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她去书房，原本只是想拿一本关于地产经济的书。最近房地产是热门话题，而她正准备着手刊登一篇有于这方面内容的文章。结果等她进了房间，不期然却见到韩睿半躺在沙发上。
于是利用闲暇时间，方晨向一位老中医请教，其实别的东西一时半会也学不会，只能学一些简单有效的穴位按摩手法来缓解疼痛。可是偏偏韩睿并不领情，越是发作得厉害越是拒绝她，有时候仿佛连她的面都不想见。
他皱着眉，一手摁在太阳穴上，灯光下的脸色并不好看。她进来的动静不算太轻，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她没办法躲，即使躲开了也不会安心。
她快步上前，半蹲下试探性地轻声问：“头又疼了？”
她住在这里，而且韩睿的生活起居虽然轮不到她照料，但自从他回来之后，帮助他恢复记忆便成了她的首要任务和目标。不上班的时候，她的大多数时间都用来与韩睿相处，准备随时回答他的一切疑问。所以不论韩睿的脾气有多么糟糕，她却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避去安全区域。
原来他没有睡着，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可是偏偏只有方晨不行。
她试着移开他的手，然而刚一碰到他，便听见他问：“干什么？”声音有些低哑，仿佛十分疲倦。
从海里被救上来之后，韩睿便落下了头痛的毛病，遇上天气不好的时候发作得尤为严重。可他从来都只是忍，医生开的止痛药也不肯轻易吃，只是独自待在房里，不见人也不讲话。每当这时，他就变得格外难以接近。钱军等人在枪口上撞过一两次之后也渐渐学乖了，懂得故意避开这种危险时刻，大不了躲出去晃悠一天半天的，等到韩睿情绪好转之后再来找他汇报事情。
“吃了药没有？”
做黑社会老大也需要什么天性？由此方晨更加认定了韩睿擅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想，就像是有许多副面具，可供他在不同场合向不同的对象分别展示。然而，似乎他的坏脾气更多的只会在她的面前表露。
他不作声。
“可事实的确如此。”谢少伟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笑了笑，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地说：“也许就是天性？”
想来也是没吃。她又说：“让我帮你按摩吧。”
“这怎么可能？”
其实过去她很少有这样语气温柔耐心的时候，他不由得半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方晨也满心期待地看着谢少伟，毕竟他是韩睿身边思路眼光都最清晰的一个。结果谢少伟不紧不慢地回答：“完全赞同。外头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大哥失忆的事，最近他们见了他，却是一点疑心都没有。”
然而方晨却没有注意到这么多。她只将他的沉默当作应允，因为换作前几次，他都是直接拒绝的。
他往嘴巴里抛了两粒花生米，顺便转头询问亲密的好兄弟：“你说呢？”
于是她便径自绕到沙发扶手之后，稍微搓热了双手指尖，轻轻按在他两侧的太阳穴上。
不过，很显然这只是她一个人的感觉。有一次恰好有机会，方晨便向几个弟兄试探此事，结果一向有话直说的钱军首先表达了自己的真实看法：“不会吧，我觉得哥的脾气性子和以前一模一样啊。”
老中医传授的手法并不复杂，原本就是适用于家庭日常保健养生的。可这是她第一次实践，担心掌握不好力道，也不知道效果如何。所以连续按压了七八次之后，她问：“会不会太重了？”
如今方晨已经越来越迷惑了。回来的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他可以一整天都沉默不语，神色冷峻得和过去毫无二致。每每这个时候，她便会产生错觉，以为时光倒流，什么意外都不曾发生过。然而有时候他却又会与她调笑，语气态度都极为温和，甚至会做出一些看来似乎是在蓄意捉弄她的举动，故意让她难堪，看着她流露出难得的狼狈仿佛就能令他心情愉悦。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韩睿回答：“不会。”
她睁开眼睛，却见他扬了扬眉，似乎是在评断，又像是在恶意的调侃：“现在我能确定，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还是有默契的。”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仍旧闭着眼睛，只是眉心不知何时已经渐渐舒展开来。看来老中医的手法还是十分有效的。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学习的工夫并没有白白浪费，方晨轻舒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笑了笑。
他抽离了她。
结果躺在沙发上的男人却开口问：“笑什么？”
