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人马上到了,我之前给她家人打过电话了。”明清河慌忙解释道,“我们是她的朋友。”
医生摘了口罩,视线在我们的脸上扫过,发现都是年轻人之后,眉头皱了一下,问道:“许晨曦的家人呢?”
“哦,抽血已经没意义了。病人因为被硬物砸到后脑勺,导致外伤严重,内伤也不轻,脑中枢出血了。我们通过手术处理了她的外伤,又清除了她脑内的淤血,但是发现病人脑内有天生的畸形血管,所以现在情况很糟糕,瞳孔涣散,心律不稳。你们还是赶紧催她的家人来医院吧,晚了小心见不到最后一面。”医生看了一下焦急的我们,毫无温度的声音将所有人瞬间打入了深渊。
“医生,我朋友是不是没事了?”这是我满怀期待的声音。
“医生,医生,许晨曦在哪里?”
“抽我的,抽我的,医生,我的血型跟她一样!”这是杜鹃的声音,她已经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就在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中的时候,许晨曦的爸爸妈妈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对啊,医生,血止住了吗?要输血吗?可以抽我的!”这是明清河焦急的声音。
许晨曦的妈妈因为赶得太急,浑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我们三个人跟着围了上去。
她的面容十分憔悴,一见到我们,就拉着我的衣服问道:“晨曦呢?我们家晨曦呢?她在哪里?在哪里啊?你们这群孩子,没事做什么兼职,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四个人中刻意保持冷静的江淮第一个注意到手术结束,冲到了医生面前。
“你们就是许晨曦的家人吧?”一旁的医生见此情景,开口说道,“许晨曦在急救室里,你们进去看看她吧,应该撑不了多久了。”
“医生,我们的朋友怎么样了?”
许晨曦妈妈的脸色瞬间白了,她险些晕过去,但被许晨曦的爸爸扶住了。他们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去。
03
急救室的门在我们眼前轻轻地合上了。
终于,“手术中”的灯暗了下来,急救室的门缓缓地开了。
“你们当中是不是有一个叫杜鹃的女孩?”医生本来打算直接离开,但是走了几步又回来了。
我们在手术室外等了很久,比上次等陈老师还要久。
原本瘫坐在地上像一座雕像的杜鹃瞬间跳了起来,说道:“有啊有啊,我就是杜鹃!”
“对不起。”江淮侧过头,眼神一暗,“但就算这样,我们也要相信她一定能好起来的。”
“刚刚病人清醒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话。”医生上下打量了杜鹃一眼,最后叹了一口气,“她说,让杜鹃别难过,帮她照顾好她的家人。”
我抬起头,有些无力地说道:“是吗?我已经不会自欺欺人了,我也不想逃避了。江淮,你告诉我,后脑勺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你真的坚信会没事吗?”
“啊!”杜鹃瞬间崩溃了,她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可是,我要怎样相信这样的话呢?
“杜鹃。”
“这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不要一个个把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这是一个意外,意外,你们明白吗?人生本来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预见!”江淮看到我们一个个自责不已的样子,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许晨曦不会有事的!许晨曦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脆弱,她一定会挺过来的!”
我蹲下身用力地抱住她。
江淮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这瞬间她有多么痛苦、多么难过,正如我的痛苦、我的难过一般。虽然江淮说这是意外,谁都无法预见,但是我们明明有那么多可能避免这个意外发生。
“扇儿,扇儿!你住手!”
不知道这痛苦、这难过会不会残忍地跟着我们一辈子……
我说着,痛苦地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仿佛只有把这个想出这种馊主意来的脑袋捶几下,我才能稍微好受一点儿。
每次午夜梦回,我们都不会忘记自己的罪孽。
“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啊!晨曦还对她妈妈说,晚上回去的时候给她妈妈买好吃的。可是现在晨曦躺在里面,伤成那个样子,我们要怎么告诉她妈妈?”我忍不住大声喊道,“不,不是你们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提议一起做兼职替杜鹃攒学费的。要是我没有提出这个建议就好了,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晨曦才会出事……”
“对不起,晨曦!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为了帮我攒学费,你就不会去做兼职。如果不去的话,你就不会出事!”杜鹃声音嘶哑地说道,“扇儿,我是刽子手,你知道吗?我是刽子手,是我害死了晨曦,是我的错!”
