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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太子

蓦地,远处有马车辘辘声,兄长拉我避到一边,低声道:“是三皇子的马车。”

过了宫中南门,马车便不能往前再走。我与兄长下了马车,往举行夏日宴的御花园走去。路程有些长,不过与兄长说说话,倒也不会无聊。

前段日子与不少贵女打交道时, 我也摸清楚了这宫中的规矩。但凡进宫,过了南门就一律不允许使用马车,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太子,比如很受皇帝宠爱的雯阳公主,又比如这个风头旺盛的三皇子。

又是一个爆栗,疼得我眼泪直飙。

我还未见过三皇子的模样,只知三皇子是当朝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贵妃所生。

我瞥了兄长一眼,“兄长,我还等着你给阿宛找嫂子呢,可千万别跟太子断袖了。”

马车经过的时候,我悄悄地抬了下眼,恰好马车的车帘被风拂起,一清俊的男子面容便映入我的眼底,一闪而过。快走到御花园的时候,兄长语重心长地道:“阿宛,你仅要记住一点。宫中没有善人,每个人都是深不可测。”

兄长这才改敲为摸,道:“总之,进宫后少说话多看眼色。”

我点头。

我撅嘴,“兄长你再敲,阿宛就变傻姑娘啦。”

兄长很是担忧地道:“太子殿下亲自邀请你来,为兄也揣摩不出太子的意思,等会到了御花园,记住要随机应变。”

兄长又敲我的脑袋,“以为什么?就算以为有什么也能往肚里咽,宫里可是吃人的地方,不是我们的王府。”

我再点头,又往四处张望了会,溜回目光时,兄长蹙眉道:“阿宛,你可有把兄长的话听进耳里?”

我摸摸下巴,“真是奇怪呀,我以为……”

我小声地道:“听进了听进了,只是……人有三急,这宫中的茅厕在哪儿?”

兄长敲了下我的脑袋,“这些话你也敢说出口,若是让阿爹听着了,非要扒了你的皮。”兄长又笑道:“不过这事你倒是问对人了。太子殿下虽是包了易风数月,但却不曾碰过他,仅多是揽揽肩,听听曲。”

兄长一愣,我又重复了遍,“兄长,阿宛想去如厕。”

我继续好奇地道:“那太子有无碰过易风?”

兄长总算是听进我的话,指了指东边,“直走,右转,直走,左转,那儿有茅厕。”

兄长无奈地道:“太子殿下的事,我就只晓得这么多。”

我点点头,“兄长,你先进去吧,我识路的。”

“欸,兄长,你就别打哑谜了。”

兄长似乎不放心我,但一个女儿家的去如厕,兄长跟来作甚?我推了推兄长,兄长拗我不过,唯好先去了御花园。虽是入夜了,但宫灯一盏盏的,亮如白昼,我按着兄长的指示很快便寻到了茅厕。

兄长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从茅厕出来时,不远处的树林里陡然飘过一道白影,很凑巧地就被我见着了。虽说是匆匆一过,还未眨眼便隐入了树林间,但我还是认出了那背影来。

我眨眨眼,“易风是太子的命中人?”

我与易风相识五载,易风即便是化成灰了我也能认出他来。只是这种时候,易风又怎么会出现在宫里?莫非是司马瑾瑜带来的?

“太子自小便一直在做同一个梦,相国寺的了空大师曾经给太子算过一命,说是待太子遇见了他的命中人后,那个梦就会停止了。”

我不做多想,脚步就已自动自觉地跟了上去。先不说是谁带来的,宫中规矩森严,易风即便有太子宠爱,若被有心人抓住了,难免也要受些苦头。以我与易风的交情,断不能白白让他受苦的。

“相像?怎么说?”

所幸这些日子以来沈珩对我的锻炼,我行起路来也快了许多。树林里枝桠沉沉,斑驳错乱的黑影像是吃人的妖魔,我心怀忐忑地跟了上去。约摸有一刻钟,我方是看清了易风的身影,依旧是平日的装束,背影匆匆,也不知他要去哪儿。

兄长压低了声音道:“说起来,太子跟你有些相像?”

