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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心结

当初第一面,她就只看到了他的眼。对她微笑时弯弯的,看炸弹时又严肃的。

清秀的眉目,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她最喜欢他的眼睛,总是温柔清澈,干干净净,一如他的内心。而她知道,那双眼睛也会锐利狠烈,一如他在战场上的凌厉果决。

"冉冉。"

她双手托腮,坦荡与他对视。

"嗯?"

宋冉笑起来,脚丫子在桌底下踢他。

"我这次要去边境执行任务了,三个月。"

李瓒说:"好久没见了。补上。"

她把手收起来平叠在桌上:"指导员同意你去维和了?"

她渐渐注意到他直白的眼神,问:"你干嘛这么看我?"

"说是看结果。"

许是因为窗外的夜色,她的脸格外柔嫩白净。出门前刚洗过澡,愈发水灵。脸颊也白里透红,粉粉的。每次做爱之后,她的脸都会红上好久,眼睛亦清亮得像拿清水洗过。

她咧嘴笑:"那我觉得你没问题。"

李瓒一瞬不眨地看她。

李瓒看着她,忽然伸手过来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

宋冉坐在他对面,心情不错,脚在桌子底下晃荡,时不时蹭他的腿。

宋冉:"......"

点了各式烤串,又要了两罐冰饮。

服务员端来烤串,宋冉先尝了烤肉,说:"没有东国的好吃。"

两人坐在烤串店里,竟像是来帝城游玩的大学生。

"是么?"

六月中旬,帝城很炎热了。酒店附近是写字楼区,宵夜的白领不少,很热闹。

宋冉递到他嘴边,他咬一口,嚼了几下:"嗯。"

半个月不见,回到酒店自然又是一番折腾缠绵,弄到半夜才出去吃宵夜。

"以后去东国了再吃吧。"

他格外用力地搂了她一把,拿下巴紧紧蹭了蹭她的鬓角。

李瓒:"你也要去?"

李瓒快步朝她走去,她小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

宋冉刚咬住烤馒头片,又松开,说:"我的书。"

乘车去帝城,一出车站就看见人群里等待的宋冉。她一眼瞄见他,踮起脚朝他招手,眼睛亮得跟装了水似的。

李瓒点了点头,说:"你再去的话,背后没有电视台帮忙了。"

出发前,李瓒申请了两天的病假,去帝城的军医专家那里检查耳朵。

"没事。我联系过东国外交部,他们能给我支持。"

陈锋很快就给李瓒安排好了三个月的边境任务。

他抬眸:"这么厉害?"

他对自己的未来规划,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晰且长远。

她挑下巴:"也不看看坐你面前的是谁。"

陈锋一愣,忽然就明白了军医说的话。

李瓒忍不住笑。

"我就是想清楚了,才做出现在的决定。"李瓒道,"这个坎过不去,我在更有竞争力的平台上也不会有所作为,只会被淘汰。我装作没问题,沾着林上校和我曾经的风光去了帝城。然后呢?在国家层面面对更艰巨更危险的实战任务时,我却还有心理问题,表现逊色于身边的精英战友,说不定还犯下重错。指导员,那时候你还能帮着我?那时候的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两人聊着聊着,吃完烤串已是凌晨两点。回酒店简单洗漱一下便相拥而眠。

"但你还年轻啊。"

竟是一夜无梦,安睡到次日上午十点多。

"我这上尉,在梁城算厉害。可扔在帝城,一抓一大把。"

宋冉是被手机叫醒的,一看到屏幕上"冉妈"两字,她登时惊醒,从李瓒怀里跳起来。

"你女朋友现在也去帝城了吧?"陈锋说,"阿瓒,虽然我想把你留在这边,可梁城池子小,你有更广阔的上升空间。帝城的猎鹰突击队汇集全国顶级精英,是你最该去的地方。你聪明,学历又高,跟着林上校好好学,争取过两年调过去,事业爱情都兼顾,难道不好吗?"

李瓒眯着眼睛,睡眼朦胧。

李瓒微愣了下,但不在意。

宋冉做了个噤声手势,跑到窗户边:"喂,妈妈?"

"她家世和亲属都没问题。对了,她妈妈是XXX的冉司长。"

冉雨微问:"还在睡觉呢?"

李瓒对此并不意外。

宋冉脑筋一麻,说:"没啊。起了。"

陈锋没法儿了,说:"你兵种太特殊,组织调查了你女朋友的背景。"

"在哪儿呢?"

李瓒说:"她知道,我跟她讲过。"

"在......平县,不是跟你说了调研吗?"

陈锋哑口半刻,忽笑出一声:"回答这么早,宋记者要不同意怎么办?"

冉雨微:"你秘密行动搞多久了?是打算以后都不准备带你那位朋友见我?"

李瓒说:"好。"

宋冉:"......"

李瓒神色执拗而平静。陈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叹气:"我就知道这是你的心结。你非要去也可以。三个月,你去边境实战三个月。表现通过了我放你去。"

她扭头看床上的李瓒,他隐约听到电话内容,从被子里坐起来了,光着上身,顶着一头乱发,没怎么清醒,低着头拿手挠了挠后脖颈。

"你这......"

冉雨微给的午餐地址在悦心酒店33层。

"你少骗我,我知道过了。"李瓒说,"我现在模拟实战没问题。一切任务都能胜任。哪怕是实战,我主要也不是拆弹,而是爆破。"

走进电梯,宋冉满心愁绪,给李瓒简单介绍了冉雨微的职位和性格,说:"她这个人控制欲特别强,性格也很刚。"

陈锋敲桌子:"你心理测评都过不了,怎么放你出去?!"

李瓒淡然问:"你妈妈怎么去XXX工作的?"

李瓒顺势往椅背上一靠,说:"那你批准我的申请,放我去维和。"

"她本来在梁城市政府,98年跟我爸闹离婚,刚好XXX有内部调派考核。她一边跟我爸扯离婚,一边居然复习考过了。"

陈锋拿手指头戳他脑门:"我说你这个人,平时和和气气挺好说话,怎么一些混事儿你尽敢想了?"

李瓒心里算了一下:"98年?"

李瓒表情淡淡,不讲话。

宋冉说:"我妹妹只比我小两岁。阿姨抱来了孩子,我妈妈就离婚了。"

"阿瓒,你可别犯浑。你要是借着去美国,中途跑去其他国家,是要上军事法庭的!除非你这辈子都不回国了。你爸爸不要了?女朋友不要了?"

李瓒没说话,不知如何评价,最终道:"你妈妈挺不容易的。"

李瓒抬眸看他。

"是啊。我妈妈个性很强,工作很厉害。"

陈锋一眼看出他心思,怒道:"哪怕你找借口去美国治伤,我也跟你去。"

李瓒说:"你应该跟她很像。"

李瓒没吭声,垂下眼眸想着什么。

宋冉皱眉:"才不是呢,她脾气太硬了。"

陈锋一听就皱了眉:"你疯了,你是中国军人,怎么可能跑到别国去打仗?想都别想!"

