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你在书店看的都是那一类型的杂志,老实说,你是不是在钻研计算机方面的东西?”
“嗯?”
“嗯,那方面比较容易赚钱。”
“你好像对计算机很感兴趣?”
米沉朝他竖了竖大拇指:“真有远见!同志,苟富贵,莫相忘,以后赚了大钱不要忘记同桌。”
顾屿却钻了她话里的空子。好像又是一次答非所问,米沉想,他可能是故意的。
他居然真的正儿八经地答应她:“好。”
其实米沉想问的是,这书你看得懂吗?
“米沉,外边有人找!”罗勒在门口的饮水机前接水喝,朝教室里面喊了一声。
“图书馆借的。”
米沉以为是宋稚子,跑出去看,却看到站在走廊上的人是阮千及,开口就是:“黎岸舟要退学了你知道吗?”
他的书掉到地上,米沉随手弯腰去捡,上面满纸的英文和代码让她眼花缭乱。狐疑地把书还给顾屿,米沉打量他:“这书是你的?”
米沉不太敢相信。
顾屿想了想说:“每天穿校服,吃食堂,也还过得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话。
“反正这是真的,读完这个星期,他就不会再来学校了。”阮千及讽刺而轻蔑的语气,好像要在米沉心上敲出一个血淋淋的洞,“他没有说究竟为什么退学,我猜是家里的原因,你不是他青梅竹马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不打临时工了,你会不会没钱花?”米沉转着笔,忽然想到了这个。
阮千及的声音还在继续:“果然,你的那些在意和喜欢,都是假的吧?”
高三的学业紧张,连米沉这种不太爱读书的人也开始接受题海战术,课桌上一本一本的试卷越积越厚。她去餐厅辞了周末兼职的活儿,第二天,顾屿也去结了工资走人。
米沉被问得哑口无言,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05.
下一堂语文课,老师写完板书,叫米沉起来朗读诗词,她站起来盯着黑板出神。顾屿扯了扯她袖子,她才反应过来,干巴巴地念:“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外面的阳光依旧灼热。走出小卖部,米沉很快就忘记了自己问过的话,顾屿也终归沉默着,没有再聊起那个话题。
蝉鸣聒噪,仿佛就响在耳边。
只是他也曾经想过,倘若以后自己有了家,有了亲人,要用真心妥善对待,小心地呵护起来。
语文老师最后拍了拍黑板,意有所指地说:“上课认真听讲,不要开小差。”
慢慢长大后,顾屿其实没有再怪过她。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纪临要走那条属于她的路,他也会有自己的人生。
玉兰在烈日笼罩下洒下一片浓密的绿荫,把教学楼团团裹住,粉笔灰在空气里沉沉浮浮。米沉看着对面墙壁上悬挂的时钟,等待下课铃声响起。
有舍有得,顾屿不过恰好是纪临舍弃的那一部分。
今天的时间特别难熬。
顾屿也朝屏幕上看了一眼,上面赫然是古装扮相的纪临。她是老戏骨,一颦一笑都带着风情,又保养得好,上了妆就让人看不出年纪,是整部剧里的亮点之一。她天生是演员的料,得入这一行。
终于熬到放学,语文老师还在讲台上整理讲义,米沉就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往教室门外冲。顾屿在背后叫她:“米沉你今天……”
小卖部的阿姨正在看电视,是前段时间热播的一部大型宫廷剧,里面的皇后一角尤其出彩,台词句句经典。阿姨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忘记了收钱。
——值日。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米沉对顾屿没了那些顾忌,想到什么就直接问出了口。
话还没有说完,米沉已经跑没了影。
她一直觉得顾屿太过神秘,突然降临的转学生,独居在西池小街,一个人生活,从来没有听他提及过自己的亲人。
怎么这么着急?顾屿从她离开的门框收回视线,往书包里塞课本和习题,不禁想起米沉刚才上课心不在焉的样子。
走到小卖部门口,米沉还真进去给顾屿买了一瓶水,突然问道:“你家里怎么没有人来?”
罗勒跑过来,问顾屿:“米沉赶着去投胎?”
