟹,扯了扯自己束起来的马尾,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她迎着路迦和的目光,说话有些磕巴:“比如说……嗯,烈酒,哦,还有米酒……”她努力回想自己擅长的,“比起烈酒,米酒更接近人的味觉本能,它源于谷物的香甜,是人对于美和爱的最初想象和向往。”
小人儿看见她后第一反应是转身就走,可顿了一下又回过头来。这次,小人儿说话很流利,他冷冷地看着她:“陈浩南没你这么长的头发,你一点也不像。”他没等她说话,又道,“上上下下,哪里都不像。”
说完,她眯着眼又嘬了一口酒。
在瑞县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两人隔了一条两三米的小河沟。小河沟水很浅,秦青葙正蹲在水里,看到小人儿后,她站起来,手里正拎着一只螃蟹,她只顾着看小少年,手被螃蟹夹住了也不管不顾,只高兴地冲他喊:“苏阿细。”
路迦和蹙着眉认真琢磨,想了一会儿:“那为什么你抱着一坛烈酒在喝?”
秦青葙点头。她走在最后,进屋的时候朝身后望了一眼,她的苏阿细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跺跺脚,她还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呢。
“够劲儿呀。”秦青葙说得无比认真,“刚才那是营销手段嘛,总要说得天花乱坠才好。”
秦树明满意地点点头,拍拍秦青葙的头:“走,进屋去。”
喝醉酒的秦青葙很是诚实。
走下车的秦树明睨了她一眼,她忙朝着车的方向跑了几步,也没再为难小人儿。她走到自家爸爸妈妈面前,笑得很甜:“嗨,秦先生、秦太太,一天没见,我很想你们。”
她说话的时候,微眯着眼睛,调整着焦距,还没怎么吃菜,但半缸酒已经倒进肚子里。
秦青葙觉得很没面子,她想着自己已经八岁了,到了可以叛逆的年纪了,该说“喊什么喊,老子就不过去”。她心里这么想着,头也跟着昂得很高。
路迦和把这坛酒移到自己这边的时候,她还起身去抢,没抢到便撇了撇嘴:“路迦和你讨厌。”
秦树明喊了一嗓子:“回来写作业!”
“为什么讨厌?”
爸爸妈妈回来了,她立马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拨了拨刘海,朝着摇下车窗的爸爸露出甜甜的笑。
她脑袋有些涨,手抵着太阳穴揉了揉:“你抢我的酒就是讨厌。”她生气了,“我不喜欢喝酒。”
秦青葙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她听到了熟悉的“嘎吱”声,忙停止动作,脑袋机械地往后转,是爸爸的车。
说不喜欢喝酒的人,趁着路迦和不注意,抢了酒瓶子,对着瓶口,又是咕咚一口。
那些孩子纷纷响应。
路迦和失笑,把菜朝着她的方向又推了推。她闻到香味儿,不舍地放下酒杯。
“我们都罩着。”
“小酒鬼!”路迦和说。
“对,是大哥的人。”
她反驳道:“我不喜欢喝,我喜欢酿酒。”
小人儿没想到跟母亲一起出个差,会遇到一只无赖的皮猴子。他气得满脸通红,却只会骂“不要脸,流氓,神经病”一类的话,可这种话对秦青葙来说,根本造成不了半点伤害。她指着小人儿,对着一帮半大不大的孩子说:“这是我的苏阿细。”
“你知道吗,路迦和,”秦青葙喝得有些多,大舌头了,“酿酒的人最重要的是耐心。”她右手握起来,捶了捶桌子,“就像我,我也耐心,我每天把稻米放在蒸笼里煮熟,把每一粒稻谷都变成米饭,变成一朵朵棉花一样的形状,”她用手比画出来,“就像这么大的云朵。”
旁边的人跟着起哄。
“我还要把正好的稻米摊凉,把准备好的酒曲按比例拌匀、发酵、蒸馏提纯,比对勾兑,”她吸吸鼻子,“每一天都做一样的事情,我不是不喜欢,但是我有更喜欢的,我喜欢……”她看着自己的手,却不再往下说了。
小人儿留着刘海,软软地搭在额前。秦青葙又说道:“这么长的头发,像个小姑娘一样。”说着说着,她突然瞪大眼睛惊讶道,“你不会就是个小姑娘吧?来,把裤子脱了让我们看看。”
秦青葙看起来很忧伤,好像酒精这种东西总能催发埋在人内心深处的情绪。
她又凑过去,捏住小人儿的脸扯了扯,感叹道:“真软。”
她说累了说饿了,酒壮人胆地使唤路迦和:“多烫一点菜。”
秦青葙也没仔细听他说什么,但是她对好看的人格外宽容,她嘻嘻哈哈地说:“别生气别生气,我罩着你,小小……小结巴。”
路迦和拿着公筷朝锅里拨着牛肚,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好。”他把牛肚捞起来放进秦青葙的碗里。
小人儿第一次遇到这种不讲道理的人,他甩开她的手,怒目而视:“谁……谁是苏……苏阿细,我……我是路……路……”
她却竖着眉,挑剔道:“就烫了这么两下,就给我吃,没熟会拉肚子的!”