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仿佛被紧紧环绕住一般，她不由得低低地喘了一声，结果下一秒却身前一空。
她没想到这样一个小动作竟也会被他察觉，想了想便说：“没什么。”
拥吻的程度逐渐加深，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可是韩睿已经睁开了眼睛，同时反手摁住她的双手，稍一用力便拉着她绕到自己的身前来。
曾经对自己说过，只要他还活着，那么过去的一切宁愿就让它们成为历史。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要去想。她本来就不是好人，从小就不是，所以放纵和享乐才更适合她，至于那些纠缠不清的往事，就让它化成一缕风飘走好了。
“这种后遗症或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他说。
……
方晨原本还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感到诧异，况且这样半蹲半跪的姿势十分别扭。可是听他这样一讲，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紧似的难过。
他的舌穿过她的齿关，她开始抬起手回抱他。
这是她间接造成的，不是么？
她被他半掳获在怀中，嘴唇微启，慢慢闭起眼睛，恍惚中只觉得仿佛等了很久，曾经一度以为再也等不到了。
“那……怎么办？”她看着他。
是的，理所当然。
其实自从下班回来洗过澡之后，她身上便只穿了一件丝质睡袍，袖口宽大，长长的腰带将腰身系得仿佛不足一握。此时她蹲在宽大的沙发前面，显得格外纤细娇弱，而垂落的额发下面恰恰是灵动流转的眼神，似乎有些无辜，又似乎不知所措。
这一回她却没有再闪躲，只是任由他将自己微温的唇贴上来，先是轻柔厮磨，然后理所当然地唇齿交缠……
她就这样看着他，带着一点懊悔、甚至一点眼巴巴的意味，全然失去了往日犀利的、锋芒毕露的模样。
第一下是落在唇边，因为她本能地避了一下。他停了停，一双幽深的黑眸将她看了半秒，继而再度俯身低头。
仿佛盯着她看了许久之后，也不知自己的心思随着转了多少道来回，韩睿才微微低沉着声音吩咐：“上来。”
他几乎想也没想，扣住她的颈脖就这样吻了下去。
方晨愣了愣，没明白。
其实她极少这样出神，可是刚才那一瞬，或许是倒映着天际余光的缘故，那对黑亮的眼眸竟似最纯净的水晶，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他，里面仿佛只容下他一个人的影子。而她姣好的面孔被虚光笼着，距离这样近，甚至可以看见上头极其细小的绒毛。黑发披散在肩上，乳白色的衣领将她的脸衬得似是某种可口至极的水果，鲜妍明媚，透出诱人的光泽。
而他似乎缺少耐心，下一刻便直接亲自动手将她拉上沙发。
韩睿的手已然贴在她的颈边，拇指顺势向上划过那张被暮光笼罩着的脸颊。
这套沙发是从国外特别定制回来的，比一般的都要宽上许多，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
她一直不作声，直到颈脖上传递过来另一个人的体温，这才似乎陡然怔了一下，问：“干什么？”
方晨被半强迫着躺下来，刚想抬头，结果后脑便被不轻不重地摁住。
方晨心中不禁有些喟叹，她抬起头，其实脑子有片刻的混乱，只是下意识地去研究眼前这个男人。他消失了，又回来了，却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定喜怒无常。
清冽微低的男声从头顶传过来：“就这样，让我抱一下。”
可是此刻，他却牵着她的手，动作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柔。他还同她一起散步，在花园里待的时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语气却一点也不温柔，甚至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带着些许不容置疑的味道。可是方晨并没有拒绝。她只是稍稍僵了两秒，便让自己放松了下来。
这一个多月以来，当连晚上梦见他都成了一种奢侈，她几乎不能想像自己还有机会可以再接触到完整真实的他。
她于心有愧地想，如果这样能让他感觉好受一点的话，那么就抱着吧。
她有多久没有触碰到他了？
深秋的桂花香气从窗户缝隙间逸进来，若有似无地穿行在静谧温暖的书房里。
那一点温热的触感，明明是这样细微的感知，此时却如同被放大了无数倍。方晨不由自主地垂下视线，看到自己的手指似乎不受控制般地抽动了一下，同时也看到了他虎口上的一道浅色疤痕，应该是爆炸时候留下的。
她就这样蜷在韩睿的怀中，安静的、伏贴的，脸颊贴在结实的胸膛上，在昏暗中感受他均匀的呼吸起伏。
他的指腹贴在她的手背上。
她恍惚中想起，每当面对着这个人，好像自己戒备尖刻的时候居多，却从来没有这样乖巧听话过，而此刻的相拥而眠，似乎只存在于遥远无比的记忆中。
“告诉我，我们过去有多亲密？”他低声问道，语气仿佛漫不经心。
这样的气氛不免令人感到有些异常，可是又太过美好，美好到让她忍不住清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逐渐阖拢双眼。然而，就在她几乎就要睡着了的时候，却只觉得肩头一凉。
