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那阵子自己一直是个很乖的女孩儿,离开家乡时心里很慌。临别那天,父母和最好的五个小伙伴共同来西站送她。火车开动时她趴在窗边,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越来越远,忽然有万念俱灰的感觉。这时候小伙伴们打起拍子,像几个小呆子一样唱起当时很红的歌曲来:
燕子打了个愣,浑身冒起冷汗。
“对酒当歌,唱出人生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
“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因为过分震惊而四肢僵硬。潘子正歪着脖子看着自己,一副“怎么样,不服打我啊”的表情。
潘子点起一支烟,吊儿郎当地哼起歌来:
这不可能是巧合!
捧着地图在平房林立的街头巷尾走了很久,潘子终于在一间菜场的地面发现了一截废弃的铁轨。这条铁轨应该属于数年前被拆去的南京西站。自己上大学时,唯一一次离开家乡,就是从这里坐着绿皮火车走的。
他怎么会知道?
第三次约会的地方很远,过了长江大桥,来到江北某个偏僻的城市角落。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如果没有那个晚上,自己不会当老师吧。燕子坐在出租车后座里,盖着潘子的风衣,静静地想。
“别想了,我不是你哪个老相好整容后的样子。”潘子继续欠揍地说,“我一直都是那个在自行车上唱歌跑调的小男孩儿。”
某个既没交作业考试也不及格的夜晚,被勃然大怒的老师留下温习功课,出门时才发现风雨交加,她独自在车站流起眼泪。突然雨停了,肩上多了一件风衣。当时自己身体小,衣摆都拖在了地上的雨水里。燕子回过头,看见面目可憎的老师一边打着哆嗦一边给自己打车,还臭屁地说:“看什么看,明天记得还给我。”
“但我确实不是个普通的小男孩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摊开一张地图,我就能看到这个城市全部的过去。
二十年前的这里有一个公交车站。每天放学自己都要独自等车回家。
“我能在二十年前的地图里看见后来被拆掉的公园,能在十年前的地图里看见当时刚建好的新簇簇的地铁站。
但这次潘子就是这么神经质,两个人在政府门前绕了大半个钟头,差点儿被门卫当上访的暴民抓住。直到一阵妖风刮起,开始落下小雨,潘子才带她离开。他为燕子撑开自己的雨伞,然后脱下风衣披在她的肩上。打到了的士后笑着对她说:“看什么看,要还的。”
“我不是会相亲的人。只是玩够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时,身边却没有了合适的伴侣。脑海里频繁出现的,居然是多年前情窦初开时,那个模糊的影子。
第二次约会在肃穆雄伟的省政府门口。当时吃完了饭随意踱步,不知怎么就来了这里。但燕子已经开始隐隐期待。她觉得他选的地方,总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神经质。
“所以我打开了每一张地图,在过去的每一年里,找到了每一个当时的你。
燕子想:地铁,小火车。是个巧合吧?只不过原来他是个蛮有情调的人。
“这个过程不简单,南京那么大,我在每一间学校的教室里偷看,在每一条有大碗皮肚面吃的巷子里徘徊,才终于定位出你的全部所在。
燕子的眼前忽然浮现出这里二十五年前的样子。那时自己还没有上小学,寄宿在附近的奶奶家。这儿曾经是一个叫作“珍珠乐园”的小广场。广场里最有趣的项目,就是绕着绵延不尽的假山兜圈子的小火车。一块钱坐一次,一星期坐一次。小火车隆隆隆地跑,小伙伴啊啊啊地叫,奶奶满怀笑意地站在上车的地方,火车进洞了就看不到。燕子鼻尖一酸,差点儿流出眼泪。
“你注册交友网站,省了我很多事情。我知道你的所有喜好,可以很自然地成为你的头号匹配对象。但从开始在地图上搜寻你的信息,到第一次同你见面,还是花了我整整两年的时间。”
第一次约会在一个地铁站附近,人来人往,乌烟瘴气。燕子的眉头刚皱起来,潘子就从口袋掏出一辆橙色的铁皮小火车,说:“送给你当纪念礼物。”
潘子又把厚厚的地图拿了出来,递在燕子面前。
每一次约会,潘子都会打开一张地图,看着它带燕子去一些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地方。
“地图是城市的年轮。有了地图,我能送给你一座最熟悉、最美丽的城。这就是我为它们着迷的原因。现在我想把它们送给你。燕子,这份礼物,你收下吗?”
燕子没有想到,之后只用了三次约会,自己就被潘子拿下了。
燕子压下隐私被侵犯的怒火,心理防线全线崩塌。
燕子想:即使如此,也不过是个幼年时见过几面的极品地图控。但这点儿缘分让燕子的心隐隐作痛。再给他一次相处的机会吧。
和燕子在一起的生活无比快乐。虽然燕子还是没有独自解读地图的能力,但只要他在身边,把看到的场景描述出来,燕子就能感同身受地回顾生命中每一次美好和感动。只不过不和她在一起时,燕子不再允许他触碰地图。他能拿它们做的坏事太多了,燕子会不高兴。
燕子咯咯地笑道:“是你!唱歌跑调呆瓜!”