今天顾屿和黎岸舟,都没有家长到场。纪临不可能来参加顾屿的家长会,而周式微住院,注定会缺席。两个男生一早就晃出了教室,准备去球场打发时间,在路上不期而遇,看见对方,忽然很想来一场。
顾屿不太搭理人,罗勒一边对着值日表发愁,一边碎碎念:“那垃圾没人倒了,我得找个人和米沉换一天值日……”
其实这只是一个巧合。
顾屿径直走到后排墙角边,把两个装满垃圾的巨大的黑色塑料袋拎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看对方不顺眼。”
罗勒在后边直感慨活雷锋,小伙子真是面冷心热。
走了一段路,耳根终于清净了。米沉问顾屿:“你和黎岸舟怎么突然PK起来了?”他们两个应该不熟才对。
另一边米沉正匆匆忙忙赶去理科班找人,一步跨两级台阶,结果还是迟了一步。
黎岸舟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看见那一高一低的两个人,身后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亲密无间。
黎岸舟班上的同学告诉她,黎岸舟刚刚才走的,估计和米沉走的不是同一边的楼梯,两人一个上楼一个下楼,正好错过了。
身后激起千重浪。有人开始议论,米沉以前追黎岸舟那样疯狂,现在看见阮千及在,终于知难而退了;也有人说,米沉也不亏,她现在和顾屿走得那样近,顾屿也不见得会比黎岸舟差。
米沉猜人应该还追得上,往楼下张望一圈,发现黎岸舟在水槽旁,拽着书包往校门口的方向去。米沉喊了一声,黎岸舟没有听见。
“那现在去买。”顾屿搭着她的肩膀往体育馆外走。
她又“噌噌噌”地追下去,一会儿工夫,那条路上已经没有了黎岸舟的踪迹。到处都是穿校服的学生,被夕阳晒红了脸庞,三五成群地结伴走着,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吵个不停。
米沉说:“在商店,还没来得及买。”
米沉想了想,今天非找到黎岸舟不可。
旁边许多瓶水伸到面前来,他偏偏视而不见,好像要刻意刁难米沉。
退学的事情,她得问清楚。
肩上一沉,顾屿的手掌盖在了她头顶,暗自用力地揉了揉,简短地问:“我的水呢?”再自然不过,又理所当然的语气。
高三教学楼后,一处静谧的竹林里,黎岸舟的眼睛危险地半眯起来。
米沉愣了愣,脚步忽然就停住了,没有再上前。
茂密的竹叶仿佛筑成了一道坚实的隔音墙,把嘈杂的声浪全都挡在了外面,此刻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宋稚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一早等在旁边的阮千及也在其中,她把手中的矿泉水瓶递给黎岸舟,后者接过来,配合得默契十足。
面前的黎岸舟离她太近,他比她高太多,少年低低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把我找到这里来到底什么事?”
场上的比赛一终止,米沉想到周式微今天估计也没能来,下意识地就朝黎岸舟走去。结果场外拥上来送水的女生大有人在,瞬间把她挤到了后面。
宋稚子一看见他就紧张,默默地在心里组织语言。还没开口,黎岸舟就在旁边催促:“现在旁边没其他人,有话快说。”语气听起来并不是那么耐烦。
看守体育馆的老师闻讯而来,因为半个小时以后,市里的一场篮球比赛将会借用沥淮一中的场地,现在必须保持场内的整洁,老师把他们都赶了出去,这场PK也被迫停止。
“听说……你要退学了?”宋稚子底气不足地问。
两人打到最后也没分出胜负。
“谁告诉你的?米沉?”
进攻和防守,都很精彩,听到消息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米沉站在看台上,只见没一会儿,底下的球场边沿就围满了人。各自的啦啦队阵营都很强大,呐喊和助威的声音响彻整个体育馆。
宋稚子摇头,又捏着双肩背包的带子不说话了,脸颊涨得通红。
顾屿和黎岸舟两方对峙,原来两个人只是在篮球场上打起来了。
她对黎岸舟关注得并不比米沉少,或许还要更多一点儿。
篮球砸在木地板上,好像战鼓发出的声音。
她曾经暗地里打听过黎家的事,知道黎岸舟现在的家庭支离破碎,他的养父已经去世,家中只剩下一个病重的养母。
在路上偶然听见有人说,文科班的顾屿和理科班的黎岸舟打起来了。米沉问清楚了地点,就往体育馆跑,结果只是虚惊一场。
年少时隐晦的喜欢,她从来说不出口。这种情感始终埋在心底,旷日持久,像是冬日里荒原上的一场大雪。
米沉找了一圈,没发现顾屿的影子。
“为什么要退学?”宋稚子小声又固执地问,她着急地脱口而出,“因为钱吗?”这大概是最直接,却又是最愚蠢的问法。
教室被家长们占用了,整个高三年级的学生全挤在了走廊上,这反倒成了难得的悠闲时光。学霸们依旧捧着书在看,大多数人还是选择聚在一起聊天,还有的人去商店买点儿零食回来,或者出去散步。
而她在他面前本就显得笨拙,一时间慌了手脚。
她拿笔在长裙女人旁边画了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儿,认真落了款,后面附上一行小字:妈妈也爱你。
果然,黎岸舟讥讽地朝她笑了笑:“怎么,你要给我钱?”说着,把手伸到了她面前。
杜小清放眼张望,有的妈妈拿着信纸感动不已,正在偷偷抹眼泪。到她这里,就变成哭笑不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反面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母上大人,我爱你,全世界你最美。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杜小清满怀着期待的心情,打开一看,结果纸上只画了一个穿长裙的女人,更像是随手的涂鸦。
宋稚子清晰地感觉到后颈上流出的汗,一路滑进衣服里,喉咙干得发疼。
班主任说,每个学生座位的抽屉里,都有一封写给家长的信。那是前一天的班会课上,每个同学被要求写给父母的心里话。
“你喜欢我对不对?”少年恶劣地将秘密一语道破。
班主任在讲台上慷慨激昂地讲述这一学年的重要性,动员家长多关注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状态,如何努力成为他们坚强的后盾,陪伴他们更好地度过这段特殊时期。
宋稚子呆愣着,脑袋里好像有烟花炸开,一阵轰鸣。她想要反驳,但是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黎岸舟已经捕捉到了她的那些小心思,她再隐藏,也于事无补。
全班只有少数几位同学的家长没有到场,其中一个就是顾屿。米沉把杜小清领到自己的座位上,余光里看见少年冷清的背影,从教室后门绕出去。
“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给你,只要你……你别退学。”
家长会也如期而至。
黎岸舟又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说,只要我跟你在一起,你就肯给钱……”他突然俯身,凑到宋稚子耳畔,呼出的气息灼热,“怎么这么老实?成天跟米沉混在一起,也不跟她学着点儿,她可比你混账多了。”
军训结束后,从林崇山回来,大家只觉好像脱了一层皮。只是班主任那种“脱胎换骨”的说法,还是太过夸张了一点儿。休整之后,随即而来的是高三紧张的复习课程。以往的月考变成了周考和天天都有的随堂测试,各科试卷像雪花似的发下来,堆在课桌上,怎么也做不完。
宋稚子后退一步,却不肯认输般地看着黎岸舟,似乎在等他给出答案。
04.
