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形娇小的女孩儿看起来完全不怵那凶悍泼辣的年轻人，精致的五官间情绪平静。她垂手把酒瓶往桌上一放，“咔嗒”地轻响了声。
“抱歉，他不能喝了。”
眼底诸般情绪压抑着，女孩儿目光复杂地低下头颈，看着那个坐在桌前，手肘支着桌单手撑着额角垂着眼的男生。
……这不是刚刚小寒总一直惦记着的那个小姑娘吗？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那张本就清隽的侧脸在光下更透出两分冷白，薄唇也抿起。
年轻人眨了眨眼。
“……酒呢？”
他的声音戛然一停。
捏着的酒杯里半晌没有动静，男生微蹙了眉，声音被酒液熏染得沙哑而性感。
年轻人蒙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随即脸色涨红——他眼里冒火地扭过头，张口便骂：“谁敢抢老子的……”
须臾后，他懒洋洋地撩起了眼帘，黑眸轻眯着定格在面前的那瓶酒上，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这边新酒递到了他手上，那年轻人拿开瓶盖刚准备斜倾瓶身，突然就感觉手里一松——竟是有人从他手里把酒瓶抢走了。
他修长而白皙的指节顿了顿，伸过去按到那瓶XO的瓶身上。
寒时身旁的年轻人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缝，这酒桌上常说“话在酒里”，能跟寒时这么一顿喝下来——他想求这人办的事儿基本也就稳妥了，所以这会儿他巴不得给寒时再灌上一箱。
只是他刚要拿起，那酒瓶就蓦地被人捏着瓶颈往后一拖，拉到了他够不到的地方。
“嘿，这才倒了一点怎么就没了——把新开的那瓶再给小寒总拿上来！”
尽管被酒精麻醉得已经意识不清，但男生眼底的温度还是瞬息冷了下来。
圆桌的其他人惊讶地看过来，而丁玖玖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人的目光，她拉开椅子，表情难看地一直往那桌走去。
他顺着拿走了他酒瓶的那只手，一直望到女孩儿的脸上去。
丁玖玖忍无可忍地松了手，筷子啪嗒一下摔到了桌上。
四目相接，而就在这一瞬，男生眼底与面上的冷意，像是初春里遇了光的冰雪，顷刻间便消融无影。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正见那桌上，寒时身旁的年轻人笑容谄媚，拿着一瓶已经快见底了的XO又往寒时手里的杯子中倒去，棕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泛着刺眼的光。
那双散了焦的黑眸慢慢凝在女孩儿的面上，男生仰头盯着女孩儿，看了几秒，他蓦地哑笑了声：“丁玖玖……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丁玖玖的脸色微白了下。
男生的话出口，声量并不高，却让整个圆桌上觥筹交错的声音同时一滞。
丁玖玖懊恼地看向乔湾，却见乔湾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身后，表情惊叹：“这厉害了！那整整半杯还多，小寒总可是一口闷掉了啊！这洋酒这么个喝法，酒精中毒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吗？”
几个擎到半空的酒杯都跟着停住，那些人目光呆滞地看向丁玖玖。
旁边乔湾突然惊叫了声，把原本就有点不安的女孩儿惊得手一抖，筷子刚夹上来的绿叶蔬菜啪嗒掉到了桌上。
丁玖玖攥在XO瓶身上的手指用力地收紧，压在瓶颈上的指尖有些泛白。
“嚯！”
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一分一秒都被拉长到无限，女孩儿终于压下视线，她不敢去和寒时的目光再相对了。
丁玖玖压着恼，装作没听见，拿起筷子去夹面前的那盘菜——即便她都没注意那到底是盘什么菜。
她筑了那么那么久的心墙，不能就这么轻易崩塌，不然他们已经为之付出过的所有代价，又算什么呢？