李瓒:"我说的是你骨子里。"

那晚放下电话后,李瓒找到陈锋,说起这件事。

宋冉:"骨子里也不像。"

侧面战场上,李瓒常用的拆弹技术能救人,可正面战场上他的爆破技术才是最有杀伤力的武器。

李瓒笑了一声:"好,不像。"

本杰明遗憾道:"我多希望和你并肩作战,现在库克武装的狙击手突击手很多,可你这样优秀的爆破兵却很稀缺。"

宋冉略丧气,给他打预防针:"过会儿我妈可能会各种看你不顺眼。你别往心里,她看我也不顺眼的。"

李瓒抿了下嘴唇,说:"我是在编军官,不可能加入其它武装力量。况且,我没法自由出国,除了去美国治伤。"

李瓒笑笑,很快找到一条理论依据:"我们那儿不是有句老话么,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东国去年年底冒出一支非政府武装,代号库克,专攻恐怖分子。很多政府军反政府军的前特战兵,国际上的雇佣兵志愿兵都加入了。

宋冉:"世间一切规律都不适用于我妈。"

李瓒一直有关注。

"那好。要是你妈妈不同意,我就带你私奔。"他说,"你愿意跟我私奔吗?"

本杰明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LEE,你想加入库克武装吗?"

"......"宋冉拧了他一下。

手机忽然响起,是美国来的。

餐厅里人不多。

他站在窗前眺望山林。六月初,落雨山上草木葱郁。

冉雨微坐在落地窗边,面前一杯清水,扭头看着窗外。她一身黑白相间的套装,头发盘起,耳上坠着绿珍珠耳环。

李瓒看到那则新闻时,刚洗完澡。

李瓒老远看见,略斜低身子,问:"那是你妈妈?"

小C忿道:"这些恐怖分子是不是畜生养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

宋冉听着浑身跟扎刺似的,打了个寒噤。

"你的鼻子和她很像。"

身旁,编导看着手机新闻,咂了下舌,说极端组织在东国中部的苏睿城大开杀戒,砍掉了上百名政府军俘虏和平民的头。还将三名库克兵拖在车后飞驰几百公里荆棘地,活活折磨致死。

宋冉不自觉摸了摸自己鼻子。

想到这儿,宋冉不免微笑。

李瓒笑她:"好看的。"

宋冉扑哧笑,这事儿就过去了。

宋冉白他一眼,嘴角的笑容却没忍住。一转眸,见冉雨微正看着他俩,两人的小调情全落进了她眼里。

李瓒说:"你当是抓贼么,一堆人追我。"

宋冉笑容微收,手却不由自主牵紧了李瓒。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她脸红了,却得寸进尺:"明星追你也不行。"

冉雨微一眼打量完李瓒。饶是她在部门里见过很多优秀的年轻人,也不得不承认李瓒外形很好,难怪那小丫头被他迷得七晕八素。

李瓒回了三个字:"有主了。"

"妈妈,这是李瓒。阿瓒,这是我妈妈。"

他如此坦荡,她也索性挑明:"我怕她又追你。"

李瓒微笑颔首:"阿姨好。"

宋冉正纠结呢,李瓒信息过来:"你是想问沈蓓?"

冉雨微浅浅扬了下嘴角,说:"坐。"

"没兴趣。"

她早已点好菜,两人才坐下,服务员就来上菜。

"怎么不去?"

冉雨微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了特色菜。"

她莫名警觉,发信息问李瓒有没有参与节目。李瓒回没有。

李瓒笑:"我吃饭不挑。"

宋冉在家扫见过那档节目,教官里头有李瓒的队友,片尾有沈蓓的名字。

冉雨微工作太久,看人多,也准。但很少见到这样的男孩子,眼眸清澈透亮,水一般,不会给人精明的紧张感。

小B吐槽:"这几年娱乐圈全是些哗众取宠的作秀,俗套!"

这孩子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弯弯,眸子又黑又亮。他长相很不错,却是清秀型,没有攻击性,莫名给人温和舒服的感觉,怕是俗话说的面相好。

席间有人说起梁城卫视的真人秀《我是军训生》。那档节目最近很火,明星在部队接受军训,教官对娇生惯养的明星严加管教。

冉雨微之前看过宋冉拍的纪录片,李瓒穿着军装,军装多少给人增添了凌厉英飒的气质。但脱了军装,看着平和而内敛。

众人围桌而坐,边吃边聊。

冉雨微说:"我一直不知道你来帝城,不然会早些请你吃饭。"

她言中婉拒,大家也不多留。毕竟她名声在外,做自由记者更好。

李瓒颔了下首,说:"是我考虑不周,应该先登门拜访。"

更重要的是,她要着手《浮世纪》的写作了。

宋冉帮腔:"妈妈,阿瓒在部队里头不好出来,这次也是看......请假出来的。"

宋冉笑:"我辞职太久,散漫惯了,怕调整不好状态。"

冉雨微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予搭理,又看李瓒,问:"我听冉冉的爸爸说,你是江城军区的?"

小A赞叹:"宋冉看着内向温柔,可做起事来耐心又敏锐。跟你共事太舒服了。要不你来我们这儿上班得了。"

"是。"

编导在席上格外表扬了宋冉。虽然军中风云人物有几个记者同时采访拍摄,但宋冉总能出其不意从细节入手,发掘人物背后令人动容的故事,摆脱脸谱化,增添了不少有趣或感人的小情节。

"在做助教?"

收工那天,大家一同吃了顿晚饭。

宋冉暗叫不好,一定是宋央那大嘴巴,爸爸肯定在妈妈面前说他坏话了。她帮李瓒回答:"那时阿瓒受了点伤,所以做助教。可他早就归队好几个月了。"

《我们的旗帜》栏目组成功完成节目制作,只待暑假上线播出。

冉雨微夹了颗秋葵,风波不动地问:"归队的意思是随时准备上战场?"

