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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闹了一会儿,小陈忽然说:“罗平,你怎么不说话?”

大家笑作一团,潘子冲上去就要揍人,被两个死得早的小伙子轻松放倒。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一齐望向罗平。他皱着眉望着远方的女人,似乎在想什么。

大刘听不下去了,说:“放屁吧你,我还不知道你家那个泼妇长什么样。不过我们相信你的忠诚。苍蝇叮烂肉,你就好那一口。”

“闹了半天,是你小子的啊?老牛吃嫩草?”班长做了个很流氓的手势,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来劲。

潘子赶紧说:“都别看我,我打仗那会儿心里就我老婆一个,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就我老婆一个。不过你别说,这妞儿大胸大屁股的模样吧,还真有我老婆年轻时的风韵。”

“看看,看这表情,哟哟哟,跟吃了屎一样。还是个悲情故事。”班副也没个正经。

小陈说:“别说得跟自己没关系似的。谁告诉你她就是活人了?她要是个鬼,那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你俩也有嫌疑。”

罗平却找了个墓碑靠了下来,理了理袖口,说:“都他妈闭嘴,这个女人和我没关系。但我知道她是谁了。”

班副也附和:“就是。站在我们班号前面,那准是你们谁的相好没跑了。赶紧站出来承认,这是光荣的事,就甭管她是不是鸡,就咱们这几个歪瓜裂枣的样子,能包个这样的也是福分。你们谁干了坏事一走了之的,现在赶紧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他把新点起的香烟一口气吸到屁股,吐出一团云山雾绕,说:“有个人,刚才没说实话。”

班长说:“这妞儿太虎了吧?谁的?领回家去,不然老子上了。”

女人仍在远处美艳,这里的所有人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刚才只是打趣,看见罗平这么认真,他们也不禁想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美丽的女人在墓碑边点起烟,又随手开了一瓶茅台,什么话也没说就干了几杯。小风一吹,雪白的脸蛋儿泛起红光。

罗平说:“她不会是鬼。清明节战友会是我们六人的传统,其他人鬼一概不知。如果一个死人想来探望另一个死人,哪一天都可以,没必要今天来凑热闹。不是鬼的话,那班长、班副你们俩死的时间比她活的时间都长,你俩排除。”

合葬墓刚建好时只有班副一个倒霉蛋儿埋在里面。但碑上仍然写着“21号部队第三班”的字样。他们都是不可以有名字的人。他们死了之后,也都将被埋在这里。

两张少年一样的脸露出欠揍的得意。

大家立刻炸开了锅。

罗平继续说:“大刘死那年这丫头也就十多岁。大刘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至于那么畜生,排除。”

潘子也循声看去,远处他们的墓碑处果然走来一个美艳的女人。不合时宜地穿着鲜亮衣衫,抹着大红嘴唇,大腿又白又长。

大刘学年轻人比画出“V”的手势,非常难看。

班长刚刚开始,就被班副打断。还没来得及生气,眼神顺着班副的手望去,瞬间就直了。

罗平继续说:“我们第一次见这个女人,说明她是第一年来。而我也是这一年死的,所以本来我的嫌疑最大。但我现在没心思玩笑,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是不会和任何女人有关系的。剩下来,就只有小陈和潘子了。”

“等等,等等,你们看,来了个姑娘。”

他们两人对望了一眼,彼此似乎都很无辜。

“那天晚上黑啊,同志们,伸手不……”

大刘说:“也不是没有可能。国家封闭了你们的消息。老相好见总是找不到你们,就当你们死了,来敬你一杯酒,回家好大大方方找新人。”

今年的新话题又聊完了,大家很自然地转入回忆部分,就从第一场战斗开始。

罗平说:“不对。第一,你也知道我们被看得多严实,街边找个鸡都不可能,更别说找个能给你带酒来的相好。第二,她应该确确实实是来拜访亡人的。”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如果没有战友们,他们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小陈听得一头雾水,潘子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

即便如此,大家每年聊着同样的话题,仍然能感到无比满足。

“你刚才没说实话,你跟我一样,也是在这一年去世的。”罗平对潘子说。

战争结束之后,国家限制了这一班六人绝大部分的自由。不得联系家人朋友之外,别说互联网,连电话都只接内线。死者早已没了变化,活下来的人生活也是极其贫乏,说是一年下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新的经历。

“这不重要,我只是想逗你们玩玩……但我真的不认识这个女人!不可能……不可能……”潘子死死锁着眉头,好像终于也意识到什么了一样,踉跄着向那个女人走去。

战友们爆发出一阵假惺惺的笑声。

小陈轻轻推推罗平,问:“哎,你怎么知道没说实话的是他,不是我?”

