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是南阳作家，但他祖籍是山西。”
“他是南阳作家。”
孙佑平不搭他腔。
“爸，二月河是山西人。”孙竟成纠正他。
“你别抬杠了，你爸说哪就是哪儿，他以前是二月河的头一号粉丝！”孙母说。
孙佑平瞬间收了音，继续严肃起来。
大嫂应话，“老四说的那些作家，都是咱们这一代人的，毓一会知道，他们更小的估计不大知道……”
哈哈哈。餐桌上爆笑。
“回头也要了解了解，看看自己脚下这块土地上发生的事儿，不能一问三不知。”孙佑平缓缓地说。
“《康熙王朝》你看过吧？”孙佑平清了嗓子，“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好的，姥爷。”柯宇应下。
柯宇摇头，不知道。
正聊着电视里播因这场暴雨造成的惨况，截至目前有多少人遇难、多少人失踪、多少房屋坍塌、多少农作物受灾、又有多少人紧急转移安置……以及各省份的救援力量，和截至目前郑州红十字会已收到社会各界人士捐款，累计共多少多少亿。
“那二月河你知道吧？”这回孙佑平问。
一家人劫后余生般地在餐桌前静静听。这顿饭吃得极缓慢，吃着聊着。中药毁了就毁了吧，车泡了就泡了吧，比起电视里播报的惨重损失，他们这点算得了什么呢？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平安就是无限希望。
柯宇也犹豫，好像有点印象。
饭后孙竟成随口一提，说到他曾经的一个蓝色密码本，很高级的，是他钢琴大赛时获奖得来的。孙母听见回里屋找给他，孙竟成大受感动，都快二十四年了！他的老母亲还收着！
“刘震云你知道吗？”
孙母不吭声，顺势美化自己，原先收拾屋子的时候想扔，但想到也许是儿子的心爱物，所以才小心保存下来。实情是她想偷看，一直死活打不开，本都被她给掰变形了。
柯宇犹豫，随后摇摇头。
没接过笔记本前他会相信母亲的话，但接过看见被掰的变形后——还是勇敢地相信了母亲的话。
孙竟成问柯宇，“省内作家阎连科你知道吗？”
孙母则回了里屋，拿出几双新袜子给柯宇和孙嘉兴洗脚后穿。柯宇看看那颜色还是接下了，孙嘉兴可不穿，不穿就拉倒，去你妈了个巴子，他个鳖崽子还喊：“我不穿老头的袜子！”
“我也不知道具体哪儿人，只知道是咱们省的。”
孙母一把夺过打在了他头上。
“阎连科的《丁庄梦》？”孙竟成说：“他好像是洛阳人。”
没错，这几双就是孙竟飞买给孙佑平的。
“虚虚实实也分不清，那写书的就是咱省内人，叫叫……叫啥来着，反正没比我小几岁。”
孙竟成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准备去里屋，但进去就被一股新鲜的脚气给熏到。床上坐着无辜的孩子们，“干啥小叔？”
“影射？”
“啥啥啥！你妈不让你说「啥」，你妈要你说文明语「什么」？”孙母暴躁地矫正他。
“好像还有个作家写了本书？是讲关于艾滋病的，用现在专业的话就叫啥……啥射？”
“为啥不能说「啥」呀奶奶？”
“太穷了！不是逼不得已谁会去卖血？”孙母说：“都只怪他们卖血，怪他们穷。也不问问他们为啥穷？要我说，归根究底就是那场特大暴雨损失太惨重了。”
“不为啥，你妈嫌啥不中听，要你说什么。”
“为啥要卖血？”柯宇问。
“可是为啥呀奶奶？”
“我为啥印象深刻呢，是咱们家有个远亲嫁过去的头一年发生的事儿。差不多得有二十年后吧，她家掌柜的卖血染了艾滋病，最后全家都得了艾滋病。”孙母唏嘘着说：“好像她们全村都得了艾滋病，这边娘家人就不让她们回来了。”
……
“有。”孙佑平说：“京广线都冲毁了，至今都是世界最大的水库垮坝惨剧。”
孙竟成要晕了。
“那时候60多个水库发生垮坝溃决……整个驻马店都淹了，受灾至少有好几百万人吧？”孙母看向孙佑平。
