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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爱得无所适从

后来有人圆场,说东学第一次带女朋友来,大家这么过分,太不厚道。众人纷纷应和,是的是的,各人自罚一杯。接着有人补充道,理应养精蓄锐,将真正过分的留到闹洞房。当即有人表示,等不及要吃喜酒了,逼问东学何日成好事。东学只笑笑,说快了快了。

所有人笑作一团,东学只淡淡笑着,随大家开他玩笑。薇薇在一旁不声不响,只是一张脸红透了。

薇薇的脸更红了。

同事们纷纷起哄。有人说,东学对女朋友真好,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可人儿。又有人说,东学才貌双全,又体贴女友,现在这样的好男人太少了。坐在薇薇身旁的女同事更是直白地对她说,你可要抓紧他,这么好的男人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接着又有女同事半开玩笑地说,若有一天苏小姐若不要了,我报个名吧。有男同事接着就起哄,各位女士勿着急,大家领个号,排个队,场面不能乱。

回去的路上,东学向薇薇致歉,“他们就那样,别见怪。”

东学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专门为她加点了清淡的小菜,给她要来温开水。空调打得冷,东学又将自己的西装脱给她披在肩头。

薇薇笑笑说:“哪个单位都这样的,我们银行team building时大家也没上没下,乱开玩笑。”

云南菜偏辣偏咸,薇薇有些吃不惯,吃得很少。

东学说:“是,平日上班压力大,难得出来疯,都很放肆。”

薇薇与东学以及他的十几名同事一起吃晚餐,在高邮路一家有名的云南菜馆。

薇薇笑而不语。工作状态中的人和平时是不一样的。东学就是最好的例子。平时看他,只觉得是个帅气开朗的大男孩,有时还有点嘻哈和不正经。今天在公司里见到的他,却严肃而沉稳,充满职业男人的魅力,很成熟,很智慧,也很有男子气概。

工作结束后,东学走出会议室,见到薇薇,微笑着走过来,“你真漂亮!”他当着大家面与薇薇拥抱,向人介绍的时候都说:“这是我女朋友,苏薇薇。”薇薇脸红红的,见谁都只是微笑点头。

“怎么了?在想什么?”东学留意到薇薇沉默。

薇薇还是第一次见到工作状态中的东学,只觉得他成熟稳重,魅力十足。隔着玻璃墙,薇薇看得呆呆的。

“哦,没什么。”薇薇低头。

薇薇赶到东学公司,东学还没下班,正在会议室给实习生们讲课。实习生多为二十出头的大学毕业生,还有数名外国人,都听得十分认真。东学站在讲台前就着PPT讲课,一身西服领带,好生帅气。他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话筒,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神情严肃而专注,轮番说着英语和德语,风度优雅,成竹在胸。

“没什么是什么?”东学笑着,紧追不舍。

薇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是怀孕的第一个月,身材还无任何变化。整一套衣裤搭配下来,是很清爽的中性气质,端庄又不失活泼。薇薇对自己微笑,终于满意。接着又暗自惊讶,几乎从来没有哪一次出门她会如此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女为悦己者容,毕竟有理。

薇薇躲着他的目光,觉得他总能看透自己的心事。停顿少顷,她轻轻对他说:“我们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

踌躇许久,她最终选定一件Kate Spade[3]真丝衬衫,配Givenchy[4]的黑色高腰哈伦裤,以及Jimmy Choo[5]的细跟皮鞋。手包选了英国牌子Ted Baker[6]。都是比较中档的东西,不太惹眼,却也时髦。

“我们怎样下去?”东学佯装不懂。

一下午,她在衣柜前挑来选去,百般为难。她所有的衣服都有牌子。不能选太好的,也不能选太差的,倒是伤脑筋。

“就是……我对我的同事说,你是我男朋友,你对你的同事说,我是你女朋友。可事实上,我们并不是真正的男女朋友。我们这样的情况……总之……”薇薇一时说不下去。

想到是第一次在东学的同事和朋友面前亮相,薇薇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打扮,以示尊重,也给东学挣面子。但同时她也知道,不能满身奢侈品地出场,那样会惹人非议,给东学带来困扰。

东学笑起来,“你在说绕口令吗?我听不懂。”

于是这天傍晚,薇薇去东学的公司等他下班。

薇薇有些急,“你明明懂的。我是说,我们这样骗别人、骗自己,不是长久之计。我觉得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你将来还要谈恋爱,要结婚,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这样来影响你。我也不能老是这样霸着你。我并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总之……是我欠着你。”

薇薇说,这不太好吧?东学说,来吧来吧,你也该认识一下我的同事们了。薇薇仍有犹豫,见东学诚恳坚持,便答应下来。

“并没有谁欠着谁的。”东学说着,忽然拉住薇薇的手,“我的态度一早就已表明过。我爱你,薇薇。我对你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是认真的并且永久有效。我现在只是在等待,等待时间给我结果,等待你走过你必经的心路历程,最终,给我一个结果。”

东学对薇薇说,反正是团队聚餐,不如你一起来算了。

东学的这番话让薇薇徒然失去了控制,眼眶湿润。

这天是周末,东学本来约好陪薇薇去公园散心,却临时接到公司通知,需给一批新来的实习生做培训,之后还有team building[2]

东学……东学……她在心里默默念着他的名字。那样一个结果,真的是你要的吗?可我又如何有脸面去拥有那样一个结果呢?

就在这百般矛盾纠结中,薇薇与东学已像情侣一般交往了大半个月。

4.

有时薇薇又觉得,不如就脸皮厚厚,听东学的,扯了结婚证在一起算了。但每每这时,就有个声音在她心里狠狠地说:真自私,真不要脸,真下贱透顶!当初不是说得好听吗,自食其力,生下孩子,我吃什么孩子就吃什么,原来你还是缺不了男人。

周一,薇薇请了半天假去妇婴保健院检查身体。

有时薇薇觉得,不应该放纵自己如此依赖东学,应该当断则断。但每次东学买好了早餐等在她楼下,或者在她最忙最累的下午发来短信告诉她已经订好了晚上的电影票,或者在她疲惫地走出银行大厅的时候接过她手里的提包,她就觉得要跟他断绝来往简直太难了。

刚刚发现怀孕的时候,她的早孕反应十分厉害,几乎天天呕吐。可最近几周却不吐了,食欲也变好,她不知如此情况是否正常。

薇薇总是不敢往下想。例如,陆正隆回来之后怎么办?例如,肚子大起来之后该怎么办?又例如,父母那边怎么交代?

