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桌时,已经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肴。荤菜并不多,但素菜都被炒得清香怡人,看上去就很爽脆,居然有了食指大动的欲望。短暂地默哀后,刚举起筷子打算开吃,楼长忽然说:“今天,我们单元楼虽然损失了两位伙伴,但也迎来了一位新人。这是从8号楼转调过来的潘先生,大家欢迎!”
楼长说:“好你个头。”
她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她点着头说:“好呀,好呀,好呀。”
潘子面带笑容地拉开她身边的椅子坐下,说:“老情人,上次饭吃到一半你就走了,这次一定要好好吃完。你现在是黄金比例,瘦一点儿就不好看了。”
楼长见她委屈,就说:“不然我们杜绝浪费,把这些也炒了给你吃?”
她拿起一盘菜倒在潘子脸上,说:“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
第一天的表现并不好。她拿着不知是什么的菜勤奋地洗了很久,细致地冲洗沾上的泥土,自觉满意地去楼长那里邀功时,被告知自己洗的是别人择下来的菜根和烂叶子。
然后咬牙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楼长说:“去帮忙洗菜!”
一桌人愣在那里不敢出声,仿佛能听见从楼下传来的哭泣。
她笑着说:“当然,当然,楼长请指示!”
晚上响起敲门声。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喊道:“是我,潘子。”
楼长说:“大家都是离开家人独自过来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自立的能力,尤其在心理压力这么大的时候。大家一起做饭,一起吃,一起聊天,一起笑,日子会好过很多。不过大小姐呀,咱们先说好,每个人都要帮忙。你看小李,来的时候连煮鸡蛋都不会,现在呢,都会剥蛋壳了。”
还是为他开了门。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有些事情多说无益。
度过没有胃口的三天后,她决定要好好吃饭。楼长哈哈一笑,亲切而神秘地带她来到单元楼顶层。老式筒子楼巨大的厨房里,很多人都在洗菜,烧锅,叮叮咚咚,好不热闹。
他在门口说:“我怎么道歉也没有用。我也没有想到,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你相信我。我宁愿死好几次,也不愿意看见你进来。”
那就这样吧。隔离区是一座坟墓。她想。
她摇摇头,说:“你进来吧。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不会铺床,也不会洗衣服,你帮帮我。”
每天都有成堆的尸体被焚烧。那是这里所有人的终点。
他露出惊喜的神情,从门口搬进拖把水桶肥皂抹布等各种用具,说:“这么有缘,我也是这么想的。”
隔离区不算太大。市里传染的速度很快,被送往隔离区的人源源不断。但这里并没有饱和的迹象。因为居民们最多只有一个月的寿命,他们也在源源不断地死亡。
从此潘子成了屋里的常客,不大的房间干净整洁,井井有条,都是他的功劳。
生活必备物资有车辆运进各单元,居民们自理。
有时候路过潘子的房间,看见里面乱得像狗窝一样。想起他也不会是个自己做家务的人,心里竟然有些感动。
所谓治疗,就是每天早上排队去救助站挂一瓶免费的抗生素。既然知道没有用,大部分人也从不麻这个烦。
住进来不到一周后,可以感到咳嗽和气喘明显加剧。身体一不舒服,对潘子的依赖也加深了。她把门留着,在屋子里大喊:“我要喝水。”
“一米规则”并非强制施行,只能让大多数人学会自保。真正的感染者,一经发现,将被送往看管严格的隔离区,接受治疗和继续生活。
潘子就从隔壁的隔壁端着热水跑过来,摇着头说:“叫这么大声,你留神嗓子疼。”
她睁开眼睛,想:那就这样吧。
她说:“对啊。你干吗要我叫那么大声。”
丈夫连夜把自己送到了隔离区,可能还托关系给自己找了栋条件好的单元楼。然后永远离开,留自己在这里度过最后的三十天。倒真是很像他的作风。
潘子说:“不叫这么大声,我听不见啊。”
她闭上眼睛,想:就这样了?