乔湾得逞地偷笑了下，很快就正回脸色，摇头叹气地说：“哎，这跟小寒总一起的是什么狐朋狗友，不怀好意吧？怎么还第七杯也给倒上了？而且倒这酒，哪有过半杯的，这过分了啊……”
“寒时……”她听见自己轻声说，“你喝醉了，别再喝了……早点回去吧。”
她的语气和神情看着是挺淡定的，和平常也没什么区别，唯独那双杏眼里飘忽不定的情绪，出卖了女孩儿内心的不安。
说完，女孩儿松开手，似乎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往回走。
丁玖玖抿了抿嘴巴：“……不用。”
桌上其他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进盘里了：“这么不甩小寒总的女人……我还真是活久见了。”
一边说着话，乔湾一边用余光观察女孩儿的反应，同时装作置身事外的语气：“玖玖，你说怎么也是相识一场，我们要不要帮小寒总叫辆救护车，先在楼下候着啊？”
“酒后吐真言，这是告白啊，可不是那些逢场作戏。再说就算逢场作戏，我也没听小寒总说过喜欢谁——那个女生怎么能不动心的？这要是给我说我可能当场就弯了。”
“哎哟……这是第几杯，前面四五杯有了吧？”乔湾啧啧地感慨着，目光一直越过丁玖玖的肩膀，落在后方，“他们端上来的时候我见了，那可是XO，不是RIO啊……这四五杯——哦，算上这一次，六杯下去了。”
“……那你离我远点。”
——何况她旁边还有个实时汇报的。
桌旁的几个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议论着，再一抬头就突然发现主位上没人了。
丁玖玖更是一顿饭都心不在焉。
几个人本能地回头看过去，不由得苦叫：“小寒总……”
有着之前的那段插曲，志愿部的学生都觉着气氛诡异，连那几个平日在这种场合非闹得鼎沸的学生都难得安分。
两分钟后，丁玖玖绷着脸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上还挂了一个大的。
这顿晚饭吃得格外漫长。
身量修长的男生正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坐在女孩儿旁边的椅子上，把吸引了无数目光的俊脸埋进女孩儿的颈窝里，声音低低地咕哝着什么。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可她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乔湾在旁边拄着筷子撑着下巴憋着笑，表情有点痛苦：“这不喝醉，还真不知道，你们家小寒总这么好玩啊……”
就好像刚刚那人说的那些话一样……他大概已经对她感到厌恨了吧。
丁玖玖没表情地坐着。在挣扎了整整两分钟，也没有让身上这只大型八爪鱼离开自己的三厘米以上的距离之后，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反正她已经当了一晚上的猴儿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不用这个女生提醒，她也感觉得到来自身后的让她感到如芒在背的那目光。
之前折腾了半晚上，她一口菜都没碰，刚刚体力活动了两分钟还真让她有了点饥饿感。丁玖玖拿起筷子，抬胳膊去夹前面的菜，伸到一半却被抱着自己往怀里蹭的大男生挡住了去处。
丁玖玖没有再作声。
丁玖玖皱了下眉：“松一下，我要用筷子。”
“哈哈……”那女生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即有些讪讪，“他好像一直在盯着你看，而且看你俩刚刚……也不像是不认识的样子哈。”
那只线条漂亮的手臂慢吞吞地挪上去一点，有那么几秒，丁玖玖几乎怀疑对方是装醉的时候，就听见那个被酒精熏染得灼热微潮的呼吸附到她耳边，带着一点沙哑的笑意：“我饿……我也要吃。”
丁玖玖喝了一口水，筷子仍没怎么动：“不认识。”
丁玖玖：“……”你就别吃了，饿着吧。
坐在丁玖玖斜对面的一个女生挺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问：“玖玖，刚刚上楼来的那个人，跟你认识啊？”
