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朗吩咐秘书给白泽泡茶。他人近中年，颧骨较常人突出，面相看起来凶恶，严肃时不怒自威。这时似乎是想安慰白泽，努力放缓了表情，语气却沉重：“小泽，你爸爸半年前检查出颅内肿瘤，手术不成功，去世了。”
还有最重要的是，他爸爸呢，现在在哪里？
白泽一阵眩晕，耳朵嗡嗡作响，像有人拿着锥子一下下敲打在他的耳骨上。
“徐叔叔，我爸爸呢？”白泽心里涌现出强烈的不安。为什么曾是副总的徐长朗，如今会坐在白氏集团董事长的位置上？他不在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长朗说：“我们当时联系不到你，白家也没有其他的人，继成的后事是由我一手操办的。小泽，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来问我。”
不仅仅是装潢和摆设变了，连坐在办公桌前的人也换了。
颅内肿瘤？
白泽推开门，看见却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这么扯淡的事，白泽怎么会相信。
小时候的白泽喜欢过来玩，一个人霸占大片区域，展开跳舞毯，在上面瞎蹦。白继成也不管他，随他高兴。如今想想，记忆里的很多小事，一发不可收拾地冒出来。
他怎么敢相信。
那曾经是白继成工作的地方。
“所以你就顶了他的位子？”他声音嘶哑地问。
前台拨打内线，跟上层交待了一下情况。马上有人下来领着白泽进入电梯，一路带他到办公室。
“这是由公司其他股东一起投票决定的，不是我一个人……”
“您稍等，我帮你问问。”
“够了！”
这样说来，自己也觉得悲哀。淤积在胸膛的愧疚，突然淹没了他。
“我与你爸爸相交多年，我不可能会害他！”
他是他儿子，但是他已经联系不上他。早在两年前，父子两人闹翻之后，白泽连换了手机号码也没有跟白继成说过。
“你这么着急否认干什么？我有指名道姓地说你害他吗？”白泽一字一句地问：“徐叔叔，你心虚什么？”秘书的茶盏送至面前，被他伸手一挥，在地上摔得粉碎。
白泽脑子一蒙，问道：“他去哪里了？”又急急忙忙地补充：“我是他儿子。”
徐长朗耐心耗尽，这会儿也怒火中烧，“小泽，你这是干什么？”
这次前台给出的是一个含糊的回答：“白总他……不在。”
白泽双眼通红，狠狠盯着徐长朗说：“我会查清楚的。”
白泽弄不太懂那种意味不明的眼神。他刚刚说的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吗？可还是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
“我爸爸的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的！”
前台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微妙，盯着白泽看，像在打量。
白泽走出白氏集团的大门，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仿佛窒息。面前是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他的眼泪没有预兆地掉下来。
“我找你们白总，白继成。”
这是真的吗？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已经离他而去。如果真的是肿瘤，真的如徐长朗所说，到了最后的关头，爸爸想要联系他都不能够做到。
前台的姑娘换了，不再是原来脸上有小酒窝的那个，自然也不认识白泽。于是被拦了下来。
他要如何面对这样一个自己。
呼了口气，鼓起勇气走进去。
歉疚，悔恨，痛苦，汹涌而来，少年站在一棵榕树下双手遮住眼睛，无声地哭起来。
消磨了一上午的时间，还是站到了白氏集团的台阶下。白泽看着面前这栋熟悉又陌生的大楼，玻璃上折射的光刺得他眼睛酸涩。
忽然就没有力气再走下去。
“……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喝。”
这也是他为了梦想努力而付出的代价吗？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要变得光芒万丈，捧着荣耀证明给那个男人看，让他为他骄傲，向他证明自己，却连这样的机会都失去了。
老板继续回以爽朗的笑：“要不要再来一杯黑咖啡？失恋的人第二杯半价喔。”
白泽冷静下来想到一个人，手机的备忘录里还存着他的号码。
白泽黑着脸：“大叔，你可真会聊天。”
“喂，是沈伯伯吗？我是小泽……”
“是不是失恋了？”
沈世清是白继成的至交好友，两人是大学同学兼室友，后来一起自主创业，只是方向不同。当年白泽妈妈还在的时候，常邀请沈世清来家中做客。他是商业圈中有名的儒商，温文有礼，待人亲近没有架子。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呀……”
“小泽啊，你爸爸的事情，我也感到很抱歉……”
“小帅哥心情不好，需要宣泄？”
“是真的吗？徐长朗没有骗我吗？”
“老板，来首劲爆点儿的歌吧，brutal death那种。”
“确实如此，继成手术后我还去看过他一次，没想到当晚他就……”
到C城了还不放过他，烦人。
白泽心里最后一点希冀也慢慢破碎。
真是阴魂不散啊。
白家的别墅在L市最好的一带地段，葱郁的花木围绕着每一栋别墅，湖泊环绕，风光无限好。
白泽跟着干笑几声，别扭地转头看窗外。马路对面的街角走过一个人，背影颀长，无端觉得熟悉。白泽立即想到梅无尽那张面无表情的冷漠脸，赶紧摇了摇头，把他从脑子里甩出去。
白泽打车重新站在家门口，看着黑色铁门上的那把大锁，心就像被狠狠揪疼了一下。里面无人打理的松柏和梅花肆意生长，枝叶茂盛，在冬日的阳光下却透出一种荒凉来。
