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没想到,自己就凭着意念随便移动,会莫名地来到这里。
最近他一反常态地没有继续纠缠柳梢,甚至没再离开幻海,好像真要放弃的样子。柳梢也没想要主动来找他,有时候会生起一个念头——就这样慢慢地淡去也好,以后总会忘记的,就当这个人从没出现过吧,从此再也没人能干涉自己的命运。
他转身:“柳梢儿?”
月光冷,秀颀身影并不那么壮硕,偏又有种稳稳当当的感觉,几乎让人怀疑,他可以永远那么站下去。
已经被发现,柳梢只得打消离开的念头:“是我。”
海上人独立,头顶薄月,几丝烟云绕身。
“你来做什么?”他似乎很意外。
意识波动,周遭景物一瞬即变,面前出现一片蓝,原来不知不觉到了幻海。
柳梢低哼了声,踏入那片令她不喜的海:“整个魔宫都是我的,我哪里不能去?”她停了停又道:“我也不是你,非要有事才去找谁。”
他是否也在后悔?
他似乎没有听出话里的讽刺,只是勾了嘴角:“这样吗?原来圣尊是来散心的。”
她已经后悔了。
“也不全是,”柳梢底气足了点,指着手腕的木环道,“我来谢谢你,替我修好了琴。”
这算什么呢?一场交易的关系。就像她,被一场轻率的交易害了一生。
他含着笑,没有回应。
短短数年,从无知女孩到魔界之尊,经历了多少寻常女孩想象不到的风雨险关,流尽了多少女孩一生都没流过的血泪,纵然时刻患得患失,身旁人还是来了又走,剩下的是自己。
柳梢沉默了下,道:“别动他。”
柳梢站在乱烟深处,回首。
“谁呢?”他故作不解。
柳梢对着漫天落花站了许久,转身走出幻境,她也没找守卫魔兵询问,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在魔宫四处乱走。自从她接手魔宫后,魔宫空间扩大了许多,放眼污烟浊云飘渺,无边无际。
“别动诃那,”柳梢直言,“别动他。”
不念林里,花飞依旧,白衣无踪。
“倘若我动了呢?”
无意中遇上这出,柳梢凭空受了一肚子气,心情极坏,她恨恨地记下了鹰非兄妹这笔帐,回到魔宫就跑去找诃那,想要打听这对兄妹的事。
柳梢轻轻地吸了口气:“我只有他了,月,别逼我,我不想跟你走到那一步。”
一声哑魅的笑,鹰如再次化形飞走。
他笑道:“哦?难道你喜欢上那只寄水妖了?”
未旭?柳梢诧异。
柳梢咬了下唇,故意挑眉:“跟你有关系?”
看到满地碎石,鹰如丝毫不奇怪,朝柳梢道:“劳烦尊驾,代我问候未护法座下。”
月果然没有接这个问题,戏谑地道:“喜欢也没用,他走了。”
脾气没发完,白羽鹰如扶风而回。
“如果他真的走了,那也是应该的,我不会怪他,”柳梢上前,走到他身旁站定,“洛师兄说的那些话,我以前总不明白,可是刚才我突然就想通了,他有他的事,并不欠我什么,我本来就没有理由要他留下来,命运没有理由眷顾我,总让别人替我做好一切。”
欺人太甚!柳梢气得脸色铁青,待他们去远,一脚踢碎身旁大石,咬牙切齿:“总有一天……”
她侧头看他:“我只是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命运,不喜欢别人为了目的才对我好,我不是一件东西,我会生气难过。”
“对了,若有叛逆白衣的消息,还望不吝相告。”披风一扬,鹰非狂笑着,带着鹰如腾空飞去。
昔日的女孩长成了婷婷少女,与她的月亮并肩站在一起,仍是明显地矮了一大截。
“请。”鹰如倒是笑着朝她作了一礼。
月抬手轻轻拉了拉斗篷门襟,水精光芒闪烁,很快又隐入斗篷之内。
柳梢鼻子里哼了声,腹诽,谁是你贤妹!
见他不说话,柳梢又道:“只要你答应,不再插手我的命运,也许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鹰非也不勉强:“如此,他日再叙,贤妹请。”
“你不生我的气了?”
柳梢捏紧拳头,硬邦邦地答:“抱歉,我还有事。”
“生气,我很多次都想杀你。”
她点明有随从部下,简直等同炫耀,是笃定柳梢不会动手。兄妹两个一唱一和,嚣张得过分。
“那你……”
鹰如笑道:“百妖陵部众就在附近,王兄何不邀魔尊前往作客,再叙两界之谊?”