眸光微敛，他不动声色地牵上去，直至十指不轻不重地交叉扣牢。
方晨并没有很快地清醒过来，她只是迷糊地皱了皱眉，直到那只带着温热和薄茧的大手滑到了背后，她才猛地睁开眼睛。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顺着一路向下落到了她的掌心，他低下头，那五根手指是难得的纤细漂亮，如同莹白的笋尖，很能勾起旁人去握一握的欲望。
她有些诧异，因为除去那天花园里的热吻之外，她与韩睿之间再没有任何过分亲密的举动。虽然挂着情侣的名份，其实仍旧分别睡在两间卧室里。她一直以为是他还不能接受他们过去的关系，而那个吻，则更像是一个恶作剧，并没有实质意义。
“方晨，我现在突然对我们过去的关系感到好奇。”他慢悠悠地说：“这两天我听了不少以前的事，唯独关于你我的内容不多。”
可是他今天却一反常态，先是温情的拥抱，现在又开始动手动脚。方晨还没能来得及理清思路，结果对方一个翻身，便将她牢牢压制住。
她无从反驳，因为在这方面他讲的完全是事实。
他的手还是那样灵活，开始在她的身上轻巧地穿行游移。
果然，她的这个回答也令当事人产生了疑惑。他转过头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微微眯起眼睛：“看来不仅仅是我对你感到陌生，你对我似乎也不算太熟悉。”
柔滑的睡袍早已经半褪下来，所幸里面还有一件薄薄的吊带，那样冶艳的粉红色将胸口的一整片肌肤衬得极其雪白细腻，然而直接倒映在那双漆黑如墨般的瞳眸里，却仿佛是被点燃的熊熊烈火……
他们明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在某些方面又好像一拍即合，连彼此适应迁就的过程都不需要。多么奇怪！
他们距离这样近，仿佛只有咫尺，可是韩睿却没有吻她。
其实在他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她才好像突然发觉了一个奇怪的事实——她似乎十分了解他，却又仿佛从没真正看清过他。有时候他嘴角带着笑，可她就是有本事能够一眼看出他其实是在生气，然而偏偏这样了解，她却又对他的兴趣爱好全都一无所知。
目光微沉，他只是一言不发地摁住她，并且以同样沉默而强悍的姿态试图侵略她的每一寸身体。
她想了想，最后只能实话实说：“不知道。”
当那只手充满挑逗意味地来胸前的时候，方晨才开始本能地反抗。
“是吗。”他没动，连头也没回，只是问：“那我喜欢什么？”
不该是这样的。她想，即使要发生什么，也不应该在这种环境下。因为她被迫看着他的眼睛，却从中读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穿过那层浮在表面上的强势的欲望，她完全看不懂他，根本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以前不喜欢花。”
所以她拒绝。
“不客气。”韩睿却没有看她，而是微微俯身去观察近前的一丛白色月季。他似乎看得十分专注，所以忘了放开她的手。
尽管他的挑逗、他的气息，包括他的身体和一切，全部都是她所熟悉的。
“谢谢。”她转过头下意识地说。
……
一楼花园刚被打理过，翻新的泥土带着特有的气味和湿意。方晨盯着天空入了神，一时竟没注意脚下，一只脚恰好踩偏踢到翻起的土，她轻微踉跄的同时手臂却被人握住。
本该那样熟悉，可是此时的他却让她感到陌生。
这个时节，这座南方城市里的秋意方才渐渐显露出来。太阳下山后在远处天边留下浅淡的数道红痕，贯嵌在云絮之间，仿佛是偌大天幕背景下最冶艳的色彩。
她抵住他的膝盖，环在他腰间的手同时用力向后推。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出去走走。”他一边说一边回身拿了件外套穿上，然后在方晨点头同意之前便自行慢悠悠地向门口踱去。
其实他们之间的体力差距过大，这种举动无疑是蚂蚁撼树。可是她受不了，受不了这样莫名其妙的抚摸。她曾幻想过他归来后的种种相处情景，但是这一幕绝对不被包括在内。
曾经在冰冷的海水里待了太久，韩睿自从被救起之后便时常头疼，为了避免吹风，所以房间里通常都是门窗紧闭的。
果然，她有意的抗拒并没有起到多大的效果，反而似乎激起了对方更强大的征服欲。只见韩睿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仿佛一瞬间的讶异过后便开始嘲笑，可是他没有强，只是手下的动作更加频繁，同时伏下头去，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吹气……
“有吗？”她回过神便否认：“只是觉得屋子里空气不好。”
他势在必得，而那恰好是她的敏感地带，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便让她再一次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为什么叹气？”一整天都沉默少言的男人突然发出声音，打断了方晨的感叹。
方晨困难地躲避着耳边那些扰人的气息，只觉得混身发麻，根本无法顾及其他，等到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时候，这才发现两人的上衣都已经被完全除去。