哟,还会骂人,有些脾气,她喜欢。于是,秦青葙拦住他:“苏阿细。”她学着电视剧里纨绔少爷的样子,随手在小人儿手背上拍了拍,表示自己很满意。
“牛肚不能涮久了。”路迦和很耐心,他的声音像冷冽的清泉、鼓楼的钟声,声声入耳,敲在秦青葙的心上,心里好像起了火花,怎么也扑不灭,反而越烧越旺。
小人儿再瞪她:“神经病!”
秦青葙眼睛里恍惚朦胧的路迦和幻化成两个小人来,一样的眉眼,而后又重叠在一起。
哟,还会说“成语”,秦青葙更是满意,单方面决定:“你当我的苏阿细吧!”
“嗯,牛肚不能涮久了。”她跟着他的声音在念。
小人儿瞪了她一眼:“没皮没脸!”
“来,这个给你吃。”路迦和把烫好的香菇放进她的碗里。
她从树上跳下,晃到小少年面前,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吹了声口哨,总结道:“我说,你长得挺好看的嘛。”
秦青葙的筷子放在一侧,她没有去拿,嘴里念着一样的话:“来,这个给你吃。”
好看!跟苏阿细一样好看。秦青葙起身,踩在枝丫上,居高临下地瞅着小人儿,越看越满意。
她在学他说话,像只小鹦鹉一样。
那小人儿控诉道:“你下来给我道歉。”他额前搭着刘海,眼睛亮得像河面被阳光照耀反射出的波纹,嘴唇薄而红润,脸颊鼓鼓的,像个包子。实话说,这长相让他说话显得很没有气势。
路迦和说一句,她便紧跟着重复,她觉得好玩。
小人儿七八岁的样子,跟她差不多大,只不过男孩长个子晚。
等路迦和不说话的时候,她还一脸费解地瞪着他,不乐意。
她朝树后一看,一个粉嫩嫩的小人儿,捂着脑袋,眼里含着一包泪,瞪着她。是被她丢的石榴砸到了的小人儿。
喝醉酒的秦青葙连皮肤上都浮着一层粉红,执拗地等他再开口说话。
“哎哟——”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路迦和乐了,笑出声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掰了一个树上结的石榴,尝了一口,涩得很。她颇为嫌弃地看了一眼手里的涩石榴,然后随手把涩石榴朝后一丢。
秦青葙跟着学他笑,可是不太像,她又一遍遍地轻声笑。
这一天,她跟往常一样,坐在石榴树的枝丫上,晃着腿,对着“小弟们”说:“大哥我最近很是惆怅。”
喝醉酒的秦青葙居然还有这样一面。
可陈浩南有好看的苏阿细陪着他,她却没有,她苦恼了很久。
他伸出手扯了扯她的脸蛋,动作极轻:“小呆子,你不要笑了。”
陈浩南每天带着一帮人抢场子赚大钱,秦青葙打量了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拎刀有些吃力,不过前几天刚带着小弟们捡了蝉蛹,她掰掰手指,一共卖了两块五毛钱,也算得上是巨款了,能吃上好几根老冰棍呢,她很满意。
秦青葙立马冷了脸蛋,拍开他的手,端坐着。
被点到名的人,赶紧抬起手背在鼻子上蹭了蹭,乖乖地吸了吸鼻子。秦青葙满意地点点头,她觉得当大哥的感觉真不错。
“你……”她身子晃了晃,路迦和连忙扶住她的肩膀。
秦青葙有段时间特别迷恋陈浩南。陈浩南有着一帮兄弟,秦青葙看着围着自己的一帮小弟很满意,她跷起二郎腿:“哎哎哎,你,对对对,就是你,把鼻涕擦擦。”
她刚一坐好,就继续刚才的话:“小呆子,你不要再笑了……”她皱皱眉,掰掰手指,“好像多了一个字。”她眉毛皱得更深了,摇摇脑袋。
外公是个老中医,在当地名望很高,一帮跟秦青葙差不多大的孩子就把秦青葙当成孩子王。
这样的秦青葙痴痴的,一点都没有平日里的机灵劲儿,但还是那么可爱。研究表明,越喜欢一个人就越看不见她的不好,目光所及都是好,路迦和觉得今天的自己比昨天更喜欢她,他想到老的那一天,在他眼里,秦青葙一定会是这世上最可爱的老太太。
瑞县四面环山,中间是河,秦青葙的日常就是钓虾、摸鱼、抓螃蟹,还有当大哥。
路迦和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突然极轻地弯弯嘴角:“秦青葙,我喜欢你。”