我刚想叫住易风,话音还未出口,忽有一内侍打扮的人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易风公子”。

我使劲地点头,“阿宛晓得的,兄长快说。”

我微微一怔,屏住呼吸往树干后躲。只听内侍又道:“请公子跟我来,殿下等公子很久了。”

兄长道:“这话你在我跟前说就罢了,在其他人面前可千千万万不能提。”

我悄悄探出半个头,见到易风与内侍出了树林。我心知此时我最应该做的事情便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扭头就走,但我还是忍不住又跟了上去,直到看见易风与内侍进了一座殿宇里后,我方是停住了脚步。

我凑了过去,颇是好奇地问:“兄长,太子殿下当真是个好男风的?”

我左望望右望望,发现我迷路了。

兄长瞅了眼我的请帖,“雯阳公主与太子殿下都是汾元皇后所生,感情极好,雯阳公主邀请就等于太子殿下邀请。”

幸好有一宫娥提着宫灯经过,我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赶紧拉住她,问:“御花园怎么走?”

我点点头,问:“兄长,这回夏日宴是雯阳公主举办的吧,你也是雯阳公主邀请过去的吧?”

宫娥有些警惕地看着我。

兄长摸了摸我的头,“听兄长的话就对了,世道险恶,只有家人才不会害你。”

我这才想起,亮出腰间的玉牌后,宫娥一瞧,面上警惕之色少了些许,同我行了个礼,才为我指了路。我记下后,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微微一怔,其实师父临行前还跟我说了句,让我小心太子。我晓得兄长是太子身边的人,便不想跟兄长说这话。如今兄长却反过来跟我说要小心师父?

我指着方才易风与内侍进去的殿宇。

兄长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好一会才道:“阿宛,你师父深不可测,你小心些。”

宫娥低眉顺眼地道:“回郡主,是三皇子殿下以前住的宫殿。”

我嘿嘿一笑,“我和师父是高山流水。”

……

兄长笑道:“你们俩倒是不像师徒。”

我到御花园的时候,迟了整整一刻钟,宴席上该来的基本上都来了。我本想默不作声地溜进去的,但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我递了帖子,门口的内侍便高声喊道:“平月郡主到——”

我眼珠子一转,道:“……让我少喝点酒,莫贪杯。”

于是乎,在众人瞩目之下,我咧着干巴巴的笑容进去了。

马车往皇宫里行驶时,兄长问我:“阿妹,你师父跟你说什么?”

首席上坐着司马瑾瑜和雯阳公主,其余的贵女贵子坐在两侧,男为左,女为右。我眼角的余光一扫,阿兄在左侧的第二个位置,第一个位置是空的,南朝皇帝子嗣稀少,只有三个皇子,两个公主,其中二皇子早逝,那么第一个位置估摸是留给三皇子的。

兄长也收到了请帖,遂与我一道前去。 临行前,阿娘生怕我在宫中闯祸,再三叮嘱,又嘱咐兄长好生照顾我,沈珩也在我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

我颇是忐忑地上前给司马瑾瑜和雯阳公主行礼,所幸他们俩并没有难为我,也没问我为何会这么迟才来,我在内心擦了把冷汗,目光往右侧一扫,荣华公主旁边有个空位。

……

之前像雪花一样多的请帖里,便有荣华公主的。荣华公主为人和善,与我交谈甚欢。我目光望过去时,荣华公主也含笑望向我。

太子亲自开口邀我参加,去了后铁定又是一番风波。

我在荣华公主旁边坐下后,兄长略微担忧的目光就飘了过来,我微微一笑示意我没事。宴席久久没有开始,我猜是在等三皇子。

既然要参加宫中夏日宴,那么今日也不能跟师父学功夫了。我让梨心去和沈珩说了声,便开始着手今夜的宴会事宜。

我右侧坐了个生面孔。我与荣华公主说话间,她忽然站了起来,略微羞涩地道:“灵昭近日练了首琴曲,愿能为诸位助兴。”

