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秋天相爱。周年纪念日那天,有人发现学校主干道地上的每片枯叶上都写满了字。仔细读一读,全部在表达着感情。那天大家都去捡落叶了,你也很兴奋地去凑热闹。但没人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为了什么。
“当”的一声。
“直到夜晚见面时,潘子把写了你名字的那张送给你。他说,这是他送给你的一千零一叶。”
“你和潘子,曾是大学时期的情侣。”
“当”的一声。
“当”的一声。
“潘子说,那天你哭得很厉害。厉害到他都不再敢继续为了自己的浪漫而自鸣得意。他只是暗自决心一辈子好好对你。他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你就决绝地提出了分手。
他说:“这就是你对待我们的方式,是吗?”
“他说,决裂时的对话节奏几乎完全被你掌握。他从没在语言上吃过这么大亏。你简直像准备了很久,或是经历了很多遍一样。
落叶上的字迹辨认不清,但能模糊看出大概是首情诗。
“他警告我,你是男人的魔鬼,要做好被剜去心脏的准备。我曾经真的相信,他不行,不代表我不行。我以为我们相爱的过程像一部电影、一场梦、一个奇迹。我绝对不会失去这么纯粹的感情。我也没有想到,一切都是你的游戏。”
就像一只钟在心里无预兆地敲响,“当”的一声。她感到天旋地转,双耳失聪。
他的面目突然变得凶恶,他说:“我了解潘子,更了解自己。我了解我们对你的认真,所以我有资格问你:沈燕小姐,请问这就是你对待我们的方式吗?”
他从包里拿出来一片落叶,枯黄得发脆,似乎一碰就会裂成几份。
“当……当……当……”
她冷静地看着面前的前男友,感到自信和万无一失。
钟声连绵想起,回音阵阵不绝。
如果他提出不合理要求,请他有尊严地离开。
她低下头说:“你给我滚。”
如果他问自己是否还爱他,说不。
他喊道:“玩弄我们,你感到快乐吗?”
如果他问原因,说些他无法立时改掉的原因。
她仍旧说:“你给我滚。”
分手是个技术活儿。
他大声喊道:“你这种侮辱爱情的人也想得到我们的真心,你配吗?”
不料半个小时候后他就冲到了自己家里。念在相爱一场,还是打开了门。
她说:“你给我滚,不然让你死在这里。”
她对他说:“我们还是分开吧。”
他冷笑一阵,把带来的包裹狠狠砸在地板上。潘子的落叶,他的日记,以及他们收藏的关于她的一切都飞散开来,铺了一地。
短短数小时的落差仿佛否定了他一生的感情。他攥着手机,像捧着一个即将爆炸的地雷,不知扔向哪里,不知向谁求助。
脚步声远去后,她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收拾着满屋狼藉。
那天她说,要给他一个机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突然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把双手放在颈后,拼命压低自己的头颅,不让泪水倾泻的脸抬起,像担心周围有人围观一样。但就算在皮肤上勒出了指痕,依然无济于事——她绝望的号叫早已穿破楼宇,即使在很远处也听得到。
在这样的气氛下,无论自己有什么作为,都是雪上加霜。他拿出手机,把通信记录一页页回翻,直到一年以前。
创世纪后,上帝又仿照自己的身体,创造了女人。
女友的冷淡日益严重。像为分手准备的前奏曲。
然后从女人身上拿出一条肋骨,创造了男人。
从此朝思暮想的担心在数个月后成真。
但很快她发现,男人不像女人那么完美。他们长着不同的外表,却拥有着一模一样心脏。光滑,迟钝,像一颗木头。这样的东西,无法同心智健全的女人有任何深刻的交流。
他淡淡地笑了笑,心里燃起不可言说的惶恐。
她走近一个男人,思考着启蒙他的方法。
女友说:“你看,潘小哥都说了。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
男人抬起头来。在望向她的一瞬间,她感到男人的眼神出现了变化。它流过全身,直通心房。
在宾馆分别时,潘子说:“我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希望你别伤害她。”
奇怪的是,她感到自己的躯体也有着微妙的反应,像是来自自身的光芒打在男人身上,又反射回自己怀里,让她也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车门再次打开,女友提着一大包零食欣喜地爬上来,边挤边说:“好开心啊!我买了好多种没见过的泡面。我们回去一碗一碗地尝!”
她想,这感觉真是美好。
潘子的话让他不知所措。
她想,在这之后,男人就能成为真正的人类了吧。
就像梦想实现了一样令人窒息。
她想,这是她的使命。
把她摇起来,她却张开手掌,说:“五分钟,五分钟。”
她拾起满屋过期的纪念品,来自潘子的,来自他的。然后打开一个大得无边的房间,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好。
转过头,发现这个身影就躺在自己身边。
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她庞大的心脏上钻了一个洞。
每天醒来时脑海都会点亮一个披着黑色长发,穿着鲜艳长裙的身影。她转过身,飞起裙摆,绽开笑容。
远处的教堂又传来肃穆的钟声。教堂里的每一个人都信仰着自己。
之后的发展超乎想象地顺利。他能像个孩子一样细数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诉说爱意,第一次得到回应,第一次进入她的身体。
教堂里的每一个人,也都庆祝着另一个女人,幸福地嫁给了自己曾爱过的男人。
女友是在一年多前认识的。在那之前,他并不相信一见钟情。满怀诚意地追求了很多个月,终于将她打动。表白成功的那一秒,浓缩了他整个人生可以承受的一切喜悦。
她忽然萌生了不容于自我的不忿。
潘子说:“我他妈知道你以为你们有多幸福。”
她回忆起他。他最终娶了一个平凡的女人,度过了一生。
他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哥们儿,你搞错了吧。我和她……”
她也回忆起他。他最终娶了一个平凡的女人,度过了一生。
潘子说话一向直爽。他说:“她会离开你的。没有原因,没有预兆,没有挽留的余地。”
她又回忆起他们。他们最终都娶了一个平凡的女人,度过了一生。
他不安地点点头。
为什么是那个平凡的女人。
他问:“你们谈了不到一年吧?”
为什么那个平凡的女人不是自己。
车上剩下他俩,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潘子就率先打破了尴尬。
这种煎熬,还要承受多久。
饭后,东道主驾车送情侣回旅店。女友对潘子说:“小哥,麻烦在超市门口停一会儿好吗?我进去买点儿零食。”
她一面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一面寻找着她的下一个男人。
整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女友泰然自若,潘子强装镇定,但谁也没有心思高谈阔论。
那个男人将于离开时,在她庞大的心脏上钻出一个洞。
但请潘子落座时,他发现他的脸色恍然间发生了变化。这个瞬间出现在潘子第一眼望向自己身边的女友时。
然后,她将把被钻出的血肉赋予男人,让他终能体会人之情感。她又将把获得新生的男人赋予一个女人,让人世得以延续,生生不息。
潘子远远走来,看上去依旧英气逼人,惹人嫉妒。老友再见,他本有很多话想说。
然后一面愈合着血肉模糊的左心室,一面去创造下一个奇迹。
同心爱的女友在遥远的异国旅行,顺便探望一下阔别多年的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