进入六月,帝城炎热了起来。人走在水泥大街上像走在炙热烘烤的沙漠里。

"......"宋冉没想刚从一个坑里跳出来,又踩进另一个坑。她扭头看李瓒,就怕他说错话。

宋冉坐上车的时候眼圈有些红,司机不懂分别愁绪,很快发动汽车。宋冉趴在车窗上回头望他,李瓒跟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站在军营门口对她招手,直到一转弯,他身着军装的身影再也不见,只剩下了漫山遍野的绿色树林。

李瓒原本要答真实想法,见宋冉紧张的样子,迟疑几秒,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军人自然是随时准备战斗。"

他一步上前捧起她的脸,低头深吻了她的唇。

宋冉笑着附和:"保卫国家嘛。"

清晨的山林里,没有旁人,只有彼此。

冉雨微竟也没有追究,下巴指了指桌子,说:"吃菜。"

车已越来越近,彼此的目光愈发胶着。李瓒忽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营地,没人进出。

服务员上了枸杞乌鸡汤。

"知道。"

李瓒拿勺子舀了鸡汤,汤面的油层拨开,舀进碗里的鸡汤竟不带半点油腻。又把鸡肫鸡肝翅尖和鸡脚舀进碗里,递给宋冉。

"嗯。"李瓒看着她,眸光深深,"落地了跟我说一声。"

李瓒拿起筷子正要吃饭,顿了一下,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刚要放下筷子,冉雨微说:"我不喝汤。"

宋冉吸一口气,说:"我走啦。"

李瓒:"噢。"

山路那头,车过来了。

冉雨微拣了块鱼到碗里,问:"李瓒是江城人?"

李瓒笑:"好。"

"嗯。"

宋冉想一想,说:"平安靠它,姻缘靠我。"

"爸爸妈妈退休了没?"

李瓒说:"只保平安,姻缘呢?"

李瓒很清楚她想问什么,答:"爸爸内退得早,是江城建工质检师,妈妈在我四五岁时生病过世了,以前是小学老师。"

李瓒伸出手给她,宋冉把绳子系在他的手腕上,长短刚好,不松也不紧。她满意道:"戴上这个,你永远平安。"

冉雨微问:"后来有没有新的......"

那是最简单的一种款式,两股绳拧成一条,末端打了个结。

正啃鸡爪的宋冉抬头:"妈妈!"

她匆忙从包里翻出一条新买的红绳,昨晚要不是醉酒,就给他戴上了。

冉雨微瞧她:"怎么?"

宋冉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宋冉:"......"

夏风拂过树梢,树叶唰唰摩挲,像是不愿分别的两颗心跳。

李瓒笑了下:"没有。我爸一直是一个人。"

她也看着他,

宋冉说:"阿瓒爸爸可痴情了,这辈子就喜欢阿瓒妈妈一个人。他很帅的,好多人追,可阿瓒爸爸心里只有阿瓒妈妈。"

他看着她,

李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他说了很多次找个伴,他也不愿意。说我妈妈很小气,百年后会不肯见他。"

两人站在路旁,对视着,

冉雨微听着,一时没说话,最后淡淡说:"难得了。"

李瓒给她叫了车,还没到。

一顿饭下来,冉雨微虽不太热情,但也没太为难。

走出营地,心中又不舍起来。

饭后她去洗手间补妆容,宋冉溜过去问:"妈妈,你觉得怎么样?"

她一样一样给他检查。

冉雨微说:"不是很同意。"

李瓒笑笑,却叮嘱:"东西都带好了?身份证。手机......"

宋冉笑容消散,默了半刻,却眉心舒展:"不是'很'同意,是一般同意么?"

出了门,早晨的清风吹着,她这才来了点儿精神,打他一下:"都是你!"

冉雨微在镜子里斜她一眼:"你们还年轻,再观察个几年。"

要赶飞机的宋冉就没那么好精神了,昨晚被他弄了两个多小时,她懵懵地坐在乱糟糟的被子里头不停打哈欠。李瓒帮她穿好衣服和鞋子,收好背包。

宋冉知道她并不反对,舒一口气:"我以为爸爸说他坏话了呢。"

而虽然前一夜有婚礼,但第二天清早依然要集合。李瓒六点半就起了,经历了前半夜的醉酒和后半夜的恩爱,他竟十分精神奕奕。

"是说了。"

前半夜倒是规矩,后半夜清醒过来,不免抱着宋冉一番折腾。

"......说什么了?"

李瓒呼吸沉沉,阖眼睡去。

"你爸觉得你能找更强的,最好是个二代。"

宋冉顿时心都化了,忍不住轻啄他的唇,柔软的,热乎乎的,啄了一下又一下,拉上被子抱紧了他。

"......那时阿瓒状态不好,他们有误解。阿瓒以后还准备考研读博呢。"

他冲她粲然一笑:"因为我喜欢你啊。"

"哦。"

她趁他醉酒,戳戳他脸颊,歪头调戏:"我又不幽默,那为什么你总是对我笑呢?嗯?为什么?"

"......"宋冉问,"你也希望我找官二代富二代?"

"嗯?"

冉雨微涂好口红,看她一眼:"我希望你找个真心爱你,不会背叛你的。"她说,"你可以受很多伤,但唯独不要受情伤。"

"阿瓒,"

宋冉一怔。

他这诚实的模样,让她忍不住笑,心里忽然打起了鼓,咚咚鸣响。

冉雨微拎着包出去了。

"......还好。不算......吧。"

宋冉跟在她后头,不知怎的,忽想起刚才饭桌上,听到阿瓒爸爸故事时,冉雨微那落寞甚至有丝自嘲的神情。

"我幽默吗?"

她的心蓦地被刺痛了。

他没反应过来:"什么?"

到了地下停车场,冉雨微对李瓒说:"以后来帝城就住家里,别跑外头住。"

"你觉得我幽默吗?"

李瓒说:"谢谢阿姨。"

"嗯?"他气息里有淡淡的酒气。

宋冉眼睛冲李瓒亮了亮,小跑一步上前挽住冉雨微,悄悄话:"他住我房间么?"

宋冉趴过去,摸摸他发烫的脸颊,问:"阿瓒。"

冉雨微白她一眼:"想得美。"

宋冉放下被子,看着他因醉酒而分外纯真的笑容,忽想起萨辛说过的话:你说的每句话都能逗他笑,让他笑得停不下来。但是我亲爱的宋,你可不是个幽默的姑娘。

宋冉甩开她手,心想:还不如住酒店。

话音未落,李瓒笑了起来,笑得露出整齐的八颗牙,笑得弯弯的眼睛里星光闪闪,像听到了多好听的笑话似的。

当晚李瓒住在客房。

虽是醉话,宋冉心里却暖了一遭,说:"好。不管相干的不相干的,谁不去都行。只要不是你不去。"

深夜,宋冉翻来覆去睡不着,给他发短信:"你房门锁了吗?"

