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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故来人(一)

笑着安慰别人,可一转身巨大的黑影便将自己彻底笼罩,苏锌无助又绝望地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开灯现在连月光都无法安慰她。

这世界上多的是一些我们无法用语言去解释的事情,苏锌现在无法得知事情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所以她更加无法解释,于是劝慰道:“你不要担心了,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会处理的。”

她将头深埋在两腿之间,以此来清空自己所有缭乱的思绪。疲倦和困意袭来,昏昏沉沉中有人向她走来,并紧紧地抱住了她那清瘦的身体,即刻把温暖和依靠通过那股强大的力量传送到了她的体内。

“真的吗?可是他告诉我,你将赔偿巨额的违约金是怎么回事,那歌不是你自己写的吗?唱自己写的歌为什么还要赔偿别人?”

她便借此安稳地进入了久违平静的梦乡。

苏锌看着眼前的人,此时此刻,她心中的歉意就已经能把她直接吞噬掉了,如果再去责怪她,缠绕着她的最后一丝希望就会破灭,她大概也会如同自己这样陷入某种囹圄之中吧。于是,苏锌故作镇定地安慰她:“没事,没有那么严重。”

小区里有一家做早餐的店,豆浆是用白色大瓷碗装的,油条和包子就放在锅笼里。青天白日的夏日清晨,榆树斑驳的影子刻印在乳白色的豆浆中,苏锌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早餐,即便食之无味,也必须要用此将自己填饱,这样才能有力气去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走到家已经深夜快接近凌晨,胡斯芪还蹲在门口,见她回来立刻奔过去,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满腔悔意:“对不起啊,苏锌姐,我本来是想帮你出名的,所以才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把你唱歌的音频传到了网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有人告诉我,你要因此赔偿什么违约金。”

“去哪儿,我送你。”她付完钱转身,便看到了一身西装革履、耀眼夺目的池少时站在她身后,微微笑着。

已经开始下沉的身体恍然间被谁推出了湖面,她笑着对司机说了一声不好意思,便飞速下车。直到呼吸到了这里厚重的空气之后,她才清醒过来。

“去过刀山。”这话,说出来是开玩笑,但其实根本就不是一句玩笑。

“小姐,终点站到了。”司机师傅扯着嗓子冲她喊道。

他不由分说便把她扯进了他的新车里,像是酝酿了许久才开口问:“苏锌,我们是不是真的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许,我该这么问,过去的五年里,在你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类似于重大的自然灾害,或者其他的。你,有没有失忆过?”

那就这样沉沦下去吧,最好沉入湖底,从此就长眠下去,不再牵挂谁,也不再思念谁,也不用对谁愧疚,对谁不忍,对谁怨恨。

“你是在拍电视剧吗?”苏锌无奈,“把我放到前面的公交车站台,我和你不顺路。”

苏锌还是和往常一样,坐着城市末班车回家。只是今晚她坐在车上,感觉自己已经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深渊里,越是挣扎就越是深陷。

“刺!”池少时突然刹车,扭过身仔细地端详眼前人:“告诉我,不要躲避。”

眼瞅着事态在慢慢升温,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苏锌电话又打不通,所以她只能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

苏锌叹了一口气,也扭过身与他面对面:“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非常肯定的语气,“过去的五年时间里在我身上并没有发生过严重到可以失忆的灾难。”见他一副接受不了的样子,于是语气稍作缓和,“若说见过,也许上辈子,我和你有什么血海深仇也不一定。”

可今天早上,她上传音频的网站里有人私信她,问她音频里唱歌的人是谁,刚开始她还以为苏锌会因此出名,心中一阵窃喜,便将苏锌的名字告诉了对方。不料对方留下一句“让苏锌等着赔偿违约金”就没有下文了。之后任凭她怎么发消息给对方,对方都不回了。眼瞅着音频点击量已经过了千万,转载量也不容小觑,所以即便是她把原文件删除,这件事的影响力也不会就此减弱。

“呵呵!”池少时轻松地笑了,“那你这辈子是来还债的吗?”

