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这晚孙家异常清净。大嫂领着放寒假的儿女回了娘家；二嫂也领着两个儿子回了娘家；周渔也回了娘家；柯宇则下午回了爷爷家，是他父亲开车来接的。孙母看客厅都宽敞了很多。往常孙子们不是在沙发上蹦，就是拖着沙发巾在地上跑，或者扯着嗓子干嚎。她就没带过这么费劲的孩子。按说他们一走她理应感到清净，但并没有，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
他想，他应该买回来的，周渔看见了一定会很开心。
她坐在餐桌前捏饺子，支棱着耳朵听孙竟飞跟孙竟成聊私事。姐弟俩先是在阳台上严肃地聊了会，随后回来沙发上紧挨着卧那儿，聊什么中年危机。
他更后悔刚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了一家老字号的炒货店，他当时很想下去给周渔买一袋糖炒板栗和霜糖山楂，因为在寒冷的冬夜里，它们看起来却是那么地可口。
她听不下去了，嫌矫情，说老四，“你那症状像更年期！”
孙竟成莫名有些难受，他早已摸出了规律，只要她在晚上即兴大扫除，心情就好不到哪去。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说：“我以后再也不故意气你了。”
……
周渔也没理他，一桶桶水涮拖把。
俩人背背身，头抵着头聊，一副非常嫌弃她的样子。她骂了句鳖孙儿，也不搭理他们。没忍住又听了会，说老四，“你也是一个老爷们……”
周渔看着他，压了心里的火，收了拖把去卫生间。孙竟成识时务地跟过去，“我来洗吧。”
“妈你捏饺子行不行？怎么那么好管闲事。”孙竟飞服了。
“对不起，我明天就拿去修。”
“你们别在我屋里说。”孙母回她。
“因为你买的拖地机坏了。”周渔看他。
说着孙竟越回来，孙竟飞问他，“你怎么不从诊所上来？”
“那是为什么？”
孙竟越脱着警服外套，看孙母一面擀皮一面捏，说她，“你也不帮妈搭把手？”
“不是。”
“她、就会请吃。”孙母撇嘴。
“因为它脏了。”孙竟成老实回答。
“老四是怎么回事儿？”孙竟越看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
周渔拖完所有的地板，叉着腰喘气。孙竟成则背背身，埋头苦读。她不打算放过他，问：“知道我为什么拖地？”
“更年期到了。”孙母接话。
孙竟成洗漱好出来，蜷着腿特别老实地卧在沙发上，眼神四处游移，完全不看弓着腰拖地的人。为了显得自己有在干正事，拿了一本书认真地看。
“大哥，你可越来越像爸了。”孙竟飞说。
周渔把厨房里洗刷好，又去客厅大扫除。当收拾到阳台上，看见角落里的几个空花盆，统统装了个大袋子扔出去。
……
等饭后把冯逸群和奶奶送回家属院，回来准备洗个香喷喷的澡时，床上已经多了另一条被子。他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也没说话，心情失落地去洗漱。
孙竟成在那儿看发小群。群里有人提议趁年前聚一下，一共六个人，四个回复没空。不是要奶孩子，就是要陪老婆置办年货。且众口一词，纷纷表示羡慕同样是已婚的孙竟成。
……
老姜@他：“兄弟挺住，我们这些孙子已全面沦陷！你乃真男人的楷模！守住我们男人至高无上的尊严！”
“亏你是老师，怎么学的历史……”孙竟成看见床上就一床被子，愣了下，随后嘟囔，“也不问问我意见。”说完也不给她回话，心情愉悦地出去了。
