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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指环

领头的人似乎愣了一下,眼里的嘲笑突然多了些燃烧的意思:“呵呵,有意思,你的腿,是兄弟们的了?”

绝望凄惶的泪水在少女的脸颊上滚落,那一年,阿珞十六岁。面对步步逼近的大汉们,她含泪咬着苍白的嘴唇:“你们一定要替兄弟报仇……那求你们,砍我的腿,成吗?”

阿珞咬着牙,慢慢地、用力点头。

“不……求你们……”阿珞的的双手死死抠紧,泪水夺眶而出。

对方手里大刀一挥,白光闪过,“啊——”阿珞惊叫一声,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到来。她的腿仍然在——完好无损地暴露在阳光下。

“他不可能活着离开了!”对方脸色沉得像铅,“你知道他打伤的人是谁吗?”

那一刀,割破了她的衣服。

“求求你们,别再伤我弟弟!”偏僻的街角,阿珞抱着昏迷的小安,指缝里渗着他头上流下的血迹,全身颤抖。

“这么白的腿,直接砍掉太可惜了,既然是兄弟们的,就随便我们怎么处置了。”那领头人一阵冷笑,其他人也放肆地笑起来。

“有一个人,一直在用生命保护你。”

阳光像火一样烧在身上,后面发生的事情,阿珞永远不愿再想起。

“所以,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你如何平安活到今天。”微生易初的话让少年浑身一震。有什么朦朦胧胧的东西呼之欲出。

微生易初,正是在这个时候路过的。

雪花化成冰水,顺着颈脖流进小安的脊背,如冷汗。

“阿珞曾经救过你的命。”微生易初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眼神清凉地看着对方——无所知,有时候是种幸运,“如今,她还想再救你一次。你应当明白,她替人顶罪,只有一种可能——凶手以你的性命相要挟。

“江湖上想为他报仇的人绝不少。”微生易初看着少年,“那个受害者——是千华门门主倪天杰的独子,倪玉龙。”

“阿珞在赌场帮工经常忙到很晚,因为她不起眼、容易被忽视,反而有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命案发生时,她也许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凶手发现她之后,固然可以将她一起杀死,但在同时,对方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与其杀她,不如利用她。只要拿你的性命为筹码,这个赌局他一定赢,阿珞绝不会说出一个字。”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小安冷笑,“你是为那个人来报仇的?”

小安没有说话,但身体已经绷紧僵硬。

微生易初缓缓说:“受害者所幸得到神医的救治,将腿接了起来,但筋脉毕竟受损,此后习武大受影响,他家中几代都是武林高手,整个家族对他寄予厚望,可他只能令人一次次失望。”

“你夜探千华门,也是为了救出阿珞,不是吗?”微生易初话音刚落,只听“吱——”小木屋的门突然被人从内推开,屋内竟然有人!

而陪在他身边,静静等他酒醉醒来的,总是阿珞。

是倪玉龙,他不知道听了多久。

他总是在梦中惊醒,满脸汗与泪。

青年身穿白色孝服,手中抱着一块漆黑的灵位,虽然脸容憔悴,胡子拉茬,却有种从未有过的气势。

醉梦中,竟然浮现出小时候那个男人捉着他的手写大字的情形,那时对方还没有多少白发,也曾经是轩昂的人,看到他写了“敏而好学”几个字,面孔上掩不住骄傲:“好儿子!比爹当年的字好多了!”

小安茫然看着空中……多少年了,他一次也没有去祭拜过——但每到那个男人的祭日,他都会寻一家酒馆,喝得烂醉。

“千华门机关暗道冠绝天下,关人的地方,你绝对找不到。而两位叔叔中的一位,告诉你,只要杀死我爹,他就会告诉你阿珞在哪里。是与不是?”倪玉龙沉声喝道。他性情胆怯仁慈,却并不笨。老门主的死,让他几日之内迅速地成长起来。

南宫夫人死了之后,南宫郎君被衙门关押,半年之后就死在牢狱里,不知道是否因为愧疚。直到最后,小安也没有去看这个被他叫做爹的男人一眼。但得到他死讯的那夜,少年在昏暗的街角狂笑,眼角沁出血泪,他知道,自己终于自由了,束缚了自己十几年的枷锁,断了;管束了自己十几年的那个人,死了。然而这自由如此突然,他只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的感觉,原来不是快意,而是空虚。

所以他装作神智昏沉,实则明察暗访,跟踪到这里。

暴怒中的两父子终于停了下来。只见一汪血迹,慢慢从南宫夫人低垂的头颅下面流了出来。

青年声色俱厉:“说,是谁和你达成了交易?王恭楠——还是赵克秀?”

一棍狠狠打了过来,南宫夫人拼死想要护住儿子,被暴怒的南宫望用力一挥,跌到了墙角,只低低呻吟了一声,便不动了。

小安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这里是我的家,只有一种人能在我不欢迎的情况下进出,那就是,死人。”

“够了!”小安吼了回去:“没有一样是我要的!都是你强加给我的!让她滚,你们全都滚!”