几周之前,她无意中发现她上传的苏锌唱歌的音频点击量过了百万,她本是非常兴奋地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苏锌,但那天正遇到池少时在门口截了苏锌去吃饭了,失落和稍许的嫉妒让她忘记了这件事。

苏锌趁机下车,临关车门的时候,池少时听得清清楚楚,对方语气肯定毫无感情地回答:“不,我是来报仇的。”

胡斯芪站在苏锌住的门口徘徊了很久,心里全是焦急和不安。

星海娱乐,位于N市较为偏僻的地段中几栋独立的别墅里。她刚一走进去,便有人直接过来问她,是不是苏锌。得到肯定回答后,她被直接带到了顶楼。

安安便笑着收了,临走时道了一声谢谢,还说改天请他吃饭。阿峰这二十年的单身生涯里,第一次出现了让他觉得有意思的人,不过他在心思荡漾之后,又冷静下来,可惜了安安是个拉皮条的,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她改邪归正。

房间里,有人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在练习书法,微微敞开的白色衬衣中是古铜色的皮肤,精短的头发正对着苏锌。

“没什么不合适的,鲜花本就是用来配美人的。”阿峰发现自己的表白有些裸露,又道,“我的意思是我一个大老爷们拿着也没意思。”

站在门口等待着被传话的苏锌,抬眼打量着这间房子,绿植满地的空间里,只有矢车菊这一种花卉,难得眼前人的爱好与自己有些相仿,博古架上的青花瓷随便一个大概都和她打碎的池少时的那个有得一拼。

“这合适吗?”

“随便坐,跟我不用客气。”良久,那人抬头,眼眶深陷,鼻梁高耸,脸上呈现出与实际年龄不相符的老成。

“安安小姐。”阿峰见安安和苏锌谈完话,便跑过去再次跟她搭讪,“你不是觉得花很漂亮吗?送给你了。”

似是故来人。

苏锌看了安安一眼,苦笑了一下,难得身边还有一个朋友愿意在她沉沦的时候拉她一把,虽然她确定安安对这件事也无能为力。

“顺之?”

“谷阳先生现在杀了你的心都有了,你最好明天一大早赶去星海娱乐。”安安又突然换了语气,“但是无论怎样,我都在你身边的,你放心。”

骆顺之,五年前,他与苏锌还有温迈在Z城是一段年少的佳话。骆顺之的父亲骆伟平是苏锌父亲苏打的手下。可是家变之后,苏锌便再也联系不到当初跟着父亲做事的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不愿跟犯罪之人有牵连,世态凉薄,她也是在那个时候得以迅速成长。

“星海约我见面是吗?”苏锌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因为苏锌也清楚若真的会出现那样的结局,自己确实是无论如何都赔不起的。

平淡到激不起任何感人情绪的见面场景,苏锌这才意识到,她来此不是叙旧的,而是为了解决一件经济纠纷案。

“要求你赔偿呗,但是我的姐,不管怎么样,我都确定你赔不起。”安安缓了一口气,“你知道梁秋子这三个字的商业价值吗?你提前在网上曝光了写给她的歌,那就是在昭告天下,梁秋子并非所谓的原创歌手,而且还是个使用枪手的骗子,人们甚至会轻易推翻她之前所有的作品皆为原创的原有观念。”安安看着脸色凝重的苏锌,“苏锌,你将毁掉的是一个在娱乐圈辛苦奋斗了将尽十年的人的所有名誉以及光环,你说,你可否赔得起?”

“关于对梁秋子赔偿,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苏锌问。

认不认识的,现在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跟星海那边交代:“星海怎么说的?”

骆顺之放下手中的毛笔,拿起桌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边欣赏着自己的字迹,边客客气气地告诉苏锌:“秋子是我们公司的主捧明星,她的一场演唱会随便就是几千万,忽略掉专辑发行、广告代言、参演电视剧或者电影综艺那些给我们带来的收入,光这一项,我想知道苏锌你现在是否赔得起?”