心里这么腹诽，丁玖玖还是让旁边的乔湾帮忙拿了一双新筷子。
而寒时目光焦点所在的地方，圆桌旁的空气安静得近乎诡异。
丁玖玖心里安慰自己——至少能让对方占用一只手臂，给自己解放出点自由空间。只是没等她这个想法落到实处，就见寒时嫌弃地看了一眼乔湾手里的新筷子，同时还直接扭开了脸，重新靠到丁玖玖颈窝里：“不要新的，要玖玖的……你喂我。”
他转回目光，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某道背影。
丁玖玖：“……”我看你就是不想吃。
耳根终于清净，没人打扰自己盯梢了，寒时阴沉的心情勉强拨走了几片乌云。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部门里的学生也就陆陆续续散了。
年轻人二话不说，在自己嘴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丁玖玖那桌原本就是坐在楼梯口最近的位置，再加上这一晚他们的“卖力演出”，部门同学有一个算一个，经过她这桌往楼下走的时候，至少也得递一个眼神上的慰问。
年轻人正疑惑着，就见面前男生缓缓收了笑：“那是我上次情绪不好的时候做的。”
而剩下的和她关系还比较熟的，就更是忍不住凑上来八卦一下了。
这眼看着就要成为今年圈里最为出格的一件事，哪可能还有人不记得？
头大地应付完一众同学，丁玖玖身上挂着的那人仍旧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
现在圈里传得最开的就是这件事了：说是寒家的独苗少爷被绑到山区支教，回来许是气急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寒老爷子“隐居”的松云山，把老爷子的老宅掀了个底朝天。他还当场放话：“让我不舒服，那就谁都别好过。”
周深不知道跟什么人打完电话，回来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微怔，随即笑容温和地走到乔湾旁边：“丁师妹，艳福不浅。”
年轻人本能地点了点头。
难得听周深这样开玩笑，丁玖玖的脸都羞赧得泛红：“不好意思啊，周深师兄……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一顿饭都给你搅乱了。”
那年轻人一愣，正迷瞪着，就见身旁男生转过来，薄唇微勾了下：“记得我从哪儿来的？”
“没事，本来不就是为了你——”
“我现在情绪不好。”寒时突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周深的话没说完，他面前的乔湾却砰的一下站起身，跟踩了电门似的。
他挤眉弄眼地凑过去：“小寒总，您是不是看上那小姑娘了？我看她应该是这附近学校的学生，您要是喜欢的话，我找人帮您安排一下……这小地方的女孩儿啊，好哄着呢——”
丁玖玖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不由得无奈地笑：“乔湾，你干吗……”
于是就像那划过人类世界的第一道闪电，年轻人脑海里灵光一现，登时悟到了这一晚上寒时所有古怪不对头的行为的起源点。
乔湾心虚地看向周深。
短发的女孩儿背对着这里坐着，似乎在与身旁的人说着什么。
却见周深的目光都没往她这儿落，也丝毫没有被她之前的反应惊到的模样。他声音未停顿，平静淡定地笑接了前面的话音：“本来不就是为了你们这些学弟学妹聚在一起，玩玩闹闹，这才办的吗？”
坐在寒时和那年轻人的位置，目光不用斜视，一抬头就能瞧见对面楼梯口的一桌。
丁玖玖心悦诚服：“谢谢师兄。”
这道厚重的屏风一撤，眼前的视野顿时开阔。
乔湾更“心悦诚服”——从前她语文不好，学好多成语都不太理解。
年轻人感觉自己已经快晕过去了，但晕过去之前还是得摆摆手，让旁边同样云里雾里的人把屏风撤了。
但是自从深入认识了周深以后，她觉得什么叫“衣冠禽兽”、什么叫“道貌岸然”，她已经无比透彻地理解和认识到了。
年轻人转回头，便见寒时望着视线正前方的屏风，满眼苦大仇深的怨气。