秦青葙在家时还好,一到寒暑假,去外公外婆住的瑞县过长假,简直就是放飞自我。别的孩子都去少年宫,学各种特长,可秦青葙不,她每年都是把重重的书包背过去,过完假期,再原封不动地背回家,开学前两天再狂补作业。
她微倾着头,一双眼睛睁大了看他,像是思考。她觉得他说的那个名字真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但是想不起来,她眉头皱在一起,但半晌眼睛一弯:“秦青葙,我喜欢你。”
从小到大,这个名字总被人夸是个好名字,可是秦青葙觉得这个名字起得一点也不贴近她本人。要是光看见这个名字,估摸着叫这个名字的姑娘,有着书卷气,搬着小板凳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当个乖孩子。
路迦和更乐。
她撇撇嘴:“哪里好了,我觉得太素净。”
她托着脑袋,一副等他表扬的样子,可爱极了,他心里一动,这一次他掰正她的身子,正视她的眼睛。他说:“路迦和,我喜欢你。”
秦青葙一时有些捉摸不准,他是在夸她的名字好,还是说这一味中药好。
这一次,秦青葙的眼睛亮晶晶,她听到这个名字突然很认真,从善如流道:“路迦和,我喜欢你。”
可路迦和的下句话是:“青葙很好。”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这个她知道,她外公是中医,她的名字是外公给她起的。
这一次她没有再等路迦和说什么,她继续说:“如果你是法官,我是犯人,我当场就认了自己犯的罪行。”
青葙子,味苦却明目,也是一味中药。
世人皆有罪。
他说:“二月抽青苗,生平谷道旁。”
你与我同谋。
他念的是她的名字。
她有什么罪行,贪婪,对他的贪婪。
路迦和正核对着香料,突然侧过身对她说:“青葙。”
路迦和神色变了变,他靠近她,手拨开她的头发:“你喝多了,秦青葙。”
“都是中药。”秦青葙眉毛抖了抖,“好吃的中药?生吃?”
她半眯着眼睛笑,笑容沉淀在眼里,蜜枣糕的甜。
可是路迦和却看向她,一脸无辜地说:“我在说这些香料。”他指过去,“香叶、山柰、草果、陈皮、丁香、豆蔻、八角、桂皮,好吃。”
他俯下身,眸色深深:“喝多了会被狼叼走的。”
“哎,我说……”秦青葙的侥幸都掉在地上碎掉,准备辩解什么给自己找场子。
“就像这样。”他的手支起她的下巴,挑起来,拇指在她嘴唇上摩挲。秦青葙的唇很薄,带着棱角,嘴角上扬,笑起来弧度更大。他突然用力了几分,秦青葙的眼眶立马就红了,手指扯住他的袖子,控诉地看着他,嘴里嚷嚷:“疼……”
路迦和的这种行径,就像是上学的时候男孩子对待前座心仪的小姑娘,明明喜欢她,却偏偏要扯松她的马尾,惹恼她,看她怒目而视的时候,心里却为接近了她而欢喜。
“谁让你忘了我。”他语气恨恨,动作却轻了。
“哦。”路迦和转回去,背对着她,小声说了句,“好吃。”他说“好”字的时候,发的第四声,唯恐秦青葙听不到,说完还轻咳了一声。
秦青葙的衣袖上绣着一只梅花,是衣服上原本就带着的,先前只觉得好看,可等路迦和离她这么近的时候,却觉得这朵花是从他心上长出来的,一路蜿蜒,将他紧紧缠绕住。
“哎,没什么。”秦青葙摆摆手,尚存最后一丝侥幸。
他笑得更深,把她的下颌抬得更高,然后倾身吻了上去,从她的眼角开始,分分寸寸,设下诱惑,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怎么了,秦老板?”路迦和憋住笑,转过身,面色淡然,哪里还有刚才的一丝笑。
“就像这样,被别人,乘人之危。”
“喂!”她有些羞恼,伸出手点点他的肩头。
喝醉酒的秦青葙只觉得全身都在发烫,只觉得面前这个人真真好看,嘴唇也湿漉漉的,像Q糖一样。她咬咬唇,有些踟蹰,但最后还是扑上去,下了蛮力咬住他的嘴唇。
红艳艳的汁水流进容器里,秦青葙嗜辣,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可是嘴里仍在不停地分泌唾液,她吸了吸口水,声音有些大。她瞄了路迦和一眼,见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舒了一口气,却又看到他肩头微微发颤,他在笑她。