她说:“我不管。你想办法。”
大家都和善地点点头。
潘子说:“那不然……我住你屋里?这样你哼一哼我就知道了。我睡地铺,睡衣柜,睡厕所,睡哪儿都行。”
看起来像带头大姐的人开口说:“小沈,欢迎你住进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她说:“你终于也嫌弃你的狗窝了啊?”
不明所以地走出房门,发现同样陌生的大厅里有很多人,大家毫不避讳地挤在一起。见她醒来,所有人都停止说话,面带笑容地看向她。
她又说:“睡床吧。别乱动就行。”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很晚很晚的时候,她枕在潘子的胳臂上,静静地问:“那天,究竟为什么来找我?”
丈夫低下头,然后关门离开。她盖上被子,想:怎么回事呢?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不是吗?
潘子也静静地回答:“一直很想你。所以来看看。”
她怕现在不说,以后再也不会想说这句话了。
她继续问:“把病传染给我也在所不惜?”
她终于感到心底的绝望蔓延开来。她盯着丈夫的眼睛,说:“我爱你。”
潘子沉默了很久,说:“在所不惜。”
响起声音,丈夫这就出现在了房间门口。她刚准备起身,丈夫就做了一个不必的手势。他说:“你今天累了,早点儿休息吧。”
似乎一旦失去希望,人反而特别容易满足。
她很盼望丈夫快点儿回来。带自己去医院,让医生告诉大家这只是普通感冒,然后一切都恢复正常。
因为流感,人们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亲密的感觉。即使和最亲近的人在一起,都不自觉地保持着一定的防备。来到这里之后,明明都是陌生人,反而能事事共同分享进退。看着单元楼里的那些笑脸一日日变得熟悉,她感到很满足。
家里万籁俱寂,她终于没能憋住那阵咳嗽。她知道全家人都在心惊胆战地听着。
在屋子里瞎想时,潘子突然冲进来说:“游行游行,超有趣的,赶快和我下楼!”
消夜也是用人单独送到自己的房间的。
她被牵着手拽下楼去,边走边问:“什么游行?游行什么?”
同公公婆婆说话时,他们也向面对外人一样离自己远远的。
潘子说:“我怎么会知道?”
走出浴室后,家里人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儿。
来到楼下时,本单元小分队刚好集合完毕。楼长已经衰弱地无法出门,由小李举起床单扫把做成的旗帜,带着大家冲了出去。
回到家里后,她立刻冲进浴室,烧掉了脱下的衣服,用浴球把全身皮肤搓出血来。
庞大的队伍在隔离区转了好几圈,口号声伴随着咳嗽喊得乱七八糟。大家越喊越觉得很没有意思——所有居民都参与了游行,他们这是在喊给楼房听吗?
太大意了!
于是掉转枪口,全部汇合到了隔离区入口,游行变成了集会。门外的武装控制严阵以待,但大家也并没有冲出去的打算,不过是站在原地喊口号而已。
会不会因为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不顾一切要来见自己一面?
她本就无心参政,只是凑个热闹,那些“人权”“抗议”之类的词语一句都不想跟风。不料后来事情变得如此有趣。
潘子会不会是感染者?
似乎是大嗓门的小李第一个喊出:“我要吃肉!”
现在连每一个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自己居然没做到!
这一声,震得人群里顿然安静了几秒。
和任何人保持距离!和任何人保持距离!
她迅速望向潘子,得到了同样闪光的眼神。于是他们也放开嗓子喊道:“我要吃肉! 我要吃肉!”
这意味着,在正常的风速下,只要保持一米的距离,即使对面就站着一个感染者朝你打喷嚏,也不能够保证病毒接触到自己。
单元楼里的同胞们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小杨、李大、何胖、王秃……大家瞬间交换了眼神,然后兴奋地一齐喊道:“我要吃肉! 我要吃肉! 我要吃肉!”