我唯好接了这帖子。

雯阳公主拍手称赞,“妙哉。”

夏日宴?这些日子与那些贵女打交道时也曾听说过,每年都会有那么一回,邀请的对象都是都城里有权有势的公子小姐。以前也不曾请我,本以为这回也与我无干,没想到司马瑾瑜竟是也把我拖进去了。若是晓得司马瑾瑜会邀我,我早早就会卧床装病,可如今他的侍卫都到我眼前了,我这副精神飒爽的模样,也装不过去。

荣华公主悄声对我道:“灵昭是工部尚书的嫡女,她颇是仰慕大皇兄。”

侍卫道:“今夜亥时一刻的夏日宴,太子殿下请平月郡主准时赴约。”

我了然,原是想在司马瑾瑜面前显摆。我瞅了眼司马瑾瑜,偏不巧的就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若是旁人与我互望,我铁定瞪死他,只不过太子不是旁人,恐怕在我瞪死他之前就会被他整死。

翌日我已是换好了一身水红色短打,磨拳擦掌准备好好地跟沈珩学拳脚功夫。不过我还是小看了司马瑾瑜的肚量,以为他折磨我个半月便会住手,这会我兴致勃勃地等着沈珩,司马瑾瑜身边的侍卫就来了,还带了一张宫里的请帖。

我心虚地收回目光。

“好。”

我蓦地想起易风,易风去三皇子以前住的宫殿作甚?莫不是太子与三皇子现在除了争皇位之外还想争易风?我想不通,只好等回府后再去问沈珩。

我道:“这风波也算过去了,师父明日打算教我什么?”顿了下,我老实说道:“我对奇门遁甲术不太感兴趣,师父不如教我别的吧。”我想了想,又说道:“不如师父教我学些拳脚功夫?我看那一晚师父抱着我飞上屋顶的功夫倒是不错。”

灵昭开始弹琴,弹得不错,但不及易风。听了易风的琴曲后,这世间很少有琴曲再能入我的耳。我听得兴趣寥寥,目光散漫地在宴席上飘着。

沈珩道:“无事。”

灵昭曲毕,我又撞上了司马瑾瑜若有若无的目光。我再次心虚地低头,品着案上的果酒。荣华公主凑了过来,话中含了笑意,“看来灵昭弹琴弹得再殷勤,也不及你在这儿坐着。”

沈珩思索了一会,又是莞尔一笑,也不再提起这话了。不过我瞧沈珩眉目间似有愁思,便开口道:“我听梨心说,师父这半月里并不常在王府里,可是在外边遇到了什么事?若是有事,阿宛也能略尽绵薄之力为师父解忧。”

我不明荣华公主的意思,“什么?”

我细细一想,梦是有做过,但是谁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遂道:“不太记得了。”

她掩嘴笑道:“还装,我大皇兄都望了你好几眼。以前的夏日宴,大皇兄可没这样。”

“其他梦呢?”

灵昭回来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说也奇怪,自从沈珩在王府里住下后便像是门神一样,我竟真的没有再做过那梦了,精神也一日比一日足。我摇了摇头,道:“没有。”

本郡主欲哭无泪,真是冤呀。

沈珩莞尔一笑,眼眸里笑意更甚,“阿宛最近可有做那个梦?”

一炷香过后,三皇子总算是姗姗来迟,夏日宴也开始了。司马瑾瑜对我的看重让我惴惴不安,我几乎是倒数着时间来熬过这场宴席的。

“喝喝看,合你口味么?”沈珩给我倒了杯酒,声音温和。我浅酌一口,沈珩有些紧张地瞧着我,似乎在期盼着什么,我笑道:“师父的酒比一品楼的还要更上一层。”我这话也是实话,我的口味偏甜,师父酿的蒲桃酒甜味儿刚刚好,不浓不淡,恰好迎合了我的口味。

酒过三巡时,我旁边的灵昭忽道:“听闻平月郡主亦擅琴曲,一曲《落雁平沙》惊艳四方,不知今夜灵昭是否有这个福气能听郡主一曲?”