老板说：“之前老有隔壁学校的小姑娘来找我买这张碟，都是冲着梅无尽来的，哈哈哈……”
稀薄的太阳渐渐落山，白泽鼓起勇气掏出那串两年不曾用过的钥匙开门，在看见落满灰尘，却仍然和他当年离家时的摆设一模一样的场景时，忍不住嚎啕大哭。
“啊？”白泽心里一跳。
白继成似乎是一直在等他回来，玄关处的还摆着他以前常穿的拖鞋，桌上的小篓子里放的是他喜欢吃的零食，茶几上的马克杯，墙上挂着的篮球，收在角落里的跳舞毯，各种乐队的海报……
“你不会也是梅无尽的粉吧？”老板突兀地问。
这些无一不昭示着，白继成直到入院动手术之前，都在等白泽回来。
白泽不好强人所难，“那算了。”
他与他切断父子关系，当年决绝地说，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老板有点为难：“不太好吧？这张可是限量版哎，我自己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但是他有多舍不得，多想再见一见他长大了的孩子。
电影放完了，白泽喝完面前冷掉的咖啡，鬼使神差地问老板：“这张碟能不能卖给我？”
白继成联系不上白泽，因为号码换了。可白泽明明可以先联系他，只是他没有这么做。
两个小时过去，外边突然放晴，快到正午了。
二楼左拐第一间房，面积最大，向阳，温暖而明亮。是白泽的卧室。
《无尽之城》是梅无尽参演的第一部电影。他横空出世，出现在大众的视线当中。然后签了EME，从一名练习生做起。这个浮躁的圈子里，少有这样沉得住气的新人。他潜力无限，日后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前程似锦。
和想象中一样，卧室里还是一如白泽走之前的样子。按照记忆的指示，他在书桌最底层的柜子里找到了那本相册。
他的戏份不多，只是女主长长的一生中的一个片段，却演绎得出乎意料地成功。当年好像还得到了一个影视大奖的最佳男配角提名。
一页一页地翻开。
——“如果你在外面见过了好的爱情，记得回来告诉我，我在时间尽头等你。”
开始的时候，是一家三口幸福美满的合照。慢慢往后，妈妈的身影从照片中消失，只剩下白泽和爸爸。白泽早年丧母，白继成却为了白泽一直没有考虑再娶。他相貌堂堂，又家境殷实，再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并不是难事。但他从来不提这件事，白泽也就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却没有为他打算过。
梅无尽那句平淡无奇的台词，后来却被影迷们奉为经典。
他任性，自私，恣意妄为。直至如今，一切无法挽回。
当初在EME众多的练习生中，白泽首先有注意到梅无尽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无尽之城》。他在里面演一位魔族的妖冶少年，因为诅咒，掉入时空裂缝里。时间被无限地拖长，每度过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直到有一天遇见女主，他爱上她，用生命庇佑她，把她送出无尽之城。
他抱着那本相册哭了，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的温度仿佛一丝丝抽离，找不到一丁点儿暖意。
那大约是十六七岁的梅无尽。上了暗色的妆，气质沉郁，蹲在潮湿阴冷的巷口，脚下的青苔一路蔓延生长，像纠葛不清的长发。
可就这样哭着哭着睡过去。
他有一张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的脸。
如果这一切种种，都只是一场梦就好了。醒来，他还是那个抱着大桶鸡翅在客厅里啃的那个孩子就好了。
白泽在里面看到了很多老电影的名字，然后找出来一张比较新的碟，叫《无尽之城》。封面被保护得很好，上面印着男女主人公的侧脸，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少年。
但白泽是被浓烟呛醒的。
“你自己过来选碟。”老板似乎是个性情中人，十分随意，指着架子上的一个铁匣子说。
他花了两秒钟来反应，他还在自己家里，但是他没能回到从前。并且现在的情况是，他家失火了。
“好啊。”白泽说。
跑下楼，去发现前后的门窗都被订上了，怎么也弄不开。
除了他，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坐在柜台前的高脚椅上摆弄DV。大概是觉得无聊，突然问起白泽：“要不要放个片子看看？”
白泽内心一片死灰。
白泽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家咖啡厅避雨。
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他的努力都白费，几乎快要放弃了。
应该会对他很失望吧？
突然传来的汽车鸣笛声在火焰蔓延的滋滋的声音里格外响亮，白泽一愣，一辆越野车从门口撞了进来，直接把门撞到。
如今他背着一身债务回到L市，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白继成。
隔着滔天的红色火苗和灰蒙蒙的浓烟，他隐约看到了驾驶座上的那个人。
他当初为了走上娱乐圈这条路，签约成为全国最大的娱乐公司EME的练习生，义无反顾奔赴C城，遭到了父亲白继成的坚决反对。父子两人彻底闹掰，白泽被切断了经济来源，但硬是梗着脖子，没低头认输。
——梅无尽？
从C城飞回L市其实要不了多长时间，但是这两年里，白泽一次也没回来过。跟这边的联系，也早已经全部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