路迦和“嘶”了一声,一手扶着秦青葙,一手摸着受伤的嘴唇,火锅被碰到地上,彻底不能吃了。
这些辣椒被放在一个玻璃器皿中,用热水浸泡二十分钟后,小火煮干,再用榨汁机打碎,就是糍粑辣椒。
始作俑者还揉揉眼,抱怨着Q糖一点也不甜。
她狡辩道:“我买的都是一串串的,不像现在这样。”
路迦和恶狠狠地揉了揉秦青葙的头发,帮她擦了擦脸之后,把她丢进她的卧室里。秦青葙滚进软软的床上,舒服地哼了哼,往枕头处拱了拱,看见面前有个人影。
秦青葙摸摸鼻子记起来了,当时超市摆放着一排辣椒品种,她每样都挑了一些。
“谁在那儿,烦人!”她顺手把床头的面膜盒扔了过去,咂咂舌,“去去去,挡住我的光了。”
路迦和刚准备落刀,听见她问问题,停下手里的动作,一一介绍道:“灯笼椒、七星椒、二荆条。都是你买的。”他看向她,特意指出是她买的。
秦青葙在床上滚了几遭,发现那个没眼力见儿的人还站在原地,不满地使唤道:“去,去给大爷我关上门,碍事的家伙。”
“这是什么?”她指向一旁的玻璃器皿。
碍事的家伙表示自己一点也不生气,只是重重地关了门,躺在自己床上。
路迦和做事太认真了,秦青葙无聊地抬起右腿,晃了晃。
嘶……这一下还真是重,流了不少血,路迦和擦完药,放心不下,又转回去,帮秦青葙脱了鞋盖好被子,蹲下身,掐了掐她的脸:“小没良心的。”
秦青葙手臂撑在桌子上,听到他的话,忙把面前剥好的蒜瓣捧给他。
一觉睡到大天亮的秦青葙捧着一碗关东煮跟邻居阿扎聊得正欢的时候,看见路迦和买完菜从门口进来,他脸上青紫了一块,嘴巴也破了块皮,便顺口打趣了一句:“嘿,路迦和,你被哪个阿夏(在泸沽湖当地,一般指对女性的称谓,但男性说‘这是我的阿夏’则意味这是我自由恋爱选择的永远爱人)咬了一口,真是好烈的阿夏。”
路迦和伸出左手:“蒜瓣递给我。”
路迦和抬手蹭了蹭嘴角那块红肿,睨了两人一眼。泸沽湖还是走婚习俗,看对眼了不论男女立马就能展开攻势,这个阿扎这周已经是第四次送关东煮来了,路迦和看他很不顺眼。
他切完生姜的最后一片,拇指从刀侧抹过,粘在刀面上的几片姜片顺势掉落在案板上。
“出门摔了一跤。”路迦和没好气地说。
他连切配料都厚薄一致,左手按稳食材,右手垂直下刀,腕部发力,切一刀后,左手中指的第一个关节朝后退几毫米,再次下刀,心里像有把精准的尺子,分毫不差。
秦青葙笑得幸灾乐祸,龇牙咧嘴道:“哎呀,你这小身板,要多学学我,多吃饭多吃肉,强壮之后哪能出门被磕到。”
路迦和切菜途中没说话,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两只手上,上半身微微前倾,离案板一拳的距离。
“关东煮好吃吗?”路迦和理所当然地把阿扎挤到一旁,把新鲜的蔬菜放在旁边,硬生生地把阿扎隔出很远的距离。
可是说实在的,她帮不了什么忙,就在一旁递递菜还有些手忙脚乱的,可是路迦和没露出一点的嫌弃,这让她更觉得路迦和是个新时代的好青年。
“好吃呀!”邻居阿扎做的关东煮跟外面摆摊卖的完全不同,这份关东煮的底汤是泸沽鱼高汤、酱油、砂糖和味淋调制而成,汤色稍浓但咸鲜可口,配上了柚子、胡椒和芥子,味道又酸又甜又辣,食材以根茎类蔬菜、魔芋、豆制品和鱼肉糕为主,每种食材入锅的时机都经过了细致的处理。
秦青葙酿酒数一数二的好,可做饭却是凑合,除了蛋炒饭和西红柿面以外,没有拿得出手的菜,这会儿听到要吃好吃的,干劲十足。
秦青葙这几天已差不多把关东煮的精髓学到手,她把重点都行行列列地标记在本子上,她想在路迦和走之前能做给他吃一次。她把碗送到路迦和面前:“肉丸好吃,蔬菜也好吃。”
“哎,来了来了。”秦青葙眼睛明亮亮,几步凑到他身旁,“吃辣的,只要辣的不要清汤好不好?”
有这么好吃吗?阿扎做的关东煮就好吃到让她眉开眼笑?路迦和面色更冷,阴恻恻地朝她笑了一笑:“是吗,蔬菜很好吃,我也觉得。”
“做火锅吃。”路迦和擦干净了手。
秦青葙不禁打了个寒战。
“吱。”
路迦和保持微笑:“还不去酿酒?看看都几点了。还有你,”他转过身对阿扎说,“你怎么还在这儿,挤死了,没见这空间这么小吗?”