我的牙齿都在颤抖,我知道后脑勺流很多血意味着什么,我知道脸色那么苍白意味着什么……
“杜鹃,不是的,不是的……是我的错……”
“骗人。”
我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因为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来减轻我们的痛苦。
“扇儿。”江淮拍了拍我的肩膀,扶着我坐在长凳上,柔声对所有人说道,“你们不要这样,晨曦还在里面接受急救,有那么多医生在里面,她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都是她的好朋友,如果连我们都不相信她能挺过来,那么就没有人相信她没事了。”
“她长得那么漂亮,她功课那么好,她被那么好的学校录取了,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啊,可是我竟然为了自己害死了晨曦!”
“上帝一定是在惩罚我,惩罚我即使看到妈妈生病了,还假装没有看到,想要逃避责任。”杜鹃笑了两声,“对不起,晨曦,对不起!你一定不要有事啊!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只要你能好起来,让我怎么补偿你都可以!”
杜鹃喊得嗓子都哑了。
她不停地念叨着:“不,不是的,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任性,不去念什么大学就好了,要是我不同意你们做兼职给我赚学费就好了,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杜鹃,你别这样,要怪就怪我不好,身为男生,眼见着女生陷入了那种危险中,却没能及时拉住她……”明清河跑到哭成一团的我和杜鹃身边,抱着我们说道。
杜鹃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她的脸苍白如纸,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手臂,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
江淮默默地走到我们身边,同时抱住了我们三个人。
我只听到他说,后座上全部是她的血,她的脸色有多苍白……
就这样,我们四个人围坐在急救室门口的走廊上哭泣。
我已经彻底僵在了那里,明清河对我说了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进去。
医院里本来不允许大声喧哗的,但也许是感受到我们的声音太过惨烈,竟然没有人出来阻止。
“扇儿,晨曦她……她摔倒的时候,后脑勺重重地砸到了地上,流了好多血。刚才来的时候,出租车后座上全部是她的血。你不知道她的脸色有多苍白……”明清河的眼里依然是恐惧万分的神情,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扇儿,扇儿,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她那桌本来是我负责的,她不知道那里很滑……都是因为我,没有提前告诉她,才让她出事的……”
“咔嗒——”
我强装镇定地朝明清河走去,问道:“明清河,晨曦现在怎么样了?没什么大事吧,只是摔倒了……”
急救室的门再一次开了,我看见许晨曦的妈妈面容憔悴地站在那里,她就像死过去了一样。
明明早上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啊!
她看着坐在地上的我们,然后大喊了一声:“刽子手!你们这群刽子手!”
怎么会?怎么会……
说完,她整个人笔直地往后仰倒,幸好随后出来的许爸爸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难道许晨曦真的伤得很严重吗?
这一天,距离八月三十还有七天。
看到他这个样子,再看看他手上的血迹,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清塘街上长大的四个孩子,感觉天崩地裂,阳光被黑暗彻底夺去。
他正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双手紧紧地握着,眼里的惊恐怎么也掩饰不住。
变故来得这样快,来得这样措手不及。
在急救室外面,我们看到了浑身颤抖的明清河。
04
上一次在那里,我们送别了陈老师,我对那个地方始终心怀畏惧。
如果说陈老师的死是一种能够预见的未来,那么许晨曦的离开就是一种让人崩溃的世事无常。
当听到“急救室”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像掉进冰窟窿一样,冷到浑身发抖。
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一回头就不见了,为什么要这么残酷?
我们急匆匆地冲进去,找了一圈,才被告知刚才一个脑袋砸出了大窟窿的女孩被送进了急救室。
我们明明刚在这个暑假把以前的裂痕修补好啊!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过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医院。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回了曾经的美好和亲密无间……
可是,明明司机已经开得够快了,我还是觉得从酒店到医院那短短的三公里路程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们不是正在长大,成为更好的自己吗?
我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晨曦,许晨曦,你千万不要出事啊!你刚拿到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你那缤纷多彩的未来刚开始啊!
命运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残忍?