他的嘴唇红润晶莹,在雪景中显得天真,神态仿佛只是个任性的小孩在发脾气,说出的话也仿佛是小孩威胁大人的玩笑。

“混账东西!阿珞不是丫鬟,她家中书香门第,是我南宫家几代世交,只可怜她爹早逝,才投靠于我……她怎么对你的,你看不到吗?她甚至为了你——”

但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像鬼魅般飘进木屋中,微生易初的神色刹那间变了!

南宫望气得脸色铁青,双手颤抖,只听南宫世安继续说:“还有阿珞那个丫鬟,你问过我的意见吗?告诉你,我绝不会爱这样的女人,绝不会娶这样的女人!”

木屋像有生命一般,门窗骤然大开,像是在迎接猎物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口。而此时,一个身影抢在微生易初之前,冲进了木屋中,将倪玉龙扑倒在地!

“安儿,安儿!”南宫夫人惊恐地扑上去,小安用力抬起头,狠狠擦掉嘴角的血迹:“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就因为你自己考不上举人,你就逼我上学堂,想用儿子来证明自己!替你光宗耀祖!”

几乎与此同时,木屋门窗“哐”一声闭合而上,像黑暗的夜幕突然降临,隔开两个世界。

这次,小安终于支持不住,滚倒在地上。

刚刚赶过来的千华门众人都感受到浓郁而危险的杀气,不知是谁面露惊疑叫了一声:“王副门主……?”

“混账!”南宫望又一棍打下去!

冲进去的人,是王恭楠。

小安忍痛咬牙,眼底因剧痛有些雾气:“我有自己的人生,别什么都替我安排,自以为是!”

赵克秀眼底神色莫测,只匆匆朝微生易初点了下头,就吩咐左右:“围起来!”

“就是你宠溺,把他惯成这样的!”南宫望怒喝:“功课不学,逃学去赌场打人,我先打断他的腿!”

屋内空气寂静如死,粘稠胶着的黑暗。突然,墙上木板骤然一翻,几只冷箭朝几人射来!

“郎君——”南宫夫人哭着冲了拦住:“安儿已经伤成这样了,你不要再打他了……”

倪玉龙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生死关头,被王恭楠按在身下,微微颤抖不敢动弹。王恭楠却仿佛能在黑暗中视物一样,一抬手,长剑出鞘,挥开几只冷箭。他沉声喝道:“我把阿珞带来了,她现在还活着!你放我们活着出去,她就能活着回家!”

小安头上缠着绷带,脖子却倔强地梗着,眼底还有一丝嘲讽。突然,一棍朝他的双腿打来,膝盖剧痛不由得一软,他的人跌了下去,却没有跪下——双手仍死死撑着地面。

几乎凝滞的空气中细微地一颤,仿佛是少年突然浊重的呼吸。

“你个不肖子,跪下!”小安的爹南宫望拿着胳膊粗的棍子怒喝。南宫家祖上也曾出过两个举人,一个进士,但这几代逐渐败落,到南宫望手上也没有起色,只能开始经营些小生意。

“凭什么信你?”小安的声音冷如利箭。

四年前的那个晚上,那是他们全家人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你只有这一个机会。”

小安当然没有忘记这件事。他初入江湖,与人起了争执,受害者只是个苍白纤弱的少年,断腿时痛苦的惨叫声至今还在他耳边清晰可闻。江湖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错。可是这件事,却成为了他噩梦的开始……

王恭楠在黑暗中逼视对方,“赌,还是不赌?”

“我是微生易初,四年前与你姐姐阿珞有一面之缘,”微生易初慢慢说,“那年,你打断了一个同龄人的腿。”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倪玉龙已经绝望时,只听“咔”地一声轻响,像是薄冰的湖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光明像春水般涌进屋内,门窗打开了!

“你是什么人?”小安的脸色终于变了。

“走!”王恭楠抓起倪玉龙,正要投身窗外,一向懦弱胆小的倪玉龙不知看到了什么,竟然挣开他,滚扑回机关重重的木屋中,拼命去抢什么东西——

小安骤然抬头。

是刚才从怀中掉出的,倪天杰的灵位。

他的手搭在少年肩上,那种力量好像一直沉到了少年心底去。

小安显然理解错了对方的意图,他掌下本能地一动!机关再开,数只箭朝倪玉龙射去,倪玉龙小腿中了一箭,鲜血淋漓滚倒在地,抱住灵位,像至宝一样紧紧护在怀中。

“不关你的事?因为她是你爹强加给你的女人,就像你爹强加给你的人生——你发誓这一辈子绝不与他们妥协?”微生易初掸掉肩上的一枚雪花,凤眼里藏着沉沉的云。

小安怔了一下,才知道自己误解……他一把拉起地上倪玉龙。就在这时,另一支箭朝他背心射来!噗地一声,箭入血肉。

“关我什么事。”少年低眉垂睫,平静得可怕。

中箭的却是王恭楠,他发福的身躯猛地颤抖了一下,低头看向前襟,一截箭锋穿胸而过。他胸腔里发出粗重惊心的喘气声,语气还是笑哈哈的:“我这个老兄弟的灵位,怎么也轮不到你们小辈来看护!”他的语气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冷冷的箭尖正在心脏处。