到了医院薇薇才知道,像她现在这样来检查,挂号只能挂妇科,而不能挂产科。只有先凭结婚证和户口本在社区街道医院建了小卡,才能到正规的妇婴保健院建大卡,然后才进入定期产检的流程。

该来的问题终会来。该面对的也终须面对。

妇科大夫检查完告诉薇薇一切正常,只需保持心情愉快、饮食健康,不要做剧烈运动,也最好不要有房事,保胎不成问题。她让薇薇回去先建小卡,然后直接去产科登记。

现在,一模一样的情景又来了。她又回到了那种混日子的状态,甚至比上一次更甚。因为这一次,东学已明确向她表白。如今两人的相处,的的确确已像一对情侣。但依然,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

一下午,薇薇心事重重。不结婚生孩子是违反国家计生政策的。她一个平凡的弱女子,孤身一人,无钱无权,想要冒此天下之大不韪,简直难如登天。

那时她也像现在这般,一味沉醉,一味偷欢,过一天是一天。可到最后,仍是需要下决心与他分开。

能走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抛下一切世俗所有,走进大山,走进旷野,像原始人一样,野外求生,独力生养,彻底游离于这社会之外;要么,花大笔的钱,去外国人开的私立医院做检查,去境外生孩子。

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分,薇薇独自躺在床上回想着白天的生活,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一个月前和东学紧密相处的快乐时光。

这两条路对她来说都极为困难。就像东学曾说过的,不照着社会制度生活不是不可以,只是会非常非常的辛苦。

每天,他照样接送薇薇上班下班,陪她吃晚餐,陪她看电影,陪她逛街聊天,但和生孩子或者结婚有关的话题,却一律绕开了。

一整天薇薇都很伤感,心中惶惑不安,对未来毫无把握。

薇薇不想谈这个话题,东学真的就避开这个话题不谈。

到了这天的下班时间,东学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银行门口等薇薇。薇薇看看手机,也没有任何消息,心头有点失落。但她很快鼓励自己振作起来,不能再忧郁了,要当强大,要自立,要有当妈的样子。于是她调整心情,约了明淑一起在附近的西餐厅吃饭。

薇薇静默着,隔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这次薇薇不像上次那样毫无食欲,相反,她食欲特别旺盛,吃掉了一整碗沙拉和一整盘意面。这间餐厅供应十七八款不同的意面,每一款都淋上同样的芝士,每一款淋完芝士都一个味道,就是最廉价的西式快餐的味道。但薇薇吃得很香。

东学想了想,说:“终有一天,你会生下孩子。终有一天,你会需要有一个男人站出来认这个孩子。早晚要做的事,不如早做。要我说,不必再浪费时间了。若你愿意,我们这周末就可以去领证。”

明淑笑她糟蹋粮食,光吃不长肉,永远都那么瘦。

薇薇说:“这样对你不公。也许某天,你会为此后悔。”

薇薇指指肚子,“都长到这位身上去啦。”

东学说:“你担心什么?”

明淑说:“心情不错嘛,最近被爱情滋润得容光焕发。”

“以后别在同事面前说这些了吧。我是说……已经造成的误解就算了,你别再去强化这个概念,让人都以为我怀的孩子是你的。”

薇薇却忽地黯然了,“什么爱情,不过是他可怜我,陪我演戏。”

薇薇沉默了,虽说她已默认和东学在她同事面前冒充情侣,但关于腹中的孩子,她仍不想那么堂而皇之地撒谎。

明淑看着薇薇,不作声。

“我们都很关心你啊,话题自然离不开这些。”东学说。

薇薇又叹气,“往后的路还不知往哪里走呢,这场戏不可能一直演下去。”她说着从包里拿出这天上午的就诊卡和B超单给明淑看,“都不知怎么建大卡,没有大卡,连产检都做不了。”

“对了,你俩聊什么呢?什么坐月子之类?”薇薇问。

明淑说:“当初不听我的,现在傻了吧。多大了?”

薇薇释怀了。何必计较他一句话?再说了,既说好只做朋友,却怎又去介怀对方如何看待她。薇薇笑了。

薇薇说:“八周了。”

“我是说,你非常地吸引我,我为你着迷。”东学半开玩笑地解释了一句,同时冲薇薇温柔地一笑。

明淑轻叹一声,说:“理论上,现在做还来得及。”

薇薇果然沉默下来,心想东学是否暗指她生性风骚,若不然怎会年纪轻轻就与老男人勾搭。

薇薇一愣,随即眼眶湿润了,说:“你也是孕妇,你想想,肚子里那个小家伙,虽然只有两个月,但已有小手小脚,有小脑袋小尾巴了,你舍得把他从你身上摘下来,扔进垃圾桶?”

东学笑得更厉害,“没有吧?我看你才是那种懂得吸引异性的人呢。”此话一出,他当即觉得不妥。本意想说薇薇很有魅力,很有女人味。但说者无意,听者或许有心。正值敏感时期,保不准她会多想。

薇薇的话引起明淑一阵不适,明淑眼眶也红了,“的确不舍得,光听你这么说说,我就一阵阵寒战。”

“就是……特别会招惹异性的那一类。”

明淑说完怔怔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又叹道:“女人真苦。”

“哪一路人?”

一句“女人真苦”,道尽无数心酸。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陷在各自的惆怅思绪之中。

“都有。我看你俩倒挺像一路人。”

又过了一会儿,明淑说:“或者还有个办法,你就生下孩子,然后交罚款就是了。交了罚款,孩子就可以上户口,往后都是一样。”

“说谁有能耐?我,还是她?”东学笑着。

“那得交多少罚款啊?”

上了车,薇薇说:“我跟王希都没像你这么熟,真有能耐。”

“按照你的工资收入,有一定比例的。”

东学朝身后喊一声:“一定一定。”

“恐怕交不起吧?交了罚款,我和孩子吃什么?”

王希又追着说一句:“还有什么哥们同事朋友,统统拉来开户。”

明淑叹口气,“交是交得起的,往后日子苦点就是。”

东学做了个言出必行的手势。

薇薇想了一会儿,又说:“不对啊,按收入比例交的话,还得看男方的收入吧。要被人知道是陆正隆的孩子,就不知要罚多少钱了。”

王希掩嘴大笑,又说:“对咱薇薇好点,听见没有?”