"那以后我们结婚,不要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去,不让你尴尬。"

"没有。"

"对啊,我尴尬癌。"宋冉说,"并且经常发作。"

夜深人静,宋冉光着脚偷偷摸摸走过客厅,猫到客房边拧开门。李瓒等在门后,把她捞进去,极轻地关上门。

"你今天说了两次尴尬,"李瓒朝她伸手,长长的手指比了个V,口齿不太清晰,说,"你不喜欢尴尬。"

宋冉踮起脚搂住他脖子,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

"好多婚礼都是上边举行仪式呢,下边的人都在吃饭,尴尬死了。"宋冉拉上被套拉链,用力抖了两下被子,"但今天大家很懂规矩,训练有素。而且都穿着军装,真好看。"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吻她的眼睛,鼻子,嘴唇,边轻手轻脚把她拥倒在床上。

"哪里可爱?"昏黄的光线中,他眉清目明。因为些微的醉酒,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情意。

黑夜里,李瓒的眼睛又清又亮,深深看着她。

"你说婚礼?"宋冉套着被套,回身看他,"我以前觉得婚礼无聊,都是些形式主义。但今天觉得不错。不过,可能是因为参加婚礼的人都很可爱。"

宋冉身体尚在战栗过后的空虚中,她迎视他,忽轻轻地问:"阿瓒。"

李瓒歪在枕头里,眼珠子跟着宋冉转,问:"今天好玩吗?"

"嗯?"

窗子开着,外头灯光流转,透过树影洒进来。

"有一天,你会背叛我吗?"

宋冉忍俊不禁,自己也擦了一道,换了睡衣,爬上床装被子。

"不会。"

他点头:"舒服。"过一秒,"了。"

"也不会丢下我哦?"

宋冉打来一盆水,把他腰带解开,军装脱了,拿毛巾给他擦脸擦脖子还有手臂后背,擦完了问:"舒服了吗?"

"不会。"他说,居高临下的眼神深黑而沉静,说,"如果我丢下你,就让我被枪毙。"

他扯了一下军装领口,咕哝:"热......"

宋冉一愣,下一秒却捂嘴笑:"都什么年代了,哪有分手枪毙的。"

"你就好好躺着,什么都不用干。"宋冉套好枕头,抱起他的脑袋,将两个枕头都垫在他脑袋下,又倒了杯水喂他喝完。

李瓒说:"那就在战场上被乱枪打死......"

他红着脸,有些大舌头地说:"冉冉,我起不来了。不能帮你装被子了。"

宋冉瞪着眼打了下他嘴巴。

李瓒带宋冉去了家属房安置。他今天只喝了五六杯,但他酒量不好,容易上头。进了房间,他还撑着打算帮宋冉铺床,结果刚铺好床单,人一晃,自己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他这人性格较真,怪她就不该说这些。

婚宴散得早,八点就结束了。不少士兵们还在闹腾,李瓒脸红得厉害,头也有些晕,先行离开。

李瓒浅笑:"我又不会,怕什么。"

陈锋愣住,若有所思。

"反正不许说。"宋冉不高兴道,"摸木头。"

军医劝道:"你就别替他想了,他的以后,未来计划,他自己清楚得很。你让他把心里这根刺拔出来,他以后要走的路会比你想得更宽阔长远。"

在他们那儿,说了不好的话,摸木头就能化解。

"我是想他以后......"

李瓒无奈一笑,抬手摸了摸床头木。

"他是有心理问题没解决。可老陈,理论上说,模拟实战通过之后,就能进入实战。你一直这么拦着他,不是办法。他自己想出去,意愿很强烈。也正因为这种意愿,他才逼着自己不断突破。你能关他一辈子?"

宋冉重新钻进他怀里,许久后,说:"阿瓒,哪怕万一有天我们分开,我也不会希望你有事。"

"那是训练。是模拟!谁知道上了战场怎么样?要突然来了个心理问题,人就死外头了。"

李瓒眯了下眼,眼神往床头示意一下。

"可我听老林说,他上次又进步了,在实战训练中终于成功拆了炸弹。"

宋冉乖乖伸手出被窝摸摸床头,咯咯笑起来。

"哼!那也没用。"陈锋说,"我是不会放他去东国的。"

李瓒在她身边躺下,忽抬头听了一阵,说:"你妈妈好像在咳嗽。"

"他已经搞懂心理测试了。"

宋冉一惊:"不会被发现了吧?"

"什么意思?"

李瓒判断片刻,说:"你来之前我就听见她咳嗽了。"

军医瞧他一眼:"李瓒这孩子非常聪明,智商很高。"

"她冬天得过流感,春节的时候就咳,之后明明好了。"

"诶,阿瓒那事儿。"陈锋想不通,"他最新的心理测试怎么突然就合格了?"

"让她去医院检查下,拖这么久要弄成支气管炎了。而且,我感觉你妈妈气色不太好,靠化妆遮着。"

一旁,军医正享受美食。

"那明天你去医院,我叫上她一起。"

陈锋回到自己桌上,想起李瓒上周递交的维和申请,他当时看也不看就给驳回了。

"也行。"

话这么说,心里却留意了宋冉几分。他之前也纳闷李瓒的态度转变,现在看来怕有这个女孩的功劳。

第二天上午,冉雨微早早就去上班了,李瓒宋冉没碰见她。

"我关照不多,都是他自己努力。"

军医说李瓒耳朵恢复良好,但要注意保护。

宋冉抿唇笑,道:"指导员,谢谢您一直关照阿瓒。"

从医院出来,他直接就去了机场。

"原来是宋记者啊。"陈锋笑道,"当初我叫阿瓒开车送你,怕不是促成了一段姻缘。"

宋冉一直将他送到出发口,接下来是长达三个月的分别,彼此都很不舍。李瓒搂着宋冉在落地窗边说了好久的话,直到还差四十分钟登机了,他才进去。

中途陈锋过来一趟,倒没让李瓒喝酒。他说来看看李瓒,其实是看宋冉。

宋冉等在线外,一直看着他走过安检门前回头冲她招手,她立刻踮脚招招手,这才再也不见了踪影。

宋冉仍有点顾忌,好在后头敬酒的人少了。

六月下旬,中X边境。

"那我尽量不喝了。"

原始森林绵延数十公里。这里靠近热带,烈日炎炎。太阳将一方蓝天照射得虚白一片。

"是啊,很红。"

地平线上,一架军用直升机的影子由远及近。

"我脸很红么?"

靠近了,螺旋桨掀起轰隆隆的声浪,一波接一波。

她忧心忡忡:"感觉你要喝多了。"

机上的特种兵们全副武装,作战服,盔甲背心,挂具,枪支弹药,头盔面罩。

他扭头,笑:"怎么了?"

李瓒站在舱门边,将面罩扯到下巴上,朝底下看了眼,喊:"再下降。"

宋冉仍盯着他看;

直升机垂直落下一截距离,螺旋桨卷起的风搅动森林里的树干枝桠如深陷气流漩涡。惊起一群飞鸟展翅而去。

"好。"他听话地夹了菜。

"升!"