“我想过了,卢笙他们背叛我是迟早的事,你虽然没救,但也并没帮他们对付我,”柳梢打断他,“我和诃那受伤,那些食人木会拖住食心魔,其实是你使唤的吧?看在你还是救了我的份上,我就不怪你了,而且……”她停了停,高高地抬起下巴,“每次想要恨你吧,转头又忘了,我只记得我一直都喜欢你,你知道,不是小孩的那种喜欢,所以只要你不再插手我的事,我就不怪你了。”
鹰非也不否认:“屈居人下,其意自难平,而今唯有魔妖两界齐心协力,我们兄妹方能与仙门一争长短,在这六界做一番事业。”
月似乎是愣住。
明明拥有更强的实力,却成为受要挟的那个,柳梢大为憋气,她也惯于干挑拨的事,冷笑两声:“没有魔宫,仙门独大,你难道就甘心?”
“怎么了?”柳梢为他的反应而得意,“你不用担心我会嫁给你,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没让你非要喜欢我。”
一声“贤妹”,轻蔑之意明显。
月轻笑起来。
“王妹说的是,”鹰非是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立即将柳梢的迟疑收入眼底,鹰目一眯,“魔妖素来交好,且有旧盟,我就托大称一声愚兄了,徵月贤妹如此冰雪聪明,必能明白其中利害。”
“你笑什么?”
柳梢再不聪明也听出了话中含义,魔族因为魔性的缘故,乃是仙门的必杀对象,倘若妖界也倒戈与仙门结盟,对魔宫极为不利。面对这种威胁,柳梢本是不以为然,魔宫又不是自己的,可想到诃那说“把他们当属下”,柳梢便不得不考虑了,再三压下杀心——此刻自己面对的乃是一界势力,白衣以天妖修为夺得妖君之位,百妖陵仍能与之对峙多年不倒,靠的绝不仅仅是鹰非兄妹,此刻冒险杀了他们,也不能为诃那夺回妖阙,树敌太多,更会影响诛杀食心魔的计划。
“没什么。”
她兀自衡量后果,鹰如突然皱眉轻叹了声,似有忧愁:“近年仙门壮大,又与武道结盟,我妖魔两族立足更艰难,王兄甚是担忧。”说到这里,她又莞尔:“好在我妖族总是约束一界之内,尚可独善其身,此番我与王兄来人界走动,也颇得仙门通融,仙门不愧是天下正道。”
“他在笑,不止你一个人说喜欢他吧。”蓝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圆脸上带着鄙夷之色。
凭自己如今的实力,就地杀掉他们也不是不可能……
不料这番表白被人听到,柳梢羞得脸红,二话不说就举起巴掌拍过去。
柳梢“哦”了声,背后双手暗提魔元,有些不安好心。
蓝叱纵身消失。
鹰如没有笑话她的孤陋寡闻,耐心地解释:“妖道乃六界大道,自然不拘于妖界,此地鹰族亦是我族分支。”
他居然躲开了?柳梢很清楚自己的修为,惊疑地看着月:“他到底是谁?你们到底是什么?”
鹰非轻笑:“看来阁下对妖族事所知甚少。”
月只是笑,什么都不说。
柳梢反而吃惊:“你们的巢穴不是在妖界?”
“你还笑什么!”柳梢跺脚。
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鹰非与鹰如对视一眼,鹰如开口问道:“尊驾为何会在我鹰族巢地?”
“我没笑啊。”月笑道。
身为强者,自然就能得到强者真正的尊重。柳梢颇为自豪,同时又感到意外,她往常并不怎么关注妖界的事,想不到这鹰非还有个妹妹,身为女子却自称“小王”,可知她是真的被封王了,而非单纯的王妹。面对兄妹俩,柳梢自觉不能落了威风,便也端出魔尊的架子,负手,点头答礼。鹰非尚未修成天妖,柳梢这样还真谈不上托大。
柳梢紧抿着嘴,半晌突然也笑起来。
“幸会!”知道柳梢的身份,鹰非立即收了轻视之心,拱手“哈哈”笑了两声,阴冷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忌惮。
“随便你吧,”她轻快地跳到他面前,张开手臂后退,像是即将飞起来的绿燕,“我喜欢现在这样,命运由我自己做主,还是谢谢你。”
“阁下如此风采,除了当世魔尊还能有谁?”鹰如笑道,重新退至鹰非身旁,“王兄的贺贴还没到魔宫,倒先见到正主了。”
“我并不想放过你。”
“你认识我?”柳梢不怎么客气。在她心里,诃那才是妖君,鹰非算哪根葱?