“来,给我打个下手。”
秦青葙觉得路迦和不开心了,反思了自己作为老板的确有些好吃懒做,于是跟阿扎道了谢,赶紧扭过头抱着刚买回来的新鲜米进了酿酒房,回过头就把这件事忘了。
秦青葙有些有气无力地回:“吱。”
阿扎抱着剩下的一碗关东煮傻傻地站在原地,咧着嘴看着秦青葙的背影。
秦青葙“噫”了一声,没好气地收了手里的瓜子,站起来拿了毛巾扔给他,可屁股还没挨回板凳,他又喊:“秦老板?”
“有什么好看的,”路迦和挥手赶人,“我们要营业了。”态度很不耐烦。
“手上太湿,等会儿会把水滴得到处都是,还要拖地。”他说得诚恳。
阿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走就走。”他依依不舍地往酿酒房看了几眼,又转身把剩下的关东煮塞进路迦和手里,“很好吃的。她都说很好吃,你吃你吃。”阿扎的汉人老师说“爱屋及乌”,连同乌鸦也喜欢,所以质朴的阿扎觉得喜欢秦青葙,要连同脸色冷冷的路迦和也一同喜欢。
偏偏他的理由还很充足——
路迦和随手就把盒子放在一边,可这香味即使隔着袋子也源源不断溢出,于是等阿扎一走,他拾起筷子,夹了一片生菜塞进嘴里,整片菜叶上都是鲜美的汤汁,弥漫在舌尖味蕾上,他眯眯眼,忍不住夹了第二片……
路迦和这人总是这样,好像总见不得她闲下来,明明毛巾就在他面前不远,却要使唤她。
路迦和吃掉了整碗关东煮,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秦老板,把毛巾递给我,谢谢。”
“难吃死了,就想用这么难吃的东西把秦青葙哄骗走?”他嫌弃地扔掉塑料碗。
秦青葙嗑着瓜子,嘴里含糊道:“怎么了?”
而后一周,酒馆的食谱是水煮白菜、水煮土豆、水煮胡萝卜,连一块肉都没有。
路迦和默了默,过了半晌才说:“秦老板?”
秦青葙喜欢吃肉,喜欢吃鱼,于是,她在餐桌上以消极进餐抗议。
“嗯,多喝开水,路迦和。”
路迦和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吃饭的途中抽出空来点评一句:“这道菜我可是一滴油一块肉都没加,水煮的蔬菜,健康。”
对比肺部中枪的冲击力,秦青葙觉得嗓子不舒服实在是小事,她“哦”了一声低下头做自己的事情,她说完后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是不是有些冷淡,于是补充道:“多喝水。
他还问:“怎么不吃?”顺手夹了一堆白菜堆在她的碗里。
“嗯,嗓子痒。”
“我克扣过买菜的钱吗?”秦青葙问。
秦青葙已经回到柜台前坐着,怀里抱着一袋瓜子,忙里偷闲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嗓子不舒服?”
“没有。”
他清清嗓子,预备说出豪言壮语。
“那为什么没有肉菜?”秦青葙拿筷子在碗沿磕了磕。
水管没关,水流得欢畅,直到盆里的水满了溢出来,路迦和才后知后觉地关上水龙头。
路迦和笑:“你不是说喜欢吃蔬菜嘛,吃素有益健康。”
可是这没什么丢人的,他是男人,男人就应该主动些,比如把她压在墙上,告诉她:“嘿,我喜欢你,你得跟我走。”接下来就是强吻过去,吻到她心慌慌,再扛回家。叽叽歪歪、徐徐图之的,像个什么样。
秦青葙默了默,好像明白了什么,之前夸阿扎,路迦和这个小气鬼不乐意了。她嘀咕道:“小气鬼。”
现在很糟糕,他觉得秦青葙还没有做什么说什么,他就开始节节退败,只差拿了白旗认输。
“呀,小气?”路迦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可是前不久还遇到了一个去我家偷苹果的小贼,我都没有同她计较。”
可是秦青葙不同,小姑娘娇得不得了,让人想去小心地对待。路迦和忽然有些无措,只想把小姑娘托在手心里娇养。
“那还能怎么样?还能把人揍一顿?”秦青葙贱兮兮地挑衅。
他向来跟穷凶极恶的被告或者愁眉不展的原告打交道,没交过女朋友,身边也都是大老爷们,包括他自己,虽然收拾妥当,但是奔波案子,免不了风吹日晒,算不上白。
他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饭嚼碎吞下去,才说:“你在这里生活这么久,也该知道,泸沽湖人家夜不闭户都没贼,是因为过去在这里盗窃会被砍掉双手的。”
他碰触了一下她的指尖,那种柔腻的触感让他失了神。
“有这么严重?”秦青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路迦和低下头看她的指尖,她没留长指甲,顺着指尖圆润的弧度,剪得平整,粉粉的红,他想握住她的手,也这样做了。
“当然。”他点点头,继续说,“当然,在现代这属于私刑,是违法的,但在法律的界限里,偷苹果这种事还是能大惩小戒的。”
成年人的世界里就没有“容易”二字。她知道,都知道,道理她都懂,可就是心疼他,这里山好水也好,她永远是他的秦老板多好。
“就几个苹果而已,上升不到法律吧。”秦青葙咧咧嘴。
路迦和没听见。
“你是在质疑一个律师的专业知识?”他挑眉。
她伸出手指在他受过伤的地方停留住,问:“还会疼吗?路迦和。”没等他回答,然后又小声地自言自语,“我很疼呀,路迦和。”她声音很低,几乎闷在喉咙里。
秦青葙知道他在逗自己,不太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你吓我的,我知道。”
她离他很近,茶香又在她的鼻尖处弥散开来。明明这茶香单独闻起来是冷冽的味道,可是混合了路迦和的味道,竟有种和煦的感觉。
路迦和眼神落在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上,皱皱眉:“你当我在开玩笑吗?”