“得了吧,”黎岸舟揉了把她的头发,“小状元,以后离我远点儿,别再管我的事了,不然吃亏的可是你。”
顾屿在心里默默想着。
宋稚子的脸更红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以前米沉每次调侃她,就喜欢叫她小状元、学霸君、考神之类的称呼,没想到被黎岸舟听到了。
嗯,我知道了,你以后要盖一座大房子,住在山里。
“你如果退学了,画画的事情怎么办?”宋稚子不敢松口,努力想要说服黎岸舟,“还有……沉沉怎么办?你要是一声不响地走了,她那么关心你、那么喜欢你,一定会……”
顾屿却不说话了,随即而来的是漫长的沉默。再往前走就是驻扎的大部队,各种声音又渐渐大起来。
宋稚子被黎岸舟的一声嗤笑打断。
“你嗯什么?”米沉不解地仰头看着顾屿。
米沉关心他、喜欢他?
“嗯。”
宋稚子不知道,那些关心和喜欢都是黎岸舟强求来的。
“我以后要盖一座大房子,住在山里。”米沉说。
轰动全校师生的告白、深夜为他奔赴愚庄、榕溪湖里找樱花笔……倘若不是他手中握着米家的把柄,米沉受他威胁,又怎么会发生这些。
米沉和顾屿落在后面,天色逐渐灰暗,月亮从稀薄的云层后冒出来,夜幕上有壮阔的星辰,美得不可思议。山中静如深海,屏蔽了外界人群和车辆的喧嚣,也没有闪烁的霓虹,连心都好像沉静下来。
他们之间,哪儿来那么多缘分,全靠他死撑。
晚饭也在山顶解决,各班组织野炊。米沉和两个男生一起负责拾柴,原本被分配去烧火的顾屿,后来不知怎么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几个人在山道上捡干枯的树枝,用藤条扎在一起,一捆一捆地抬回去。
一个在文科班,一个在理科班,不同的楼层,不同的圈子,如果不是有心,偶遇的几率都很小;一个在中心地带的别墅区,一个在贫民窟里的桐安区,天差地别,根本碰不上面。
他们搭建帐篷睡在山顶的平地上,前方就是悬崖峭壁,站岗的教官仿佛在悬崖的边缘扎根,屹立如山。
“宋稚子。”黎岸舟突然叫她的名字。
林崇山军训持续了一个星期,最后让米沉印象深刻的是那一次野外生存活动。
“在!”宋稚子郑重其事。
米沉不记得那天自己是如何挨过去的,终于回到宿舍,瘫倒在床铺上,就那样沉沉地睡过去。
怎么好像课堂上点名答到,黎岸舟失笑:“你以后会一直陪在米沉身边吗?”
后来来了个首长级别的人物,上台讲了几句话,不知怎么聊到了关于自我救护的知识,开始侃侃而谈,地震、火灾、洪涝发生时如何逃生,一条一条的知识全倒出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听进去了。
短暂的失神之后,宋稚子重重地点头,肯定地说:“我会。”
顾屿看见米沉盘腿坐在前排,脑袋一个劲地往下栽,估计困得很。
竹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茂盛的竹叶过滤掉毒辣的阳光,连少年的声音也变轻了:“谢谢你。”之前的戏谑和玩笑不复存在,话里只有满满的认真。
刚开始被要求做到的,只不过是那几条最简单的准则——“站如松”和“坐如钟”。听起来简单,真正要做到却很难。连续地站立和坐下,持续时间一久,身体的一部分总感觉会麻痹掉。
宋稚子从没见过这么温柔的黎岸舟,她看见过他拒绝米沉时的样子,冷漠、狠戾,甚至好像还带着一丝恨意。
白天折腾了一天,晚上还有军事礼仪训练。
可现在他却对她说谢谢,谢谢她答应会一直陪在米沉身边。
“嗯……”
这很矛盾不是吗?
“巧克力好吃吗?”
宋稚子忽然愣愣地猜想,黎岸舟会不会很喜欢沉沉呢?只是,如果喜欢,之前为什么要拒绝她、伤害她?
“哦……”
年少时的心事啊,复杂地缠成一个个毛线球,线头乱了,从一开始都是乱的,怎么也解不开。
“我让宋稚子给你打了一份饭,拿去你宿舍了,现在先用巧克力垫垫肚子。”
“小状元,你今天答应我的可别忘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顾屿。
“好。”
米沉在晚风中凌乱了,震惊不已,她竟然被木头人顾屿给调戏了!巧克力在舌尖上一点点融化,是香橙味的。
“一言为定。”
米沉惊讶地“啊”了一声,巧克力趁机被塞进来。
“嗯,一言为定。”
“张嘴,在战斗力不足的情况下,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
06.