“你会放了我的,对不对?”
略沙哑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竟出奇的柔和,也出奇的讨厌。
“可以,”他伸出那戴着戒指手,指着头顶虚天月,“只要你能摘下月亮。”
雪鹰女子突然上前拱手:“听说魔宫有新君徵月,小王鹰如,随我百妖陵主君路过此地,幸会了。”
“月亮不能,我可以摘星星给你。”她故意冲他眨眼,也伸出食指朝他左右晃了晃,指尖登时出现一颗闪闪的“星星”,像个发光的鸽子蛋,与当年一模一样。
柳梢低哼,大约猜到了他们的身份,心头涌起杀意。
星光映亮少女的脸,也映照着他的手。
男子也在打量她:“魔族。”
紫水精的光华似乎也因此变得更亮了些,有点耀眼。
不知道为什么,柳梢越看她越感到讨厌,大概有这么一种女人天生就能让同性反感,于是柳梢重新转向那名男子:“你们是鹰妖?”
沉默半晌。
女子乃是雪鹰所化,白衣白发,华丽装饰全无,仅仅在发髻上点缀着一支黑色翎羽,眉眼与前面男子有七分相似,只是轮廓相对柔和许多,褐色双眉细长得有点过分,美得极其阴魅。
月开口:“你这个骗子。”
此人浑身傲气,俨然上位者的姿态,可是不知怎的,柳梢的注意力却被他旁边那名女子吸引了过去。
旁边出现蓝色魔光,蓝叱探出脑袋冷笑:“主人,你真好意思……”
袭击柳梢的那只褐鹰落地化为人形,乃是一名魁梧的男子,穿黑褐色劲装,白色披风,黑褐色头发竖起高高的发髻,正中点缀着一支雪白的翎羽。那张脸倒也俊美,轮廓刚硬,褐眉低得压眼,一双黑黄色眸子极其深邃,目光阴鸷得可怕,鹰钩鼻下,唇边笑意也透着几分狠厉。
月伸手将他按了回去。
一褐一白两只鹰盘旋而下,庞大的鹰翼展开,遮天蔽日。
柳梢得意:“幻术而已,谁叫你当年这么骗我,你才是大骗子。”
“嗯?”柳梢正意外对方修为不低,闻声连忙运气抵抗声波,警惕地退了几步。
“你就是小骗子,”月拍拍她的脑袋,转了话题,“你想找石兰,我知道石兰在哪里。”
一声鹰鸣,耳膜刺痛!
柳梢警惕,立即拒绝:“你不用告诉我,我不想欠你什么。”
那黑影大概也没料到她这么强,疏忽之下直接被掌力震飞,眨眼间又重新飞回,显然并没受伤。
害怕交易?月敲敲她的脑袋,叹道:“还是个小孩啊。”
柳梢仗着浑身修为,不惧什么,朝天拍出一掌。
这又关小孩什么事!柳梢听得莫名其妙,躲开他的手,还嘴:“不是我小,是你老了吧!”
危险!
他失笑:“我觉得我还很年轻,简直就可以当你的兄长。”
“这里……”柳梢待要下去探查,忽然,头顶出现巨大的阴影!
柳梢顿时觉得不是滋味,脸色也随之变差,断然道:“我回去了。”
察觉眼前景物不对,柳梢才发现走错了路,环顾四周,原来这里是座孤绝高峰,悬崖中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黑洞,犹如蜂巢。
“恭送圣尊。”他微微倾身。
足下竟是悬崖,崖下云雾浮荡,深不见底。
柳梢走了几步,回身见他还是站在那里,忍不住问道:“你成天这样站着,不无聊吗?”