我下意识地接道:“以后我什么?”

我呸!谁告诉你本郡主擅琴曲的?说得似模似样……本郡主最擅长的是听易风弹曲!我果真冤死了,太子的目光竟是为我招来了这样的麻烦事。

沈珩微微黯然地道:“以前时光难熬,便总想着学些新的东西。等以后你……”

兄长此时站了起来,施施然道:“舍妹琴艺粗鄙,难登大雅之堂,只怕会污了几位殿下的耳目。”

我眼睛一亮,“要,当然要。”那一日从一品楼回来后,我对蒲桃酒的味儿就颇是想念。我笑眯眯地道:“师父真厉害,无所不精通,竟是连酿酒都会呢。”

雯阳公主笑道:“每个人来参加夏日宴都是露了一手的,平月第一次不露一手,难免落人口实。况且弹得好与不好也无妨,此为宴席,弹琴助兴取乐罢,大家都是平辈,听听便也过了。”

他只道:“我酿了蒲桃酒,你可要喝?”

兄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不欲兄长为难,起身道:“平月愿意为大家助兴。”

沈珩瞅着我,温润的目光里多了丝涟漪。我被沈珩盯得不自在,“师父你总瞅着我作甚?”

我这十六年来在王府里都是得过且过,琴棋书画都学过,但皆不精通。当初学琴时,并非是指法难学,只是我性子懒,总记不下宫商角徵羽。

我怒道:“他如此欺负我,我哪能不上心?”这太子殿下真真是惹人厌,先是抢了易风,如今又来欺压我,若有机会定要往他身上贴三个字——黑心蟹!不仅仅心黑且横行霸道仗势欺人!

算起来也有数年未碰过五弦琴,如今也不知我的水平如何。

沈珩听罢,却是不动声色地道:“阿宛似乎对太子殿下格外上心?”

我端坐在五弦琴上,众人的目光皆落在我身上,司马瑾瑜慵懒地撑着下颚,细长的凤眼眯着,左手在把玩一块玉貔貅。

堪堪半月一过,我总算是落得清静。我同沈珩大吐苦水,就差两眼泪汪汪地去求沈珩趁夜黑风高之际闯进太子府里把司马瑾瑜给悄悄解决掉了。

我着实记不起有什么曲子我是记得的,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六月飞雪为何不去将司马瑾瑜这厮给埋了?

我闭眼,复又睁眼,素手一拂,琴音从五指泻出。我弹得的曲子并非什么名曲,只是一首我在梦中经常听到的曲调,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

我冤!我比窦娥还冤!

我心知我的琴艺并非上佳,曲调也只是普通的江南小调,断不可能会惊艳四方,但也不会贻笑大方。在局势不明之下,保持中庸之道最好不过。

可无论我如何向她们解释,她们皆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眼里分明就是暧昧的神色。

一曲将毕,一声叮咚陡然响起。我心中一惊,却也没慌乱了手脚,手指轻拢慢捻,弦音颤颤地收尾。

我不知司马瑾瑜那混球还说了什么,我每每一赴约,公主也罢,郡主也罢,将军府千金也罢,无不有意向我打听司马瑾瑜的事,天晓得我才跟司马瑾瑜见了一面,又怎么知道司马瑾瑜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更不知道司马瑾瑜为何府中不曾有过姬妾!

我抬眼望向雯阳公主和司马瑾瑜。

不出五日,王府就收到了各式各样的拜帖,堆叠成山的拜帖让我惆怅得只想将司马瑾瑜踢进沧江里,好一解心头之恨。但帖子一出,我若是不去未免显得不近人情,只好咬咬牙,将所有不能得罪的邀约都赴了。

雯阳公主倒是没什么表情,反倒是司马瑾瑜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比之方才漫不经心的目光,这回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震撼之意,他手中的玉貔貅不知何时滚落在地上,想必方才的叮咚声便是由它发出来的。

沈珩轻声道:“阿宛很快就要进入南朝的贵女圈。太子的话一出,阿宛估摸有一段时日不得闲了。”微微一顿,沈珩又道:“奇门遁甲术暂且搁下吧,待风波平了,我再继续教你。”

我微微讶异,我有自知之明,自个儿的琴曲到达何种水平我是晓得的,绝不会让人产生这种震撼的眼神。

阿爹离去后,我问沈珩,“师父,我爹是什么意思?”