顾屿撕开包装纸,把巧克力往她嘴巴里送。米沉想要反抗,双手立即被擒住了,动弹不了。
黎岸舟在桐安区的住址,米沉之前去过一次,现在再找过去,就容易很多。
“别人送你的礼物,我不吃。”米沉酸溜溜地说。
忐忑之后,米沉敲了敲门,过了许久,里面仍然没有传出一点儿动静。对面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反倒开了,里面探出一张中年男人凶神恶煞的脸:“吵个屁!里边没人,老的小的全在医院!”
没想到顾屿从肥大的迷彩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巧克力,这是趁着刚才休息的空当,别班的一个女生送给他的。
要是换作平常,米沉估计早就瞪回去了,现在她却不得不和颜悦色地打听周式微在哪家医院,甚至还用了敬语:“请问您知道他们去了哪家医院吗?”
“又渴又饿,喝水不管饱,这个点食堂肯定没饭了。”她是存了心想要刁难顾屿,“今天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被罚哦?”
话还没问完,男人一甩手,铁门再次“砰”的一声关上了。
顾屿把自己喝剩的半瓶水也给她。
米沉碰了一鼻子灰。
顾屿听她兴致昂扬地宣扬她的处世哲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说到最后,她咂咂嘴:“我渴了。”
米沉迟钝地察觉到,这次周式微恐怕熬不过去了。不然,以周式微的性子,根本不会住院,黎岸舟也不会轻易退学。
米沉擦了把脑门儿上的汗,说:“在人家的地盘上,我总不能和教官对着干吧?我这叫审时度势,顺势而为。在战斗力不足的情况下,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不要拿鸡蛋去碰石头。这也就是在林崇山,要是在沥淮一中,我早就回家睡觉了……”
米沉以为黎岸舟讨厌她,所以尽量避免出现在他面前。可是她没有想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过得并不好。
顾屿问:“怎么没溜走?”这实在不像她。
不好的程度,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把手边的水瓶扔过去,米沉接住,灌了一口,大口喘气道:“还算你有点儿良心。”
米沉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了,黎岸舟的手机永远无法接通,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她剔除出他的生活了吗?
原来顾屿没走。
今天是周五,米原国打电话来问米沉怎么还没回家。
米沉越跑越郁闷,直到最后一圈结束,才发现操场旁边的大树下竟然有人。
米沉随口扯了个谎:“今天同学聚会嘛,大家玩得这么开心,我怎么能提前走呢?太扫兴了……”
解散之后,偌大的操场上只剩下米沉一个人。快要落山的太阳,像一个熟透了的大橘子挂在山峰上。晚归的鸟群飞入山林,四处都是麻雀的叫声。
经过上次砖头砸人的事情以后,米原国对米沉已经不太放心,再三叮嘱她早点儿回家:“你不会又去找黎岸舟了吧?”
米沉撇撇嘴,光荣地成为这次高三军训中第一个被罚的学生。
这是米原国最担心的。
他站在男生队伍的最后一排,个子很高,很显眼,想不注意到都难。米沉朝他挥了挥军帽,却被教官逮了个正着,立即被罚跑圈。
黎申死了,黎家落败,他潜意识里不希望米沉和黎岸舟走得太近。偏偏米沉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着凑到黎家小子面前去,巴巴倒贴。
她一转头,就看到顾屿。
米沉一边从桐安区走出来,一边还要耍嘴皮子应付米原国。
教官看上去二十七八岁,还很年轻的男人,听闻他曾经在边疆恐怖袭击中穿越炮火,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击毙了七个暴徒。传闻不知真假,但多少让米沉有点儿钦佩。
天已经快黑了,那段路上没安装路灯,两边是破败老旧的楼房,有的窗口闪着朦胧的彩光。米沉加快脚步,好不容易把米原国敷衍过去。
各班发放完军训服以后,是教官宣读营规。
挂上电话,她摸摸鼻子,她要是匹诺曹,鼻子估计已经两丈长了。
宋稚子听说,那边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如果熬不住了想下山,除非被抬着出去。米沉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耸人听闻。”
刚长舒一口气,手机铃声又响了,米沉看都没多看一眼就按下接听键:“爸,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地点定在林崇山。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怔了一下,没有出声。
于是,为了锻炼高三学子的意志和抗压能力,开学一星期后,他们集体被送到训练基地。
米沉一听不对劲,连忙看了眼号码。
除了高一入学的那次,还有升入高三时,组织一次。据说不知是哪一届老校长定下来的,老校长大概认为高三学生需要一个强健的体魄和良好的精神面貌,才能好好度过这个时期。
居然是顾屿。
沥淮一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高中一共有两次军训。
“米沉。”顾屿卷着裤脚在院子里锄草,这边要是不定期打理,草会长得比人高。
03.
中途休息,顾屿坐在阶檐下歇气,拿起老人机给米沉打电话,没想到她给他行了这么大的一份礼,他定了定说:“你不要乱叫,我吃不消。”
转瞬即逝的笑容,短促而明媚,米沉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被今天的阳光闪了那么一下。
米沉:“……”
顾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还有,”顾屿说,“我的青春期还没过完,应该不到更年期。”
宋稚子一愣,下意识地点头。米沉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朝顾屿警告说:“你可别添乱了啊。”
米沉:“……”
顾屿也低头朝手机屏幕瞄了一眼,对宋稚子说:“把照片发我一份。”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了,平时不是闷声不吭吗?现在损起她来可比谁都厉害。米沉只好窘迫地转移话题:“你在干吗呢?怎么突然会给我打电话?”