丁玖玖自然没有察觉到乔湾此时的复杂心情，事实上她也顾不上。
“——啊？”
在她身旁安分了没一会儿的男生此时又隐隐醒了，皱着眉在她颈窝里蹭了几下：“小领导……睡觉了……”
“这道屏风撤了。”
乔湾震惊。
他依言空出了那个位置，便坐到寒时身侧的陪位上，同时对另一个人催促：“让他们上菜快一些，别耽搁了小寒总……”
周深微笑。
年轻人心里吐槽，面上自然不敢表现出来。
丁玖玖扶额：“我先让他的朋友把他送回去……”
传闻里无论喜怒哀乐永远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的小寒总，怎么今晚到了他这地头上，脸冷得跟从出生就每人欠了他八千万似的？可别是让人调包了吧？
周深望着埋首在女孩儿颈窝里，似乎已经人事不知的寒时，目光微微一闪。
年轻人：“……”见了鬼了。
随即他笑着开口：“玖玖，你先等等。”
寒时的眼也未抬：“那就空着。”
“嗯？”刚要有所动作的丁玖玖停住，不解地看向周深。
年轻人怔了怔，随即笑道：“小寒总，这上位您不坐，我们可没人敢坐啊。”
乔湾也不动声色地偷偷拉了周深一下，给他使眼色——本来就是为了撮合他俩的，当然要把尽可能多的二人世界时间留给他们了，也不知道周深这时候叫住丁玖玖做什么。
按着陪客的座次，年轻人刚拉开了主客的椅子，就见寒时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另一个位置，然后坐下了。
只是周深却像是没看到她的示意一样，仍微笑开口：“我听卢老师说，你去Q大交流一年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年轻人连忙招呼着同行的其他人一起绕进屏风后。
乔湾一边拼命给他使眼色，一边打哈哈：“周深师兄你才知道啊，玖玖上学期就申请交流了嘛，你还想知道什么我跟你说——”
寒时收回视线，转身走向相反方向的屏风。
她最后一个字音突然扭曲，气氛僵滞几秒，乔湾猛地转过头看向丁玖玖：“玖玖！你是要去Q大？”
“……嗯。”
丁玖玖点了点头：“嗯，我也是刚刚收到短信通知才知道已经确定下来了，所以之前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旁边年轻人和其他人都看得云里雾里，最后还是那年轻人试探着上前开口：“小寒总，我让他们上菜？”
“哇！那是Q大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最高等学府！”
盯着那道身影，不甘的情绪从寒时的黑眸里极快地掠了过去。他缓缓直起身，眼睛仍一眨不眨地望着前面。
乔湾几乎要从椅子上蹦起来，表情都有点超出管理。
说完，女孩儿用力挣开了男生的禁锢，转身回到自己的桌旁。
丁玖玖一见，慌忙拉她，同时趁着盲区给乔湾做口形：“你的周深师兄还在呢，注意形象。”
“好，”她轻声应了，脸上的情绪悉数退离，“我知道了。”
乔湾的笑容一顿，随即撇撇嘴。她心目里温和善良阳光的周深师兄已经“死”了，她对现在这只扒了皮全是黑心儿的狐狸师兄才没兴趣。
无声而死寂的沉默僵持了许久，女孩儿终于慢慢垂下眼，她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男生眸里的冷意抽走了。
但在丁玖玖面前，乔湾自然不好说他们之间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合谋，于是只能努力地憋了憋，但语气里仍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玖玖，你可以啊！我就说嘛，你那个GPA，再加上你那个课外实践分，还有那一堆奖……你不去好学校没道理！”
“……我过分？”男生像是听了个笑话，哑着声轻嗤了句，他笑着转开眼，最后又转回来，“这不是你欠我的吗？”
丁玖玖笑了笑：“不过Q大毕竟离得有些远，之后一个学年我可能不会常回来……我妈妈那边，也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了。”
“寒时……”女孩儿压着颤音抬头，“你别太过分了。”