一路上,我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儿开,再快点儿开,甚至让他一连闯了好几次红灯。
以前的我们,总是在电视上、报纸上旁观别人的死亡,死法千奇百怪,我们只是当成茶余饭后的一个谈资,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而只有发生在自己身边,你才会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江淮比较镇定,带着情绪有些失控的我和杜鹃来到街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在天与地都消失了的黑暗里,你永远看不见一丝光明,只能不停地在黑暗里徘徊。
“先别说这些了,我们赶紧过去看看晨曦的情况怎么样了。”
那天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家的,只是从那天开始,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
“呜呜,去了医院,清河背着她打车去了医院,我正要赶过去。”杜鹃的声音里也带着浓浓的哭腔,自责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晨曦就不会来这里做兼职,就不会踩到沾了油的地板而滑倒了……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太自私了……我害大家这么辛苦,现在还害得晨曦出事……”
我们每个人都有深深的自责,杜鹃更是怎么也不肯走出来。
“啊,怎么会这样?那现在她人呢?”我一听,心悬到了半空中,明显慌了手脚,“杜鹃,杜鹃,晨曦她人呢?人呢?”
她被彻底击垮了。
“是晨曦,晨曦摔伤了!”杜鹃看到我们,眼眶一红,几乎要哭出来了,“传菜的时候,她不小心踩到沾了油的地板,整个人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脑袋……脑袋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流了好多血……”
如果说她对自己母亲的病视而不见是让她愧疚的源头,那么许晨曦的死就是杀死她灵魂的一把利刃。
我连忙追上去,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喊了一声:“杜鹃,怎么了?怎么这么着急?”
她吃了很多安眠药,被她妈妈发现之后,送去医院洗胃。
只是我们刚到酒店,就看到杜鹃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十分焦急,甚至都没有看见迎面走向她的我和江淮。
她妈妈片刻不离地守着她,但她从未放弃过死亡。
因为酒店的兼职是按小时算钱的。
她甚至绝食,没有人能劝得了她。
我们站在人流量多的地方发传单,很快就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和江淮一起去结了今天的工资后,我们决定去许晨曦他们那边看看要不要帮忙。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让杜鹃打消寻死这个念头的人会是许晨曦的妈妈。
今天我们的兼职并不在一起,我和江淮负责发传单,许晨曦和杜鹃还有明清河是在酒店帮忙。据说那家酒店今天有好几场婚宴,要找人过去帮忙传菜。
她找到杜鹃,满脸憎恨地对她说:“你以为死了就能解脱,就能逃避你的过错吗?人总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你想用死亡来逃避责任,这太狡猾了。”
跟江淮说了这些之后,我发现我心里轻松多了,果然有些事情不能一个人扛在肩上,有时候,适当依靠一下身边的朋友,会让自己不那么累。
听完这些话,杜鹃像是忽然活过来了一样。
“好,那明天晚上七点,我们约在冰激凌店见。”我说道。
她对许晨曦的妈妈说道:“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会再想着去死了。我会好好活着,然后记住自己的罪孽。您说得没错,用死来逃避太狡猾了……”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江淮笑了笑,“那么,不如我们喊上晨曦和清河一起商量一下吧!不要忘了,他们也是杜鹃的朋友,没有理由不让他们知道。”
许晨曦的妈妈并没有听杜鹃说下去,她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走了。
“我们是她的朋友啊,虽然我也想不出什么让事情完美解决的办法,但是什么都不做……这样的我们还是杜鹃最好的朋友吗?”
我有时候会想,许晨曦的妈妈去说那些话,真的只是因为活着才是最残忍的报复吗?
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却偏偏要当成不知道,这和以前的我有什么区别呢?
那天许晨曦在临死之前,到底对她妈妈说了什么,我们大概永远都不得而知了。
我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这样真的好吗?”
有时候,我会忽然听见许晨曦站在我家门口喊我的名字,回头的瞬间,似乎还能看见她纯白色的连衣裙,犹如一朵莲花一样美好干净。
“那就什么都不要想,让一切顺其自然吧。”江淮说道,“当你不知道怎样做选择时,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要做。杜鹃其实是个很敏感的女孩子,她一定会注意到的。她不说,也许只是想假装不知道。”
可是等我看清楚了,才发现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我昨晚一整夜都没怎么睡,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有些无奈地说道,“如果我是杜鹃,我会怎么办?我想了很久,可是我想不出答案。”
许晨曦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还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扇儿。”
爷爷抱着葡萄走进院子,在我的身边坐下,很久都没有说话。
江淮沉默了,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看样子这个问题也让他很困扰。
我率先开了口:“爷爷,人为什么一定要面对死亡?为什么一定要有这么痛苦的事情发生?”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的脑袋有些混乱,“你看,杜鹃为了去念大学这么努力,如果这个时候告诉她,杜鹃要怎么办?有时候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勇往直前。要是她知道了这件事,她还有飞翔天际的勇气吗?”