宋稚子捂着肚子,笑得更加得意。
“今天你提前跑了,后来数学老师过来又发了三张卷子,说周一早上要交。我把你的一起带回来了。”
这回轮到米沉骂宋稚子了:“滚!”
“啊,还能不能有个愉快的周末了!”米沉试图和顾屿商量,“反正你自己也要做作业,顺带把我的那份一起写了吧?”
宋稚子欣赏着自己拍下来的照片,笑得开心,越看越满意,忍不住举着手机跑到米沉面前:“沉沉,你看,你和顾屿这样像不像农民工夫妻进城?”
顾屿抖了抖裤腿上的草屑,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没空。”
宋稚子的步子慢下来,看着前方的背影,突发奇想,悄悄从书包里掏出手机。镜头对准了米沉和顾屿的背影,把那一刻定格。
“别这么傲娇嘛!”米沉笑着讨好,“好歹同桌一场,咱们应该互相帮助,下次我替你写作文怎么样?”
小树林里的夏蝉叫个不停,旁边的音乐楼里传来肖邦的钢琴曲,风从对面灌进来,额前细碎的头发差点儿吹进眼睛里。
“明天见面,”顾屿嘴角微微翘起来,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冷淡,“我把卷子带给你,你别想偷懒。”
顾屿一言不发地提起宋稚子的麻袋,只觉太重了,最后索性扛到肩膀上。米沉帮宋稚子拿其他东西,最后反倒变成宋稚子两手空空地跟在他们后面。
米沉气得吐血。
宋稚子笑骂:“滚!”
“约个时间和地点。”
米沉说:“没关系,为娘不在意这些,母不嫌子臭。”
“嗯……”米沉想了想说,“就明天下午一点吧。我上午还有点儿事,在学校对面的花店见面行吗?我刚好要去那里买束花,我妈后天生日。”
宋稚子躲开,说:“我刚才出了一身汗,臭死了。”
“可以。”
米沉朝她张开双手:“来,抱一抱,不哭了,不是还有我嘛。”
米沉挂了电话,在路口拦下一辆车离开桐安区,她心里计划着明天上午去找李霁昀。黎岸舟要退学,李霁昀说不定会有办法。
之前答应帮她拎东西的男生半路撂挑子,跑去帮理科班的班花了,把她一个人晾在这里。
西池小街16号。
宋稚子白了她一眼,累得说不出话来。
天黑了,顾屿打开屋檐下的灯盏,照亮院子。他重新拿起旁边的镰刀,准备加快速度把东边的芭蕉地整理好。
两人才走到半路,就在林荫道上碰见了叉着腰站在路边喘粗气的宋稚子,她脚边还真有一个麻袋,左右胳膊上各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行李袋。米沉看见立即笑了起来:“稚子同学,你这是准备去哪里打工啊?北上广吗?”
屋里的电脑发出声音,有人给他发来视频邀请。
顾屿喝了一口水:“走吧。”
除了那位让人不省心的纪女士,应该不会再有其他人了。顾屿无奈地揉了揉额头。他不接,纪临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发过来。
米沉说:“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跟我一起去帮宋稚子啊!她老人家是学霸,书恐怕要用麻袋装,她那细胳膊细腿的,一个人肯定搬不动。”
顾屿拿毛巾擦干净手,坐到电脑面前,身后是一片空荡的灰色墙壁。点击了接受按键,纪临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顾屿疑惑地看着她。
“有事?”顾屿问她。
“你接下来还有事吗?”米沉问。
纪临不满地控诉:“乖儿子,能不能换个亲热点儿的开场白?你每次跟妈妈说话都这么冷漠。”
米沉和顾屿穿过人群,率先到了高三年级的新教室,里面宽敞整洁,推开窗就是玉兰树的枝丫,阳光从天际洒下来,一地的碎影。除了他们俩,其他同学还没来得及搬过来,此刻显得分外安静,米沉说话时都还能听得见回音。
“你没事的话,我还有事。”顾屿说。
过道上全是装满书的塑料箱子在地上拖拉时,摩擦发出的声音。楼梯间也异常拥挤,上上下下都是人。
纪临这几天找他找得很频繁,无非是想劝他离开沥淮。
“你闭嘴。”
“我已经确定在源城安定下来,房子都看好了。源城宜居,经济繁荣,气候也好,你过来,我们母子俩做个伴不好吗?”纪临试图说服顾屿,她这阵子绞尽脑汁想把人拐回去,但每次都无法得逞。
米沉拎着袋子追上来:“喂,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不会是害羞了吧?”
顾屿不为所动:“我说过了,我在沥淮过得很好,暂时不打算走。”
顾屿加快步伐,把她甩在后面。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放心啦,上次期末考试我的数学进步了好几十分,你的语文也有进步,老班一定不会忍心拆散咱们的……”后面几个字,她故意咬得特别重,一脸调笑。
“留在这边读完高三,考大学,然后再做决定。”
“怎么,是不是舍不得我?”她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又没了正经的样子,咬着绿豆味的冰棍,上下嘴唇被冻得格外红。
纪临一听,立马反对:“我纪临的儿子怎么可能一直被困在那个小地方!”