可是，记得住并不代表能够立刻想起来。就像她与他已经相处了两天，但在韩睿的眼里，恐怕自己还只是个陌生人吧。
她不禁吸了口气，紧紧咬住嘴唇。昏暗之中正对上韩睿的眼睛，那里面仿佛在瞬间燃起一簇明亮的火苗，继而却令他的眸光愈加深黯。
韩睿用了两天的时间来熟悉过去的人和事物，到了这个时候方晨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记忆力简直好得惊人。他有那么多的手下弟兄，还有那些生意产业，而他往往只需要听一两遍就能记下来，并且保证思维不会出现偏差或混淆。
那片雪白之上格外娇艳的痕迹几乎令韩睿不能自持。他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手掌便覆了上去，同时却听见身下的人瑟缩着低呼了声：“不要……”
从前的种种都被抹杀得一干二净，这般的讽刺，她甚至不知道这算是恩惠还是某种惩罚。然而现在，他竟然当着她的面说，自己并不急于恢复记忆……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局面，或许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他没理会她，也无暇理会。只有自己知道，这一刻面对着这具身体，心中的欲望是怎样的强烈。
他活着，却忘记了她。
“方晨，不要拒绝。”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喑哑，灼热的气息仿佛能将一切熔化。
曾经以为他死了，结果后来却失而复得，那是怎样的一种狂喜？可是还没时间去细细体会，却又得知他失去了关于她的所有记忆……
可是方晨不听。
其实自从爆炸发生直到现在，她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
她只知道，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她再度用力去推他，结果手指碰到他光裸的背脊。
压抑住心里陡然升起的失落感，方晨扯动嘴角笑笑，道了句晚安便起身离开。
这么巧，正好触摸到一道向上的凸起。
“我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那张英俊的脸上表情平淡。
她僵了一下，手指仿佛不受控制地顺着那条粗糙的痕迹一路摸过去……原来是一道疤，那样长，倾斜着横在他的腰背中间，摸上去似乎姿态狰狞。
她想了一下，只是反问道：“更应该着急的人不是你自己吗？”
方晨不禁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听见他问：“你一点也不着急？”
她暂时放弃了抵抗，只是让自己的手掌在那一整片光裸的地带继续摸索，从上至下，从左及右……
“也许过段时间会逐渐好转的。”
然后，她彻底安静了下来。
“可是你说的这些，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韩睿语气平淡地表示，顺便否决了她一整晚的努力成果。
身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她任由着身上的男人抚摸吮吸，承受着他算不上温情耐心的逃逗。而自己只是低低地喘着气，连眼睛都逐渐闭起来，只有双手扶在他的腰间，十指微微用力向下扣进去。
“可惜你平时不爱照相，更加没有VCR之类的东西，否则效果应该会比现在好得多。”她喝掉大半杯水，一直不停地讲话，只觉得口干舌燥。
这样的乖巧和顺从，几乎前所未有，韩睿很快便察觉到异样。他从她的颈边抬起头来，恰好看见这张沉默而平静的脸。
这天稍晚一点的时候，在韩睿的要求下，方晨不得不放下带回来加班的工作，在他的房里帮助他回忆过去的事情。
她在想什么？
可是她忍住没说，只是一笑了之。
气息依旧炽热，赤裸精实的胸膛因为欲望而有节律地上下起伏着，他却暂时停下动作，抬手轻捏住她的脸颊，沉声霸道地要求：“睁开眼睛。”
何止是专制？简直就是霸道！
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下一秒，方晨睁眼看他。
她一边说一边找了条干毛巾递过去，韩睿接过来在头发上随意擦了两下，便把毛巾丢到一旁，眉头却微微皱起来：“从你口中听来，我似乎一直很专制。”
极其听话。
他完好无缺地回来了，她想，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呢？
她仍旧一声不吭，只是轻轻抿着唇，眼神复杂。
他刚洗完澡，此刻仅套着一件浴袍，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竟显出难得温顺的气质来。即使明知道这只是假象，方晨还是忍不住心底一软，半开玩笑道：“没你的允许，我可不敢轻易走开。”
又是这副该死的表情！
所幸一切还算顺利，将近半个小时之后韩睿出来了，或许是水蒸汽的原因，令他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他看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我以为你走了。”