乔湾拍着胸脯答应：“没问题，你妈就是我妈啊！我妈也是你——”她顿了顿，哭丧下脸，“算了，我那个精英强迫症的妈我还是自己留着吧，折磨我一个就够了，可别连累你。”
“今天这顿饭，我走之前，你最好一动都别动。”
丁玖玖被她逗得失笑。
而男生轻吸了口气，女孩儿身上沐浴露的清香扑进鼻腔，引得他的眼神一深。只是他的声线仍旧绷得冰冷：“我讨厌每次都看见你的背影，你凭什么？”
而旁边周深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某人已经保持一个动作很久没动的身形，随即笑着抬眼：“玖玖，Q大刚好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去了之后记得给我打电话，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让他给你提供支援。”
那像是不掺杂一丝感情的声音冷得女孩儿心里轻抖了下，她攥紧了指尖，没有吭声。
丁玖玖一听，不由得惊喜地点点头：“谢谢周深师兄。”
“丁玖玖。”
“我找乔湾还有点事，那我们先回去了——待会儿你自己打车回学校，应该没问题吧？”
“我还有事——”
“啊，好的。”
停了须臾，他俯身向前，以只有两人听见的音量低声说：“安安静静吃完这顿饭，我不会再碰你一下。”
想到乔湾对周深的立誓追求，丁玖玖眨了眨眼，立即答应下来。
他深吸了口气，压住心里的躁动，攥着女孩儿手腕的指节稍松。
等周深转过去，丁玖玖还快速地冲乔湾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女孩儿通红的眼圈让寒时身形一顿。
乔湾哑巴吃黄连，苦着脸，还没来得及跟丁玖玖再说什么，就感觉自己卫衣的帽子被人从后面一拎，笑言传回：“走了，乔乔。”
丁玖玖忍无可忍，仰起脸压着泪睖过去。
乔湾：“……”呸！谁是你乔乔？
然而前面不远就是楼梯，没来得及说声抱歉的寒时眉眼一冷，伸手把人直接拉了回来：“你躲什么？”
这边两人下了楼之后，确定身后没人跟上来，乔湾这才连忙从周深那儿把自己的卫衣帽领抢救回来，同时追问：“玖玖真的去Q大了啊？”
他这边手一落，目光若有若无往这里飘的学生们都傻住了，被触及后颈的女孩儿更是在蒙了一下后本能地往前躲。
“嗯。”走在前面的男生笑容温和地应了一声，听起来很好脾气。
寒时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了上去。
乔湾笑起来：“真好！”
寒时的眉目一凛，低眼看过去。然而女孩儿却不肯抬头，纤细的颈子压得很低，只在灯下留一截雪白的弧线。她实在是瘦了太多，后颈那脊骨都微微显了薄薄的骨节的影儿。
周深回头看了她一眼，女孩子笑得没心没肺的，像是去了Q大的是她自己一样。
不等他目光不善地去找自己委托照顾丁玖玖的乔湾，就感觉手里抓着的纤细手腕挣动起来，同时女孩儿的声音传到耳边：“我们确实不认识……能麻烦这位先生你松开手吗？”
周深心里软了软，随即笑她：“真傻啊。”
寒时不高兴地拉下了脸，周围本来就不太高的气压哐当一下掉到了底。
乔湾：“周深师兄，我得很严肃地告诉你，就算你如今是我的大债主了，你也不能人身攻击，这是对我的人格的基本尊重。”
……才几天不见，她怎么瘦了这么多？
周深笑着转回头：“你知道寒时是什么学校吗？”
寒时说完收回了目光，眼底寒冰稍融，最后落到女孩儿的身上。视线小心描摹过她的五官和身形，然后寒时眉一皱。
乔湾的思绪和愤慨立马都被带跑了，眼睛里也蒙上问号：“小寒总？……呃，他们那帮少爷们，大概能被送进一线的一本里？”
得，那就是他们小寒总色胆了得，大街上都敢直接拉着不认识的小姑娘的手搭讪。
周深不回头，扔下个“炸弹”：“寒时就是Q大的。”
被那眼神刺了下，年轻人一缩脖子。
乔湾：“咦？”
男生的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
周深：“而且不是‘送’，他没借半点外力，是自己考进去的。”
“不认识。”
周深听身后半晌没动静，也知晓小姑娘是被自己的话吓着了。
于是这年轻人不由得眼睛一亮，往前凑了凑：“小寒总，这位小姐……您认识？要是认识的话，那干脆叫到我们桌来，一起——”