“我们还坐同桌吗?”顾屿拿过米沉的书包,忽然问。
“我来的时候不情愿,你怎么没想过,我走的时候也会不情愿?”房间里有些昏暗,顾屿只打开了一盏壁灯,他的轮廓看上去有点儿模糊,只是嗓音无比清晰,“上一次是听你的,这次轮到我做主了,纪女士。”
相比于忙得满头大汗的其他人,他们俩实在太过惬意。
说起顾屿来这里的初衷,纪临多少有些心虚。
米沉和顾屿两个,座位上的东西都不多,除了统一发下来的复习资料,他们基本没有去书店买过额外的习题和试卷,一个书包一个袋子,把东西一股脑儿地塞进去,就能轻轻松松搞定。
“儿子,老实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纪临忽然猜测,女人的第六感让她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紧追着问,“在沥淮有了喜欢的女生,所以不愿意离开?”
除了课桌椅,每个人的东西全得自己移过去,各种资料书和教材堆积如山,还有许多小物件,坐垫、水杯、书立、午睡用的小毯子……码着五颜六色小纸条的盒子和装满了零食的袋子。
顾屿握在鼠标上的手一顿,然后直接切断了视频画面,纪临还没有说完的话与她的图像,直接消失了。
有一天,他们也会从旁观者变成身体力行的当事人。
好像还没来得及细想,动作快过大脑,下意识的动作,他不想再听纪临继续问下去。
就好像一年一度的某种盛大仪式。
为什么呢?
组织了一次“高三年级动员大会”之后,胖胖的年级主任在升旗台下点燃了两盘红火的鞭炮,震天动地,随后便是整个年级的大迁徙。高一高二的好多孩子站在走廊上看他们搬家。
掩饰吗?心事被纪临一语中的地戳破了。
常有人开玩笑说,沥淮一中的高三教学楼是建在深山老林里。
尽管纪临只猜对了一半,他没有谈恋爱,只是有了喜欢的女生。
高三年级有一栋独立的教学楼,四周被老树环绕,环境清幽,跟另外两个年级彻底隔开了,外面的声音一般传不过来。
07.
时间飞驰而过,窗外渐渐响起蝉鸣,夏天再次来临的时候,他们便开始进入高三,传说中让人望而生畏的黑暗时期。
星期六,米沉起了个大早。
教室里各种声音又闹起来。
米原国坐在餐桌前看报,见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过来,诧异地问:“今天这是怎么了?餐厅兼职不是辞了吗?”
米沉恼怒,拔了水性笔盖砸向罗勒的后脑勺儿。班长大人无辜中招,转过头来张望一眼,却没找到罪魁祸首。
杜小清从厨房端着吐司出来,帮腔道:“该不会是起来搞学习吧?”
米沉把这些说给顾屿听,后者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脸枕到刚发下来的试卷上,油墨印到脸上,有些滑稽,米沉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吸了满嘴的粉笔灰,罗勒正站在讲台上擦黑板。
“我又没疯。”米沉翻了个白眼。
对于未来的各种各样的猜测,偶尔会从脑袋里冒出来。
“对了,妈,你是搞艺术的,听没听说过你们艺术界有个叫李霁昀的老先生,是位画家,祖籍在沥淮……”
宋稚子最近总在米沉耳边念叨着,试卷好像怎么也做不完,要是明天能毕业就好了,进入大学,应该会轻松不少吧。
“听说过。”杜小清说,“不仅听说过,我还认识他,你也认识,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冗长得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少年时代,被书本堆砌填满,像一道不可翻越的围墙。围墙里的少年们总是想着,快点儿走出去,快点儿长大。
“啊?”米沉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02.
“他是你外公的老友,你小时候他来咱们家做过客,还抱过你呢。”
祝你称心如意,幸福安康。想把所有的吉祥话,都对你说一遍。
米沉恍然大悟:“原来是外公的老熟人,果然艺术家的朋友也是艺术家。”她拿来纸和笔递给杜小清,“妈,你把他的住址和电话告诉我。”
小沉,你也新年快乐。
杜小清狐疑地问:“你要干吗?”
梦里的笑声仿佛还回响在耳边,他受到回忆的蛊惑,一时陷进去,出不来。手指触摸到冰冷的手机屏幕,那条四个字的短信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
米沉叉着盘子里的半个荷包蛋说:“这几天脑袋开窍了,想接受一下艺术熏陶,向老一辈请教请教。”
醒来以后,黎岸舟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了。
知女莫若母,杜小清觉得这其中有诈,还在犹豫,米原国帮米沉说话:“你就告诉她得了,看她能闹出个什么名堂来。”
刻意空出来的练习册,和只写了几页的作文本,都只是为了那样一个契机——肩并肩,靠很近,站在她身边。
米沉说:“我大概也能成为一名艺术家,继承我妈的衣钵。”
只是那时候的米沉不知道,这其中,有他多少纵容。
杜小清妥协了,说:“老先生住在瑞松会馆,平常不见外人,你这样过去,准会吃闭门羹。我先帮你打个电话给会馆那边。”
后来暑假结束,开学上交作业,黎岸舟正如米沉所愿。全班只有两个人的《快乐暑假》空了大半,一个米沉,一个黎岸舟,双双被赶出教室罚站。
米沉说:“谢谢额娘。”
黎岸舟烦不胜烦,耳朵里全是她魔性的笑声,最后不得不往耳朵里塞棉花。
瑞松会馆。
米沉倒是笑得夸张。
黎岸舟已经在这边的画室里待了一晚,第二天晨曦微亮,李霁昀起床打太极,发现他坐在蒲团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黄豆一颗颗弹出去,有的力道不够,有的偏了方向,能准确砸到窗户上的并不多,杀伤力也确实不够。
“你真的不学画了?”老先生第八百遍问他的小徒弟。
米沉一声令下:“发射!”