秦青葙很难见到路迦和孩子气的一面,可对他那句“我来保护秦老板”满心欢喜,他说什么都对,于是她说:“好好好,你保护我。”
秦青葙心里思量了一下两个人的交情,除了自己暗恋他这件事,好像真的没了交情,而且,她还贪污掉他的银行卡、饰品,还使唤他做些杂活,最后,还对他做的饭菜挑三拣四。
“不对。”路迦和先是皱起眉头,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是我来保护秦老板。”他眉目舒展开,点点头,“这样才对。”
她对住他的眼神,哆哆嗦嗦地说:“难道不是?”
她纤瘦,从腰肢到脚踝,都是柔软,盈盈可握的弧度。说到这里,她自己都想笑,于是不安分地调戏道:“快快快,躲进姐姐的臂弯里。”
“当然不是,如果我心情不好,认真跟你打这个官司,你可能要赔上这个酒馆。”路迦和笑,“我就翻身做了主人,除非……”他顿了顿,“除非我心情好,愿意私了。”
她在他的眼神里挺直了腰板:“用我这高大魁梧的身躯为你遮风挡雨。”
“那你现在心情好不好?”
路迦和打量了一眼她的小身板。
路迦和笑得好看:“不好。”
她义薄云天地说:“路迦和,所以你要跟着我发财,让我这个秦老板罩着你!嗑瓜子,追英剧,避开那些风风雨雨。”
“……”
秦青葙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咬牙切齿,可眼神却软了几分。
他继续吃着饭,还张罗着让秦青葙多吃点。他笑得灿烂,秦青葙就知道,他是吓自己的,他就是个锱铢必较的小人,摆明了让自己讨好他。
路迦和有些哭笑不得。
秦青葙很生气,她这么一个有尊严有追求的新时代好青年,怎么可能如他所愿,不就是吃素嘛,哼,她决定抗争到底。她张张嘴,肚子也随之“咕噜”一声。
秦青葙硬生生地把话音转了个弯:“便宜你了。”
她默默地夹起一筷子菜,扬起笑:“今天这菜真好吃呀。”
所有的苦难都是勋章,加冕她的英雄。
果然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抗争“帝国主义”也要先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出声反抗。
那会儿的他比现在稚嫩得多,轮廓也没有这么分明,唯有眼神不变,黝黑、分明且执着。那时候她就知道,那些话不仅仅是他写在纸上的。
不过幸好秦青葙有油炸小鱼干,她要自食其力,反抗万恶的“帝国主义”。某晚,她下楼从厨房冰箱里搜罗出一袋冷冻小黄鱼,解冻之后,油炸烹饪,炸得脆黄鲜香,给了适当的盐,再撒点孜然粉,简直酥掉了整只舌头。她心满意足地吃了一整盘,吮了手指,拍拍肚子。吃完后,她把余下的小鱼干又妥当地塞回冰箱里。
秦青葙站在太阳底下,后背的衣服湿了一片,贴在皮肤上很难受,可是她仍站在原地,直到听完他说的最后一个字。
这才叫生活,这几天少了油水,虽然额心的痘痘下去了不少,可是没有油炸没有肉的生活能算得上完美的生活吗?秦青葙掰掰手指,心里盘算着,那剩下的小鱼干还能吃上三天。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点评:“材料作文、议论作文开头都要写得吸引人,有张力,你们应该多学学人家路迦和……”
她上了楼,踏上最后一层楼梯,陡然看见一个黑影。
老式的吊扇在上头吱呀响,窗外是蝉鸣,他拿着试卷,朗朗地念:“我会选择一样终我一生也绝不怀疑,绝对不会质疑……”那些漫不经心在少年脸上散去,说到最后,他的眼神没有落在试卷上,他目视前方,“绝对不会动摇的东西——法律,这是一种绝对的信仰……”
“呀!”她轻轻呼了一声。
她立马停住脚步,虽然站的地方太阳直射,但她仍站得不偏不倚,因为这个地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路迦和。
壁灯“啪”的一声亮了。
他站起身,抖开卷子,动作漫不经心。
她看清楚人,忙拍拍胸口:“吓了我一跳。”