他脚步稍停，扭回头：“所以别以外相取人，寒时可比你们看到的藏得深得多，也可怕得多。”
这女孩儿漂亮又清纯，似乎像是他们小寒总喜欢的类型。
正在原地纠结的乔湾闻言，狐疑地抬头：“你和小寒总之间，难道是有什么被抢过前女友的深仇大恨吗？”
他看了看寒时，又转过脑袋去看了看被寒时拉住的女孩儿——巴掌大的瓜子脸，白里透粉，短发发梢勾着的下巴尖尖的，五官精致得像是拿簪花小楷一笔一笔勾画出来的。
周深难得微愕：“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再蒙也没有寒时身旁的那个年轻人此时蒙。
乔湾：“因为当时还没离开支教山区那会儿，小寒总提起你的时候，也是这么劝我的。”
其余人则大眼对小眼，一个比一个蒙。
“他说什么？”
同去支教的几个学生熟知前情，更熟知这人脾性，有一个算一个的纷纷低下头，恨不能把脑袋埋进盘子里。
“嗯……”想起那句“你喜欢周深”，乔湾难得眼神不自在地转开眼，随即含糊地咕哝道，“大概就是说你不是好人呗……”
对面志愿服务部的十几桌人，刚刚恢复的笑闹声又戛然一停。
周深笑起来：“哦，那你信了吗？”
那声线低沉沙哑，似笑非笑里透着凉意。
乔湾的不自在逐渐消失，最后定格在一个没情绪而只有眼里藏着嫌弃的微妙位置上。
“……躲什么？”
“眼见为实，周深师兄，有人说过你特别像是披着羊皮的狐狸吗？”
他只突然侧回身，同时伸手，一把拉住了即将擦肩过去的女孩儿。
周深失笑：“我只听说过披着羊皮的狼。”
寒时却没应声，甚至连看都未看那年轻人一眼。
乔湾大摇头：“狼哪有你狡猾啊。”
也不怪他奇怪，今晚的寒时和他所知道的那个小寒总，实在有太多的不同。
空气安静了几秒，周深轻眯起眼，笑意深沉地看着乔湾：“这就是你跟债主说话的态度？”
“……小寒总？”旁边陪着的年轻人不解地出声。
乔湾：“……”呸。他果然就是只狐狸，心儿黑透了。
楼梯口前，原本已经侧过身往对面走的男生的身影却蓦地一停。
与此同时，心思楼二楼。
说完，不等身旁的乔湾阻止，丁玖玖就快步走向楼梯口。
等目送周深和乔湾离开后，丁玖玖才突然注意到——对面那桌她不认识的寒时的朋友，竟然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都走得一个不剩了。
“……我不太舒服，我先回去了。”
正在丁玖玖格外茫然的时候，有个服务员打扮的人上前来，将一沓现金和一张黑色的卡递到了丁玖玖面前。
她脸色发白，余光瞥见那人扭头往与这片桌子相反的方向走后，便松开攥紧的手而站起身。
丁玖玖：“这是……”
她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心神，在此时此刻又像是被无数只蚂蚁爬上去噬咬，密密麻麻的疼顺着血液一直流淌到四肢百骸去，折磨得她快要疯了。
“这是您朋友，”服务员指了指挂在女孩儿身上像是睡过去了的男生，“……的朋友留下来的，说这是您朋友下榻的酒店房卡，他们还有事，就劳烦您把人送回去了。”
尽管她在回过神的第一时间避开视线，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人看到了她的存在，而那落过来的目光更是仿佛把她裹了一圈，严丝合缝，一点透气的余地都没有留。
丁玖玖茫然地看着服务员把现金和卡塞进自己手里，然后转身走人了。
丁玖玖紧紧地低下头去。
她还凌乱着没回过神的时候，挂在她身上的男生动了动，贴在她颈窝的呼吸微微转向里，沙哑又醉醺醺的笑声挠得她心尖发痒：“玖玖……小领导……我们回去睡觉好不好……”
盯了约莫有五秒钟，他听见寒时轻嗤了声：“这里不错，就在这里吃。”
丁玖玖：“……”
年轻人一愣，扭回头，却见原本站在自己身前的男生正紧紧地盯着楼梯口外最近的一张桌子。
房卡背面的地址显示，寒时下榻的是C城唯一一座四星级酒店。
“……啊？”
那酒店距离心思楼并不近，几乎要横跨过大半座城市去，丁玖玖只得叫了一辆计程车，费劲地把人搀扶到后座里。
“不用了。”
不知道是普通计程车的后座余地太小，还是身旁这人的腿实在长得过分，丁玖玖自己也好不容易爬进车里时，只见男生紧合着眼缩在座位里，那双长腿挤在座位前，一副安置不开的模样。
说着话，年轻人就给身后的那人打手势，准备让对方另安排地方。
