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森出去催菜。周希沛和叶朗旁观着陈新和方嘉嘉在那儿眼神对话。
陈新意会地笑了笑，“不要钱。”
抵近观察的乐趣就在于，可以带着洞悉一切的智者的微笑，从他们的表演里区分出高明或拙劣。
方嘉嘉的视线朝身边的向宁抛掷一瞬。
叶朗觉得陈新的演技更胜一筹，方嘉嘉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微表情总让他忍不住想笑。
竹丝扣瓷是他特地赴外地学来的非遗手艺。这套茶具很费功夫，定做一套就得过万。
方嘉嘉看了看向宁发来的消息，继续充当传话筒。
“五套？”陈新一脸愕然地望着她。
“不要钱就不定了。”
方嘉嘉看了一下向宁在桌下做出的手势，“定做五套，定金多少？”
“不用定金，一套五百。”陈新马上妥协，“就这个价。”
“这种都是定做，只有一套样品。”
向宁也不跟他就价格继续拉扯了，决定到时候去询个价，按照市场价给他打款。
方嘉嘉趁势探问，“陈新，这套茶具你那儿还有存货吗？”
方嘉嘉看了看向宁的手势，“那就定五套。”
“那就定这套。”陈新痛快地拍板，“你们把灯也定一下。”
陈新不是擅长压抑感情的人，他此时的开心坦露在脸上。
“我们也选了这个。”
他的手艺得到了向宁的垂青，那种出乎意料的欢喜，就像是小学生在课堂上得到了那位最严厉的老师的夸奖。
方嘉嘉看了看，正是向宁刚刚选的那套，她举着画册指了指。
席间的交谈里，混杂着公事和私事。
叶朗和周希沛终于选定了一套茶具。
没有句句要围绕工作讨论的紧绷，也没有彻底不谈工作的绝对松弛。
注意力一直投注在向宁身上的陈新，撞上方嘉嘉的目光，微微挑眉，眼里流露出好奇和疑惑。
那种微妙的平衡，取决于那个用话题控场的人。
方嘉嘉抿嘴笑了笑，匆匆朝陈新投去一瞥。
周希沛总是能很精准地判断，如何在情绪热烈的氛围里轻轻晃动手里的那个话题风向标，自然而然地把大家领入新的话题。
——我怕他又跟我聊别的。
打烊后的心聆茶社，是另一种安静。
——你是老板，让我去聊？
向宁安静地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地旁观着他们在这个宣传位上下左右地量测，有说有笑地预测和模拟着茶客们在此经过、落座、翻阅画册、扫描二维码的动线和流程。
——好的，你和陈新聊一下。
她很欣慰方嘉嘉能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
——可以啊，反正你那些茶具每年都要换的。
那天她毫不犹豫地答应方嘉嘉为178留出广告位，无条件地给这个妹妹提供支持，就是希望她能有更多的朋友，在这个集体里找到她的位置，发挥她的专长。
——我想把茶社的茶具换几套竹丝扣瓷的那种，你觉得怎么样？
终于敲定所有细节，走出茶社。
她碰了碰方嘉嘉的胳膊，为了避免手语又被陈新破译，直接发了消息给她。
关好门，向宁转过身，他们五个人忽然齐刷刷地朝她鞠了一躬，然后整齐划一地用手语对她说“谢谢”。
向宁一直认真地翻阅着澄心竹艺的产品画册，停在其中一页，思考了很久。
向宁微笑着摆了摆手。
不是不辛苦，只是专注于朝目标行进的人没时间抱怨辛苦。
——大家一起加油，会越来越好的。
无论多么精力充沛的人，每天穿梭在乡野的大小杂事和人情繁琐之间，难免会有感到疲累的时候。
方嘉嘉挽住向宁的手臂，也和其他人一样，笑呵呵地侧头朝陈新看，一副等他翻译的表情。
她用关心的词句送来的这种短暂而日常的甜蜜，对于向峻宇来说都像是忙碌生活里的额外奖励。
陈新不好意思地笑，“她说，大家一起加油，会越来越好的。”
——我不辛苦，你好好吃饭。
从年轻的嗓子里喊出的那几声“加油”回**在深夜的街头。