三皇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里颇有打量之意。

阿爹神色微缓,轻声叹道:“那便好。”

我心中愈发忐忑,不知自己究竟又踩到司马瑾瑜的什么禁忌了。

沈珩道:“已无大碍。”

我献了一曲后,也无人来难为我了,不过灵昭望我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愤懑。我无暇顾及,心中只惦记着方才司马瑾瑜的眼神。不过司马瑾瑜倒也没来找我麻烦,反倒是早早离席。

我不知司马瑾瑜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那天阿爹回府后,我立马就被召去了。我将那日偶遇太子的事一五一十地道出,阿爹沉吟片刻,又唤来沈珩,细问我如今的身子状况。

我松了口气。

此事是兄长告诉我的,兄长还说当时阿爹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了,三皇子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宴席结束时,兄长被同僚留了下来把酒言欢,我索性便一人回府。快到王府时,我悄悄吩咐车夫拐了个弯,在离秦楼楚馆还有百来步路的时候停下来。

阿爹恰好路过,一张老脸干巴巴地笑了下。

我告诉车夫工部尚书的千金约了我,我去赴赴约,一炷香后便回。

我大概是闯了祸,祸端便是司马瑾瑜这混球。司马瑾瑜是太子的名讳,当然,我也只是在心里喊喊而已。那日回府后,我原以为此事就此别过。未料次日下朝时司马瑾瑜同一群朝廷官员闲聊,司马瑾瑜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听说平月郡主病体已是痊愈,恭贺西陵王了。”

我钻进南风馆里,老鸨眼尖地注意到我了,但也不吭声,睁着眼闭着眼便当没看见。唯有此时,我才念起权势的好处来,想来司马瑾瑜欺我整我,为的估摸也是这份感受。

我琢磨着,莫非这就是梨心口中的“真爱”?

我偷偷地溜进迎风阁。

太子总算是放过了我,临走前,扫了我一眼,也扫了我身后的沈珩一眼,但是目光却也没有怎么停留。我心中颇是好奇,说起来,沈珩的相貌在易风之上,太子既然能够看上易风,那么看上沈珩也不是难事,但方才却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眼,压根儿就没有把沈珩放在眼里,眼中甚至连一丝惊艳都不曾有。

易风已是宽衣,倚在半开的窗前,月色寂寥,可易风的背影却更是寥寂。我放轻了脚步声,易风头也未回便淡淡地道:“郡主真是好雅兴,都快半夜了还来我这里。”

我心道这太子真真是个醋坛子,想必刚刚易风赞我,太子就打翻醋坛子了。不过看来传闻倒也不假,太子对易风当真是上了心。只是太子身边的人不好当,伴君如伴虎,我一点也猜不着太子的心思。

我摸摸鼻子,问:“你怎么晓得是我?”

易风抿紧双唇,过了好久才应了一声“是”。

“除了郡主,谁能无声无息地闯我迎风阁?”易风回头,目光清冷,一如他这五年来从未脱落过的冷情,“莫非郡主以为迎风阁无人看守?阿秦与阿庆皆是武林高手,每回郡主离我这迎风阁不到百步,他们便悄无声息地退避。”

太子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嘴里咀嚼着“极好”二字,不善的目光又在我身上打量着。末了,唇角勾勒出一抹淡笑,“明远说极好肯定是有你的理由,不过……”话锋猛地一转,“我不喜欢明远在我面前称赞任何人。”

我走近了些,发现易风身上除了甘松香外,还有酒味。

我此刻巴不得易风说一句“是”,然后赶紧拉着这尊老佛爷离开。但易风却在此时维护起了我来,“郡主是个极好的姑娘,太子殿下若是能跟郡主多多相处,定能发现郡主的好。”

“你喝酒了?”