丁玖玖看着都替他憋屈得慌。
不等对方解释，这年轻人便扭回头，一转眼的工夫就变了一张脸似的：“实在抱歉啊小寒总，下面的人不会办事……要不然今晚劳您大驾，我们挪个地方，免得这环境太吵，再碍着您用餐的心情。”
等她报上房卡背后的酒店名称，原本紧贴窗坐着，离昏醉的寒时要多远有多远的丁玖玖还是回头看了几眼。
他扭头看向自己右后侧跟着的人，压低了声音：“不是说今晚宴请小寒总，让你清场吗？你搞来这么多人，是准备给我们‘助兴’啊？”
又沉默片刻后，她终于有些不忍心，俯身过去试图将男生的身形扶正。
走在最前面，对着寒时笑脸相迎的年轻人一看二楼这桌挨着桌的架势，立刻就把脸一拉。
只是她这边刚靠过去，那边像是自动搜寻热源似的——丁玖玖肩头一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已经倒过来了。
当初随志愿二队去过支教学校的学生们，此时在这里看到寒时的惊讶自然不必说了；而剩下的志愿服务部的多数人——尽管他们并没有去过也不曾认识上楼来的男生，但那出街明星似的身架和脸，还是让他们全都本能地安静下来了。
丁玖玖：“……”
这边几人一上楼，二楼原本的吵闹声由点及面，蓦地消弭。
她推一下，没推开，又推了一下，还是没推开。
他的视线扫过身侧，随即一滞。
丁玖玖放弃，眼神阴郁地仰回座位里。
为首的男生肩宽腿长，肤色在光下透着一种冷白，那张清隽深邃的脸上，唇线微勾，眉眼凉薄。
昏醉的男生蹭了蹭，得寸进尺地往她身上拱了拱，只差把人挤到车门角落里了。
她忘了有其他反应，只遵循本能地紧紧盯着那被木质围栏横隔开的楼梯口，看着那几道身影相继走上了二楼。
开计程车的是个女司机，此时在后视镜里看得发笑：“小姑娘，这是你男朋友啊？长得这么帅，还这么黏人，也怪不容易的。”
有那么一瞬间，丁玖玖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
丁玖玖被折腾了一晚上，满肚子的火气，此时只能压着恼劲儿轻哼一声：“这不是我男朋友，路边捡的，他看着哪个女生都往上黏。”
听见这句说话声，桌旁的丁玖玖蓦地怔住。
“呃……”
与此同时，一个狗腿的笑声传进二楼学生们的耳中：“小寒总，这家可是C城最出名的菜馆了，您给品鉴一下。”
女司机惊了下，从后视镜仔细地看向两人，似乎是在判断丁玖玖这话是真是假。
话声未落，楼梯口的方向传来一串串零碎的脚步声。
不知道是不是“抱枕”的声音惊动了男生，原本紧合着的桃花眼眼尾微皱，男生更紧地往被自己抱住的女孩儿颈窝里蹭了蹭，哑声咕哝着：“小领导……你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
“你筷子都没动一下。”丁玖玖无奈地笑了，“而且我感觉你从出学校开始，就一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的样子，你说实话，你到底——”
在分外安静的计程车内，这声音也分外清晰。
乔湾一蒙，随即笑：“嗯？没有啊？我很好，特别好，吃嘛嘛香。”
前面的女司机面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嗨，你这小姑娘，怎么能这么编排自家男朋友呢——你听听，这喝多了还做着梦跟你道歉。这要是没什么大事啊，你就原谅他得了……这么又帅又听话的男朋友，可不好找。”
坐在离楼梯口最近的一桌，丁玖玖终于忍不住转回头，看向身旁的乔湾：“……你今晚到底怎么了？”
被当场拆台的丁玖玖既羞恼，也又有些心情复杂。
已经被清走所有分隔屏风的二楼里，正式开餐。
她侧过眼，看着肩上男生那张好看的脸，目光划过他被酒液润红的薄唇、挺拔如峰的鼻线，再掠过细长浓密的眼睫，最后停到那英挺的眉间。
十分钟后，全员到齐。
女孩儿忍不住抬起手，细白的指尖轻轻点在了男生的眉心上。
乔湾：“……”
“别皱眉了。”她用几乎听不见的轻声说着，指尖轻揉过男生紧蹙的眉心。
周深笑笑：“按照我们学校毕业生的平均工资，你不吃不喝还一年，应该够了。”
丁玖玖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手，目光从近在咫尺的男生的眉宇间抬起，落到远一些的窗外。