明淑说:“你傻啊,干吗这么老实交代。人家要问谁是孩子他爸,你就说,哎哟,那天我喝醉了,不记得是谁了……”明淑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

东学笑着,见薇薇走过来了,便模仿着王希刚才的北方话跟她道别,“先颠儿了,回聊。”

“什么时候了,你还开得出这种玩笑。”薇薇好气又好笑,“我可说不出这种话。”笑完了她又接着犯愁,“可又该怎么办呢……”

“嗨,我大学一室友是北京人,四年耳濡目染,弄得我现在管‘调羹’叫‘勺子’,管‘拖把’叫‘墩布’,管‘走了’叫‘颠儿了’,别人动不动以为我是北方人,一点上海小姑娘的味道都没没有了……”王希嗲嗲地说着,尽情施展其谈话天分。

“啊,你们果然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旁边响起。

东学也嘻嘻哈哈,“哟,墩布,那可是北方话,沪语叫拖畚。”

薇薇和明淑转头一看,竟是郑东学,他不知何时来到这家餐厅,站在她们的桌子旁,“可以坐下吗?”

只听王希笑着说:“月子里不能洗头,简直是对产妇的摧残,那一个月下来头发还不跟墩布一样?”

明淑和薇薇相互看看,同时点头。

薇薇收拾好东西走到银行门口,见王希正与东学闲聊着。

东学便拉开椅子,笑嘻嘻地坐下。

谁又了解这表象背后的曲折与不堪呢?

“今天实在对不起,一下午都在开会,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所以没跟你联系。快下班了才发现手机没电了。到银行来找你,你已经走了,还是王希告诉我,你也许在这里。”东学向薇薇解释着,又说,“这位是李明淑吧,常听薇薇说起你。”他向明淑伸出手。

同事们大谈爱情哲学,薇薇听过只是笑笑。

明淑伸手与他轻轻一握,“郑学长,久闻大名。”

“都说让你哭过的男人不能要。他让你哭一次,你原谅他了,他还会让你哭第二次。”

东学微笑着,目光扫过薇薇放在桌上的妇婴保健院就诊卡。薇薇赶紧把卡收起来,放进包里。东学也不说什么。

“就是,女孩子嘛,端端架子。”

东学还没吃晚餐,于是又点了一份面、几份小食,请两位女士再吃一点。他说,两位都是孕妇,为了腹中宝宝也要多吃。

“下次别这么轻易饶过他。”

明淑与薇薇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滋味。

“跟男朋友和好啦?”

三人聊了一会儿无关的话题,后来明淑说了一句:“也真难得,你天天都来接薇薇,我老公哪回接过我一次下班?”

同事们都笑着逗薇薇:

东学哈哈一笑,“这就是男朋友和老公的区别啊。等我升级为老公了,保不准还能不能给薇薇这样的待遇。”

第二天傍晚下班时分,郑东学早早等在银行门口。

薇薇脸一红,要反驳什么,东学却又抢先道:“不过呢,聪明男人应该懂得,女人就是要宠的。只有把你的女人惯得无法无天、不成样子,以至于她到外头去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她了,她才永远离不开你。”他说着伸过手来揉揉薇薇的头发,眼神中都是温柔的爱意。

3.

明淑看着面前这两人,倒真是恩爱的一对,哪里有半分演戏的痕迹,当下有些欣慰,也有些感慨。

尽管眼中还含着泪,薇薇还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吃完饭,东学照例送薇薇回家。

东学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随后说道:“那么,我也说两点吧。”他的声音显得较为轻松柔和,似乎还带了一点调侃与逗惹,“第一,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哭了。第二,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哭了。第三,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哭了。”

东学开着车,问薇薇:“今天去医院了?”

于是薇薇接着说道:“至于以后的事,我想说两点。第一,结婚的事情我是不会考虑的。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生,我不能这样自私地对待你。你值得拥有比我好得多的伴侣。第二,诚如你所说,这段日子对我来说将是艰难的,如果你愿意在我身边,像个朋友一样陪伴我,我感激不尽。但我无需你作出任何承诺。你随时可以离开,随时可以不再管我,我不会有任何怨言。”说到这里,薇薇顿了顿,过了片刻才吞吞吐吐道,“第三,其实……在我心里……我也……曾经……爱过你……或许……现在……依然……”说到这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已经小到无法再小。她有些后悔说了最后那几个字。

薇薇“嗯”了一声。

东学那边没有回应,只有轻轻的呼吸声。他不在乎听她说什么谢不谢的,他只想听下去,听她说重要的部分。

“检查结果如何?”

过了许久,薇薇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轻轻开口:“东学,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薇薇本想说,自己根本还进不了产检的流程,但又一想,何必同他说这些呢,当即只笼统地答一句:“挺好的。”

在内心,在灵魂深处,他们都太知道彼此想说什么了。那些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的话,像是拥有它们自己的流通方式,隔着电波,隔着黑夜,细细地无声地传输着,交会着,融解着。

东学看出薇薇情绪低落,转换话题问道:“这个周末,你有空吗?”

但接通了之后,两人一时间却都不说话。或许是不知说什么,或许是不知从何开口。但这片刻的寂静无声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应该有空,怎么?”

沉思良久之后,她给东学拨去电话。铃响了一声就被接听了。

“我想去拜访伯父伯母。”

薇薇把东学的信息从头到尾读了三遍,然后在黑暗中流泪长叹,苏薇薇何德何能,值得东学这样一个男人如此厚爱?

薇薇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隔了好几秒钟,她突然反应过来东学说的“伯父伯母”指的是她父母。于是她“喂”地一声叫出来,“你说,你要见我爸妈?”

薇薇,请相信我并非一时冲动作此决定。我考虑了整整一周。这一周对我来说是一次艰难的思考与反省。最终的结果是,我意识到,所有那些世俗的教条和理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你,薇薇。我爱的是现在这样一个你。你曾经是怎样的人、曾经做过什么,和我没有关系。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无可追悔,那就让我们一起勇敢地面对未来。路还很长,请让我陪你走下去。人无完人。让我们忘记过去,放下心中的纠结,去做当下最好的决定。我爱你,薇薇。请让我在你身边,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让我陪着你。

东学笑起来,“你总是这么慢半拍吗?”

薇薇打开短信,见到满满一屏的字:

“你说你要见我爸妈?”薇薇又问一遍。

东学没有再打回来。片刻后,他发来一条短信。

东学还是笑,“不欢迎吗?”

薇薇这样想着,轻轻按了挂断。

“不不不不不。”薇薇一连说了好几个不,“这太突兀了。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

痛过,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爱过,才知道一丝丝的美好回忆都值得珍惜。若他们结束在此,或许还能保留曾经的美好。

“说过什么?”