“千华门靠赌场起家,刑讯手段在整个江湖都是出名的,很少有人能完好无缺地出来。你不担心她吗?”一个清越磁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王叔!”倪玉龙大惊失色,想要扶住他轰然倒下的身躯,却力气不够,小安略一用力,将人撑住,带出木屋。

少年仍然在锯木头,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件事值得他全心全意。他穿得单薄,让肩头堆着雪花显得分外沉甸。

雪势更急。倪玉龙伸手挡住雪地的强光,微微晕眩了一下,低头看去,双手尽是鲜血。

午饭时分,家家户户都升起炊烟,只有村头的一间小屋冷清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凄凉。

小安将已无声息的王恭楠放到地上,淡淡说:“他死了。”

护院领命正要去办,微生易初略一沉吟,叫住他:“还有件事。”他在护院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对方的脸色凝得如同铁铸一般,低声应道:“是!”

雪花沸沸扬扬地飘下来,千华门弟子迅速围拢,微生易初抬起头,眼底尽是沉痛凝重——利箭射穿心肺,当场毙命。

“你替我到这几家钱庄走一趟,顺便请一个郎中到我这里来。”微生易初将一张纸条交给护院,上面是几家钱庄的名字。

倪玉龙失声痛哭:“王叔!”

“正是四年前那个少女。”护院闻言,神色一凛,“如今她在赌场帮工,她的弟弟小安在村里做木匠为生。”

谁也料不到这样的变故。几日之内,门主、副门主相继猝死,一片哭声中,只有赵克秀站着没有动,他面色发白,忧郁的眉毛拧结在一起,看不出是惊惧、心虚、还是意外?……但无论如何,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出乎了他的意料。

“倪天杰已经是垂老重病之人,即使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太久了。在这个时候杀人,并不明智。”微生易初端起案上的碧潭飘雪,喝了一口,“除非他有非下手不可的理由,一种可能是,他还有证据掌握在倪天杰手中;另一种……”他眼底光华如月下深潭,突然淡淡将话锋一转:“那个叫阿珞的姑娘,查清了——是四年前的少女吗?”

“赵副门主,你之所以恳求我查案,是因为你相信,那三个人是王副门主杀的。”微生易初看着赵克秀,“是吗?”

护院一怔。

赵克秀不敢否认,也无从否认。他一向觉得自己很清醒,可现在,他却糊涂了。

微生易初点头:“龙兴赌坊由王恭楠经营,三人都是他的心腹,想必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若王恭楠中饱私囊,丢卒保车,杀人毁证,倒是十分合理的解释。不合理的是,人证既然已经毁灭——他为何又要在这个时候杀死倪天杰?”

王恭楠死了,再没有人和他争夺门主之位了,可他突然感觉到失控——这个多年的对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敛财争权、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可是,就像一个狂妄的赌徒,他最后押上身家性命的一把筹码,牌底竟然是血性和情义。

“恐怕,是有人等不及了。”护院将几日调查来的卷宗呈递在微生易初面前,“龙兴赌坊原本是千华门最赚钱的赌场,这大半年来却亏空得厉害。听说倪老门主也早想调查,可惜年老体弱,力不从心。前几天倪老门主身体有些起色,去看过龙兴赌坊的账本,恐怕是已经有所察觉。可惜第二天,涉帐的三个弟子就死于非命,所有人证毁于一旦。”

“龙兴赌坊是千华门最挣钱的一家赌场,最近大半年,龙兴赌坊的财务有些问题,已经引起了你的注意。而王恭楠掌握着千华门绝大多数的生意,最有可能做手脚的人,就是他。他的三个心腹被杀之后,尸体出现在赌坊附近的小巷子里。你的第一判断,是王恭楠杀人灭口。”

微生易初凤眸一挑:“有何线索?”

“不错。”

“千华门门主倪天杰暴毙,江湖震动。”护院面色沉重:“一派掌门死于非命,现场只有他儿子倪玉龙在。但倪玉龙自幼胆小,如今受惊过度,神智昏沉,根本无法提供口供。”

“那三个人的确是被人灭口的。”微生易初叹了口气,“但灭口的人,不是王恭楠。”

年轻的盟主下一句话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而是倪天杰。”

少年长长的睫毛遮住大眼睛,继续锯着木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那几个人哈哈大笑,同在社会最底层,他们却以欺辱更弱者为乐,仿佛践踏别人的尊严能让他们获得莫大的快感。

人群一阵喧哗。倪玉龙先是愣住,随后悲愤地一跃而起:“你侮辱我爹!他是千华门门主,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真是笑话!”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别看他这小脸白嫩的,就是个杀人犯的种,听说他爹亲手杀了自己老婆……最近他那姐姐也杀了人,被千华门抓去啦!”