黎岸舟始终还是那个答案:“不学了。”
黎岸舟“砰”地把窗户关上。
即便李霁昀不收取他任何费用,可光是绘画用的各种工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周式微的身体越来越弱,昂贵的药费需要他来承担。他连学都不想上了,只想努力打工赚钱,让医院用最好的药,让周式微多活一天。
外头传来声势浩大的脚步声,就像是鬼子进村,米沉就是那个鬼子头头,后面领着附近邻居家的一帮“螺螺兵”。在槐树下整整齐齐站成一排,拿着弹弓跟黄豆,对准了黎岸舟书房的窗户。
“人的天赋是经不起消耗的,浪费了就没有了。”李霁昀真心惋惜,好不容易收了个关门弟子,结果他却要半途而废。
五分钟后。
“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为什么非要放弃?”
这事可没完。
黎岸舟摇摇头。
她只是摸着鼻子讪讪走开,突然,几步之后一回头,弯着嘴角笑,黎岸舟瘆得后背一凉。
李霁昀对他好,但他不能仗着别人的好,就伸手索要。周式微治病的钱,得靠他自己。黎家养了他十几年,不能白养。
可她是混世小魔王,从来都只有她吓唬别人的份。
“老师,这些天谢谢您的照顾。”黎岸舟说。
黎岸舟的声音也突然放大了。米沉冷不丁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要是寻常小姑娘,这时候估计都得被吓哭了。
他正式拜师时是在这间画室,向李霁昀行了大礼,如今要走了,也是额头点地,就好像来的时候一样。
“滚开!”
李霁昀还想说点儿什么,外面有人敲门,说客厅有个电话需要老先生去接。
米沉终于怒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给我出来!”
李霁昀朝黎岸舟摆摆手:“算了,你以后要是反悔了,再回来。”
她说得口干舌燥,黎岸舟还是没给半点儿反应。
黎岸舟说好,在画室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做作业有什么趣,咱们一起去荷花池挖藕,中午还能拿回来做菜吃,你妈肯定会夸你能干!”米沉循循善诱,谆谆教诲,“作业都是做不完的,你做完了,老师还会布置,那样多累啊……”
这间画室是当初李霁昀专程让人收拾出来的,几乎为黎岸舟所专属。老先生偏心得很,对于喜欢的小徒弟,一点儿都不吝啬,全部给他最好的。
“不。”
柜子里、角落里,堆的都是黎岸舟的东西,用干净的白布罩上去,制造出了好像要出远门的假象。画架上还有未完成的作品,女孩儿半张脸的轮廓,很像一个人,无意识就画出了米沉的样子。
米沉继续威胁道:“你出不出来?”
以前黎申还在的时候,他们一家子住在小洋楼里,他和米沉做邻居。他躲在阁楼里画画,打开一扇小窗,楼下花园里小孩儿打闹的笑声传进耳朵。他趴在窗口朝外张望,看见那个扎两个小辫的女孩儿霸气地指挥全军,神气得不得了。
黎岸舟看了她一眼,不想理会这个小疯子。
他拿起画笔,脑子里全是她的样子。
米沉咧着嘴巴露出两颗小虎牙,脸上是大大的笑容。她居心不良,想要把好学生带坏,大家一起当差生,这样杜小清就该没话训她了。
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总会不自觉地把她画下来。她故意反穿衣服搞怪的样子、她站在篱笆前挨大人训的样子、她站在教室后面写黑板报的样子、她高兴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她生气时怒发冲冠暴走的样子……
“黎岸舟,赶紧出来玩噢!”
黎岸舟的画纸就像一本日记簿,记录了米沉成长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中,原来喜欢这个人已经这么久了。
米沉不信,亲自跑去黎家查探敌情。黎岸舟的书房就在一楼,窗户朝外开着,他果然坐在书桌前,还真被杜小清说中了。
他从来不告诉别人,自己有多爱画画这件事,那些平日和他勾肩搭背的玩伴,也没有谁知道。正如他喜欢米沉,知情者寥寥,包括米沉这个当事人,也被蒙在鼓里。
杜小清唬她:“你个傻孩子,小舟喜欢躲在家里偷偷用功,你又看不见。你要是不努力,成绩会被他超过,到时候人家都会笑话你!”
有些东西有些人,好像只有藏好了,才真正属于自己。
她指着练习册问杜小清:“为什么隔壁家的黎岸舟可以不用做这些?”
