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面色毫无波澜。
我倔强地看着师父,问:“师父,五年了,你可曾喜欢过阿宛一点点?”
他说:“没有。”
师父没有答我,只是道:“坐下来,我再帮你把把脉,你身子不好,现在又得了喜脉,以后要好生养着了。”
仔细想想,我这个问题真傻。洞房花烛夜时,师父掀开我的红盖头,便已是明确地告诉了我答案——
我和师父成亲五年,这五年来,师父却没有碰过我一回。夫妻之间行鱼水之欢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师父寡情,除了算计师父这条路可以走之外,我别无他法。
“世间有种武功名为碧落黄泉诀,但凡修炼者,必先舍情根。阿宛,我是无心之人。”
我晓得我有错,我不该在师父临出门前在他的茶里下药,不该用这种法子换来一个孩子,可师父又何曾没有错?
我当初自欺欺人地不愿相信,固执地认为师父是骗我的。
我心底一颤,“师父,你是不是在介意……”
为了师父,十指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我学着做饭,脸蛋被锅里的油溅得生疼。为了师父,我还学着做衣裳,十指被针扎得红肿。
师父道:“不用了,你现在怀有身孕,这些活让碧桐来做吧。”
知道师父喜静,将屋子搬离到山上来,把身边的婢女都散了,只剩下一个从小跟到大的碧桐。
我进了屋子后,便瞧见师父的衫子上烂了道口子。我走上前,“师父,你的衫子破了,我替你补一补。”
刚开始过得很辛苦,可是到了后来,师父为我亲自栽了株桃树,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便这株桃树也是我亲口要求的,可……师父到底还是为我去栽树了。
红晕染上两颊,我攥着衣角,坚定地道:“不后悔。”
后来到了第四个年头,师父依旧待我如初,就像当初收我为徒那般,我总算是相信了。
师父沉默许久,直至天亮方是问了我一句,“你不后悔?”
师父真的无心,要不然就不会对我这些年所做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如今阿宛有一好法子,以公主之尊,定不甘愿为小,可以我谢家之名,又岂是那般容易被欺负的?所以师父娶我,既能解决当前之忧,又能圆我心愿,此法子便是最佳。
其实在其他方面而言,师父对我很好,只可惜唯一不好的就是不爱我。
“师父,阿宛喜欢你,不愿师父最后落得个人头分离的下场。”
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师父又要出去看诊,听说这回是当初那位死皮赖脸也要嫁给师父的宁安公主。我知晓后,拉着师父的手,说道:“师父,能不能别去?”
“我知以师父脾性,定是不愿娶宁安公主的,但师父您身后还有沈氏一族的性命。”
师父皱了眉,“阿宛,别胡闹。”
“如今赐婚圣旨未下,师父还有选择的余地。可一旦圣旨一出,师父若是不从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嘟囔:“谁知道她是不是想借机来见师父一面,她肯定是不安好心,明明她周围有这么多太医在。”
我蓦然想起那一夜,女儿家薄面抛之在地,我红着脸向师父求亲——
师父的脸色有些难看,声音略微冰冷,“公主前几年已经嫁人了,最近有了身孕,前些日子又不小心磕碰了下,就因为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所以才会请我去。”顿了顿,师父声音也变轻了,“阿宛,我会很快回来的。”
碧桐又高兴地道:“公子精通医术,以公子之能,夫人想要平安生下小公子也非难事,”微微一顿,碧桐又道:“好在当初夫人你手脚快,抢在那个劳什子公主的面前先嫁给了公子,不然公子现在就要当驸马爷了。”
师父如此一说,我也不好反驳什么,心里很想说一句,我身子也不太好,没个大夫在身边看着,万一出问题了怎么办。
我垂眼,轻声道:“是呀。”
可是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我跟师父学过几年医术,虽说不大精通,但好歹也略懂。再说这样的话,难免有些刻薄了,孩子快要出生了,我要为孩子积德。
师父先进屋了,碧桐过来扶我,悄声道:“夫人,公子总算回了来,你以后就不用日盼夜盼了。”
遂我如往常一般,替师父备好了医箱,再把前些日子亲手做的新衣裳和新鞋袜都收拾好,目送着师父离开。
我的心底隐隐有些失落。
师父离开后的日子,变得相当难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我的情绪变得极坏,这五年来的辛酸和苦楚总是时不时地浮上心头,碧桐总是劝慰我,也总是跟我提师父的事情。
师父神色平静地望着我,声音平淡地道:“进屋吧。”
往常我听罢,心情便会平静下来。
我咬住了下唇,“师父,我怀孕了,你是不是不高兴?”
可是这一回,我越听心里便越急躁,总觉得压抑极了,可偏偏又寻不到发泄的出口。无奈之下,只好让碧桐扶着我出去走一走。
一道冰凉袭上我的手腕,师父闭眼诊脉,须臾方是收回手,轻叹一声,道:“外边冷,进屋吧。”
未料这一走就出了问题,出来时,我忽然想喝酸梅汤便唤了碧桃进屋拿。碧桐离开后,我扶着肚子慢慢地在院子里走,也许是天意使然,注定我这一胎多灾多难,碧桃不过是离开片刻,有条花蛇突然窜了出来,惊得我脚步一退,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刹那间剧痛迸发,我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似乎有什么黏黏的从两腿间流下。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忐忑地道:“师……师父……”
碧桐恰好端着酸梅汤出来,见状,慌得六神无主。
里头并无任何惊喜之色,甚至连一丝高兴的神色都没有。
我晓得此刻我若是不冷静下来,定会一尸两命,我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痛楚,对碧桐道:“扶我进屋,下山找一个稳婆过来……”我又深吸一口气,颤着声音道:“让人去通知师父……”
我喜不自胜,顾不上四个月的身孕,挽起裙裾便直直地奔向桃树。可刚走了几步,师父就微微地皱起眉头来,目光定在我的肚子上。
我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上忍受着肚里的剧痛时,脑子里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爹让我去拜见师父的场景,也是在桃花树下,微风袅袅,师父的墨发飞扬,桃花虽艳,但却成了师父的陪衬。
碧桐扶我走了出去,我仿若一个待嫁的姑娘,带着五分喜色五分忐忑望向门外的桃树。三千桃花灼灼,树下果真站了一人,白袍玉带,黑发如墨,端的是俊朗无双。
我捧茶下跪,怯怯地喊了声“师父”。
我笑盈盈地道:“都习惯了。”
我低垂着头,只听到上好质地的茶盖与杯沿轻轻地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此同时的,还有师父淡淡的声音,“你叫做阿宛?”
我迫不及待地下榻,碧桐为我披上大氅,浅笑道:“都跟公子成婚多年了,夫人怎么还是改不了口?”
阿宛阿宛,我从不知有人能把我的名字唤得如此好听。只可惜好听归好听,这把声音里却是从来都不含情意。从我第一次见师父到成亲至今,八年时光,师父口中的阿宛依旧是当初的阿宛。
碧桐小心翼翼地从床榻上扶起了我,“夫人您当心些,都四个月的身孕了。”
师父心怀天下,他欲要普济众生,救天下所有人,可偏偏就是要当无心之人,偏偏就是不能爱我。
“当真?快扶我去看看。师父出门看诊前曾同我说过,待桃树开花之日便是他归来之时。”
无心之人……无心之人……
我喜上眉梢。
若有来世,阿宛也想当无心之人,无心便不会有情,无情便不会心痛。
碧桐轻声细语地道:“夫人,昨天夜里开了,粉粉嫩嫩的,煞是好看。”
师父,阿宛好痛。
“碧桐,门前的那株桃树开花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