她突然想起那一天,她抱着厚厚的作业本经过他的教室,听到老师点他的名字:“路迦和,你来念一下你的作文。”
“你去做什么了?”他半靠在墙上,灰色家居服的领口微敞,能看见流畅的身体线条,一分一毫都是完美的细节,蓬勃又有生机。看起来比小鱼干还好吃,秦青葙想。
以她对他的了解,路迦和一定会说“对啊,骗你的”,然后两人哈哈一笑,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她侧过身子,缓了缓,这才恢复了正常。
她嘴巴动了动,说:“路迦和,你为了赢我真是下了血本!编……”顿了顿,她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那后半句是“编出了这么一个故事”。
“去厨房喝了一碗水。”
路迦和看到她这样子,很想说,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疼了。
路迦和眼神在她油光发亮的嘴角巡视了一番:“哦……”
秦青葙倒吸了一口气,小脸整个纠结在一起。
秦青葙做贼心虚地“啪”的一声又把壁灯关了:“那晚安。”
这件事秦青葙不知道,因为她认识的人里没有谁跟路迦和有过深的交集,她也无从得知,只知道他念了法律,出了国镀了金又回了国,在一些难缠的官司的胜诉律师一栏中经常看见他的名字。才几年工夫,他已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知名律师,可就算是天才,想要不泯然众人,也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她能想象他的不容易,可没想到这个职业还会伴随这么高的风险。
第二天,等秦青葙起了床,看见路迦和在门口逗猫。
路迦和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略微想了想:“帮人打了官司,结了仇家,让子弹打进了肺里。”他的手还是湿漉漉的,所以只隔空比画了位置,说得平淡。
那是邻居家的虎皮猫,它在门口转来转去,尾巴高高耸立,尾尖轻摇,挨在路迦和脚边磨蹭。它有着独特的斑纹,可爱极了。
秦青葙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看他们男人,永远不知道大姨妈有多么可怕。她有心阐述一下女人是有多不容易,于是问道:“你这辈子最痛的经历是什么?”
路迦和蹲着身子,后背朝着秦青葙,对着虎皮猫说:“咪咪,来,给你吃肉。”
路迦和好奇地接了句:“真的……有那么疼?”
秦青葙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心想,路迦和真是一个有爱心的男人,很温暖。
秦青葙默默地对比了自己的手,咂舌道:“真是羡慕。”她叹了口气,“我们女生大姨妈受点凉就会疼得不得了,疼得脸色苍白,还有的人疼得晕过去。”她表情丰富,很有渲染力。
这种感觉在秦青葙闻到一股油炸小鱼干的味道时戛然而止,她脸色一变,冲了过去。
“大学的时候,我们男生经常洗冷水澡。”路迦和说,“都习惯了。”
路迦和手中装小鱼干的袋子已经空了,虎皮猫伸出舌头把路迦和掌心里最后一条小鱼干舔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喵”了一声,一眼都没瞧秦青葙。
“等会儿再洗,路迦和。”她声音软软糯糯,有着宴河山水养出的风情,此时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水凉。”
一条小鱼干都不给自己留,超市早在一个月前就断了货,一直都没有补货,她的零食!秦青葙磨磨牙:“你……”
秦青葙关了水龙头,反手撑在琉璃台上。
路迦和听到声音满脸惊讶地回过头:“你起床啦?”他伸出手指了指在自己脚边蹭着的虎皮猫,“你瞧多可爱,是不是?”