老陈@他：“兄弟挺住，保持自我！不要沦为妻奴，不要沦为女儿奴！”
“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奶奶跟他就是邻居。”
还有人发了一首歌，曲名叫：“把根留住。”
“他不是山西人？”
……
“嗯，我是说阎西山。”
孙竟成二话没说，直接退了群。但立马又被人拉了回去，问他：“兄弟咋了？我们说了啥让你不开心吗？”
“你是说阎锡山？”
厨房里孙竟越在煮饺子，孙竟飞跟闲聊，聊着聊着就杠起来了。俩人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刚实施的「离婚冷静期」。孙竟越是绝对拥护者，说国家自有国家的考量，能出这个政策足以说明眼下糟糕的婚姻状况。
孙竟成去主卧找周渔求证，周渔回：“对啊，我奶奶确实跟阎西山是邻居，他是国民党那一派人，后来逃台湾了。”
孙竟飞就抓了他这句话，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糟糕的婚姻状况？这个政策能解决根本问题吗？孙竟越说是年轻人对待婚姻太儿戏了。孙竟飞则说这个政策没考虑到那些真正要离婚的人。
……
孙竟越举着笊篱，推了下锅里的饺子，“不是不让你离，一个月后你离啊？”
“不是民国是建国前，后来打败仗跑去台湾了。”奶奶说的有鼻子有眼，“他逃跑前还朝我交待了，要我多帮顾他家小。”
“这一个月我忍不了怎么办？”
孙竟成听得瞠目结舌，问她，“奶奶，您说的阎锡山是民国……”
“你差这一个月？”
帮奶奶洗完澡孙竟成也下班了，他顺道买好了菜，回来被冯逸群接过去厨房煮。周渔拿着洗好的衣服出去晾，客厅沙发上奶奶跟孙竟成聊天，说她以前跟阎西山是邻居，饿死人的时候，她还去他家灶屋偷过粮食。
“我差。”
母女俩无话，隔了有两分钟，周渔请她喝桌上的红茶。冯逸群端起小口地品。也就在这间隙，奶奶醒了，周渔借机去浴室放水。然后望着浴缸里的水发呆，再也没回去客厅。
“那就憋着。”孙竟越不跟她抬杠。
“这习惯挺好的。”
“我换个问法。”孙竟飞一脸认真，“怎么才能杀人不偿命？”
“弹。最近每天都会弹。”
……
“竟成还经常弹钢琴？”冯逸群看向钢琴。
“出来包饺子啊。”孙母拿筷子敲碗边，说她，“别整天咬着屎橛打提溜儿。”
“嗯。”周渔应了声。
“理说到天边儿，你们就是太把婚姻当儿戏。我们那时候婚姻是坏了就修，双方改正。现在是坏了就换、坏了就换，永远都遇不上好的。”
“也不错。”冯逸群不强求，“有空的话可以两本都看看。”
孙竟成正回复群微信，听见孙竟飞喊，“老四……老四！”
“我觉得还不错。”周渔回。
厨房里打起来了。
冯逸群翻了会合上书，说这版译本一般，少了点意境和美感。她那儿有一本台湾作家翻译的。
单方面的攻击。孙竟越扯着毛衣往背上看，孙竟飞则抓着笊篱站在一侧。孙母狠狠骂了她两句，拿毛巾擦孙竟越背上的饭渍。
冯逸群涂好手霜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拿了茶几上的书翻。周渔给她泡了杯红茶，也洗了水果，随后打开电视坐那儿看。
“你是个二百五？”孙竟越看她。
冯逸群俯身把碗碟放橱柜，擦擦手说：“你把这个大的搬去诊所就解决了。”随后打量客厅，夸她贴的窗花好看，夸新买的沙发巾也同客厅风格搭。周渔拿了护手霜给她，说都是在网上买的。
“我不杀人不是因为我善良，是因为这事犯法，我要为此付出代价。要是哪天立法杀人自由，世界上的人得消失一大半。”孙竟飞回他，“动物都能随便杀，人比动物强哪儿去？”