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郑东学要这样对她?带领她走进脆弱的希望。有希望,就会有失望。若有一天他幡然醒悟,或者那一股冲动的热情突然消退,到时她又将如何自处,如何面对?

说过她的生活,说过陆正隆、孩子、东学……一切的一切,都瞒着父母。薇薇这样想着,忽然很难过。她爱爸妈,爸妈也爱她。但,总有许多事情是不想和他们说、也不能和他们说的。

既然曾经选择了那样的生活,那么现在就是她为自己曾经的过错买单的时候,这是她无可逃脱的代价。

见薇薇沉默,东学说:“薇薇,相处这么久了,我求过你什么事没有?”

她本已是一个无望的人。她并不允许自己有侥幸的心理。

薇薇想了想,轻轻摇头。

要不要接?他还会说什么?

东学说:“那好,这个周末,我陪你回家,算作我求你,如何?”

会是谁?薇薇低下头。隔着一层泪水,她看到郑东学的名字。

薇薇低头不语。她太惭愧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样去见父母意味着什么。东学这么做是牺牲自己来帮她,可他嘴上却说,算他求她。他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却还给她留足颜面。

手机铃声在这时兀然响起。黑暗中,屏幕一亮一亮有些刺眼。

沉思良久,薇薇说:“你又何必……待我这样好?”

从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她随陆正隆走进酒店房间,她的人生就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东学笑,“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只能这样回答他吧。还有什么选择?早就没有选择了。

薇薇颔首,顿了顿,又说:“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楼下静了许久,终于,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他远去了。

东学笑得更甚,“你说话总是喜欢列出一二三吗?”

屋子里很黑、很静,没有开灯,也没有声响。她的哭泣很压抑,是一种无言的绝望。

薇薇不理他,只顾自己说下去,“第一,见到我爸妈,只能说我们是普通朋友,不能说是男女朋友。第二,千万千万不要提到我怀孕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告诉他们。”

房间的门在背后关上,薇薇才终于支持不住,丢下手里的东西,靠着门慢慢蹲下,在黑暗中放任自己大哭起来。

“呵,那你准备何时告诉他们?等孩子满月?还是一周岁?”东学做出调侃的样子。

薇薇停下,没有回头,只轻轻挣脱他的手,“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说完这一句,她径直地走进单元门,再也没有回头。

“这你别管了,反正现在不能说。”

东学拉住她的手,“薇薇……”

“哈,你不会是想等孩子两岁,会开口叫外公外婆了,再带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吧?”

薇薇拭去眼角的泪水,对东学说:“你这样说我很感动,谢谢你。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说完她转身走去。

“郑东学!”

不,这太荒谬了,薇薇告诉自己。东学荒谬,她不能跟着他荒谬。与东学结婚,别说她不敢这样做,她是连想都不敢这样想的。

“好了好了,开玩笑,你不让我说,我自然不说。”

要怎样的爱才能做到这样?又或者,他根本不爱她,或许也可以做到。但……为什么?

“那你答应我了?”

结婚,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情。世上怎会有他这么高尚的人?娶一个已经怀孕的女子,照顾她,做她孩子的父亲。

“嗯。”

他说他爱她,她可以理解。他说要照顾她,她也可以理解。但她理解不了的是,他竟说要娶她。

“说‘我答应你’。”

东学说要照顾她,她心里不是没有感激。她知道自己如今是在悬崖边走路。独自一人走不是不可以,但拉紧另一个人的手才能走得更稳。可那个人能够是谁呢?陆正隆吗?还是身边这个郑东学?

“好好好,公主殿下,我答应你。”东学笑着揉揉薇薇的头发。

薇薇静下来,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

薇薇低下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薇薇口中这般嘲弄,脸上的笑容却绝望而惨淡。东学看得出她这戏谑背后的辛酸,心一阵阵的痛。他握住薇薇的手,一字一字温柔地说:“薇薇,我并无调侃的意思。我是认真的,请你考虑。”

5.

“哇,学长思想如此前卫,又有博爱精神,叫我肃然起敬。”

到了周六这天,东学先来接薇薇。薇薇一上车,看到后座上堆满各种礼品,大惊,“这些是什么?”

“如果孩子喜欢我,你也喜欢我,我们不妨就一起生活。我喜欢孩子,我不介意抚养陌生人的孩子,更何况是你的孩子。”

“见面礼啊。”

“度过之后呢?你我再离婚?”

“见面礼?送我爸妈的?”

“听着,薇薇,这不是游戏。”东学看着她的眼睛,万分诚恳,“你听我说,这个社会是比从前宽容,但它的运行仍有它的既定规则。不按着规则生活不是不可以,只是,会非常辛苦。我不忍看你那么辛苦。孩子出生的时候必须有个父亲。我愿意帮你度过这段艰难时日。”

“啊。”

于是她推开他,抬头看着他,脸上挂起一抹微笑,仿佛他刚才说的是一句很好笑的笑话,“不错不错,这个扮家家的游戏很好玩。”

“喂,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不能说是男女朋友。”

感动过后,她知道,他很可能只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而她不能那么天真,那么傻傻,那么任性地去获得不该属于她的幸福。

“我已经答应你了啊。”

她没有想到他会说出“结婚”这两个字。这也太夸张了。她完全惊呆了,但同时,又有一股感动涌上心间。

“可是……哪有普通朋友见伯父伯母送那么多东西的?”

薇薇怔怔的,一时没有反应。她木然地被他拥抱着,忽然不会呼吸,不会思考,也不会言语了。她太意外了。

“多吗?我觉得不多呀。”

“和我结婚吧,薇薇。让我娶你。让我来做孩子的父亲。”东学伸手揽过薇薇的肩膀,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这还不多?”薇薇又回头看一眼,红酒、西洋参、瓷器礼盒、巧克力礼盒、茶叶礼盒,还有一只大果篮和一束鲜花。这不典型的毛脚女婿见丈母娘的阵仗吗?就差一支金华火腿了。

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就要拥有他。现实就是现实。现实是,她肚里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所以她不再有权去爱与被爱。

薇薇气结,只能说:“好吧,我管不了你了。但你答应我的两条千万别忘记,也别说漏嘴了,知道吗?”