——·v·好的，向书记辛苦了。
人总是本能地渴望靠近那些温柔而灿烂的人。
——吃了，我晚点打给你？
方嘉嘉此刻置身在他们的欢笑之间，仿佛看到他们洋溢的热烈凝成了一簇耀眼的灯火，在列阵的街灯之间，灼灼动人。
——等着上菜吃饭，你吃饭了吗？
当一个人渴望走得更远时，最幸运的事，就是可以遇见同行的人。
——准备下周开会的资料，你呢？
或许是在因为在小时候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爱，她总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爱在等着她去发现。
向峻宇正在准备下周开会的发言稿，看到她的新消息提示立即点开。
向峻宇回到家，向敬东听到开门的动静下了床，披着件军绿色的大衣走出卧室。
——向书记，在忙什么？
前些天偶尔听村里人掰扯自己儿子和方嘉嘉的闲话，他只当是那些碎嘴子乱嚼舌根。
听了陈新的话，她想到了每天都在忙碌里奔走的向峻宇，迟疑了一会儿，拿出手机。
但是他心里始终是抱着些弱弱的期待，想亲自问一嘴。
方嘉嘉再一次从叶朗身上看到了，那种如杉木般温和的生机。
“晓霞这几天没去村部找你？”
再入万匠泉，他觉得自己像是即将踏入一张巨幅古卷的探索者。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幅土地上书写出什么样的新故事。
“没，你别瞎惦记了。”
山村里的山石与草木，湖河与田土，还有那些藏在村庄尘烟里的人情世故，于他来说，都是挑战。
“你跟嘉嘉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回事吧？”
叶朗笑而不语。
向峻宇转身望着他，“你是想问什么？”
“小叶你好好干，我姑妈终于能好好休息休息了，当村干部真的太累人了。”
“村里那些人就是喜欢乱嚼。”向敬东观察着儿子的脸色，以为他想要否定，连忙摆了摆手，“你放心，我肯定是不信的哦。嘉嘉是你的妹妹。”
“现在的村长和书记都是一肩挑了。”叶朗轻笑，“我是去辅助你姑妈的，叫我小叶。”
“我哪来的妹妹？你生过？”向峻宇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都这个点了，你早点睡。”
“你跟我讲什么纪律？”陈新喝了一口茶，“以后怎么称呼你啊？叶村长？叶书记？”
向敬东表情困惑地目送儿子上了楼，没猜透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可以与群众同吃同住但是不能白吃白住，这是纪律。”
他在一楼的客厅里转悠着踱了几步，要不是李新贵和彭福翠两老睡了，他非得拉他们好好唠唠。
“你也不用跟我算那些，你去为我的老家作贡献，哪能收你钱？”
妻子去世多年，他经历过很多个这样的时刻，有喜怒哀乐和待解疑惑却无处说叨。
“那倒不用。”
父子之间，总是说不出太多掏心掏肺的话。
“你跟我说这些？那你给我写文案的钱我是不是得现在结给你？”
方嘉嘉躺在**和向宁分享着自己和向峻宇相处的细节和进度，向宁的笑容一直盛放在脸颊。
“行，我把餐宿费交给叔叔阿姨。”
向宁发现她谈及向峻宇时，没有曾经聊及叶朗时的卑怯与落寞，满眼都放着光。
“好事啊！”陈新拿出了东道主的豪气，“叶朗你就住我家，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那是明确地感知到自己被爱的人才会有的，迷人的可爱与自信。
“听周董的。”
见向峻宇的电话打来，向宁故意伸耳朵凑去“听”。虽然知道她是在逗自己，方嘉嘉还是难为情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咱们178成员要在沵湖镇全体集合了呀这是。”周希沛朝覃森使了个眼色，“加两瓶好酒，算我的。”