太子扫了我一眼,“也不过如此,明远你的眼光有待提高。”

“是呀,常言道酒能消愁,可我喝了仍是不解愁。郡主,你说这是为何?”

易风不卑不亢地回道:“正是。”

我蹙着眉头道:“你有心事?”

明远是易风的表字,听太子唤易风的表字我并不惊奇,我比较惊奇的是易风竟会在太子面前提起我。

易风靠近我,“郡主是在关心我么?”他哂笑一声,“不,郡主你永远都不会关心我,你不过是关心我醉了无人给你弹曲罢了。来来来,要听曲,我弹给你听便是。我此等小人物也不过是你们玩弄权术的棋子,能给郡主弹琴,是我的荣幸才对。”

我心心念念着这尊老佛爷赶紧离开,不过上天似乎不愿如了我的意。太子的声音又不紧不慢地响起,“明远,这就是你口中常常提起的萧宛?”

易风揽过古琴,单手斜抱,仿若在弹琵琶一般,五指轻拨琴弦,琴音杂乱,声声刺耳。我上前夺过他的琴,冷声道:“易风你醉了。”

而这位司马家的太子,我估摸我有十条命也惹不起,尤其是如今局势不明。若是不小心得罪了太子,将来他登基为帝,那我就有不好受的了。

“我没醉。”易风目光澄澈,他低声道了句:“我只是不甘罢了。”

不过我晓得上位者大多脾气不太好,我总是盯着他看也不好,所以只望了一眼便垂下了头,阿爹常嘱咐我做人要低调,在外边莫要惹了权贵,尤其是司马家的人。

我道:“你不甘什么?你若要官职,太子可以满足你。”

尤其是现在与易风姿态亲密地站在一块,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位富家小姐出来寻欢作乐。

易风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重重地闭上了嘴。他缓缓摇头,缓缓地道:“不,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他牵唇一笑,“什么都不懂真好。”

桃枝扶了我起来,我还未对易风说些什么,他就已是被太子亲自扶起。我也在此时看清了太子的面容,心中不由一惊,竟是男生女相,一双桃花眼美得让身为女子的自己都不禁自行惭愧。

我不明所以,今夜的易风怪哉。我蓦地想起宫里的事,我问:“你今夜一直都在这里?”

我知易风在帮我,若是太子不让我起来,我也无法让易风起来。果然易风在太子心中分量重,太子很快就懒懒地说道:“起来罢,今日是微服,宫中的虚礼就免了。”

易风反问道:“不然郡主觉得我应该去哪儿?”

此时,易风蓦地向我行礼,“平月郡主万福。”

“可是你……”话到一半,我又咽了下去。易风不愿告诉我。即便我说了,他也不会承认。我轻叹一声,试探着问:“易风,你究竟怎么了?”其实我是想问,是不是三皇子威胁你什么了,可我问不出口。

我听太子的口吻,心中不由得咯噔一跳。太子唤我阿爹官职,却唤我兄长表字,此话一听,便知亲疏。上回沈珩同我说,阿爹是站在三皇子那边的,而兄长是站在太子这边的,如今太子这么说我的身份,也不知他究竟会不会看在阿爹的份上来整我,亦或是看在兄长的份上放过我。

易风盯着我,盯了好久。他忽然伸手夺过我怀里的琴,“郡主,我弹一曲给你听罢。”说罢,易风果真给我弹了首曲子,一如既往的清冷,听得我心中凄凉。

“平月。”太子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他忽然低笑了一声,“我道是谁呢,原是西陵王的女儿,闻之的宝贝妹妹。”

一曲毕,易风又道:“我再给郡主吹一曲罢。”他执笛于唇下,笛音清浅,说不尽诉不清的繁杂心绪……

但太子是君,我只能算得上是臣之女,我不欲给爹娘添麻烦,唯好咬紧牙关,保持不动的身姿。

笛音终,易风不曾停下,又给我吹了另外一曲。一曲复一曲,我也数不清易风吹了多少曲子。直到易风吹得唇干舌燥时,他方是停下,双手捧笛递于我面前,“这五年来多谢郡主的照拂之恩,此笛郡主当年赠与我,如今原物归还。为感郡主大恩,明远此生再也不碰笛。”