“你认识上传者?”安安问。

“赔不起。”苏锌实话实说,“可你大概也听说过破罐子破摔这句话,若是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梁秋子的粉丝,想必她在这个圈内就没有办法立足了,到时候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们公司所捧的人不过是个骗子,估计从整个公司层面来说损失会更大吧,至于我,随便你们怎么处理就好了。”

是,没有办法去否认,那唱歌的人正是她自己。于是,苏锌仔细回想,便想起了五一假期的那个清晨,胡斯芪去找她让她帮忙照顾十七,之后又缠着她要她唱歌给她听。她没想到也不敢相信,胡斯芪会录下来并上传到网上,可眼下,看了那上传者的网上昵称“古月其斤草氏”,不是胡斯芪又会是谁呢!

“可笑。”骆顺之终于舍得从他的办公桌后走出来,“苏锌,几年没见,想不到你现在变得这么豁得出去了。据我所知,你弟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吧?你父亲呢?你可以不管不顾了吗?即便你都无所谓,你那个看破红尘躲到庙里的妈呢?你也不要了?苏锌,你当真心里只有那个已经死去的温迈吗?”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傻?那段音频的点击量已经过千万了,虽然只是音频看不到唱歌的人,但以我对你的了解来看,那嗓音就是你的,不可能是别人。”说着,安安就打开手机,把那段音频放给苏锌听。

苏锌红着眼望向面前这个她已经有些不认识的人,说到底,她现在不仅没有势力可以依靠,就连自甘堕落的底气都没有。

苏锌更加糊涂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更何况她有的只是一副清瘦的身体,狠狠地将所有的脆弱咽下去,她故作平静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星海娱乐现在要让你赔偿高额的违约金。”见苏锌还不明白,安安又说,“因为你写给梁秋子的歌提前在网上曝光了。”

“其实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所以凭借咱们往日的情分,我是不可能为难你的。”他走过去坐到苏锌对面,“参加我们现在正在打造的‘明星新势力’选秀活动加入星海,我会直接把你空降到决赛现场,之后你只需要在秋子发行专辑之前承认网上的音频是你个人太想出名,为了炒作自己偷了公司的歌去唱的,最后我会在网上公布你被公司踢出局的消息,这件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苏锌把她拉到了一边问:“什么事情?”

说到底不过是需要一个替梁秋子背负骂名的人,不论是将要面对万人责骂还是人人喊打的局面,苏锌都不在乎,可她却没有办法接受参加选秀节目这件事。

安安话到嘴边但又不晓得该怎么说出口,只好又喝了一大口水,缓解了不安的情绪之后对苏锌说:“我的姐,你惹麻烦了你知道吗?”

“除了参加选秀节目,其他的都可以。”

“安安,你怎么来了?”苏锌唱完一首歌,表示了要稍作休息之后就立刻下台来。

“砰!”不等苏锌回神,对方愤怒起身,随手就把手边用来插花的瓷瓶狠狠地摔到地上,水流满地。

“你要是喜欢,就……”

“你跟我没有谈条件的资格!”骆顺之红着眼,怒吼道。

“花不错。”安安接水的瞬间看到了放在吧台里面的那束花。

“顺之,不要。”苏锌哽咽。

阿峰仿佛也看出,安安今天和那天的区别很大。

“五年了,苏锌,五年了!”骆顺之一把将苏锌拽起来,瞪着眼模样凶狠地冲她说,“温迈都死五年了,你有必要还这样要死不活的吗?”他心中愤恨的不过是那人活着的时候自己在她心中及不上那人半分,可现在那人已经不在了,她心里还是全心全意只有那人。

“给我一杯水好吗?”

不管是因为什么,那都是苏锌最为无助的地方,碰不得。

“怎么,今天是特意来找苏锌的还是?”阿峰不放弃。

“你活着,就是为他一个活的吗?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还有你的心,苏锌,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你知道吗?”他的不甘心在这个时候开始无限膨胀。

安安看了他一眼,可此时并没有心思跟他互动。

“你不明白的。”苏锌最终还是将眼泪倒回了肚子里,从某个时候开始,她就知道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

安安过去,直接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阿峰一见她便笑着搭讪:“安安小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五年前那个炎热的夏日傍晚吗?