但她努力收敛着自己的感情。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自私。

东学笑着答应,“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几乎不敢相信他刚刚说了什么。但在内心深处,她却是知道的。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因为其实,她也同样爱着他。

到了家里,薇薇的母亲来应门,见到薇薇和东学,先是一愣,随即笑着将他俩迎进来,又唤薇薇的父亲来打招呼。

只此一句话,薇薇呆住了。一瞬间,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上来。

东学嘴甜,未进门先叫人,进了门又主动自我介绍,交代了年龄、职业、家在何方。二老笑脸相待,见东学带来这么多礼物,高兴之余还有点惊讶。女儿在电话里只说要带个朋友回来吃饭,他们有猜兴许是男朋友,但没想到竟是这么个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女儿在他们眼里永远是小孩,一向乖乖傻傻的,却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不声不响便将如此好男儿擒下,做父母的实在欣慰至极。

东学看着薇薇,静静地、真诚地看着她,片刻后轻声说道:“我不是怜悯你,我是……你知道吗,其实……我爱你,薇薇。”

老一辈上海人毕竟还是有点势利,他们见东学衣着挺括,送礼档次不低,便将东学视为上宾,又是泡茶又是端点心,迎他入座。

是,她是卑微,是可怜,是绝望,但她还不至于要如此没有尊严地祈盼他来施舍照料。她完全可以,也必须,自立。她倔强地想着。

东学却不坐,站在原地,朝二老深深一鞠躬。

“我不要你怜悯我。我一个人可以,请你离开。”薇薇忽然有些恨他这样高人一等的姿态。他来照顾,这算什么?可怜她?施舍她?

大家都讶异,只听他说:“今日特此登门是为向伯父伯母谢罪。”

“我懂,我懂。你当然有权生下孩子。我说的是,让我陪伴你,度过这个难关。生孩子十分辛苦,你现在需要帮助。”

谢罪?二老都怔住。薇薇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薇薇听懂了,随即脸上浮起一丝惨然的笑,“我是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的,你懂吗?我要生下我肚子里的孩子,你懂吗?”

“东学与薇薇自大学时代相识相知,感情笃深,本应先获得父母首肯,随后结合,怀孕生子,以报父母养育之恩。却因年少冲动,做下错事,以至如今薇薇怀有身孕。东学今日特来请罪,恳请伯父伯母恕我过犯,并将薇薇许我为妻。我发誓此生爱她,用我全部生命供养她、陪伴她、照顾她。也恳请伯父伯母接受我,视我为子,我将孝敬你们,如同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

“离开他,离开这泥潭,让我来照顾你。”东学一字一句地说。

听到这里,薇薇已经控制不住流下泪来。

薇薇怔愣着,“你说什么?”

东学啊,东学,竟这样不守信用,竟这样开她玩笑,竟这样……竟这样……竟这样善待她。

“等一等。”东学说着从另一边车门下车,追到薇薇面前。他伸出双手握住薇薇的肩膀,凝视着她,说:“我来照顾你吧,薇薇。”

一阵的紧张随着一阵的惶恐,然后,一切都过去了,剩下的是感动,只有感动。东学竟如此为她担当,背负一切责任。

“说了,这跟你没有关系。”薇薇打开车门就要走。

薇薇抬头去看父母,只见他们都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会的,是不是?”东学沉着地逼问,看着薇薇的眼睛。

父母这一辈人毕竟还是传统。未婚先孕实在是一件大错。

薇薇一怔,不知如何作答。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车内静得连一根针都落地可闻。几秒钟后,薇薇平静地回答:“这跟你没有关系。”

更何况,如今的上海家长嫁女儿都要先考量女婿的条件。如此这般连长辈的面都没见过就敢和女方怀小毛头真是大大的不敬。

“他……会娶你吗?”东学犹豫了一下问道。

好在,这小伙子态度诚恳,主动担当,有结婚意愿,又似乎有结婚条件,做父母的也只能先睁只眼闭只眼了。

她停下来看着他,听出他声音中的不忍与怜悯。

薇薇猜得不错。在短暂的沉默后,二老的脸色慢慢缓和下来,对东学说:“先坐先坐,这些事慢慢商量,慢慢商量。”

“薇薇。”东学却在这时忽然叫住她。

既已开门见山,便省去许多相互试探的啰嗦,双方都直奔主题。

车停下,薇薇看东学一眼,见他还是没有话说,于是从后座拿了东西,说了声“谢谢”,就要下车。

饭桌上,薇薇的父母一直在和东学商量结婚的细节。

一路都再没有人说话。经过了好几个地铁站,东学都没有停车,最后一直把车开到薇薇的公寓楼下。

东学的本意是,领个证,酒席就不摆了。薇薇已有身孕,需要安心休养。可薇薇父母思想传统,认为婚礼不是为自己摆的,而是为了应付世俗,是一个昭告天下的仪式,必须要摆,不然面子上过不去。

片刻后,他们听到后面有车鸣笛,东学这才反应过来信号灯已变换,于是将车开动起来驶过交叉路口。

东学说,那就摆,一切费用由我来,一切流程听从长辈安排。

像是赌着一口气,薇薇一直看着窗外。而东学亦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思仿佛飘得很远。

二老露出满意的神色,这小伙子如此懂事,如此爽气,倒真难得。薇薇却一直心不在焉,也提不起精神,别人说什么她都说好。

薇薇说完这句话,车内一片安静。

她心里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肚子里的孩子毕竟不是东学的。或许可以仰赖东学的善意混过一时一刻,但若有一天真相大白,让父母知道这一切,或者让东学的父母知道这一切,又该怎么办?

“别说了。”薇薇突然打断东学。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把脸转向窗外,“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负责、自己承担。你把我送到地铁站就好。谢谢你关心我,但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说教。”

这样的担忧困扰着薇薇,但她什么都不能说。此刻,只闻耳畔阵阵笑声传来,东学显然已然获得父母认可。

薇薇无言地看着东学,只觉得心疼和无奈。或许原本,东学还对她抱有一线希望,只是没有想到,她会堕落得那么彻底。

一切就这样了吗?薇薇觉得恍惚。她的难题忽然都解决了吗?她竟可以从此安心地做一个妻子、一个幸福的准妈妈了吗?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怀上他的孩子。”东学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座上的母婴用品,心里又明白了几分。

背后那个巨大的、黑暗的秘密,从此就可以被一纸符合世俗价值观的证书完全遮掩了,永不见天日吗?

可是,既然如此,他为何还继续接近她呢?