他拿着笔记本出来诊所，靠在街边的路灯下看。密码他还记得，万年不变他的生日。笔记本顺利打开，第一页遒劲有力地写着他大名：孙竟成。
孙佑平接话，“结婚有一年了。”
他往后一页页翻着看，看入了神。
祷告后继续吃饭，聊到这场罕见的暴雨，孙母倒不稀奇，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多少年前驻马店的更严重，死难有两万来人吧？那时候她才结婚。
里面的内容都集中在十五岁那年写的，全是大哥教他的性知识，还有一张简易的人体图，什么什么部位都写得一清二楚。
孙佑平落了筷子，孙竟成也落了筷子……大人们都放了筷子一脸凝重地闭上眼，孩子们自然也有样学样，尽管不知道祷告什么，但也都安静地保持沉默。
他看着文字，脑海清晰地浮现出大哥的音容笑貌，他难为情地拿着安全套，告诉他使用方法以及为什么要使用它；他告诉他正确的性行为，以及这个世界也存在变态的性行为。如违背女生意愿的强奸、恋童癖、露阴癖、窥身癖、恋亲癖……
那边孙佑平也上来，大家都依次落座，孙竟飞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最新统计出来的遇难人数有五十来人。孙母心焦，说这些人的父母妻儿该多难过。哪一条生命都不是凭空而来，都不是独立的，都要相互依附才能得以生存。说着她又想到老大，放了筷子说：“为所有的亡灵做个祷告吧。”
他教他基本的生理知识，教他性传播疾病，教他如何尊重女生。如果有不洁性行为，除了会给自己带来危害，轻则性病重则艾滋外，也会给对方带去各种妇科病。与女生交往，首先要尊重对方意愿，行房事只要她喊停，继续就是犯罪……
“毛病。”孙母催他，“快上桌吧。”
除了以上性知识，还教他男人最大的魅力是有责任、有担当、有修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担当，对自己的感情有担当，对自己的家庭有担当。要有基本的情绪修养，事对事人对人，自己的情绪找正确的途径释放，不可迁怒于人……
……
孙竟成整整翻了十来页才看完，最后两页是他自己的总结，他看两行就合上了。那两行写着：将来遇到心爱的女生，我会全心全意地爱护她、体贴她、尊重她……
“您辛苦了。”
他看完久久不能平静。他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忘了二十三年前的自己，曾伏案真诚地写过这些文字。
“咋了？”孙母看他。
他看向出来倒垃圾的柯宇，朝他招招手。柯宇小跑过来，“小舅。”
发完朝着经过的孙母，发自肺腑地喊，“妈。”
孙竟成把笔记本给他，“你姥爷教你大舅，你大舅又教我和你二舅的，你拿着看吧。”
【就一个！】
“什么啊？”柯宇准备翻看。
【咱俩生一个就好。】
“回自己房间再看。”
【脑子都懵的。嗡嗡嗡——嗡嗡嗡——】
“哦，好。”
他继续淡定地回微信：“我这两天快被蹂躏死了。”
“陪小舅去散个步？”
那边孩子们在卫生间洗个手都能吵起来，一个洗完手也不擦，朝着他脸上甩了下，甩了他一脸洗手水。
“好啊。”
他回着微信，孩子们像一群傍晚回笼的鸡——咯咯哒咯咯哒地回来。他偏偏身，想避开这些聒噪声。
舅甥俩沿着满目疮痍的街逛，孙竟成问他，“你猜我跟你舅妈是怎么认识的？”
孙竟成听着她们的聊天声合了眼，刚恍神儿，周渔发微信他，是刚烧好的两道小菜。
柯宇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一时没说话。
厨房里大嫂和孙母聊，问林静明天啥时间做手术？孙母让她尽管上班，下班去也不晚。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温婉，随着接触发现她拧巴，还自己爱和自己生闷气，性格一般，并不是我理想中的完美伴侣。”孙竟成说。