但她手上还有正在唱的歌,所以她没有办法立刻下去问个明白,虽然她心里很清楚,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苏锌在C城的广电大厦门口焦急地等待了温迈一下午,其间还救助了一只可怜的小奶狗,还鼓励了一个在地下通道唱歌的街头艺人。

只是今晚她刚一落座,远远地就看到安安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她冲安安挥手,但安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跟她互动。她看得出,此刻安安脸上是与往常不一样的紧张和忧虑。

终于参加完高考的她迫不及待地从Z城赶往C城,就在那晚,她从小便倾心的“哥哥”温迈将在那场选秀节目里脱颖而出。他不仅会成就自己,她更相信他能在那个时代里成为舞台上最耀眼的人。

苏锌也是笑着应允,阿峰接着将今天晚上一些客人点的歌单交给她。歌单上无非就是一些时下流行的歌曲,她已经习以为常。

她为他骄傲,一直如此。

“可不是嘛。”阿峰接过来看了一眼赞美道,“哇,苏锌姐,原来你以前长得这么漂亮啊,简直是惊为天人,不过现在也好看。”然后将其放进了抽屉里笑着说,“到时候我统一去复印,搞好了再给你。”

艳阳高照的C城,那天空气里都弥漫着令人振奋的因子。傍晚刚到,落日还来不及谢幕,血色的云彩刚刚聚集到天边,乌云就迫不及待地宣布了主权。

“大半年都过去了,现在才想起来弄这些,这些当老板的还真是心大。”苏锌笑着将身份证递给他。

之后是一倾而泄的滂沱大雨,天也早早黑了下来,苏锌站在演播厅门口,迟迟等不来温迈的消息。之后,她听到主持人宣布“迈进时代”组合主动放弃决赛。

“苏锌姐,麻烦把你身份证给我一下,胡总说酒吧的所有员工要进行身份重新登记,还要办理社保。”

现场一片哗然,她甚至听到了一些女孩呜咽的哭泣声,但无人知道原因。

至少这是苏锌一直以来对这件事做出的最能让她接受的解释。

庆国路上,一起人为的交通事故正在处理当中,交警打电话给苏锌,告诉她,这里有人去世了,死者手机上有她打过去的无数个未接来电。

可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和她一样,也许也在躲避着她,毕竟那天早上的事情,如果,我是说假设除去一个还未睡醒,一个正在生病的前提,他们或许都未必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冰冷的雨水砸在身上生疼生疼的,像一根根尖细的缝衣针扎在苏锌的心头,痛却无法描述。

她想装作没看到,直直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以为他会叫住她,或者拉住她,电视剧里不都是那么演的吗?

漆黑如墨的奔驰车安静地横在庆国路与庆丰路的交界处。蓝色的车牌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车牌号,车身下,那温润如玉的男子,此刻正安详地躺在地上,猩红的液体从他修身的黑色礼服下汩汩流出。

从“第八层”转场去“九重天”的时候,楼梯间里还是遇到了她躲避了一周的池少时。

她的温迈,闭着的眼睛自此便再也无法睁开了。

不过可惜,这冷美人苏锌小姐似乎看不上它,转手就送给了同事阿峰。

脑子里仿佛塞满了天边肆意流动的黑云,苏锌应声倒地,钝痛,却无处宣泄。雨水混合了血液的道路上,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个人爬过去,纯白无瑕的衣裙被鲜血染红。

灯影恍惚的酒吧里,今时不同往日,大家都觉得这天可能要变了。大老板池少时亲自给驻唱苏锌送去了一束巨大的红玫瑰,虽不是亲手,但那寓意深情的玫瑰花已经说明了一切。

夜色浓稠的空气里,她将已经失去温度的人抱在怀中,她不敢相信,那个说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就此,和她说了再见。

这大概是池少时有生以来,生病后好得最快的一次。

不,连再见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