雪中的微生易初站成了一座玉色的山峰,他负手望向青年,目光清明如湖:“我开始也想不通。但托几个钱庄的朋友查探,得知近半年来,有五万两白银分别存入长安最大的几家钱庄,而将来能提取银子的人却是同一个,就是你——倪玉龙。”

“哟!这不是小安吗?”几个汉子围住一个正在做木工的少年。

倪玉龙浑身一震,脑中火花骤然闪过……

木屋背后印了一排清晰的脚印。

“等我死了,你没人庇护,自己活得下去吗?”

清晨,天尚未亮透,村头积雪里落着半透明的夜色。

父亲失望而愤怒的训斥声在耳边回响……那时,这话语里还有些什么情绪,老人混浊的眼神里还有什么东西,他却没有仔细去看,仔细去想。

倪玉龙呆愣片刻,回过神来,一声撕心裂肺地大叫:“爹——!”

“千华门内势力错综复杂,按照门规,其一,老门主过世后,新门主要由帮众们推选;其二,所有赌坊、店铺都是帮中财产,门主也只能拿自己的那份红利。倪老门主前半生仗义疏财,并无多少私蓄。如今久病床榻,三十六赌坊七十二店铺的经营,实际上都是王恭楠在打理,老人能够恃以为凭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而一根梨花针,正从少年的掌心拍出,缓慢而残忍地重击在他的天灵盖上。

“他在的时候,你固然衣食无忧,但你性情仁弱,不擅长武功,也不懂经商,这成为了老人的一块心病。他担心自己去世之后,你的生活无所寄托,于是在龙兴赌坊做了手脚,带病前去查账,正是害怕事情暴露——而龙兴赌坊的几个账务伙计,在察觉不对之后,被他灭口。”

老人吃力地抬起眼睛,朝上看去——倒悬而至出现在他头顶的,是一个衣着破旧的少年,肤色晶莹红润,嘴唇像白瓷胚上轻描淡写的一弯嫣红,只是抿起来显得有些冷冽。

倪玉龙用一只手掌痛苦地捂住脸,身体微微痉挛。

“我讨厌爹打儿子。”一个稚嫩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倒觉得,你爹疼爱你,却看轻了你。”微生易初说到这里,眼神明亮地扫过对方,“轩昂男儿,自有尊严,不需生活在爹的庇护下。你不爱习武,固然因为筋脉曾受损,可厌恶从商又如何解释?是否你也打从心里——就希望过一种与你爹完全不同的生活?”

倪天杰突然感到胸口燥热,头顶一凉。

雪花落在青年的眉睫上,他心头凛然,脊背颤抖,仿佛里面有热血和冰雪在混合着激荡。

这时,一阵寒风从屋顶吹来,夹着几片雪花。

“在你爹眼里,你从来没有长大过。他一直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给你,却没有问过,这是不是你想要的。”微生易初的凤眸里,映照出了整个雪景的旷远无情。

倪天杰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将倪玉龙猛地贯倒在地!“你,你哪里像我倪天杰的儿子?!”他虽然现在年老体衰,但这巴掌也打得极重,倪玉龙整个人翻在地上,嘴角鲜血直流。

在人群之外,小安孤零零地站着,雪花将他的头发染成斑白,他仍然一动不动,仿佛站成了一个雪人。

倪玉龙白日受了惊吓,如今又遭数落,委屈地说:“我原本就不喜欢江湖仇杀,不如在书斋里红袖添香、多读些诗文……”

而赵克秀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长剑出鞘,刺向小安!

说到这里,老门主呼出一口浊气,脸色更加灰白颓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干瘦的身影像风中残烛般颤抖。

剑到半途,却突然一滞。

“我倪家代代都有武功高手,杀伐决断从不含糊。你虽然自小底子弱些,练武不成,但何至于胆子也这么小?这些年你王叔、赵叔尽心教你,可你,学到了些什么?除了风花雪月酸词滥调,连半点气概都没有!等我死了,你没人庇护,自己活得下去吗?”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雪块,雪原本是绵软之物,此刻却如同利器,击在剑上发出铿锵金石之声!

“我……”倪玉龙忐忑无措地看着自己的爹,抿紧薄薄的嘴唇。原来他已经听说了。

赵克秀心头一凛,回头只见微生易初淡淡收手:“你不能拿他。”

“唉——”倪天杰长叹一声,花白的头发随之颤抖,“听说你当场吓得呕吐,被人扶了出来?”

“他杀我门主,我如何不能拿他?”