“就你最娇贵。”孙竟飞下去喊他们吃饭。
“你理想中的完美伴侣是什么样？”柯宇问。
孙竟成闭目养神，“年轻人，多干会儿。”
孙竟成想了会儿，摇摇头。
孙竟飞从厨房端了菜上桌，问他，“他们俩呢？”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和小舅妈结婚。”柯宇不解，“你觉得她性格一般，又不是理想伴侣。”
这两天周渔都住在家属楼，他在诊所这儿睡沙发，婚房和新区都还没来电。
“我也觉得奇妙。”孙竟成回忆着说：“那天和你小舅妈看完电影出来，我们俩散步回去的路上，那一刹那我想到了婚姻，想要和她地久天长地生活，然后就求婚了。”
回楼上洗完手坐下，舒坦地哼了声，岁月不饶人啊！接着就把手上磨出的茧子和四个水泡悉数拍照，发给了周渔。
“我一直认为婚姻是反人性的，至今也这么认为，但我那一刻还是义无反顾地求婚了。”
孙竟成收了工具回诊所，忙两个钟头了，老腰都累折了。那俩人看见他收工，也跟在屁股后准备回，孙竟成扭头把他们撵回去，“不懂尊老爱幼，我多大岁数，你们多大岁数？”
柯宇消化了半天，问他，“你认为婚姻反人性，也明知小舅妈不完美，但依然想要和她地久天长地生活？”
俩人聊着大嫂打车下班回来，孙佑平让她先打车上下班，晚几天再搭地铁。孙竟飞随着大嫂上楼，交代他，“饭快好了，再忙会就上来。”
“对。”孙竟成点头。
……
“那你一定是爱她的。”
孙竟飞挠挠鼻子，“他最近内裤洗太勤了。”
“对。”孙竟成夸他孺子可教。
“怎么突然让我说这事儿？”
“那你们为什么要频繁吵架要离婚？”
“柯勇给了他一本书让他自己琢磨，没详聊。”孙竟飞说：“你跟他说吧，我也不好开口。”
“因为我那时自大，不懂爱情，也不懂表达爱。”孙竟成认真地说：“是我亏待了她。”
“你们没教过？”孙竟成无语，“他马上都十六了？”
“小舅。”柯宇费解，“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
……
“你妈要我教你性知识，我觉得恋爱和婚姻观也很有必要一并教你。”孙竟成如实回答。
孙竟飞望着另一侧铲淤泥的柯宇，说：“你找机会给他讲一讲性知识……”也不说完，看他，“懂了吧？”
柯宇先是难为情，随后点点头，算是接受了。
正忙着孙竟飞站过来，站半晌不说话，他直了腰问她，“说事。”
接着俩人又闲聊，孙竟成拿自己当反面教材，跟他讲了很多，讲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的伴侣；讲因为自己过于自我的性格，都错过了什么和伤害过哪些爱他的人；要他在遇见一份美好的爱情前，先树立正确的恋爱观，要勇于付出，多为对方着想，才能好好和长久地享受爱情。
照往常孙竟成是不可能干这种活，他很注意保养手的，从开始弹钢琴老师就告诫他手的重要性。最娇气时，孙母都不让他搬东西，尽管家里姐妹撇嘴，可也配合着不让他手拎重物。可这是特殊时期嘛，连柯宇和孙嘉兴都没闲着，来街上能帮忙则帮忙。
“你姥爷从前说，无论多小的树苗，都要挖一个大坑，给它留足够的空间才能根深叶茂。”孙竟成看他，“这个道理用在人身上是一样的。”
孙佑平也发愁，大水之后易瘟疫，只希望别再出现什么新疫情。诊所一天消几次毒，楼上喷喷，门前路上喷喷。也时时叮嘱孩子们绝不能喝生水，家里这几天都喝整箱的矿泉水。
随着慢慢说出来的这些话，他也回头审视自己走过的一步步路，遇上的一道道挫折，以及他和周渔的关系。
夏天嘛，不及时清理很容易滋生细菌。
想着想着他就沉默，没再说了。
孙竟成公司附近淤泥太深，正待清理，暂时没法去上班。这两天他都在诊所门前清淤泥，不止他清，临街的人和环卫工都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