然后两人一起说:“中!”

罗平说:“你单身了一辈子。但潘子在打仗前就娶了老婆。所以只有他,有可能突然冒出个女儿。”

罗平也弹了潘子额头一下,说:“老子猜你还撑着!”

走到女人身边时,她手上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半。但依然保持着昂头挺胸,站得笔直的姿势,好像一个军人。

罗平有老肺病,这一年下来,声音变化得厉害。潘子能猜死就不猜活,报道:“我押你挂了!”

看来自己去世之后,自己的家人接到了通知。这是国家对他最后的体恤。

清明的墓园里,谁看起来都跟活人一样,十几年前大刘过世,愣是瞒了所有人好几年,直到罗平发现他几次不见变老,大家才发觉有问题。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女人转身看向他,问:“您来,看战友?”

每年聚会时,大家都要猜一猜哪些战友尚在人世,哪些已经翘了辫子。

他点点头,也问:“你来,看父亲?”

他的鬓角发白,嗓音哑了许多,但眼神保持着当年智多星的明亮。潘子想,这是今年最难猜的一个了。

女人也点点头,好像想说什么,又哽咽了回去。

右手还未放下来,就被罗平揽住肩膀说:“来,让老子摸摸,看看是冷的还是热的。”

平静了一会儿,女人告诉他,这是她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

潘子走进队伍里,立正敬礼,却藏不住满脸的笑容。

自己从未见过亲生父亲。母亲一手把她拉扯大,一边做农活儿,一边赶小工,筹钱送她上学。自己对父亲并没有感情。对她来说,那是个害了母亲一生的人。

喊自己小潘的是老班长。其实旁人看起来,他才是乳臭未干的那一个。战争结束不到一年,他就因为感染嗝屁了。边上不服气的是班副,看上去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虽然一直号称要把班长拉下马来,但他俩是真正过命的交情。如果没有他最后的牺牲,班长不可能带着大家活着完成任务。

但这是母亲的遗愿。母亲死之前嘱托她说:“如果有一天,有了你爹的消息,一定要去找他。不图什么,就给他看看。让他知道,我把他的女儿,养得多么好。让他看看,咱们的女儿,出落得多么好。”

“你个不要脸的欺负老同志,有本事跟我练练,叫你当不了班长。”

女人说:“几个月前接到了父亲过世的消息,还有这个拜祭的地方。本来想,来给他看一眼就走。没想到酒一喝,心里也难过起来。母亲到死也没能忘记他,应该是个不错的男人吧。这里就埋着一个不错的男人,他是我爹……”

“小潘,过来,让哥摔一个。”

她闭上眼,像个军人一样克制住自己的感情。

“老潘啊,往年就你最早,今儿怎么迟了?你也老了啊,哈哈哈。”大刘把烟熄灭在身旁的石碑上,丝毫不为逝者考虑,看来和它们已经很熟悉了。

他感到胸口在震撼,几十年来,再未如此激动。但他只是说:“你长得真漂亮,你父亲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潘子来了,潘子来了。”通信员小陈一把年纪了,还是像当年的孩子一样,没个定型。看那个样,应该活得不错。

说完觉得这句话并不得体,女人却听得很开心,眼神都亮了起来。她转回头去,面向无名的墓碑,轻轻地问:“爸,您看,我漂亮吗?我今天穿了裙子,抹了口红,还穿了高跟鞋。您看,我漂亮吗?”

绕过下方的墓园,一直往公墓深处走,就到了几处合葬的无名墓。聚会的地点就是那里。

她听见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漂亮。和燕子一样漂亮。”

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但老兵们也有自己变通的方法。每年的清明,就是大家的战友会。同志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公墓,开怀聊聊这一年的近况,追忆往昔的峥嵘岁月,简直是一年之中最快乐的事。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掺了酒的血液全部都在燃烧。

多年前的战争里,和同班的战友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但因为战前一次极为秘密而不光彩的任务,班里的战士被命令在战争结束后各自生活,不得互相联络。

她想,即便是军人,也可以流泪。

翻过好几段山路,熟悉的公墓终于进入视野。清明时的车辆太多,还不如老胳膊老腿走路来得快。他哼着小曲,回忆着战友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