倪玉龙似乎很不愿意回想白日血腥残忍的场景,只将大致情形说了一遍。

“我说过,凶手正是倪老门主。”微生易初神色不变。

一间华丽的大宅里,千华门门主倪天杰正卧躺在床上剧烈咳嗽,他的皮肤松弛垂老,眼窝深陷,嘴唇呈现出病态的乌紫色,声音衰朽无力:“玉龙……今日门中情形如何?”

赵克秀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门主是自杀的?”

夜里,雪花打着卷儿,散开一天一地的迷雾。

“不。”微生易初摇头,“再老弱、疾病缠身的人,只要有活下去的可能,都是不愿意死的。更何况,他还有放不下的牵挂。倪老门主真正的死因是血脉贲张,颅内出血。致死的药物有两味,一味是灵蛇草,另一味是五味子。”

五味子是治疗咳嗽的药,灵蛇草是治疗内伤的药。

赵克秀的脸色阴晴不定,弟子将盘子呈到他面前,他勉强干笑了一声:“王兄果决,名不虚传。”

“倪天杰年老体弱,以一敌三,杀死三个门中弟子,恐怕也受了内伤。他找了阿珞顶罪,自然不能暴露自己受伤的事,所以暗中找来治疗内伤的药服用,他不通医理,不知道两味药原本都是无害的,但放在一起就会致命。而郎中不知道他的服用灵蛇草,照样开治疗咳嗽的五味子,导致了悲剧。”

小厮掺扶着几欲晕倒的倪郎君,匆匆离席。

“听说,当时房中传来很大的声音,恐怕是他与倪玉龙起了争执,情绪激动中,气血上涌,颅内血管破裂。而潜入千华门的所谓‘凶手’,只是见到情势危急,想要救人——银针刺入头顶百会穴,有镇静之效。可惜,终究是迟了。

倪玉龙“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左右慌忙为他擦拭秽物,他面无人色朝上席道:“王叔,赵叔……我身体不适,先行告辞……”

“你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救人。我说得可对?南宫世安。”微生易初的最后四个字,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震!

有弟子随后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盘子是上好的青瓷,质地细腻如玉,上面描摹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僵硬的断手断脚颜色雪白,鲜血聚集在盘底,像是一碗浓汤,更多殷红顺着青瓷盘滴落。

名门弟子南宫世安,银鲤双环夺命,江湖人人闻之而色变——眼前娃娃脸的少年,竟是杀人魔头南宫世安?

倪玉龙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由得脸色煞白。

天下机关,七分在千华门,还有三分,在名门。

堂内鸦雀无声,人人胆战心惊。

很多人说,名门是名副其实的邪门。

王恭楠不耐烦地摆摆手,几个人将阿珞拖了下去,不一会儿,只听门外传来一声惨叫“啊——”

名门弟子身份成谜,走街串巷的木匠、粉墨言笑的戏子、卖狗皮膏药的郎中……他们比市井更市井,比平凡更平凡,也比自由更自由。在黑如绸缎的夜幕下,只要绝世兵器出手,他们就是杀人的绝世兵器!

仿佛惊讶于这个柔弱女子竟有这样硬的骨骼,窗外雪势转大,寂静的天地微微沸腾起来。

“我说的都是实话。”

赵克秀深吸一口气,收剑入鞘。

静悄悄的寒夜,少女后背微微弯曲,竟是让人怜惜的脆弱。可她慢慢咬紧嘴唇,抬起头来——

名门手段虽狠,终究不如千华门势大,原本不足为忌;但如今千华门连遭剧变,内外交煎,不是树敌结怨的时候。

“你还是招了,免受皮肉之苦罢。”赵克秀犀利的眼光扫过阿珞的脸,倒八字眉毛充满忧郁怜悯。

“既然之前的事既然都是误会,就此揭过不提。”赵克秀是撑得住局面的人,“我们将阿珞姑娘带来了,这原本是王副门主的意思;他不明真相时对阿珞姑娘用刑,如今阴差阳错,他命丧于此,我千华门不予追究,也算恩怨两清。”

阿珞身子一颤,嘴唇因恐惧而发白。

随着他话音落下,几个弟子让开道路,另有几人抬着一口大缸走过来,稳稳放在雪上。缸外歪着一颗苍白的人头,黑发搭在毫无生气的面颊上。

他的语气随意之极,在座的千华门弟子们却不由得脊背生寒。王副门主想让一个人说话时,绝没有人可以闭住自己的嘴巴;因为他想让一个人活着招供,就有一千种手段让他生不如死。

是阿珞!

“既然这样,”王恭楠笑哈哈的语气不变,“就切了她的手脚四肢,看她肯不肯说实话!”

赵克秀忧郁的脸孔上浮过惋惜——西汉吕后把与她争宠的戚夫人手脚砍去,割掉舌头,装在大缸里,叫做“人彘”。”阿珞虽然活着,但已经是‘人彘’了。

“乡野弱女,一口咬定自己杀人。”赵克秀忧郁的目光犀利扫过堂下,“恐怕——是为人顶罪的。”

小安喉咙中涌上一阵腥甜,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像在哭,又像在笑;像愤怒,又像怜惜;像痛快,又像是痛苦。

王恭楠听完,不紧不慢反问了一句:“赵兄对此案怎么看?”