“因为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活着。”爷爷淡淡地回答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奶奶是在我眼前死去的。她前一秒还抓着我的手,说‘老伴儿,今天儿子要回来,你别再和他吵架了啊’,我还说‘好好,一定不吵了’。可是一回头,她已经死了,急性心肌梗塞,之前毫无预兆,身体很好,我以为她能长命百岁。”
他说:“没想到会是这样,你是怎么想的呢,扇儿?”
“可是晨曦还那么年轻啊,她和我一样大,她明明……明明是那么好的人啊。”我的视线再次模糊了,我抬起手狠狠地擦掉眼泪,“这样太残忍了,太不公平了。”
江淮听完我的话,面色也有些凝重。
“扇儿,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去,死去的还有比晨曦更小的孩子,他们的家人、朋友同样觉得痛苦、难过。所以活着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情,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就找上你。”爷爷缓缓地说道,语气淡然得像是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人生总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离别、痛苦,如果觉得这样的人生太痛苦,那么就试着在这痛苦的人生里加进去一些愉快的回忆吧。”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如果是江淮的话,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的。
“可是如果人生一定要经历这些,我宁愿永远当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靠着爷爷的肩膀,看着空中闪耀的星星说道。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讲出来。
还记得那天在海边,我们从山洞里走出来的一瞬间,在空中绽放的烟花是那样美丽,只可惜转瞬即逝。
我有些纠结,不知道这件事应不应该告诉江淮,可是一个人守着秘密的感觉真的不太好。
人生的快乐是不是也如同那烟花一样?
江淮微微笑了笑,伸手揉了揉我额前的头发:“苏扇儿,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好骗吗?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来的时候让你觉得,也许会永远这样快乐下去,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幸福的事情了。然而这样的快乐和幸福却转瞬即逝,还没有好好品味就消失不见了。
“没有,可能是太晒了,脑袋晕乎乎的。”我连忙胡诌了一个理由混了过去。
05
“你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许晨曦的葬礼安排在开学的前一天,江淮敲开我家的门,约我一起去参加。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辆小车从我面前驶过。
今天的江淮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口袋里插着一朵白色玫瑰。他比以前更成熟了,眉目之间似乎更加坚毅了。
江淮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将我往后拉了一下。
他说:“扇儿,去送晨曦最后一程吧。一直只有你注视着总被人忽略的晨曦,这一次她一个人待在那个地方,你不去,她会忘记往前走的。”
“小心啊!”
他这么一说,我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心里藏着秘密的滋味并不好受,看着这样快乐的杜鹃,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说:“我们喊上杜鹃一起吧。”
02
江淮冲我摇了摇头,说道:“我去看过了,杜鹃不在家。”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我忽然能够明白这样的心情了。
我和江淮快要到许晨曦家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杜鹃跪在许晨曦家的大门口。许晨曦的灵堂就设在花店里,百花簇拥之中,她沉睡在那里。
她应该比谁都痛苦吧。
我和江淮踏进灵堂,明清河已经在那里了。