周渔说：“主要没地放。”
“你是不是反社会型人格？”孙竟越狠戳她脑门。她两只手跟猫爪子似的朝他挥，嘴里喊着：“老四……老四……”
冯逸群洗着碗温声说：“嫌那个大，买个小洗碗机就好了。”
孙竟成护着锅里的饺子，捞出来吃，也不理他们。
当她听见厨房的动静过去，冯逸群正帮她洗碗，那些碗是她好不容易攒一块，准备用洗碗机洗的。孙竟成个白痴，家里就俩人，他买了最大套的洗碗机。
孙竟越踢踢他，让他一边去，饺子是他煮的。
奶奶在偏卧睡下了，周渔为了不让自己闲着，开始挂从干洗店拿回来的窗帘。明天就小年了，一个礼拜后就是除夕。
孙母交代厨房里正煮饺子的孙竟飞，“笊篱只能朝着一个方向推，你别把饺子给煮散了。”
在周渔的记忆里，姥姥厨艺很差，常年就会烧那两样菜，且那两样菜还是在她最艰难的岁月里学的。她少时在作文里写过《我的姥姥》，她写姥姥是一个有修养与和善的人，她高贵但不娇气，能温声细语地教孩子们怎么写诗歌，也能在即将到来的寒冬里，挽着裤腿在院子里打煤球。
孙竟成嫌聒噪，下了楼，诊所里更吵。孙佑平拿着压舌板准备给孩子看，对方以为要割他舌头，紧咬着牙，鼻涕眼泪往下淌。隔离室里俩老人戴着口罩瞎聊，间距有三米，但丝毫不影响他们交谈。一个大声说，一个侧耳听，听完再大声回，换另一个侧耳听。
从中学开始，冯逸群就教她厨艺，有空教一点，有空教一点，不为别的，会点厨艺总归能照顾好自己。她观念里的烟火气是一日三餐；是饭点厨房里的切菜和炒菜声；是围坐在餐桌前吃饭的家人。因为这些话姥姥常说，说女孩子会厨艺是件了不起的事。由此可见姥姥也没少灌输冯逸群。
交谈内容如下：“老孙的儿子咋一个没接他班？”
冯逸群对某些事很偏执，无论再累，她都不吃外卖。下班多晚，她都要给自己煮碗面。如果用现代的价值看，她就是所谓对生活有讲究的人。
“老大是刑警，老二开大饭店，老四……也不晓得他干啥，反正就是没成才。”
后来她猜，估计是九月初刚开学那会学校忙，家里乱了些，恰好冯逸群那天又是晚上来，餐桌上还摆着早上没洗的碗。那时孙竟成也不在家，正跟人川藏线上自驾。
……
主卧床上原本有两床被子，一个小时前周渔收了一床。两三个月前冯逸群来家里，也不知她从哪看出的端倪，坚定地认为她跟孙竟成出了问题。
孙佑平戴了口罩，看不出表情。孙竟成则一脸不高兴，但又犯不上去理论，索性出了诊所站门前的法桐下。等十分钟后再回去……门口站个伙计，手里拿着体温计，要他戴口罩扫码。
冯逸群看了眼主卧，回客厅照顾奶奶。她老人家出门少，换个环境看什么都新鲜，摸摸这儿，看看那儿。
……
周渔关了水龙头。
孙竟成绕了一大圈从小区门上楼，孙竟飞问他怎么不从诊所。孙竟越接话，说临过年有管控，所有私人诊所不戴口罩不扫码，不许随便出入。
孙竟成把人接过来，则又回了新区办公。周渔去主卧浴缸放水，冯逸群听见动静过来说：“奶奶快乏了，等她午睡醒了再洗吧。”
“管控严好，过年呢，也不知道都从哪回来的。”孙母叮嘱，“你们也注意点，少去人多的地儿。”
冯逸群对此不置可否。
“咱们这儿没确诊病例吧？”
周渔一点不感激他的自作主张。大长一下午，她怎么跟冯逸群相处。况且上周母女俩也不是很愉快。她不承认自己是对孙竟成有意才结婚，结婚只是单纯地想离开家属院。换言之，就是不想跟冯逸群同一个屋檐下了。
“目前没。”
孙竟成没等傍晚下班，他趁午饭就回了家属院，蹭了一碗饭后，载着冯逸群和奶奶回了婚房。他担心晚上洗澡冷，下午洗了能晒会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