他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突然放声大笑,一字一字说:“,好,很好!”少年说出这几个字时,眼神血红如同地狱里走出来的魔鬼,几乎与此同时,他出手了!手中的兵器展开,骤然有风雷之势,那是一对精钢乾坤圈,他一招攻击递出,圈外青色的刺凿排山倒海而至!

“所有证据的确指向她,但,此案还有不少疑点。””赵克秀说话沉静而条理清楚,将疑点一一道来。

这一招,连皮带肉,蚀骨饮血。

“人命关天,事不算小啊。”王恭楠昂首阔步,目中无人地在赵克秀上首坐下,目光锁在了阿珞身上,“就是她——杀了我三个弟子?”

曾经,少年的他混迹街头,衣衫褴褛如乞丐整整三年,直到遇到名门无筝先生。

赵克秀笑了笑,笑得并不好看:“我千华门三十六赌场、七十二店铺都靠王兄打点一切,这件小事,就没有惊动王兄。”

那个人问他:“不回家?”

几个弟子在前弯腰开道,身材发福王恭楠穿着长安城最贵的“乌衣坊”绸缎,挺胸凸肚地走进来,见到赵克秀,立刻像商人般热络地拱手:“听说杀害我门中弟子的凶手已经捉住了,怎么,也不通知愚弟一声?”他的手胖而短,显得养尊处优,诡异的是,手背上布满狰狞的疤痕,像被切过无数刀的馒头。能成为赌王,必然有不为人知的过去。

少年的眼神空空:“没有家。”

另一张,是千华门副门主、江湖赌王王恭楠的黄金面具。金子虽贵,王恭楠的面具却更价值连城,那是从六千两黄金中粹打出的“金中之金”,仅重六两八钱。

“觉得冷了,就会想家。”对方的身影清瘦如同一岸烟雨江南:“但总有些孩子,宁愿失去家,但不肯失去自我。”

这两张面具,一张,是名门无筝先生的白银面具。

他猛然怔住。

只有两个人的面具,却是死的,冷冰冰的没有表情和生命,可没有任何人敢小看!

月色雪白如练,对方温和说:“跟我来。”

江湖上也有很多人戴着面具,他们假笑、谄媚、悲痛、甚至流泪,都是面具而已,他们的面具是活的。

那三个字,改变了他的一生。

江湖上有许多人脸,每张脸都不相同,很多脸没有人记得住。

饱满的杀气,笼罩人的全身。赵克秀浑身大震,出剑接招!

来人戴着面具。

南宫世安使出的是一招“凤凰涅槃”,师父教他这一招时,他已决意忘记过去的种种,重新开始一个新的自己。前尘往事,诸如飞烟……

有弟子前来禀报:“王副门主来了!”

只有忘却,才能使出绝杀的一招!

“听说,你还有个做木工的弟弟?”赵克秀的这句话,让阿珞原本平静的脸色大变。她颤抖着伏下头去:“一切都是我做的,我认罪。”

但,他真的忘了吗——

阿珞似乎迟疑了一下。

他离家出走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混迹街头自暴自弃,不和阿珞说话,把她送来的饭摔在地上,她流着眼泪,却无论他怎样羞辱也不肯离开他。有一次,他发现她昏倒在街角,后来,郎中诊治却并不是疾病,只是饿的——她一个弱女子谋生艰难,做白米饭给他吃,自己却只吃一点点馊掉的剩饭。也曾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却默默承担起生活的屈辱和重负,一心一意做他的“姐姐”,呵护他如幼弟,哪怕换来的只有他的不耐烦。

“偷袭一个人尚且说得过去,三个人就有些牵强了。况且,从伤口的查验来看,三个死者口鼻都有淤血,可见拍向他们头颅的,并不是普通的力气,而是不低的内力。”赵克秀冷静地说出座中弟子们的疑问。

阿珞这个女人,像他的娘亲、又像他的姐姐、还像……

“他们都喝醉了酒,趁他们意乱情迷之际,我偷袭得手。”阿珞回答得轻而肯定,仿佛早有准备。

他明明想要彻底忘记从前,厌恶再见她;但只要几天见不到她,他又会烦躁不安。

倪玉龙有些动容,只听赵克秀问:“我想不通的是,你如何杀死三个武功不低的男人?”

过去,那样的过去,他真的还存有眷念?