但是,杜鹃的妈妈肩负着将刺绣手艺传承下去的责任,所以她不得不变成一个可恶的母亲,看似不近人情,但其实……
他默默地站在水晶棺边,我知道,其实明清河的痛苦丝毫不比我和杜鹃少,因为许晨曦出事的那天,他就在旁边,他知道那块地上沾满了油,很滑,而且许晨曦传菜的那一桌本来应该是他去的。
我有些纠结,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件事情告诉杜鹃。其实杜鹃妈妈到现在都不将自己的病情告诉杜鹃,是不是也在给杜鹃一个机会呢?给她一个自己选择未来的机会。
许晨曦倒下的那一瞬间,他也没来得及跑过去扶住她。
我总觉得这样的事情太过悲伤了。
明明就在那里,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现在还坚持着将祖先留下来的东西传承下去的人,真的太少了。有的门派甚至只剩下一个传人,要是连那个人也不再坚守,那么这些东西就真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扇儿。”明清河说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大家都不痛苦?想想办法啊,就像小时候那样,你总能让大家忘记忧伤,总能让大家快快乐乐的。你知道吗?扇儿,你在我眼里简直是无所不能的。”
这样美丽、这样充满生机,是机器永远无法绣出来的。
“对不起。”我咬着嘴唇说道,“没有办法,这痛苦必须牢牢地铭刻在心上。清河,这就是痛,是会让人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的痛。”
我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一些小香囊,这些香囊都是杜鹃的妈妈亲手绣的。无论是花鸟虫鱼,还是卡通人物,都栩栩如生,充满灵气。
“你说得对。”他伸手摸了摸脸,然后笑了起来,“记住痛是什么滋味,然后背负着这样的痛苦继续往前走。如果这就是大人必须做的事情,那么我想,我们终于长大了。”
但是现在,我没有那么坚定了。
“有人说过,从高中到大学的那两个月里,幼稚的孩子会忽然长大。所谓的长大,原来就是这样吗?”我喃喃地说道,“长大,呵呵,长大啊。”
一开始的我,明明是那么希望杜鹃的梦想能够实现,虽然她放弃了她所背负的责任,但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不是吗?
结果到最后,许晨曦的妈妈也没有跟我们说过一句话。
听完爷爷的话,我的心情变得很矛盾。
尽管后来医生告诉大家,许晨曦之所以砸一下后脑勺就抢救不过来,是因为脑内有畸形血管,所以只要头部受伤,就是致命的。
“很久了,只是以前还不太明显。这种病一旦过了五十岁,就会越来越严重。”爷爷的语气很沉重,“可惜那么好的刺绣手艺,就要消失了。”
但是,似乎每个人都不接受这样的理由,因为她本来不应该受伤的。
“杜鹃的妈妈生这种病多久了?”我问道。
尤其是杜鹃,怎么也无法原谅自己。
我瞬间觉得手脚冰凉,呼吸急促,在这条古街上长大的我,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明天就是去学校报到的日子,原本许晨曦应该踏上了去北京的旅途,可是现在,她哪里也去不了。
“怎么会这样?”
我将一直跪在地上的杜鹃拉起来,和江淮一起将她送回了家。
爷爷摇了摇头,继续往下说:“这种病啊,到现在为止都无法完全治愈。”
杜鹃的妈妈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对着天空发呆。
我最关心这个问题了。
听见我们的声音,她说:“谢谢你们送杜鹃回来。”
“能治好吗?”
“对不起,阿姨。”我看着同样憔悴不堪的杜鹃妈妈,愧疚地说道,“其实这件事最初是我出的主意,是我提议大家一起做兼职,帮杜鹃攒学费的。”
他接着说道:“这种病是神经系统的问题,而且越到后期越严重。这种病会让杜鹃的妈妈再也拿不住绣花针,而且情绪会变得激动、忧郁。”
“不,你没有错,你不过是提议而已。有错的是我,是杜鹃。如果一开始我好好跟杜鹃说,她一定不会那么偏激。如果她能早一点儿知道我的病情,知道我阻止她上大学的真正原因,她就不会那么自私地为了自己的学费让你们替她付出,那么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阿姨,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去追究谁的责任,这根本于事无补。”江淮说道,“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不管多么艰难,应该背负的责任,我们都不会逃避的。”
“你听说过一种叫帕金森氏综合征的病吗?”爷爷没有正面回答我,反而这样问道。
“对。”我点点头说道,“还有杜鹃,虽然这很难,但你还记不记得医生跟你说的话?”