太子久久都没有让我平身,但我却感觉得出有一道视线在打量着我。我这人直觉颇准,太子定是知晓了我与易风的事,所以不待见我,如今便想难为我。

我久久不能言语。

平月是我的封号,当年阿爹被册封为西陵王时,我也跟着被册封成了平月郡主。不过平日里在府中也不常用,爹娘也不喊我平月,只有在宫中盛宴时别人提起我了,爹娘才会道小女平月如何如何。总之,在南朝贵女圈里,我这个平月郡主可以说是相当的低调。

易风亦是不动,似乎我不接了,他就会永远保持这样的姿势。我陡然轻笑一声,“易风是跟我开玩笑么?”

我徐徐欠身行礼,“平月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福。”

“明远不敢与郡主玩笑。”

我虽是贵为郡主,但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的缘故,不曾进宫觐见过帝后,更不曾见过这位太子殿下。不过此情此景下,眼前只有两人,我想认不出谁是太子殿下也不行了。

我道:“是不是谁威胁你了?”

遂我们三人便起身准备离开二品房,桃枝推开房门时,很凑巧地对面也推开了房门。两间房本来就是面对面的,这会门一开,就成了我们三人跟一品房里的太子殿下和易风面对面了。

“不曾有人威胁明远。”

沈珩颔首。

易风这语气听得我青筋直冒,我怒道:“那你说说突然间要与我决裂是什么回事?”

又坐了一会后,我才道:“建康城可看的地方不少,如今饭也用了,师父,我们去周围看看?”

“明远身份卑微,断不敢与郡主称得上相交二字。”

我不禁咋舌,方才见沈珩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说话,未料他却是连我喝了多少杯酒也记在心底。我干笑一声,也不执着了,喝了沈珩递过来的茶。

“你……”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桃枝道:“郡主,沈公子说得对,你确实是喝了三杯半的蒲桃酒。”

易风此时又道:“若是郡主挂念明远的琴音,大不必如此,郡主身边便有一人琴音在我之上。如今明远是太子的人,郡主身份尴尬,还望郡主以后莫要来迎风阁了。”

沈珩说道:“不,你喝了三杯半,最起初的两杯,最开始讲到易风时,你喝了半杯,桃枝又给你斟满了。说到你兄长痛骂你一顿时,你又饮尽了一整杯。”

易风如此绝情,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观他神态,写满认真二字,不似在开玩笑,也不像是醉后的胡言乱语。我再三思索,问:“你确定是认真的?”

我道:“我只喝了三杯。”

易风颔首。

沈珩接下来没有说话,目光闪烁着,沉默地听完了我是与易风如何认识的。讲完后,我口有些渴,想要喝杯蒲桃酒时,沈珩却亲自给我倒了杯茶,“即便是果酒,也不宜喝多。”

我问:“方才你说我身边有一人的琴音在你身上,是谁?”

我感慨道:“人若有前世今生,那么我上辈子肯定是跟易风相识。”

易风道:“三月初五,西陵王设宴迎神医。”

我与易风如何相识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我沉吟片刻,便长话短说地同沈珩讲了,讲到我第一眼见到易风的时候,沈珩插了句,“你觉得对易风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我微怔,“你是说……我师父?”