除了魔界虚天之外,冥界在五界都有入口,出口却只在人间。柳梢想着洛宁的话,心头隐隐有种担忧,又不好确认,满怀愁绪匆匆土遁而出。
他“嗯”了声:“有点,习惯了。”
人影在寒风中消失,徒留数片飘飞的雪花。
离开幻海,柳梢没有回不念林,而是找到卢笙,将遇到鹰非兄妹的事告诉了他。平白受了场气,柳梢反倒有点当魔尊的自觉了,既然诃那说应该把卢笙他们当成部下,遇到这种来自外界的挑衅,找部下商议也没错。
“寄水族的希望交到你手上,我很放心,”诃那拍拍他的肩,“不用救我了,阿浮,谢谢你。”
卢笙很平静地听她说完,道:“圣尊未在六界立威扬名,外界不服也是自然,妖界绝不会真与仙门结盟,圣尊大可放心,不过魔宫势弱,当与百妖陵交好。”
阿浮君便不再说话。
“他们威胁我,我还要跟他们交好?”柳梢不高兴,“我丢脸,丢的也是魔宫的脸!”
诃那摇头:“随便你吧,这次你知道我会跟来,所以及时调开了他们,不让族中发现我的行踪,你其实早就已经料到我的选择了吧。”
“无迹妖阙陷落已成事实。”
阿浮君淡淡地道:“交易也会产生感情。”
“诃那是为了救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诃那道,“这场交易里,我亏欠她太多,她刚刚入主魔宫,身边不能没有人。”
“身为魔尊,当以为魔宫考虑为首要,白衣不宜留在魔宫。”
阿浮君道:“愚蠢,做出这种选择,你们彻底没有将来。”
“你想赶诃那走?”柳梢大怒。
“这些事你比我更适合,当初我修炼始终比你快一步,族长才选择了我,”诃那沉默片刻,微笑,“但其实,机会本来就是你的,不是么?你终于能离开水的控制,这是天意。”
“一个白衣便让你激动,这不是魔尊该有的弱点。”
阿浮君冷声:“这场交易已经结束,你已经付出了该付出的部分,所幸妖阙旧部尚在,复兴未必无望。”
就知道不该找他商量!柳梢暗暗生气,发狠道:“别的都好商量,这事绝对不行!”
诃那沉默半晌,道:“我暂时还不能回去,再给我一点时间。”
“此事也罢了,”卢笙道,“白衣已经离开魔宫。”
阿浮君立即道:“那便随我回去请罪。”
“这不用你操心。”
诃那低声道:“我明白,我会做好准备。”
柳梢本来是想找卢笙帮忙出主意教训鹰非,谁知卢笙全不感激她的饶命之恩,反而说出这番话,柳梢简直满心后悔,拂袖离开,径直去墨兰殿找未旭,恰好未旭正与几名魔将喝酒,见她来,那些魔将都识趣地告退。
“寄水族不能因为一句相信,就原谅你的过错。”
红袍映着少年白皙如玉的手,未旭似乎是恶作剧,亲自给她倒了杯鲜血:“圣尊请。”
“我的确被骗了,但如今,我相信她。”
柳梢没心思与他计较,直接将鹰如的话带给他,问:“你认识她?”
“我知道了,”阿浮君点头,并没好奇真正的徵月是谁,仅仅问了句,“你的打算?”
“她啊——”未旭漫不经心地道,“算是我的一位旧友。”
蓝眸相对,一者怀疑,一者坦然。
柳梢诧异:“你以前跟妖界有来往?”
清楚弟弟的个性,他用了最直接的说服办法。
少年脸上泛起妖美的笑,那粒泪痣也鲜艳起来。他坐到柳梢的对面,道:“这没什么奇怪,我本来就是半妖之体。”
“这种时候利用她,只是毁灭她,更会激怒魔宫真正的掌控者,给寄水族带来灾难,”诃那走到他面前,“我相信你不会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利用。”
半妖入魔?柳梢倒抽一口冷气,猛然想到了什么:“墨兰……”
阿浮君皱眉了。
“我的事不算秘密,圣尊随便打听就能知晓,”未旭道,“那鹰如是鹰非之妹,因助鹰非登上百妖陵王位有功,被封执令,如今鹰非一统妖界,她自然是封王了,此女手段不简单,圣尊遇上她,怕是没讨到什么便宜。”
“真正的徵月在魔宫。”
柳梢尴尬:“我也不怕她!”
“妖阙再起,对她并无坏处。”
未旭慢吞吞地道:“要当心她的是妖君白衣。”
“不要利用她。”
柳梢不解:“难道她比鹰非还厉害?”
兄弟相逢,相同的白发白衣,相同的蓝眸,视线碰撞,燃烧着全然不同的火光。
“她未必厉害,却够狠,”未旭挑眉,别有意味地道,“她好像对妖君白衣有点特殊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