他喝完两三杯,脸就有些红了,宋冉说:"你赶紧先吃菜垫垫肚子。"

直升机回调一段距离,底下滚动的树梢些微平息,波浪般缓缓摇晃。

晚宴菜肴丰盛,是宋冉爱吃的家乡菜,她不用喝酒应酬,自在地大快朵颐。李瓒则没她那么逍遥,同桌的战友们要喝酒,新郎要敬酒,还有其他桌的敬酒,吃上没几口,人就得抬杯子起身。

李瓒冲飞行员比了个OK的手势,将面罩重新拉上去,一手抓住一旁的速降绳,纵身跳下了直升机。

最终捧花被一位伴娘拿到,仪式就算结束。

他矫健的身影迅速落入森林,再也不见了踪迹。

宋冉摇头:"我最怕这种,抢不到尴尬死了。"

半分钟后,绳子摇晃一下,发来信号。

李瓒问:"你去不去?"

他的战友们接二连三跳下了直升机,速降至林中。直到最后一个队友落地后解开绳子。数条绳子齐齐收上去,直升机升高一段距离,朝着地平线飞去。

台上,新娘准备扔捧花了,不少女嘉宾聚过去。

而刚才停留过的地方,树木静止,一切如常。

李瓒点头:"好,不学了。"

只剩下火辣辣的日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宋冉一边笑一边起鸡皮疙瘩,轻打他一下:"以后不许学这些东西。"

整个六月七月,李瓒没再来过帝城。宋冉也没有办法去看他。

这话实在太肉麻太黏腻,李瓒自己都受不了了,脸也闹得通红,别过脸去笑个不停;脖子和耳朵根都红透了。

异地分隔,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哪里。

宋冉噗嗤一声。

长时间的杳无音讯,她不是不担心的。

李瓒张一张口,脸有点儿红了,咬了下唇,眼神不自在地移开一瞬,又移回来看着她,说:"因为我眼里有你啊。"

虽然她知道李瓒是很厉害的特战兵,可毕竟是执行任务,子弹不长眼,就怕有万一。偏偏这段时间新闻也乱,一会儿民警被刺身亡,一会儿刑警被自制枪具打中,一会儿缉毒警死于交战。

"为什么?"宋冉问,眼睛亮晶晶的。

一看到警察军人在职位上牺牲,她就不免心惊胆战。

李瓒:"嗯,但没有我的好看。"

哪怕是不吓唬自己的时候,又会想他,想得很厉害。

宋冉:"是吗?"

但或许这就是和李瓒在一起,她必须要承受且习惯的一部分。

李瓒重新说:"你眼睛挺好看的。"

他执行任务的地方在边境,信号差不就说了。一旦进入任务状态,是不可能跟外界联系的。

"嗯。"

宋冉偶尔会自说自话地给他发短信,但他没办法及时看到。

"那重新来?"

两个月,他只给她打过两通电话,用的不是他的手机,显示的也是奇怪的数字乱码。

"好。"

第一次电话是在六月末,两人刚分开不久,正是热情黏腻的时候,东拉西扯聊了快半小时。直到他要集合了才匆匆挂断。

"你要问我为什么。"

第二次打电话是在八月中旬。近两个月没联系,彼此都有点儿生疏。

"哦哦,"她点头,"我怎么回答?"

刚接到电话时,宋冉反应有些迟钝,话也不多。他一不说话,她这头也就跟着呆呆的沉默。明明有千言万语,担忧,害怕,思念,却不知从何说起;更怕说出来也是徒增烦忧。

李瓒气还没笑匀,说:"你得配合我。"

话筒里只有彼此浅浅的呼吸,还有他那边夏虫鸣叫的声响。

宋冉一头雾水:"怎么回答?"

李瓒等了一会儿,淡笑一声,说:"不记得我了?"

周围的兵哥哥们齐声控诉:"不是这么回答的。"

"记得啊。"她点点头。

"......"李瓒一个没忍住,扭过头去鼻子抵着手背笑个不停。

安静的夜里,他听着话筒里她点头的窸窣声,问:"我是谁?"

宋冉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认真地说:"是诶。"

"男朋友。"她乖乖回答,"阿瓒。"

李瓒说:"嗯,但没有我的好看。"

他心都软了,一时没开口,很轻地笑了一下,说:"诶。"

宋冉:"是吗?"

她脸一红,这下是渐渐缓过劲儿来了,问:"你还好吗?"

李瓒正喝着可乐,听言看她一秒,眼神静了静,放下杯子,说:"你眼睛挺好看的。"

"都挺好的。"

"真的?"宋冉问,"你讲一个。"

"都在做些什么任务?"

"会。"李瓒说,"大家聚一起,有时候没事干就闹这些话。"

他没有回答具体内容,说:"跟平时训练的差不多。没什么难度。你放心。"

她点头,面颊上粉霏霏的,问:"你会讲吗?"

"哦。那你有没有受伤?"

李瓒扭头看她:"这么好笑?"

他语气轻松:"没有。"

一桌人噗嗤笑,宋冉笑得停不下来。

她这才安心,很快又怅然地说:"最近新闻里总有警察牺牲......"

战友F朝他伸手:"你好,认识一下,我叫'没有'。"

"警察是警察,我是我。"

战友E:"没有。"

"你那边比警察还危险。"她低声说。

战友F咳一声,起了势,扭头看战友E:"诶,听说最近有人追你?"

李瓒顿了一下,安抚:"冉冉,我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好。连一点儿轻伤都没有,真的。哦不对,有的。上个月有次起床,脑袋撞到上铺的床板上,肿了。"

宋冉兴致勃勃盯着他们看。

宋冉噗嗤一笑:"你傻不傻!"

战友E:"来一个!"

他听她笑了,跟着笑。

战友F不甘示弱:"谁不会啊,我也会。"

她又问:"那你每天休息够吗?辛不辛苦?"

同桌的战友E哈哈笑:"江林这个骚浪贱!"

"不辛苦。"他语气闲散,说,"休息也挺好,就是......"

宋冉捂住嘴巴,笑得直不起腰。

他打住了。

"哇啊!"台下闹成一团,笑疯了。

她等了几秒,问:"就是什么?"

"是这样啊。"江林挺着胸,将新娘拉到怀里抱住。

"很......想你。"他说。

新娘笑得像朵花儿:"什么?"

宋冉贴着手机的脸颊在发热,明明室内开了空调。

江林于是扭头看向自己的新娘,说:"你知道,心跟心之间,最近的距离是什么吗?"

"你想我么?"他问。

台下士兵们自然起哄。

"想呢。"她嗡声答。

年轻人们在台上很是欢乐,一个伴郎调笑说,以前江林在宿舍里特别浪,最会讲段子情话,让江林现场讲一段。

他轻吸了一口气,将内心情绪平息,又问:"你过得好吗?"

伴娘伴郎都是小夫妻俩的军中好友,清一色的军装小子,和英姿飒飒的短裙女兵们。

"挺好的。哦,告诉你啊,你在那边可能还不知道。但《我们的旗帜》都已经上线播完了。"

婚礼流程约定俗成,互诉誓词,交换戒指,亲吻拥抱,双方父母讲话,伴娘伴郎讲话。

"这么快?"