他一点儿也不在意。燕子是他的全部。只要她开心,把地图全部丢掉都可以。
潘子瞪大了眼睛说:“是你!马尾立正姑娘!”
虽然经常这样想,但当他感到一阵巨大的慌乱从心里蔓延开时,还是有一种部分生命被抽离的痛苦。
燕子推了潘子一下,说:“臭什么美,我那会儿叫有音乐梦想。”
地图出事了。
“你别皱眉啊,我真的唱得好。那时每天还会在人行道上碰见一个马尾辫的小姑娘。她一听我唱歌就走不动路。站定下来这么看着我,眼珠子水溜溜的,一定是情窦初开了。”
他强忍着压抑结束工作,战战兢兢地回到屋子里。
燕子突然锁起眉头。
屋子里整洁得不像话。仔细看来,所有燕子居住过的痕迹都消失了。
“那时候天特别蓝,树特别高。太阳光给树冠挡了一大半。马路上没有什么汽车,只有三八大杠。我爸就有一辆。那时候我爸就天天骑着车载我上学。我坐在他的后座上,搂着他的腰。觉得无聊,我就唱歌。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唱歌,唱小虎队,唱戏说乾隆,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她走了,顺便带走了她的一切,只留下一地的地图碎片。这说明她不会再回来。
燕子当然能想象得出来。在很久以前,图书馆没有新建,道路也没有拓宽时,这条路自己不知道走了多少次。随着潘子的讲述,她的记忆似乎一下子也被拉了回去。
桌子上平铺着今年的地图。这是燕子给他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
“燕子,你仔细看。这条马路其实没有这么宽。这儿,左手,有一排很高的梧桐树;那儿,右手,也有一排很高的梧桐树。树两侧就是路牙子,再边上是两排小洋房。青砖黄瓦,民国那种。”
他拿起放大镜找到玄武湖、紫金山的交界,再找到自己的屋子。
图书馆附近只有车水马龙的水泥路,约会的对象还宝贝一般捧着一张地图,她感到无比丢脸和悔恨。涵养再好,也几乎要转身不辞而别。这时候潘子说了一句话。
燕子今日早早结束课程,在家里等待他下班归来。
潘子说:“去市图书馆那儿吧。”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领着她走起来,“我知道一条近路,抄过去只要十分钟。”
无聊间打开地图,似乎想学着自己的样子,回味幸福的过往。
周围都是自己的学生,不想在这里有什么纠缠。她笑着说:“也成,去哪儿?”
忽然她身形愣住,紧紧皱眉,瞳孔缩小,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其出乎意料的东西。
他礼貌地说:“燕子姑娘,前几天见面之前我一直特别期待,结果反而紧张得很,胡说八道多了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怎么样?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去散散步?”
然后她手忙脚乱地铺开所有地图,在每一张上拼命寻找,找到了就翻回前一张,一直翻到十年之前才罢休。
当然不再回复他的短信和电话。就这么晾了三天,下班时在学校门口又看见了潘子的身影。
然后她颓然坐下,头发凌乱地散在脸颊。很久之后才深吸一口气,对着空荡的房间留言一般说:“我看见了。”
怎么还有这么身为极品而不自知的人。哪里来的自信?她感到好笑。
“我看见她了。”
他为她拦了的士,打开门请她进去说:“今晚真开心,你也一样吧。那等着我的电话吧。”
“你的地图上,确实有很多我。”
一个小时的晚餐几乎全部在听潘子兴奋地介绍地图的材质、绘制、版本和发展。他自以为帅气地和自己说再见时,心里已经不知道骂到了他祖宗多少代。
“但你的地图上,也铺满了她。”
地图新旧不均,有些明显已经卷了角掉了色,好像被很用力地使用过很多次。她觉得稍微有点儿恶心,但还是耐着性子接过来欣赏了一下。这些全部都是普通的南京市区地图,只有印刷年份不同,每年一张,不多不少。她淡淡地笑了笑,又还了回去。
后面的内容无须再费神看。潘子绝望地闭上双眼,为自己的失算心如刀割。
没想到吃饭时的话题真的停留在了地图上。名叫潘子的男人刚和自己碰完杯,就迫不及待地从衣服左右夹层掏出来厚厚两沓地图,对自己说:“这些都是我的宝贝。我从来不随便给别人看。你看看吧,你看看。”
他的思绪又回到二十五年前的树荫小巷。他坐在父亲三八大杠的后座上,昂着头唱着一首自己听不懂的歌。
对方是自己在某个相亲网站上认识的。长相、家境都比较满意,所以今天约了第一次见面。唯一让她有些在意的,就是对方在资料里强调了很多次自己是个地图控。
人行道上,一个扎马尾辫的姑娘停下脚步,循声望去,给了他一个婉转千年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