当人们都绝望地认为瘟疫将再次摧毁全人类时,一个重要的发现极大程度地降低了流感对人类的威胁。新病毒对环境要求极高,在普通的空气中,会在数微秒内迅速失活。
整个游行队伍霎时沸腾起来,之前为了什么而集合在这里完全不记得了。大家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地喊道:“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也不需要确诊。只要任何抗生素都没有效果,患者又在一个月后死亡,就一定是它。
她边喊边笑,咳出血来也不愿停下。好像从未如此快乐,也好像在挥霍最后一次快乐。
感染后病毒会很快从上呼吸道转移至肺部,并造成全身器官衰竭。正常体质的人,会在一个月内迅速死亡。它的病毒表现与普通的感冒病毒极其类似,并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千变万化。目前只怀疑是RNA层面上的微变异,所以极难医学确诊。
住进来第三十五天时,她已经不能进食和行走。根据大家的经验,她的肺部将很快失去活力。这是她的最后一夜。
新型流感病毒从出现至今虽不到一年,却已成为整个星球上最可怕的死神。
她躺在潘子身体的左边,右手摸着他的心脏。
然后连包都没有带,转身离开了饭店。
她听见他问:“你怕吗?”
“站住,别靠近我。”她厉声喝道,“你站住就行。”
她摇摇头。想:早就害怕完了。
潘子也站起身,说:“我没有,我只是普通地咳……”
她又听见他问:“还想说说话吗?”
她愣了两秒,猛然站起来退后几步,对莫名其妙的潘子说:“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她也摇摇头。想:没用的话,说了也没用。
美好的气氛被一声咳嗽打破。潘子拿出纸巾擦了擦嘴,餐厅里其他桌上的人都投来紧张的眼神。
但她还是开了口问:“你觉得你还有多久?”
许久不见,交谈甚欢。自己喜欢的是冷静稳重型的男人,但潘子这样的花言巧语总能让她笑得很开心,一时间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
潘子咳了一声,说:“可能还有一星期吧。我抵抗力强。”
虽然结婚后已基本失去了联系,但毕竟是相识二十年的知己,她对他的第一反应还是信任。想着一顿饭也无妨,就跟家里打了个电话,和他去了酒店。
她看着他的双眼,说:“对不起。”
他才不是自己的什么老情人。两人从小是邻居,学也基本上一起上,甚至对方也表露过心意,但自己一直没有感觉。毕业后不久,就嫁到了现在的丈夫这里。
他也看着她的双眼,说:“我也是。”
男人斜着嘴角一笑,摘下墨镜说:“老情人,吃个饭吧!”
即使张开嘴巴,也感觉不到氧气了,她觉得她自己现在一定很难看。
“潘子?”她试探地问。
闭上眼睛,脑海又浮现出一年前刚来到这所城市的情景。
她戒备地看着身边的男人,感到非常眼熟。
那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丈夫穿着笔挺的西装,同自己一起坐在车子的后排,热情地向她讲解这里的一切。
第一反应是赶紧跳开,不曾想高跟鞋又崴了脚。即将跌倒时,身体被有力的手扶住。
“从这条路上去,就是著名的中山陵。这里有很多树,很多鸟儿,很多花儿。等开春了,我带你来郊游。别看这儿拆得乱七八糟的,巷子里藏着全市最正宗的牛肉锅贴。地沟油,特别香,我带你来吃。你看这个会所不起眼吧,真正的人物都来这里玩儿。里面的SPA特别舒服,巴厘岛请的师傅,我带你来一起做……”
今日回家迟了,原因是傍晚走在街上时,忽然感到背上被拍了一下。
这儿哪里都好,可不知为何,还是思念故乡。
她感到心在颤抖,连后悔的精力都没有。
如果能死在那里多好。
她想,不可能的。
没想到,眼睛一闭上,就再无力睁开。
然后打开热水,拼命地冲洗手和身体,浴球把娇嫩的皮肤擦出血印。
她把头歪在潘子的肩膀上,说:“就等你七天。来找我。”
她无比惊恐地来到厕所,反锁住门,把衣服脱得精光,丢在浴缸里点燃烧掉。
她的喉咙忽然停止了粗重的呼吸,眼角却继续流出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