江林一身军装,挺拔地站在台子上回身守望;新娘也很有个性地穿着白色军装短裙,头披白纱,挽着父亲朝新郎走去。

"对啊。反响特别好。很多年轻人都在看呢,新媒体也很喜欢,前段时间好多人议论。这次跟着栏目组工作,感触好深。他们做事太认真细致了,又讲究,办事效率也高。一点儿都不像在梁城。"她絮絮叨叨,细数了一堆工作上的事情和小趣闻。

很快,仪式开始。会场内光线调暗,只有红地毯处光芒璀璨。

他安静而认真地听着,到了有趣处,忍不住笑两声。

"噢。"

"......哦,对了。"她讲着讲着,之前的一点儿小陌生小低落早就烟消云散,"有一期节目讲一个前狙击手,现在已经是上校了。他的妻子是个作家,写小说的。很神奇。"

宋冉略思索状,李瓒脑袋朝她这边靠了一下,低声:"不喝多。"

李瓒温声道:"这有什么神奇的,以后人家采访李上校,我的妻子还是拿过普利策的著名记者呢。"

李瓒点头,笑:"喝一点儿。"

他无意间吐露的一句话,淡淡的语调透过电话线传来,叫她听进了心里。她的心咚咚直跳,在薄薄的空调被里翻了一圈,说:"他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了,现在感情还很好。"

战友笑:"阿瓒,喝可乐不行,今天要喝酒的。"

他听着,慢慢笑了一下。

"半杯。"

"你笑什么?"她问。

宋冉给自己倒了一杯,问李瓒:"你要可乐吗?"

他说:"想了一下我们二十年后。"

桌上的人和李瓒闲聊起部队琐事。宋冉坐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见桌上摆放着大瓶可乐,拿过来拧了一下没拧开。再要试时,正跟人说话的李瓒扭头把可乐从她手里抽过去,拧开了还给她,又继续回答别人的话去了。

宋冉也跟着想了一下,抿唇笑:"我希望到那时候,我们也像现在一样好。"

李瓒大方介绍说是女朋友。宋冉亦得体地和众人打了招呼。

"会的。"他很确定地说,又问,"最近心情怎么样?"

李瓒带宋冉在一桌相熟的军人桌前坐下,同桌的士兵好奇宋冉的来历,稍微打量了一下。

"都挺好的呀。"

婚礼布置没有多奢华,但美好大方,温馨浪漫。听说为了这场婚礼,江林的战友们特地把食堂墙壁重新刷了白漆,天花板不好看,也被他们贴上了海蓝色的墙纸。象征白云和海洋,是标志着女方海军的颜色。

"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写书?"

还有不少婚纱照呢。这对新人一个穿绿军装,一个穿海军的白色军装另戴头纱,在战友的陪同下拍了各种搞怪照片。

"嗯。一直在构思,整理框架。雏形已经出来了,就等往里头填内容。哦,因为《我们的旗帜》播出了,又有好多栏目组来找我。但我还忙不过来。"

会场中央铺了红地毯,两旁是一长条由鲜花筑成的半圆形拱门走廊,走廊尽头的台子上,背景墙挂满了银色流苏。墙上一面巨大的粉色玫瑰鲜花板,里头拿红玫瑰拼出新人的姓名。

"一样样慢慢来,别太累着。"

大食堂平日能容纳好几百人用餐,今天布置成了专门的婚礼用地,桌椅全拆走了,换成婚庆常见的大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布;鲜花,酒杯,餐巾都十分精美。

"我知道的。"

新娘子是女兵,还是海军,短发利落,性格开朗:"今天如果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啊。"

正说着,屋外传来冉雨微的咳嗽声。

李瓒笑着回了句:"恭喜。"

两人同时静了一秒。

"我去,你们俩在一起了。"江林看李瓒,"你藏得够深呐。"

李瓒问:"你妈妈怎么还在咳嗽?"

"恭喜啊,江林。"

宋冉也有些纳闷:"之前明明好了,不咳了的。"

江林见到宋冉,很惊喜,说:"宋记者,好久不见。"

"反反复复的,找个专家问清楚吧。"

婚宴在大食堂里举行,一对新人在伴娘伴郎陪同下,捧着喜糖和散烟,跟每个到场的嘉宾微笑致谢。

"好。"

宋冉脸热得慌,出了楼吹着夏风才散了些热气。

依依不舍地讲完电话,宋冉起身出门:"妈妈?"

士兵们又一溜烟笑闹着跑开:"嫂子好漂亮哦!"

"嗯?"冉雨微刚回家,倦怠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她正在卸妆。最近工作太忙,她几乎天天加班。

李瓒轻咳了两下,拉住她的手往外走,说:"散了散了,办正事去。"

宋冉靠在门边,拧眉:"怎么又咳嗽了?不是都好了么?"

宋冉心头一暖,冲他们回笑。

"上次的好了。"冉雨微不挂心地说,"但前几天夏季暴雨,吃了风。又感冒了。你叫外卖给我送点儿药来。"

一帮大男孩们挤在门口笑。

"明天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怎么感觉像是吃药就好,一停就病?"

"嫂子好!"

"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大概是这两年太累了,体质不太好。气候一变就容易感冒。"

"嫂子好!"

"还是去医院吧明天。我怀疑你是不是得支气管炎了。"宋冉说。

宋冉赶紧起身拍平床单站好,脸红成了小番茄。

"大惊小怪的。支气管炎我会不知道?"冉雨微在镜子里白了她一眼,但或许是卸了妆,她的面容有些憔悴,那个白眼远不及平日里来得凌厉。

楼道里一下子各种响声,脚步声,一帮兵蛋子跑来凑热闹。

自从搬来帝城和母亲同住,宋冉发现冉雨微脾气柔和了些。虽然在很多生活小事上依然改不了咄咄逼人的性格,但不知为何,住这儿比住在宋致诚家自在。

"李上尉,婚礼要开......"一个士兵走到门口,石化一秒,"对不起!"他慌不择路,竟傻乎乎敬了个军礼,然后撒丫子跑开,一秒后,走廊里传来嚎声,"李上尉在宿舍里亲女吖子!!!"