但没有说出口的话,比说出来的更引人同情。

这时,南宫世安的脚下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是冬日的枯枝。

阿珞回答的声音更小,“他们想对我,对我……”她的话只说到这里就停了,轻轻咬紧嘴唇,脸色苍白。

枯枝仿佛伸向空中,还想牵住他。南宫世安全身冷汗涔涔而下——娘死的时候,也是这个姿势,手伸向他们父子,仿佛还有未了的心愿。他故意视而不见,故意忘却,还有些什么……爹眼角混浊的泪,那苍老的想要向他伸出却颤抖着收回的的手;他只记得暴怒的争吵,却忘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语。

“为什么要杀他们?”

心神一分,南宫世安立刻处于劣势,转瞬即逝的破绽并没有逃出对手的眼睛,他的身体骤然被对方一股掌风推得飞了出去!

“是。”叫做阿珞的姑娘一直不曾抬头,闻言也只是胆怯地轻声回答。

生死一线,他想到的只是一件事。

“是你杀了龙兴赌坊的三个人?”

那时,师父说:“总有些孩子,宁愿失去家,但不肯失去自我。”

她身上的蓝布裙上有大块暗红的血渍,显得格外诡异沉重。

而此刻他想到的只是,他宁可失去自己,也想要回他的家!

被带上来的凶手是个低眉顺眼的姑娘,面容清秀纤细,下颌线条像雪水洗过的白梅骨朵,眼下一圈深深乌青,想来是几夜不曾入眠。

爹娘死后这么多年来,原来——

赵克秀随即吩咐左右,“把人带上来!”

阿珞,就是他的家。

“赵叔客气了。”倪玉龙说话彬彬有礼,在一众千华门弟子面前,倒像个局促的读书人。

“阿珞——”南宫世安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手中青光骤然一闪,那夺命的双环却是拍向自己的胸口!

“倪郎君。”赵克秀对这个年轻人很尊敬,立刻亲自起身将他请入上座,“请这边坐。”

一团白玉般的雪球飞起,撞在银鲤双环上,顿时粉碎。

一个儒衫青年迈步而入:“爹身体不适,让我前来。”他是老门主的独子倪玉龙,白净斯文,嘴唇薄而红。倪家三代单传,到倪玉龙这一代武功有些不济,但相貌还是俊朗可观的。

微生易初也瞬间出手。

千华门总堂。

白雪与鲜血溅染,青色冷酷的兵器突然绮丽起来。绮丽得悲凉,丝丝如梦境惊艳。

南宫世安受伤原本就气力不济,乾坤圈被雪球一挡,力道化去了大半,刺刃到达自己胸前时,他又喷出一口鲜血,昏厥在雪地上。

他的手指拂过砚台,指尖梅花,恰是三朵。

“最怪的还不在这里。”微生易初嘴角勾起一个清淡的弧度,“千华门门主年老体衰,已有退隐江湖的打算。王、赵两个副门主明争暗斗、势成水火,可这次死的三个龙兴赌坊弟子,都是王副门主的心腹;将案子闹到我这里来的,却是赵副门主——很奇怪不是么?”

天薄薄裂开一线曦光,雪还在下。

“一个不会武功的村姑,竟然杀死了三个千华门弟子。如此明显的疑点,赵克秀不可能看不到。”

“小安,小安……”

寒风轻叩窗棂,几星白梅飘落在案前砚台上,黑白相映煞是好看。

“你去死,别跟着我!”

等客人告辞,微生易初负手看着窗外的雪景,只听护院忍不住说:“这个案子恐怕有隐情。”

“可……我死了,你就只有一个人了。”少女双手绞在一起,声音含满苦涩:“我不是怕死,只是放心不下你。”

“多谢盟主!”赵克秀眼露惊喜。

话音未落,少女的面孔突然痛苦得扭曲,那张脸很快被雾气遮住了,她的身体变成了在空中舞动的四截断肢,血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

护院皱眉,却见微生易初从容抬手示意对方起来,“这个案子我会留意的。”

“不!”南宫世安大喊一声,猛然睁开眼睛。

几个千华门的末流弟子被杀,这类事每时每刻在江湖中都在发生,并不是每一件,都要惊动微生易初的。

阿珞正哭泣着扑在他身上。

赵克秀一怔,随即恢复了自然:“江湖大小事务,自然要问过盟主的意思。”

“阿珞?”南宫世安粗重喘息,死死拉住她的胳膊:“我也死了……我们黄泉又见面了?”

“为何这件案子要问我的意思?”微生易初笑了笑。

“不要胡说。”阿珞头发蓬乱,双眼红肿。她的手轻轻触到他的脸颊,手上戴着那个草指环——那是他童年和阿珞一起出去踏青,他随手用芦苇杆做了送给她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稚龄少女红了脸转过头去,清秀的面孔竟是说不出的生动美丽。

赵克秀等了很久,不见回音,终于将腰弯得更低:“微生盟主向来主持公正,此案该如何处置,任凭盟主定夺。”一个人的腰很低时,既表示谦卑,也表示他像绷紧的弓弦一样,随时可以出手。