“睡了吗？”向峻宇听到听筒里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你在向宁那儿？”
“真的。”
“嗯，我在被子里，姐姐睡在我旁边。”
陈新和覃森异口同声，“真的假的？”
“为什么躲被子里？你怕她发现我们俩？”
方嘉嘉和周希沛震惊地看向叶朗。
“不怕，我跟她说了我们的事。”
“我被派到万匠泉驻村了，岗前培训结束后到岗，要待两年。”
“是吗？”向峻宇轻轻笑了笑，“你还跟谁说了？”
陈新玩笑道：“你每天在单位喝茶看报那么忙，哪有时间经常去村里闲逛？”
“就对姐姐说了。”
叶朗翻看着画册，朝陈新投去一瞥，“你怎么不说让我也去坐坐？”
“哦。你家里的钥匙放翠凤婶那儿了？”
方嘉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对，我让她这几天帮我顾一下施工的事。”
“竹叶坡有原材料，向善坪物流方便。”
“这几天？不是说明天回吗？”
“好啊。”方嘉嘉随口问，“你当初为什么选在那儿办厂啊？”
“我说的是最快明天，也可能是后天。”
陈新给大家的杯子里都倒上了茶水，“方嘉嘉你有空了可以经常去我那儿坐坐，环境还可以，就在竹叶坡和向善坪交界的地方。”
向峻宇停顿了几秒，“村里的时间过得太慢了。”
周希沛凑过去看叶朗手里那本，几个人都拿出了精挑细选的架势。
“你工作是不是不够饱和？”
向宁和方嘉嘉一起翻阅着澄心竹艺的产品册。
“有可能。我下午在路上碰到九叔了，他让我晚上去河堤上巡逻。说有人大半夜在那里搂搂抱抱，有伤风化。”
覃森把点菜单递给服务员，“吃完饭去把具体尺寸量一下，我那边的桌椅送过来也快。”
方嘉嘉笑得按了按眼角，“让你去巡逻那不是请贼捉贼吗？”
“可以，后期可以再换。”陈新从自己挎包里抽出两本澄心竹艺的产品画册，“要不你们直接选一套？你们定了我尽快安排人送过来。”
向峻宇轻笑道：“他污染落月河我还没说他，好意思让我巡逻。”
“所以茶具和落地灯也可以用现成的？”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茶具我本来想重新做一套，时间来不及，落地灯我觉得那里适合放个钓鱼灯。”
“我说可以，晚上去。”
覃森点头，“我看了下那块地方，我那边能找到尺寸差不多的，够放。不用重新做。”
“那你去了吗？”
“覃森和陈新你们俩那茶桌椅，还有茶具和落地灯应该有现成的吧？”
“不可能真去。”
总是为宣传进度操心的周希沛发话。
方嘉嘉笑趴在**，“向书记，你怎么能对人民群众的话阳奉阴违呢？”
走进包间落座，覃森又郑重其事地起身朝向宁鞠了一躬。他那声“嫂子好”还没说出口，就被陈新生生瞪回了肚子里。
“也不是每个人民群众说的话都有道理。”
陈新和叶朗在她们身后聊得十分投机。
他们正聊着，方嘉嘉见王秀荷打电话进来，疑惑地挠了挠额角，钻出被窝。
向峻宇从向安手里接过那两个保温桶时，方嘉嘉挽着向宁走进了云海餐厅。
“先不跟你说了啊，我妈打电话过来了。”
他觉得那种根源于对某人或某物的占有欲的计较情绪，实在是不太磊落。
方嘉嘉接通王秀荷的电话，“妈？”
这一闪而过的，微不足道的嫉妒的瞬间，让向峻宇忍不住暗嘲自己。
“方嘉嘉，把你简历发我一份。”
既想在内心说服自己不要见风就是雨，又想直接在方嘉嘉和叶朗之间砌一堵墙。
对面说话的人并不是王秀荷，是向文楷。
向峻宇点开那张照片，虽然方嘉嘉的表情专注得就像是个正在和同学讨论难题解法的学生，但是他心里难免有些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