待她回过神来,只听父亲说:“那就约个时间,先见见亲家。”

东学这个年纪的男人,虽称不上阅人无数,但这点社会阅历还是有的。像薇薇这样的女孩子,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待人接物的方式,自有其特别之处,让人很容易就辨识出她属于哪一类人。

东学这时顿了顿,轻声说道:“我是孤儿。”

东学是多么聪明的人,从第一次吃饭,那位神秘先生替他们买了单开始,之后种种,无不是端倪。

所有人都一怔。薇薇只觉得心脏紧紧一缩,很痛。

东学没有说下去,但薇薇全明白了。

东学接着说,他父母曾是地质工程师,早年支援西部建设,在一次重大塌方事中故遇难。他十多岁回到上海,跟舅舅一家一起生活。工作后自己买了房子,现已独立居住。

什么?薇薇转过头来看着东学,只见他仍怔怔地望着窗外,“我早就知道,你的生活是怎样的状态,你和那个人……”

薇薇只觉得心痛如绞,她从不知东学还有这样的身世。

隔了很久,薇薇忽然听东学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薇薇父母则不住感叹:“这孩子蛮可怜的,年纪小小就无人疼爱了,能有现在的成就,不容易,不容易……”

两个彼此喜欢的年轻人,本来可以有很好的发展,如今却因为她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他们虽展露无限同情,脸上的神色却有了轻微变化。

在她旁边,东学也看着窗外的街景,想必也很难过。

薇薇最懂父母心,自然从他们眼中看到了另一层意思。她知道后续还会有波折,免不了听他们一顿唠叨。

薇薇看着窗外霓虹闪烁的城市,心里很静,也很难过。

但无论如何,当下这一刻,却暂时可以获得放松了。

路却没来由地堵起来,车开开停停,缓慢蠕动。十多分钟了,他们还在这条路上,连一个红绿灯都没过去。

吃过晚饭,薇薇即携东学告辞。

车内的气氛有些僵。狭窄的空间内,两人各怀心事。空气沉闷无比。无论是谁,在这尴尬的沉闷中若想快速寻找下一话题,只会觉得眼前的空间更狭小,时光更难熬,寂静也更彻底。

到了楼下,她忍不住靠在东学肩头哭泣起来。

东学也沉默着,他自然也不适合再追问什么。

“怎么啦,殿下?”东学轻拍她的背。

薇薇觉得东学的这句话并不是一句疑问句,而是一句纯粹的讽刺或者嘲弄,甚至是挑衅。薇薇沉默了一下,错过了回答问题的黄金十秒,于是只能继续晾着那个问题,没有回答。

“你是混蛋,你是无赖,你是骗子!”薇薇一边哭泣一边捶打东学的肩膀,“你答应我不说的,你答应过的!”

他不来接你吗?这个“他”是谁,已不需要说明了。

东学微笑着,“是,我是混蛋,我是无赖,我是骗子。现在怎么办?你要怎么罚我?罚我一辈子替你做牛做马,好不好?”

好了,终于到正题了。薇薇只觉得心口一荡,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那层脆弱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他终于把话说开了。

“还有心思说笑。”薇薇含泪嗔道,“你怎么就那么勇敢,一个人把黑锅背下?而且,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家里的情况?”

东学“嗯”了一声,又问:“他不来接你吗?”

“你也从来没问过啊。”东学仍微笑着,眼中却掠过一丝寂寞。

薇薇愣了一下。她想不明白,东学是如何知道她有车并且会开车的?当下,只有含糊其辞地说道:“哦,我上下班也不喜欢开车。今天买东西是一时兴起,之前也没想到。”

是,她从来没问过。薇薇低下头。因为她从来就没想过会真的和他在一起。她一直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会长久,他随时都会离开。

这时东学却又问:“你买这么多东西,怎么不开车出来?”

想到这里,她又落泪,挽起东学的手臂说:“对不起,是我……是我没有信心,也是我不够关心你。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薇薇只能“哦”一声,不再追问下去。她一时弄不清“他平时不开车”与“今天开车”,以及“今天开车”与“恰好接上她”之间的逻辑关系。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想的好,就当这一切纯属巧合。

东学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抱住薇薇,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前,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孩子需要父亲,你需要一个丈夫。那天晚上,我看到你拿着那本就诊卡愁眉苦脸的样子,你不知我有多心疼。”

“我平时不开车的。”东学说,语气还是一如刚才的平静淡漠。

薇薇泪如雨下,“可是……我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啊……”

“哦,谢谢你啊。你平时都走这条路吗?”薇薇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为何,薇薇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在东学面前抬不起头,甚至有种自卑和羞愧的感觉,让她无法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话,或者直视他。

东学捧起她的脸庞,看着她的眼睛,良久,诚恳而认真地说:“苏薇薇,我爱你,我就是要娶你。哪怕你怀着别人的孩子,我也要和你结婚,陪你生下孩子。苏薇薇,我爱你,我就是要娶你。哪怕你不能生育,永远不能生孩子,我也要和你结婚,一起领养几个孤儿,快乐地一起生活。苏薇薇,我爱你,我就是要娶你。哪怕你之前已结过三次婚,现在是五个孩子的母亲,我也要和你再次结婚,让我们再生七个孩子,一大家子,快乐地一起生活。”

“我老远就看到你了,太堵,不然可以早点接上你。”东学说着,眼睛只是看着车前方,语气平平淡淡的,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薇薇听得完全呆住。

“啊?哦,还好。”薇薇在东学面前总有一点慢半拍。

东学继续说:“所以,你听懂了吗?我要娶你,和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关系。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狭隘的人,我也没有任何封建传统思想。我尊重生命,我相信爱情。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苏薇薇,我爱你,就是要和你在一起。其他一切,均不重要。”

“在路边站很久了吧?”东学终于先开口了。

薇薇觉得自己似乎是没有听懂,但她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完全懂得。此刻,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这是他们十多天来第一次见面,两人默默无言,都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或许可以说一句“好巧啊”作为开场白,但这样的开场白显得太过哈皮而不够郑重。薇薇只是有些感慨,为何每次都是东学在茫茫人海中首先看到了她,而她却从没这样看到过他。

东学抱着她,俯下脸来亲吻她脸上的泪痕。再然后,他吻住了她的嘴唇。在她稍稍犹豫松懈的一刹那,他的舌尖温柔地抵达了她。

薇薇坐上车,仍是惊魂未定的样子。东学却不说什么,只管将车开起来,汇入主干道的车流。

薇薇只觉得时间在这一刻忽然停驻,脑海中一片空白。

东学帮薇薇打开一侧的车门,让她赶紧上来,路边不好长时停车。

他们之间的初吻,就这样发生了。

东学把玻璃碎片都捡起来,又拿一只塑料袋小心地包裹起来,层层缠绕之后才丢进路边的垃圾箱。见薇薇愣愣地看着他,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防止环卫工人扎破手。”