此刻,她纤细的手腕完好,没有一点伤痕。

“哦。”微生易初把玩着指环,只淡淡应了一声。

南宫世安环顾四周,原来是在自己的小木屋中,人群都已散去,房内只有一个客人——微生易初。

那是轻飘飘的一只,用芦苇杆做的,手工笨拙粗糙得很,但指下芦管还剩一缕田野带着花香的清风,缠绕着谁与谁莫名的情愫。

那个触目惊心的大缸就摆在房中。

“指环。”千华门副门主赵克秀将指环呈上来,他是个鬓角斑白、鼻梁高直的中年人,倒八字的眉毛显得面孔忧郁,“至少有五个人可以作证,名叫阿珞的凶手每天带着这枚指环,在赌场清扫帮工。”

少年愕然上前,从缸中拿起一截“断肢”,双手一掰——洒了狗血的面团已经干涸,顿时碎成了几块。

“什么东西?”

阿珞眼中盈盈含泪:“是王副门主救了我。这些年我在赌场帮工,多得他照应。当日他是要救我,才说要砍我手脚。”

“千华门在清理尸体的时候,在现场发现了一样东西。”

转瞬间几度生死,悲喜恍如一梦。摸到胸前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南宫世安才回想起适才一切,再看安然端坐品茶的微生易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微生易初:“如何抓到凶手的?”

“很多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珍惜。有的人,总是在为失去的而悔恨,看不到自己拥有的可贵。”微生易初连看也未看他一眼:“我倒觉得,你还不如一个阿珞姑娘。”

“这村姑在龙兴赌场外的小巷子里,用一块板砖拍死了三个千华门的弟子,都是赌场的人。死者头颅迸裂,血流满地。听说这村姑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如今带着一个弟弟过生活。她在赌场洗碗打扫,弟弟是个木匠,只有十五六岁,生得倒是俊秀,苹果脸像姑娘家似的,干活儿也卖力,他们村很多大婶都喜欢找这少年做木工活。”

南宫世安怔了许久,突然说:“姐——”

“村姑?”微生易初眉棱一抬。

阿珞将食指压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要说的话,轻轻拥住他,像拥着一个无措的孩子:“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一起活着,不好么?”

“最近江湖上出了件案子,千华门的几个弟子被一个村姑杀了。”护院向微生易初禀报。千华门精于商道,赌场遍布天下,弟子们的武功虽不算最高,但也能跻身江湖一流。

南宫世安浑身一震,紧紧把阿珞护在怀中,仿佛要用自己的脊背为她抵御此生所有的寒冷。

微生易初微微一笑,披上大氅,转身离去。

此刻,在一条贫民与赌徒聚集的陋巷中,几具尸体正歪倒在墙角,脑浆横流,让沁在墙上的月光也显得苍白脏乱……

——血不是从她身上流出的,而是从外面沾染上的?

雪舞如沙,时间的流沙带走了一切过往的真假……

寒风一吹,姑娘的蓝布裙被掀起一角,里面的罗袜干干净净。

寂静的雪中黄昏,微生易初站在一座坟前。那是一座很旧的坟,已经长满了被雪覆盖的凄凄枯草。但坟头有一处是新掘开的,里面空空如也。微生易初将一盒骨灰放进去,上了三炷香。

“哎,你的腿……雇顶轿子吧!”小二有点可怜她,却见姑娘已经背起少年,慌忙冲进黑暗中。

“有一个人,一直在用生命保护你。”

姑娘连连道歉,将银子付了,吃力地搀起少年,小二这才注意到她双腿发抖,蓝布裙上一片泥巴混着血渍,恐怕是在雪地里跌倒摔伤了吧。

南宫世安也许永远无法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你认识这小子啊。”小二大喜:“十六坛酒,五分银子!”

王恭楠,倒过来念,就是南宫望。

小二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小子扔出去,只见一个姑娘气喘吁吁地从风雪中跑了进来:“麻烦一下,你这里有没有一个——”她话音未落,就看到了桌上醉得一滩烂泥般的少年。

南宫老郎君当年并没有死在狱中,而是被江湖朋友救出牢狱,戴上面具,从此成为了另一个人。他从小赌场的老板变成了威震江湖的赌王,其中风光无限、艰苦险恶,不足为外人道。但他心中执念的,始终也不过是保护一个少年而已。

剩下两个,是伤了心。

他最后那拼死一护,既不是为倪天杰的灵位,更不是为倪玉龙的性命,只是为南宫世安挡住死亡之箭。

长安城每天有无数人来喝酒,但醉成这样的,十个有八个是发了疯。

少年能与四书五经为伴,在长安古香的书斋中找一个值得爱的女子,安逸静好,远离赌坊与江湖。

唉唉,又是一个醉鬼。

——这就是他对儿子的所有期许与奢望。

“客官,你喝了十六坛啦,还没付酒钱!”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凑近年轻的客人耳边大声说。

不过是一世平安。

冬日腊月初四,风里裹着拳头,呼哧直往人脸上招呼。

南宫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