……

易风向我行礼,“郡主,就此别过。”

自从那一次遇见了易风,此后一趁爹娘不注意便往南风馆里跑,跟易风一回生两回熟,到了后来老鸨也晓得了我,不过却也不敢声张。兄长知我喜欢听易风的琴曲,也没有阻拦,反而是替我遮瞒了不少。所以至今为止,我与易风交情颇深的事也无多少人晓得。

我又细细地瞅了瞅易风,干脆利落地道:“好。”

出去后,我给兄长骂了一顿。不过心里头仍旧是喜滋滋的,总觉得活了十几年,平平淡淡的生活里终于遇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鲜明得让我想鼓足了劲去接近。

离开秦楼楚馆后,我走到马车旁边时,发现车夫旁边还多了个桃枝。桃枝笑意盈盈地对我道:“世子回府后发现郡主不在便让我出来寻你,我猜想郡主也许会来这边赴友人,便来这里寻找,恰好碰见王府的马车,遂在此处与刘大哥一起等郡主。”

而此时外头传来兄长唤我的声音,我在怀里乱摸一通,找到一面玉牌塞给了易风,“我下回再来找你,说好了,你下回要弹曲给我听。”

此丫环果然甚得我意,明知我来秦楼楚馆寻易风,却也不在车夫面前说破,给我留了面子。

我点头,“我喜欢你的琴声,以后本郡主罩你。”

我笑道:“上车吧。”

易风依旧是眉头紧蹙,不过眼中多了分古怪之色,“西陵王府的郡主?”

马车回府的时候,桃枝小声地说道:“世子骗王爷说郡主您睡下了,待会郡主得从后门溜进去。郡主,下回来找易风公子,你可得先跟我们说好,不然王爷或是王妃问起,就难以圆谎了。”

我不介意他的无理,又笑眯眯地说道:“我叫萧宛,你叫什么?”

我淡淡地道:“不会有下次了,我不会再去见易风。”

易风眉头微蹙,目光怪异地看着我。

桃枝“啊”了声,“郡主不喜欢易风了么?”

我走到易风面前,笑意盈盈地道:“你长得真像我府里养的那盆翠竹。”我心思一向很淡,可偏偏对易风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总想着要去亲近他。

我道:“易风与我决裂了。”

他一身竹青色的宽袖长袍,膝上卧有五弦琴,他微微垂着头,漫不经心地在调琴,铮铮琴音响起。明明只是不成调的琴音,可在我的耳中却是彷如天籁。

桃枝咬着唇问我:“郡主,你会不高兴么?”

然后我见到了易风。

“心里有些遗憾罢了,过些时日便会好。”

易风那时还不是南风馆的头牌,是以我才能这么轻易地就闯了进去。

桃枝又道:“可是郡主你跟易风公子五载交情,说断就断,郡主心中当真没有丝毫不舍?”

不过当时我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也信了他当真是见过我兄长的,遂在他的指引之下,我去了南风馆,误打误撞地冲进了易风所住的随风阁里。

我笑着道:“易风说,师父的琴技在他之上。”

如今想起,当初那人定是以为我去找小倌的。

桃枝没有吭声了。

秦楼楚馆极大,加上我又是不识路的,出得来却忘了回去的路。当时我年纪小,别人也认不出我是女扮男装,我拉了个路过的人,比划着我兄长的模样,问他有没有见过。他表情认真地思索了好一会,才回我:“如此俊朗的公子,应该是在南风馆那边。”

我褰帘望向车窗外,夜色黑沉,乌云遮月,若是仔细些看,还能瞧见蜻蜓低飞。

秦楼楚馆有两个馆子,两馆并肩而立,左边是群芳馆,又右边是南风馆,中间有一廊道打通,可各自通往。兄长跟他那群狐朋狗友进了群芳馆,一坐下莺莺燕燕便围了上来,那脂粉味浓厚得让我几欲呕吐,我忍不了了就悄悄地出去喘口气。

今夜发生了不少的事,看起来似乎没一件事是省心的,连在一块就像是蛛网一般,缠得让人难以逃脱。真真是烦人得很,我挥刀砍去,蛛网散了,麻烦事也消失了。

说起易风,我不能不想起几年前的事。我之所以会去秦楼楚馆,都是我兄长惹的祸。兄长有一群狐朋狗友,前几年兄长及冠时,就闹哄着说要让兄长开荤。我当时并不知开荤为何意,以为兄长要撇下我一人独自去寻乐,便又哭又闹地缠着兄长。兄长向来拿我没办法,只好让我女扮男装,偷偷地携着我去了秦楼楚馆。

而我仍是没心没肺的平月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