韩睿只觉得心中微微一震，原本满溢在身体里的情欲正在一分分毫不迟疑地减退。他垂下视线，一动不动地盯住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
虽然心中腹腓，但方晨还是不得不在门外静候了许久，她一直专心倾听着里面的动静，唯恐韩睿一个人会出什么意外状况。
屋外似乎恰好有车灯闪过，虚幻的光影透过窗帘划过方晨的脸。精致的眉宇微微皱着，在眉心之间形成一道级细级小的纹路，而那双眼睛，此刻也正直直地看向他，既不逃避，也不作声，只是眸光轻微闪烁。
他的这副脾气，似乎竟比以前还要差劲，根本就是反复无常。
她在愧疚。
听见“咔嚓”一声落锁声，方晨只觉得哭笑不得。
韩睿皱起眉，他发现自己无比讨厌看见她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就和刚才蹲在沙发前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沉着脸，径直越过她，等她出去之后，干脆利落地将门关了起来。
那道直勾勾的眼神仿佛在说：是我对不起你，所以随便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我说了不需要。”
所以她放弃了反抗，所以摆出那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那万一……”
可是这不是他所希望的。
可是语音刚落，韩睿的脸色便陡然一沉，断然拒绝：“不需要。”
他宁肯她骂他推他，也不想看见她此刻的样子，仿佛认命一般，不再挣扎，又仿佛是委曲求全，因为在她的心里分明是不愿意的。
其实只是好心。他行动不方便，爆炸后留下的一些后遗症还没完全消除，她理所应当地想到或许他需要旁人的协助。
静默了足足有半分钟，韩睿终于离开了那具光洁柔软的身体。他从方晨的身上下来，抽出墙边橱柜里的备用毛毯盖在两人的身上。
她直起身走出去：“你先洗澡吧，我找人进来帮你。”
手臂横挡在额前，他的呼吸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幽深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语气有些莫名的冷淡：“为什么要突然这样？”
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绝不会讨到任何便宜。方晨早就看出来了，对于韩睿来讲，失忆与改变性格完全是两回事。就算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他却仍旧是他，绝大多数时候都和过去一模一样。
手指在毛毯下缩了缩，刚才的触感仿佛仍旧挥之不去——那样多的疤痕，纵横交错的痛苦……方晨闭上眼睛，声音空洞：“是我欠你的。”
可这个男人却只是略动了动眉毛，没再说话，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说：她的意见完全不值得考虑。
身旁的人似乎停了一下才发出一个单音：“哦？”
她怔了怔，“为什么你不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呢？”
“你会遭遇那场意外，会因为爆炸而落海，算是我间接造成的。”她侧了个身，用背对着韩睿。
他轻倚在浴室门口，隔着逐渐氤氲起来的满室蒸汽看她一眼，“看来你的脾气不算好？”
其实之前他也曾问过那场事故的始末，而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在向他叙述的时候刻意回避了某些细节。
“吵架。”她回过身简练地概括。
可是直到此刻，她不想再瞒他。
“为什么？”他又问。
倘若当初不是因为她，或许韩睿根本不会经受这一个多月以来的痛苦。他本可以顺利除掉自己的敌人，继续风光地生活。而现在，每天却需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来训练恢复受过伤的神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更是不计其数。
“嗯……我住在隔壁那间。”方晨正在浴室放洗澡水，她没想到，他首先注意到的竟会是这种微小的细节。
也许，刚被救起来的那段日子会更难熬吧！
回到这个对他来讲已经变得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却似乎没有过多的不适应。仅仅在房里看了一圈之后，他便提出一个疑问：“以你我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这里连一件女性生活用品都没有？”
明知道多过的想像对自己没有好处，可她还是忍不住去这样猜测，直到发现自己竟然也会跟着心疼，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那晚的麻醉剂和紧接而来的大爆炸都对运动神经造成了一些暂时性的影响，韩睿目前还正处于恢复期，行走起来并不怎么灵便，但他还是坚持自己步行走上二楼的卧房。