黎岸舟从画室走出来,外面的庭院清幽寂静,只有李霁昀养的八哥在斗嘴。鸟笼子挂在屋檐下,两只灰色的小家伙雄赳赳气昂昂,架势很足。
米沉简直羡慕死了黎岸舟。
黎岸舟从它们面前过,喂了点儿食,八哥便开始讨好他:“您慢走,您慢走……”
周式微种花喝茶,不太爱管黎岸舟,偶尔问及作业,顶多嘱咐一两句,就算完事了。所以大多数时候,黎岸舟处于一种放养状态,学不学习,全靠他自觉。
黎岸舟哭笑不得。
米沉这边水深火热,黎家那边岁月静好。
隔壁的回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还有李霁昀同人说话的声音,黎岸舟猜会馆应该来了客人。瑞松会馆很大,是仿古风格的建筑,整体布局有点儿像苏州一带的古园林。长廊之间相通,脚步声渐渐拉近。
她背《三字经》的时候,能噘着嘴把九九乘法表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歌串起来,一通乱炖,气得杜小清要拿鸡毛掸子打她。米家小楼前,经常鸡飞狗跳,十分热闹。
再碰面,黎岸舟怕李霁昀为难,等会儿再走更加不容易,刚才已经行过了礼,不如就现在悄悄地走。
她小时候浑,又聪明,没少欺负他。
等李霁昀领着米沉过来这边画室,黎岸舟正好从廊角拐弯处离开。
这晚,黎岸舟又梦见了米沉小时候的样子。
“这臭小子,还是留不住!”李霁昀气得想骂人。
她似乎也没有多余的话要对他说了,他们之间,说多了都是徒劳无功,都是错。
米沉过来找李霁昀,是要打听黎岸舟的近况,想让李霁昀说服黎岸舟不要退学。只是没想到那家伙不但要退学,连画画也放弃了,李霁昀也拿他没办法。
置顶信息是属于米沉的,只有简简单单四个字——新年快乐。
米沉说明来意,李霁昀一直在感慨可惜了好苗子:“昨天跟我耗了一晚上,他是铁了心要走,没办法了……”
周式微吃了一次药,药里有安眠的成分,闭着眼睛不知道睡着了没有。黎岸舟一直守在旁边,手机陆陆续续收到一些同学和玩伴的祝福,其中夹杂着几条女生大胆的告白短信。
画室被整理得妥帖,干干净净的,地板上立着的画架像小兵一样驻守在领地上,外面的八哥又扑腾着翅膀闹起来。
人都是贪恋温情的。他大着胆子,抱住周式微,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说:“新年快乐,妈妈。”
米沉无功而返,心情低落,李霁昀反倒安慰起小辈来,请她喝茶。
他只剩下周式微这一个亲人了。
“之前在沥淮一中讲课那次,您是不是就已经认出我来了?”米沉问。
黎岸舟忽而强烈地意识到,或许今后的漫长岁月里,不会再有人像现在这样不放心地叮嘱他,说以后你要好好过了。
“你眉眼间跟你妈有点儿像,而你妈妈跟你外公像,我还是看得出一点儿来。”李霁昀聊起故人,心里有些怀念,“一眨眼,米老头就走了二十多年了……”
“待在医院闷不闷?”她突然问,“大过年的,也没给你好好做顿饭……”说着她伸手去枕头底下摸索,慢慢摸出一个红包给黎岸舟,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来,“小舟,新年快乐,新的一年要好好度过。”
听李霁昀这样称呼外公,米沉也忍不住笑:“现在有个商标就叫米老头,您知道吗?”
周式微现在连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都不如,这让黎岸舟想哭。
李霁昀说:“我知道,那个卖煎饼的。”
瘦骨嶙峋的雪白背脊刺痛他的眼睛,单薄得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那是生命活力褪去的迹象。
“他们家还卖蛋卷和瓜子,也挺好吃的……”
周式微动作缓慢地擦拭完自己身前,背后够不到,黎岸舟帮她,小心地把她的病号服卷起来。
一老一少漫无目的地闲聊,意外地聊得来。米沉觉得,要是她外公还在世,应该也会像李霁昀现在这样子。
十五六岁的少年,外表坚硬而冷酷不羁,其实内心是柔软的。他能体贴地顾及周式微爱干净,但现在已经没有力气起来去洗澡了。
等到米沉要走了,李霁昀还舍不得,要留她吃午饭,她惦记着下午一点和顾屿的约定,只好谢绝了。
他把热水壶里的水倒在脸盆里,动作熟练地拧好毛巾,递给周式微:“您刚刚出了汗,擦一擦。”
“以后有事情就来找我,我老了,不怕烦,你就当我是你亲外公。”李霁昀对米沉说,又格外强调,“这可不是说着玩一玩的客套话……”
黎岸舟打了声招呼,推门进去。
米沉只好点头答应了。
“妈……”
外边是很好的艳阳天,日光灼灼,会馆四周种植的松柏和翠竹过滤掉了一分暑气,微风拂来,清凉又惬意。米沉从李霁昀那里带走了一幅画,是黎岸舟之前上交的作业,纸上画的是一个小巫女,骑着扫帚,飞越万重山。
对面墙壁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春节联欢晚会》,窗户外面的夜空不断有烟花升起、炸开,五彩斑斓地映在玻璃上。
画风难得有点儿活泼可爱,和黎岸舟其他的作品都不同,米沉一眼看见就喜欢,央求李霁昀送给她。
303那间病房里,也只住了周式微一个人。她刚刚熬过一阵痛,全身大汗淋漓,头发都被浸湿了。
后来几年过去,米沉整理旧物,偶然发现这画背面其实还有一行小小的字:生日快乐,我的女孩儿。
医院的除夕夜冷清而孤寂,四处空荡荡的,充满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又深又长。黎岸舟拎着两壶开水走过,一路上只看见两个护士倚在台前打盹儿。
落款的时间是某一年的12月27日。
01.
恰是她的破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