有一瞬间,她仿佛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今夕何年。这一切,仿佛在某个遥远的梦境中发生过,美好得难以置信。

薇薇要伸手帮忙,被东学拦住,“当心手。”

唇齿纠缠的甜蜜,让他们彼此都忘记了现实。

东学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装好,放到汽车后座上,然后又蹲下身,小心地拾捡那只跌碎的奶瓶的碎片。

泪水流到嘴里,也仿佛不是咸的,而是甜的。

薇薇仍在恍惚,车已在她身旁停下。郑东学从车上下来,什么都不说,先俯身帮她一起收拾地上的东西。

这一刻,他们才终于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有多重要。他们忽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恋爱,而他们以往都不曾真正地恋爱过。

正绝望时,薇薇忽然听到身后两声轻轻的汽车鸣笛。她回过头,见到那辆车,怔怔呆住。黑色帕萨特,那不是……?

美妙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他们都觉得似乎是刚刚将彼此拥入怀中,还在恍惚地享受着这份温存,却突然有一阵不和谐的旋律闯进他们的世界,打破这美好的宁静。

薇薇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身边一双双脚走过去,却没有一人为她停留。此时所有人都行色匆匆,赶着回家吃饭,与家人团聚,谁会留意到这样一个孕妇孤独的困境?

是薇薇的手机在响。那熟悉又陌生铃声,让她不由得恐慌。

薇薇心头一紧,差点哭出来。刚买的奶瓶当街跌碎,多么不吉利啊。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地上的物品捡拾起来,一边在心里懊悔,为何不买塑料奶瓶,就为省那么几十块钱,选了玻璃奶瓶……

是陆正隆。是陆正隆打来电话。薇薇下意识地松开东学,整个人瞬间陷入茫然无措的境地。陆正隆。她几乎快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于世,她几乎快忘了这个人是她一直以来的情侣、爱人、供养者,以及她腹中孩子的父亲。而这个人,很快就要回到她身边。

袋子裂开一道大口,物品纷纷落到地上,一只玻璃奶瓶跌碎了。

薇薇浑身颤抖着,仿佛一个刚刚爬上悬崖边缘的人一瞬间又被打回黑暗的谷底。她不敢去碰那只手机。

一时间,薇薇只觉得万般无助。她后退几步,想退回上街沿的安全地带,却听嘶地一声,她手中的塑料袋被路边的自行车架划破了。

还是东学沉着,替她从包里拿出手机,递给她。

想去公车站,更是渺茫。多年不乘公交的她早已不知车站在何方,线路如何周转、如何换乘。

薇薇战战兢兢接过来,按下接听键,握着手机的手还在发抖。

想去地铁站,要步行十多分钟,提着这么多东西,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更不消说此时的地铁犹如沙丁鱼罐头,能不能挤上去另说,就算挤上去,这么一个孕妇挤在沙丁鱼罐头里也小命难保。

她把手机放到耳边,电话那端传来陆正隆低沉厚重的声音,“薇薇,你好吗?这么多天没联系了。”

提着大包小包走到街上,薇薇想拦一辆出租车。可此时正值下班高峰,路边等着打车的人无数,而街上根本就看不到一辆空车。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来一辆空车,薇薇小跑几步去追,无奈被一对小情侣抢先。那男人将女友护在怀中,伺候她坐进车内,上车前还瞪了薇薇一眼,以示胜者之威。薇薇快被气哭了。

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却充满压迫性的威严。

在收银处一结账,竟要两千多块。薇薇一边刷卡,一边咋舌。这随便买些日用品,一周薪水便没有了。而往日逛街都是陆正隆付账,她买东西从无顾虑。看来自食其力并不是容易的。

薇薇顿了一顿,暗自深吸一口气,才答:“我……挺好的。你呢?”

兜完一圈,薇薇的购物车里已装得满满。孕妇奶粉、防辐射服、哺乳内衣、预防妊娠纹按摩霜、产妇专用漱口水、婴儿洗发沐浴乳、尿片、奶瓶、小玩具……林林总总一大堆。

“还可以,昨天回来的。”

或许也该为自己采购一下了,她想。正如明淑所说,怀孕生子不容易,处处需费心费力。许多事情要早作准备。

薇薇“哦”了一声,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薇薇轻叹一声,克制住心里的惆怅,走进商店。

薇薇没话说,陆正隆也不说话。他沉默着,沉默中似乎有种不满和揣测,似乎在等待她继续说点什么。

那一切还历历在目,却又仿若前世。

薇薇只得再问一句:“孩子生好了?”

毫无预兆地,往事骤然浮现到眼前。约一个月前,她在这里为明淑采购礼物,遇到郑东学,后来又被车撞伤……

“嗯。”

这天下了班,薇薇自觉精神不错,便在街上漫步走走。这一走就走到了银行附近的那一家母婴用品商店。

“母女平安吧?”

薇薇十分明白,只要心里挂住某个人,就会吃苦。一旦放下了,日子便也容易过了。现在的她已不奢求谁来爱她,一心只想照顾好自己。人的成长就是学会想开,即便无人陪伴,独自一人也要继续生存下去。艰难时光总会过去,等孩子降生,或许又是一片新天新地。

“嗯。”他显然不愿多谈家事。

薇薇的心里也安安静静。既已做好决定独自生下孩子,她反倒没了心理负担,也不再瞻前顾后,或者对某个男人心存念想。

薇薇只得说:“那,你好好休息吧。”

除了隔天会接到母亲的电话,薇薇的手机一直安安静静。

陆正隆却又问:“你现在在家吗?”

这段时间薇薇的日子特别清净。每天就上班下班,晚上独自在外吃份快餐,回到家洗个澡看会儿书就上床睡觉。

家。他说的是薇薇的家,也是他和她共同的家。那个他为她构建的金鸟笼。而她只不过是他的金丝雀。

陆正隆一走就真的没音讯了,隔了一星期才发来一条言简意赅的短信问候一下薇薇。薇薇便也不痛不痒地回复一句。

薇薇怔怔发呆,只听陆正隆在电话里追问:“喂?你在听吗?”

2.