“那杜鹃的妈妈到底是什么病?”我很着急,可是爷爷慢吞吞地说着,一点儿也不着急。
杜鹃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我。
爷爷放下筷子,朝我晃了晃两只手:“对于我们这种靠双手吃饭的匠人来说,双手很重要,越是精细的东西,就越需要双手巧和稳。”
那时候医生说,许晨曦说了一句话,就是让杜鹃不要难过,照顾好许晨曦的家人。
我想起杜鹃的妈妈那么坚决不让杜鹃去念大学,我们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弄清楚,杜鹃的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坚决。
这段日子以来,杜鹃被自责冲昏了头脑,忘记了这件事情。
“到底怎么回事?”我放下碗筷问道。
“杜鹃,要怎么做,你自己想一想。其实你一直都很聪明,比我聪明多了,用你的聪明做出你的选择吧。”我说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其实人生就是一道道选择题,选择怎样的答案,就是选择怎样的人生。”
“对一般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对杜鹃妈妈来说,却是很严重的病。”爷爷再次叹了一口气,“真害怕哪天我也会那样啊。”
从杜鹃家出来,江淮抓住了我的手,说道:“扇儿,明天晚上到钟楼来一下。”
“怎么说?”我的心里涌上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杜鹃妈妈生的病很严重吗?”
“好。”我点了点头。
“杜鹃应该还不知道她妈妈生病的事情吧。”爷爷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唉,怪可怜的孩子。”
八月三十号,开学报到的日子,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去。
“果然生病了啊。”我的猜测没有错,“看上去很没有精神的样子。”
我和江淮跟学校请了假,明清河那边也沟通好了。晚上八点的时候,我们聚在了钟楼前。
爷爷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了停,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是因为杜鹃的妈妈生病了。”
那天,许晨曦在这里鼓起勇气对江淮告白,今天江淮将我们聚在这里,是想用我们的方式来跟许晨曦告别吧。
“爷爷,今天杜鹃的妈妈没有开店啊。”吃饭的时候,我随口说了一句,“这好像是第一次吧。”
杜鹃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从杜鹃家回来,爷爷已经做好了晚饭,葡萄见我回来,兴奋地扑到我身上。葡萄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少,不再是带着奶味的小奶狗了。
等走近了我才发现,那是她的录取通知书。
“快快攒够吧。”我拍了拍盒子说道,“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江淮和明清河一起来的。
她轻轻地将储蓄盒捧出来,将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开了盒子,把今天赚到的钱放了进去。
他们推着一辆小推车,车上放了很多烟花,只是那些烟花没有商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
接着,她拉着我的手,穿过客厅,走进她的房间。
“告别,而后怀着痛苦往前走。”江淮说道,将烟花放在了地上,“扇儿,杜鹃,清河,要开始了哦。”
好一会儿杜鹃才回答我的话。
时钟敲响了八下,指针指到了八点,江淮将打火机递给杜鹃。
“我不知道。”
杜鹃不解地看着江淮。
我扭头看向杜鹃,却见杜鹃正在发呆,怔怔地望着她妈妈的脸,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
江淮鼓励道:“点吧,据说烟花盛开的一瞬间,亮光会传到天堂。那样的话,晨曦就能够看见了。”
“杜鹃,你妈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杜鹃点燃了烟花,那瞬间,一道光从她面前直冲云霄。
她的脸色是不自然的白,看上去有些憔悴。
“砰——”
平常她将那些白发藏在黑发里面,梳成一个发髻。可是今天,她散着发,黑发中间的白发就显得尤其刺眼。
一声巨响,硕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空中浮现出几个字——
如此近距离地看着杜鹃的妈妈,我才发现,记忆里的那个蓝花衣美人已经老了。她曾经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现在已经有了很多白发。
对不起。
杜鹃打开客厅的门,接着就愣住了,只见客厅的沙发上,杜鹃的妈妈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几个字在空中闪闪发光,然后渐渐暗下去,我和杜鹃都愣在了那里。
“没有啊。”杜鹃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基本不出门,今天怎么会不在家呢?”
我问江淮:“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奇怪,你妈妈呢?”我忍不住问她,“说过去哪里吗?”
江淮点了点头:“总算赶上了。”
怀着这样的疑惑,杜鹃拿出钥匙开了侧门走进内院,杜鹃的妈妈似乎不在家里,院子里出奇的安静。
烟花一个接一个在空中绽开,爆裂之后留下一些什么,然后消失不见。
只是,当我们走到她家店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她家的店门紧闭。这个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天没有黑,关店也没有这么早吧?