房间里是热水器,加热的开关刚打开没多久,热水还没下来,此时水管里的水还是冰冰凉的。路迦和抬起手臂拦住秦青葙的动作:“还凉得很。”他的手浸在水里,一面说着话,一面清洗着菜盆里的蔬菜,水纹荡开,看不太清楚,可偶尔手指抬起的瞬间,仍能感觉出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
肥肥胖胖,肯定是肉吃多了,还摇着尾巴,简直谄媚!秦青葙心想。
她有些尴尬,遮掩道:“我来帮你试试水温。”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路迦和。
等路迦和投来询问的眼神,她才收回手。
路迦和浑然不知,还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总结道:“你最近气色不好,要多吃点饭,不要连我这小身板都赶不上。”
她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
很想蹭一蹭,再打个滚。
秦青葙是真觉得,男神和肉不可兼得。
很软。
舍男神而取肉,才是人间正道。
秦青葙忍了一会儿还是蹭了过去,她手指微微蜷起,只伸出了食指和拇指,偷偷地扯了扯衣服边细软的羊绒。
几天后,里格一户人家的儿子举办丁礼。丁礼是成年仪式,酒是在秦青葙这儿买的,也邀了秦青葙参加。
路迦和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他挽起袖口对着水管洗手:“好的,秦老板。”藏青色羊毛衫的袖口翻了两层,最外边是绒绒的毛,让人感觉很温暖,就像冬日暖阳,就像路迦和的笑,就像路迦和。
丁礼上有晚宴,请的都是当地大厨,鸡鸭鱼肉,想想就流口水,秦青葙打算一个人去,哼,才不要带路迦和去吃肉!
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喊,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应。
可是,丁礼的夜晚是有篝火晚会的……秦青葙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路迦和。他左手搁在桌上,右手指尖轻抵在书页上,正专注地看着。
秦青葙很喜欢喊他的名字,路迦和路迦和,真好听,怎么都喊不够,后来喊了一辈子都没有厌烦。
秦青葙看着他发了会儿呆。他像是感受到这道视线,右手放下来,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大约是可以的。”她忽地闭上嘴,咬住了舌尖。她不应该说出这句话的,好像落了下风,于是她装出恶狠狠的样子,瞪圆了眼,“路迦和,可是现在不按时做饭是要扣工钱的。”她嘀嘀咕咕,“路迦和,你不好好存钱以后没钱娶媳妇儿的。”
秦青葙回过神,问:“路迦和,你去过篝火晚会吗?”这么善良的自己打算大发慈悲地带他去见见世面。
她对这调侃感到赧然,剧烈跳动的心在不断地提醒她,那个叫作“爱”的东西正茁壮成长,枝繁叶茂。
“没有。”他眼睛盯着书,头也没抬,“都有谁去?”
他笑的时候,薄唇会弯起好看的弧度,最后一丝的距离感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隔壁阿扎,还有卓玛、二车、独只……”她很认真地回答,把能记得的名字都说了说。
他朝洗漱池的方向走了几步,一边挽起袖子一边朝她笑:“那如果撩到老板,是不是就可以跷起二郎腿,闲嗑瓜子,什么都不用做了?”
又是阿扎,还放在第一个说。路迦和心里冷哼,那个讨厌的阿扎。他“嗯”了一声,很是冷淡,很是敷衍。
“好的。”路迦和的心情很好,答应得很利落。
秦青葙也没了说下去的欲望,收拾完东西就打算出门,他这么冷淡,她不开心了。
她起身的时候,耳垂上的珍珠也会跟着晃,晃出一圈一圈的光晕,晃得动人、耀眼,晃到路迦和心里,然后孕育出更多的情愫,云烟弥漫。
“干吗去?”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问了她一句,这一次他把书放下来,整张脸露出来。
秦青葙有些失落。她垂下眸,只过了几秒,又抬起头,伸手推搡着他的肩膀,没好气地说:“路迦和,别以为夸我就可以逃避干活,想得美,快去做饭!”
秦青葙今天穿了针织浅色鱼尾裙,裙摆一圈银色的鳞片,外面是亚麻灰的羊毛披肩,既保暖又好看。
路迦和故意做出沉思的样子,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在夸过的那么多人里你最好看。”
“今天穿得很好看,去约会?”
路迦和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而后抬眼看她。她对上他的目光,整个人有着隐约的期待。
她心虚了虚,有点像被丈夫抓包的妻子。她摇摇头,怎么能这样想。她直起腰板:“去参加篝火晚会。”
她心中隐悦,却轻哼了一声:“你真会拍马屁。”她说完,却突然顿了顿,然后踟蹰地问,“你夸过多少人?”
“嗯。”
路迦和继续说:“秦老板,你真好看。”
秦青葙准备迈开步子继续走,可看到他悠悠看过来的眼神,似颇具深意。他说:“去吃好吃的,又多了油水,看来以后要多吃水煮菜,有益健康。”
“嗯?”秦青葙回过神。
秦青葙那一步迈不出去了,她犹豫了一下,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秦老板。”他的眼睛看向她。
他的手终于停止了敲击:“既然你这么盛情邀请,那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以免落了你的面子。”
路迦和的目光落在她微翘的睫毛上,湿漉漉的,像是混了初冬的寒气而浅浅润泽,莫名地让人心中微微发痒。他食指和中指夹着眉笔,笔尖朝下在两指间转了转。
秦青葙:“……”
秦青葙没有躲,转过身子看向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有些发怔,她双眸黑白分明,每当茫然的时候,便如稚童一样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