哪怕意见不合,她至少敢跟她斗几句嘴,甚至大声争执。

他一时心头难耐,弯下腰身,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第二天一早,宋冉起得很早打算带冉雨微去医院,结果房间里头空空无人,她赶去上班了。

她仰着脑袋,乖乖任他处置。

宋冉拿她没办法,翻出抽屉里她的空药瓶子,给她买了糖浆和几款常用感冒药。

他抬起她下巴,拇指肚轻抹她嘴角。

几天后,宋冉去电视台结算,收到了栏目组一次性打来的薪水和奖金,好几万块。抵她在梁城大半年的工资了。

他把杯子放好,看见杯口沾了点儿淡粉色的唇膏,回头瞄她,她嘴角的唇膏晕染了一小点。

宋冉开心不已,想立刻告诉李瓒这好消息。但和往常一样,她知道现在联系不到他。于是发消息给冉雨微,冉雨微回了一个"哦"字,不甚搭理的样子。

李瓒拿搪瓷缸子给她倒了杯水,她捧着杯子咕噜喝了大半杯。

宋冉也无所谓,下午去见了趟策划人罗俊峰。

宋冉坐上去,压了压床,发现床板坚硬得很。

两人约在咖啡厅见面,宋冉将《东国浮世记》的初步构思讲给了他听。

李瓒笑:"坐吧,没事。"

她想采用类似于旅行笔记的方式,按照她去东国的时间线以及城市线来讲述。从战前东国普通人的生活写到战后的抗争与逃离,从一座城的特色与历史,写到另一座城的湮没与沉寂。

宋冉忍不住伸手摸了一道。

她着重提到了好些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小人物,而每座城市在她眼里都有各自鲜明的特点。同样,从世界各地涌进来的医生记者军人也是一抹独特的风景。

里头收拾得很整洁,所有物品的摆放都充满纪律性。军绿色的床单铺得没有一丝褶皱。

罗俊峰听完,非常满意,说:"就按照你的想法来。我等着看成品了。"

宋冉到的时间不早,离婚礼没多久了,但李瓒还是带她去看了下他的宿舍。

他准备回去拟合同,又跟宋冉讲了一下条款稿酬和出版量。罗俊峰很爱护作者,对自己欣赏的作者毫不吝啬,开出的条件也十分优越。

这怕是要成为一段时间的议题了。

见完罗俊峰,是下午四点多,并不堵车。

李瓒解释道:"军队里边无聊,什么事都稀奇。"

宋冉乘着公交回家,八月的帝城夏花落尽,树木蓊郁。上周下过暴雨,天蓝得像宝石似的。

宋冉:"......"

盛夏的阳光灿烂而刺眼,照得公交车里一片明亮。

"看看看,李上尉牵着个女的!"

她独自坐在公交最后一排,闲适地荡着脚。

有官兵们迎面走来,投来好奇的目光,议论纷纷。

很快到了小区门口,她跳下公交车,正要往路边走,忽然一辆摩托车冲过来将她带倒在地。

宋冉脸微红,嘀咕:"我在飞机上睡不着,闲着没事就随便化了下。"

宋冉摔在地上,脑袋重重撞到台阶,疼得她几乎晕厥。

"不是。"李瓒停了一下,说,"我是说,你这样挺好看的。"

她捂着脑袋坐起身,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像隔着铺满雨水的毛玻璃。

宋冉:"......过头了么?我只是稍微化了下淡妆。"

她惊忙用力眨了几下眼,可没用。

他目光落回到她清丽姣好的脸庞上,说:"看着像是你要结婚。"

她一下子慌了,手在地上到处抓,抓到手机,摸索着立刻摁下紧急联系人。电话拨通出去。可她这才想起设置的是李瓒。他接不到。

他刚赶去接她时,老远就注意到她了。她梳了个半丸子头,一身米黄色的小连衣裙,修长纤白的身形,在初夏的阳光里格外年轻亮丽。

摩托车早已跑远。

李瓒抿唇笑,摸摸自己脸颊,目光又在她身上落了一道。

她坐在地上到处乱摸:"帮帮我......"

"你穿这身军装真好看。"宋冉说。

有好心人过来帮忙,打通了冉雨微的电话。

李瓒瞧见她那呆傻打量的模样,好笑:"总看我干什么?不认识了?"说着握紧她手,"不认识也来不及了,人被我带走了。"

宋冉抓住电话,慌张道:"妈妈,我看不见了。"

他牵她的手,她也往他身边靠了靠,跟着他往里走,又不住地抬眸瞄他。

病房的门被推开,冉雨微说:"山然,你来了。"

"不累的。"

"阿姨。"

"路上累吗?"

宋冉坐在病床上,揪着被子,满心惶然。眼前的世界仍是一片模糊,没有半点清晰的预兆。

两人好长一段时间不见,再见面既欣喜又不太自然,只晓得相视而笑。

忽然,面前光影晃了一下,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冉冉,我现在跟你检查,不要惊慌。"

但他看见她时不禁露出的温柔笑意,又将那个阿瓒带回了她面前。

宋冉听声分辨了半晌:"......何医生?"

他戴着军帽,一张脸英气而明朗,气质和之前同居的那两个月浑然不同。

何山然微笑起来:"你还记得我?"

宋冉见到李瓒那一瞬,愣了愣。她还从没见过他穿常服。橄榄绿的正统军装穿在他身上,板正挺直,像一棵小白杨;腰杆子处皮带扎得紧紧的,又窄又劲,衬得他愈发人高腿长。腰带下头全是腿,裤子笔挺挺的一丝褶皱都没有。

她没说话,呆呆的,目光涣散。

哨兵笑着放宋冉进去。

"来给你检查了,不要后缩。"他徐声说着,弯腰靠近她的脸,打开手中的一束光。

与其说接,更像是认领。

宋冉感觉面前有人靠近,下一秒,有光照射进眼睛里。

宋冉回头,李瓒一身军装常服,过来接她了。

她眯了下眼,强撑着睁眼。

宋冉站在一众人笑意盎然的目光里,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女朋友。"

何山然很快检查完,说:"轻微的角膜瓣移位,先滴点儿药水,观察一两天。没有复原的话,做个小手术就好了。不是大问题。"他说,"别怕,冉冉。"

"啊?朋友还是女朋友?"

宋冉一颗心缓缓落下,慢慢地点了点头。

"女......朋友啊。"

冉雨微道:"山然,谢谢你了。"

哨兵问:"你是李上尉什么人啊?"

"没事儿阿姨,我应该的。"他交代,"不是什么大事,你让冉冉别太忧心,好好休息。"

军营内官兵众多,要是其他名字哨兵可能不认得,但李瓒的名儿还是知道的。

"好的。"

宋冉细声说:"我找李瓒,李上尉。"

何山然走后,病房里只剩下了宋冉和冉雨微。

后边的人也笑了。

这是冉雨微找关系开的特护病房,宽敞而又干净。

那哨兵好笑:"怎么自己家属都不知道?"

宋冉慢慢躺下去了,侧身缩在被子里,眼睛睁了一会儿,慢慢闭上。

宋冉一懵,说:"不知道啊......"

冉雨微摸了摸她的头:"别担心,何山然医术很好,他说没事,肯定就没有问题。"

轮到她了,哨兵问:"家属哪个番号的?"