“……事情就是这样。”她将整个经过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才发觉原来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而此刻韩睿就在躺在自己身边，却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不论失忆与否，韩睿仍旧是一贯的少言寡语，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全程开口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他们的目的地都没问，上车之后倒显得安之若素。有好几次方晨都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观察，结果最后一次竟被抓个正着。她没想到他会突然睁开眼睛，不免有些尴尬，幸好他也只是看她一眼，微微抿住的嘴唇并没有打开的意思，她便趁机轻咳一声调转了视线。
她几乎就要伸出手去碰一碰他，以便能够确定他的存在。然而最终手指只是在黑暗中抽动了一下，静默地停在原地。
两天后安排回程。
结果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回应，方晨不禁扭过头去，迟疑地问：“你睡了吗？”
临海的风卷动方晨肩头柔软的发丝。对于这个要求，她无法拒绝，也不可能拒绝。点头答应之后，她才在韩母的注视下起身离开。
韩睿的呼吸均匀，半晌才沉沉地应了句：“没有。”
提起这个，方晨心有愧疚，倘若不是因为她，韩睿本可以逃过那一劫的。可是不等她开口认错，韩母却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先行摆手打断了她，风韵犹存的脸上有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气息：“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只希望我回去之后，你能替我继续照顾阿睿。”她看着她，确认道：“做得到吗？”
空气再一次陷入到沉默中。
“因为在海水里泡得太久，大脑缺氧的时间过长。”韩母拢了拢披肩，用一种听不出悲喜的淡定语调解释道：“幸好这次我回来得及时，虽然没能阻止JONATHAN，但好歹救回了阿睿。”
方晨发觉自己毫无睡意，打算起身离开。可是身体刚一动，便被旁边伸过来的手摁住。
她停了一会儿便问：“韩睿他为什么会失去记忆？”
“去哪？”
方晨不由得仔细地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妇人。奇怪的是，对于韩睿的失忆，亲生母亲的表情竟然看似并不怎么担忧。不得不说，在她的眼里，这对母子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不单是外貌，就连内敛神秘的脾气性格，恐怕韩睿都与他的母亲如初一辙。
“时间不早了，我想找本书拿回房间看。”
微风乍起，驱散了阳光里好不容易聚拢的一丝暖意。
“不要去。”
韩母淡笑着点了点头，“医生说，让他早些回去熟悉以前的生活也有好处。”
韩睿抓住她的手臂，又将她往里拖了拖，眼睛仍旧闭着，声音轻漫地道：“就这样睡。”
说得这样突然，方晨不免有些吃惊：“您的意思是，您要走？可是他的记忆……”
这样睡？方晨只觉得现在的气氛着实有些怪异，可也不知是白天工作太累了，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到最后她竟然真的睡着了。
“是啊，这次算他命大。”虽是这样说，但韩母似乎并没有多少感叹的意思，她只是略停了停，看向方晨温和地说：“接下来的日子恐怕还是要麻烦你了。”
房间里全年恒温，羊毛毯舒适柔软，在她陷入沉睡之前，脑海里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为什么自己讲了那么多，他却似乎毫无反应？
方晨轻轻摇头：“他能活着就是好事。”
不过她一向看不透他。就算此刻心里翻江倒海，可是只要他不愿意，恐怕脸上也绝对不会表露出半分情绪来。
“你和阿睿的关系我听说了，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
大概就是因为放弃了思索，方晨才能睡得格外沉。
其实她的五官十分美，即便上了年纪，却仍旧可以看出韩睿的相貌多半是遗传自她的。方晨有些喟叹，从没想过竟会在这种场合与韩睿的母亲相见。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了，之前总是噩梦连连，大半夜都还需要依靠DVD来打发时间。
她执着茶壶，朝方晨笑了笑：“坐吧。”
可是今天不同。
韩睿的母亲坐在宽大的藤椅里，羊毛披肩将她的身形包裹得十分娇小，脸和颈脖都保养得足够好，就连一双手都白嫩得与实际年龄不相衬。
几乎一整夜，居然连一个梦都没有。
十分钟之后，在这栋农家小楼顶楼的露台上，方晨没想到竟然会见到罗森博格家族史上怎样也不会被人遗忘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