“再见,晨曦,再见!”我闭上眼睛,默默地对着天空祈祷,“如果你在天堂听得见,请一定要快乐,苏扇儿希望你快乐。”
到家之后,杜鹃拉着我去她家,让我和她一起将那些钱放进她特地准备的储蓄盒里。
明清河只是抬着头静静地看着天空,他忽然变得沉稳了,像是从一个调皮的少年一夜之间长成了沉稳的青年。
许晨曦说道:“杜鹃,如果觉得过意不去,就用这些钱实现你的梦想吧,那样我们会很开心的。”
杜鹃呆呆地看着灿烂的烟花,眼泪从眼角滑落。
我们将这一天赚到的二百五十块钱交到她的手上。
忽然,她用力将录取通知书撕成了两半,然后对着天空抛去,大声喊道:“我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我想好了,全部想好了!”
杜鹃点了点头,等她再次抬起头时,已经带上了笑容。
她还是做出了选择,在这告别之夜。
“嗯。”
是谁说风雨过后就会有彩虹?
“因为我们人多啊,人多力量大。”明清河笑了起来,他敲了敲杜鹃的额头,就像以前那样,“小鸟儿,你不用觉得内疚。我认识的小鸟儿可不会这么多愁善感哦。”
那样美丽的童话,像烟花一样,璀璨得不真实。
“谢谢你们。”杜鹃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如果不是你们在我身边,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我们沐浴着风雨长大,渐渐变得坚韧,明白责任的意义,知道未来是要自己去走的,更懂得人生并不是美丽的童话。
“这也是一种体验不是吗?”我握住她的手,“而且大家都很开心,比在家里看电视、打游戏充实多了,不是吗?”
真正的人生总是不能尽如人意,每个人都要背负一些很沉重的东西,然后艰难地往前走。
“对不起,为了我,你们这么辛苦。”晚上回家的时候,在公交车上,杜鹃小声说道,“我知道,到现在才说这个太晚了,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们大家就不用这么辛苦。”
有人说过,人生是由一半泪水、一半幸福组成的。
第一天下来,大家明显都黑了很多,尤其是许晨曦。她原本很白,这一黑就显得很明显了。
“我想我的幸福大概就是有一天能够原谅我自己,有一天晨曦的家人能够原谅我,而这之前,我要用泪水和痛苦来惩罚自己。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幸福什么时候到来,这无法预计,但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盛夏的榕城比清塘街要热得多,因为这里到处都是钢筋水泥浇灌出来的建筑物,连地面都是柏油的。太阳照在上面,将空气蒸得越发燥热。
杜鹃仰着头望着天空渐渐消失的烟火,然后回过头来,对着我们笑了。
我们高兴坏了,不过当我们正式开始做兼职的时候,才发现这份兼职是多么辛苦。
烟花散尽,我们坐在钟楼前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
第一天,我们接到的是去市中心发传单的兼职,据说做得好可以连续做好几天,每天可以有五十元的收入。
等到时钟敲响了十二下,我们才从地上站起来。
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我们正式开始了兼职之路。
“告别昨天,才有走向明天的勇气。”我看着杜鹃,看着江淮,看着明清河,问道,“你们准备好了吗?”
于是,陈小天带我们去见了一个人,那是他的同学,在大学里专门负责组织想要勤工俭学的人去做兼职。
“嗯。”
我将找不到兼职的事情告诉他之后,陈小天笑了笑,说道:“原来是这件事啊,交给我吧!”
江淮轻轻地点了点头。
正在我们纠结的时候,陈小天背着单反相机来我家跟我告别,说是要回去了。他见我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我怎么了。
“准备好了。”明清河说道。
眼见着时间越来越紧迫,我们都很担心,害怕来不及。
“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找日结的兼职一开始并不太顺利,加上被一些无良的中介忽悠了,我们已经浪费了好几天的时间。
杜鹃微微一笑。
01
“那么,出发吧!”
——苏扇儿
说完,我转身朝家的方向奔跑。
也曾在无人的黑夜号啕大哭,也会在人多的时候假装快乐,总是不够坦率。所有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最开始大概都是个胆小鬼,但好在胆小鬼最终还是长大了。
不管多么沉重,不管多么艰难,我们都已经有了想去的地方。
我们一路披荆斩棘地走来,磨破了双脚,汗湿了衣襟。
人生就如灿烂的烟花,黑暗之中总会有短暂的光明,那已经足够了,足够让我们用最坚定的步伐走下去。
失望啊,痛苦啊,沮丧啊,迷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