"我知道。"宋冉默了一会儿,说,"已经来医院了,你也去检查一下吧。"

宋冉小跑过去,一身米黄色站在其中,不自禁抿唇笑。

李瓒结束完一次短期行动,回营地时是晚上九点。明天下午要执行为期十五天的新任务。又得失联。

到了部队门口,不少前来参加婚礼的军人家属一一登记入内。

他去到通讯部给宋冉打电话,等了很久,没人接;又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

她打了车直奔去落雨山,行驶进山道,她趴在窗边眺望,漫山的青葱树木和灿烂夏花,阳光在树丫的缝隙里跳跃。

他猜她应该是在洗澡或什么。

末了,拿香水在空气里喷了喷,走进水雾里缓缓转一圈。

他打算去冲了凉再回来试试,刚进宿舍,战友说:"营长找你,说是有人来看你了。"

她在飞机上敷了个面膜,到了梁城,又在机场化妆间里对着镜子画眉,扑粉,涂口红,妆感淡淡的,很清新,却又比平时精致不少。

李瓒猜测应该是自家部队里的人。

她穿了件漂亮的米黄色连衣裙,简单大方,又不失温柔可爱。出发前到楼下理发店洗头,吹了个发型。

穿过操场走进会议室,果然是陈锋指导员,还有罗战。

周六那天上午,宋冉整理好工作小结,照例跟冉雨微撒谎说外出拍摄。

见到罗战,李瓒心中微沉,知道肯定是大事。

"好。"

边境的夜潮湿而闷热,会议室里只有简陋的白炽灯。那两人表情都有些严肃,却在见到李瓒的一瞬,同时笑了一下,招呼他坐下。

"我那天上午有点事,下午赶过来。"

"怎么了?"李瓒有些警惕,坐下后,先发制人地说了句,"我这几个月的表现没有问题。"

"对。"

"没问题没问题。"陈锋笑着说,"听这边的指导员说了,你表现很优秀。我也问过军医,看了你的各项表现记录。都挺好的。"

宋冉咯咯笑起来,又问:"是星期六晚上?"

罗战微叹了口气,说:"十多个月了,你算是终于要走出来了。"

李瓒坐回来了,刚洗过澡,脸庞愈发干净清秀,冲着屏幕这头的她笑了一下,说:"他们是闪婚。指导员当时也吓了一跳,说,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李瓒极淡地笑了一下,没说话。猜测着他们此行过来的目的。

宋冉眨巴了两下眼睛,莫名想起自己的肚皮和他那里磨蹭时的触感,这么一想,肚子微微发烫起来。她又走神了两秒后,才更加诧异道:"啊?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

"不过,这几个月你处于封闭状态,可能对外边的形势不太了解。"

"回国后指导员介绍的。"李瓒稍起身把毛巾抛去架子上,屏幕里露出一排性感有力的腹肌。

"怎么?"

她盯着看了好几秒,才诧异道:"江林?他在东国那会儿都没有女朋友呢。他不是三月份才回国?"

"东国的极端组织势力更猖獗了,造成的大规模屠杀越来越频繁。"

"江林。"说这话的时候,李瓒在视频那头拿毛巾擦头发。现在梁城已经入夏,他刚洗完澡,因在军营宿舍里头,上身没穿衣服,露出了好看的锁骨。

李瓒抬眸,眼神变了一下。

宋冉奇怪:"谁结婚?"

昏黄的白炽灯在他眼睫上投下一道阴影,他的眼瞳像深不可测的幽井。

到了五月下旬的时候,李瓒说,他们军营里要办婚礼,问她想不想来看看。

罗战说:"东国政府向多国发出了秘密请求救援令。请各国派先锐特种兵进行支援,遏制极端组织,承诺待政权稳定后,会返以大量国际利益回报。但这些国家都是不与极端组织直接交战的,最多只能送一些精英特种兵过去,加入非政府的库克反恐怖武装力量。毕竟,对现在兵力严重亏损的东国来说,一个顶级的特种兵能抵一支队伍。"

宋冉也忙着栏目组拍摄的事,抽不出空回梁城看他,只能在夜里通电话发视频。

李瓒停也不停,说:"我加入。"

只是李瓒才探望了她一次,他就归队了。军事化管理,没法再出来。

"你先听他说完!"陈锋急道,"这可不是维和,修修路保护保护平民,作壁上观什么的!这是要直接作战,直面恐怖组织的!"

她从小到大很少撒谎,冉雨微半点没怀疑。

李瓒看向他,很确定道:"那这就是我的目的。"

到了周末李瓒来帝城看她,她便跟母亲说郊外采风,夜不归宿。

陈锋:"你......"

打电话也得趁着冉雨微回房了躲进被子里。

罗战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说:"阿瓒,你先听我说完。"

唯一麻烦的是,宋冉在家里不太好跟李瓒联系,要躲着冉雨微。手机基本静了音,聊天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装作在工作,偶尔聊到想笑的时候只能忍着憋着。

夏日的蚊虫在白炽灯泡下飞转,李瓒直视着桌子对面的军区政委。

可不论如何,宋冉搬过来后,母女俩的相处难得融洽了少许。

"我们国家不公开和任何国家、地区、组织交战。不引战,不结仇。所以,出去的特种兵背后不会得到国家的任何支持。从此,你的行为将和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关系。你的档案会被密封进入绝密,你是出国治伤了。后头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全是你的个人行为。六个月。如果你活着回来,还好,我可以把你直接送去帝城猎鹰突击队,不用再等两年。但这不算功绩,以后全靠你自己。"

宋冉居然不太习惯,暗想母亲是不是因为她的病才格外迁就了。

"而如果你死了......"罗战说,"你是背叛组织擅自逃离岗位做了雇佣兵。"

她语气虽不太好听,但也并非讽刺。

"你立了功救了人,不会有荣誉,不会有记录;你被俘,不会有人救你,甚至最好自杀;你死了,不会有牺牲待遇,你尸体上也不会盖国旗。"

冉雨微淡淡地说:"也对。拿了普利策,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记者了。不靠我也能做得很好。"

"你唯一能得到的,是对抗恐怖组织,解救平民,但这本身不会给你带来任何荣耀。你好好想想,想好了给我答复。"

宋冉心里敏感,当即说了句:"你放心。我做我自己的事,不用靠你。"

罗战起身往外走。

她终于肯来帝城,冉雨微自然高兴,破天荒地详细询问了跟她对接的栏目组的成员信息。还有意无意说道,谁谁谁在工作中都受过她哪些恩惠。

热带的夏夜,森林里的虫子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空气湿热得像泡在热糖浆里,罗战刚走到门口,听到李瓒很清晰的一句:

宋冉也从酒店搬去了妈妈家,撒谎说自己刚到。

"我加入。"

周日,李瓒乘飞机回了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