“哦,在,在,我在听。我……我在我爸妈家呢。”薇薇撒谎,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静下来,薇薇又觉得恍然若失。同样怀孕,两人的境况却这么不同。

“住在那儿吗?”

薇薇与明淑相视一笑,都不再客套。

“嗯。”

明淑把东西推回去,“得了,你自己留着吃吧。现在咱们两个都是孕妇,你送给我,我还得再送给你。送来送去好玩吗?”

“哪天回来?”

薇薇想起什么,把那两罐奶粉等物品递给明淑,“喏,送给你。上次得知你的喜讯,特地去为你买的。事情多,一直忘了给你。”

“还说不准呢。”

房间收拾好了,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休息。

“怎么突然回爸妈家住了?”陆正隆有疑惑。

明淑看出薇薇伤心落寞,便也不作声。

“我……我一个人挺无聊的,正好,我妈让我回家陪陪她。所以……”薇薇发现自己一紧张撒谎水平就一塌糊涂,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因为陆正隆不会信这样的支支吾吾。

于是薇薇叹了一声,说道:“还能怎么样呢?他也知道了我的事情,不来往了呗。”

“哦,是这样。”陆正隆淡淡地回应,“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我们分开了那么久。你想我吗?”

可是都过去了。这下子他一定是看透她了,不会再来搭理她了。这样也好,她也不必再费事假装,费事期待了。

“嗯,我……也想你。”薇薇迫不得已地说了一句,同时十分担心地看向东学。东学就在几步之外,背对着她,像是给她空间,完全不干涉她的言行自由。但她此时说的话,他无疑都能听见。

他对她怎么样呢?细细想来,真的是很好的吧。

“那你早点回来吧。”陆正隆说。

薇薇停下手中的活儿,瞪着空气发愣。那些日子两人相处的画面再度浮现在眼前。

“哦,好的,明天,或者后天吧。”薇薇搪塞。

明淑说:“他对你怎么样?”

“要不要我去接你?”

薇薇说:“什么怎么样?”

“不用了,你那么忙。”

过了一会儿,明淑问:“对了,那个郑东学怎么样?”

“那行,你自己安排好。”陆正隆顿了顿,又说,“我爱你。”

她们说到这里就沉默下来,各自收拾着房间一角。明淑看到薇薇的床上、沙发上、地板上,到处丢着放着各种名牌衣服名牌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有羡慕,又有同情。

“我……我也爱你。”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得已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她简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明淑笑笑,“我还不是为你好。”

她一时羞愧难当,心神大乱,再也没听见陆正隆又说了什么。好在陆正隆很快和她道了别,挂了电话。

薇薇看明淑一眼,“你尽出馊主意。”

薇薇看着暗下来的手机屏幕,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

明淑叹了口气,顿了顿说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上上策还是尽快问陆正隆要一笔钱,然后你该嫁人嫁人,该生孩子生孩子。说不定还能找个冤大头当孩子的父亲呢。”

两个男人,她自觉已无法面对其中任何一个。

“我知道,可是……这还牵扯到另一个人。我不能这样利用他。”薇薇说着兀自失神了。

陆正隆一定察觉到什么了。她在他面前的表现完全失常了。

“那不是迫不得已嘛。女人的名声很重要的。”

而东学,一定也忍受不了了。她刚才还在与他亲亲我我,唇齿缠绵,一转眼就对着电话里另一个男人说“我爱你”。

“哎,这样不行的。”薇薇打断明淑,“我不想撒这种谎。”

薇薇惭愧得无法自己,只得垂首掩面。

一阵沉默,明淑忽然说:“不如你将计就计,就说你和那个郑东学已经领证结婚,反正他们都以为郑东学是你男朋友嘛。如此一来,你尽管大起肚子,生下孩子,没人敢说闲话。就算有人十三点,鲜嘎嘎[1]地过来问,薇薇怎么不请吃喜酒呀?你就回一句,不请喜酒是给你省下红包钱……”

这时,却有一双大手握住了她的手。

薇薇叹了口气,“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只要明面上大家不让我下不来台,背后怎么议论随便吧。”

她抬起头来,看到东学的眼睛,一瞬间,几乎无法面对。

明淑说:“这种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每个人都对别人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

东学却一下子抱住她,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俯首亲吻她的额角和眉梢,轻轻说:“别怕,有我呢。”

薇薇愣着,也知道自己略微天真。

他不怪她,还反过来安慰她。

明淑失笑,“拜托,大小姐,还那么单纯。你以为她会保密?”

薇薇再也忍不住了,埋首在东学怀里哭泣起来。

薇薇说:“现在只有王希知道,她答应我不跟其他同事说。”

东学抚摸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那天你不是答应过我,从今以后再也不哭了吗?”

明淑又说:“还有咱们行里,你打算怎么办?”

听到这一句,薇薇的泪水却更汹涌了。

薇薇听着明淑的话,只是若有所思,不置可否。

东学再也不说什么,只将她抱在怀中,抱得很紧很紧,紧得带给她一股轻微的窒息感。但这窒息感伴随着一股温热的力量稳住了她的身心,让她觉得安全,并且感动。

明淑说:“我的建议,只有一条,跟陆正隆摊牌,说你有孩子了,让他给你一笔钱。钱先到手,分不分手随你,生不生孩子也随你,反正有了钱,万事不愁。你要知道,生养一个孩子十分辛苦,没有男人帮你,你就更需要钱了。你尽可以逞英雄,什么不要他负责任,不要他一分钱。到时你试试看,缺钱缺帮手,你哭都来不及。”

这一刻,她真希望,这就是世界的尽头。

薇薇想了一想,说:“不能继续了,但……也不能马上分掉,只有先拖着了,拖到哪天算哪天。”

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明淑叹气,说:“你到底怎么打算?和他继续,还是分手?”

注释

薇薇答:“他老婆快生了,估计一两个月内都不会来了。”

[1] 鲜嘎嘎,沪语,意为好奇、冒昧、蠢蠢欲动。

明淑问薇薇:“陆正隆最近来过没有?”

[2] 英语:团队活动。

明淑一边怒其不争,一边帮薇薇一起收拾屋子。

[3] 凯特·丝蓓,美国服装鞋包品牌。

明淑一进门便大呼上当,说薇薇的房间简直同狗窝一样乱,脚都踩不进来。薇薇说,你也知道我近来的心情,哪有心思整顿家务。

[4] 纪梵希,法国奢侈品品牌。

周末,李明淑到薇薇的公寓来作客。

[5] 时尚鞋履品牌。

1.

[6] 英国某服饰箱包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