闷了一会儿后，她还是忍不住抬头问：“师兄，这一顿饭……我得欠你多少债务啊？”
看着斑驳的灯火和夜色水一样地淌过窗边，她的心里变得静谧，而又柔软泥泞。
乔湾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要师兄你消息准确，后悔我也认了……”
她突然很希望这条路变得无比漫长，希望这个夜晚能持续到永远，希望窗外光影闪烁，众生百态，而他和她都不必变，就这样永远地停在这辆小小的车里。
等丁玖玖转过身上楼，他的目光才微一旋，落到面前垂头丧气的乔湾身上：“怎么，你提的建议，你先后悔了？”
他在安静地睡，而她守在他身边……
“嗯。”周深笑容温和地应下。
计程车停在了四星级酒店的前花园。
她冲周深摆摆手：“师兄待会儿见。”
女司机迟疑地扭回头，看向后座的两人。
丁玖玖怔了怔。随即想到乔湾当初放的话，她有些恍然地点点头：“哦，好，那我先上楼了。”
此时的状态和上车前截然相反——女孩儿倚在男生的肩上睡得安谧，而男生低垂着眼，神情平静地看着女孩儿。
“玖玖，我还有事……要跟周师兄聊一下，你先上去吧……”
那神色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只是那样看着，一言不发，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
“乔湾，周深师兄在看你，你……”
那种平静里，有一种让司机不忍张口破坏的深情。
身旁却奇怪地没动静，丁玖玖转头望过去，正见乔湾盯着地面，一副苦大仇深的架势。
“……抱歉。”
丁玖玖连忙问好。
男生声音很轻，极力避免了惊醒熟睡的女孩儿，他单手拿出钱包，将里面的现金拎出一叠，放在了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的置物台上。
“周深师兄。”
“我们可能还要再待几分钟。”
“来了？”
女司机被那现金数量搞得一怔，随即苦笑，也压低了声音：“守着酒店的门，睡在我这小车厢里……你可真惯你女朋友啊。”
没等乔湾回答她，两人走到了“心思楼”门口，台阶下，穿了一身运动服的周深正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司机往回转身，转到一半又停下，问：“所以你上车那会儿，是装醉啊？”
丁玖玖听得愈发一头雾水。
男生抬眼，目光平静微深。
“什么债主？”
女司机笑笑，继续压着声音说：“我就说嘛，怎么有人能在醉和醒之间换得一点动静都没有……我都没注意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乔湾这话说得有气无力的。
后座男生沉默了很久，在司机以为他不会开口回答了的时候，才突然听见那个声音压得极低地响起：“我和她……有一点矛盾。如果是清醒的时候，她只会躲着我……所以我只能这样。”
“我……我得先见债主……”
女司机听得惊奇：“你这男朋友做得还真是没得挑啊……不过你小女友我也看出来了，刀子嘴豆腐心——我看啊，你们如果吵架，她跟你放狠话一套一套的，但背地里指不定自己掉多少眼泪呢。”
“你不上去？”
男生眼神一沉。
“喀，咳，没什么，我是说大家定在二楼大堂，看起来都到了吧……你直接上去就行。”
女司机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然后便见男生低下头去，皱着眉把怀里的女孩儿盯了许久，随后才幽幽地低声道：“是啊……看着机灵，却像个小傻子一样。”他眼神里那溺人的宠劲儿藏都藏不住。
“……啊？”
女司机：“……”强行塞狗粮，这天可就没法往下聊了。
过了两秒，她咬咬牙：“这都计划多少天了，哪能记错……”
丁玖玖醒过来，已经是车停下二十分钟后的事情了。
乔湾也在看着这饭店派头发蒙。
等迷蒙的意识翻回前篇，理智确认了下自己身处何地，丁玖玖顿时惊醒，连忙坐起来跟驾驶座上也已经昏昏欲睡的司机道歉：“抱歉，没注意就睡过去了，耽误您时间了……”
她迟疑地回过头问乔湾：“你确定……周深师兄是要在这里请全部门吃饭？”
“没事，”司机摆摆手，目光复杂地往女孩儿的旁边落了落，“我就当……休息。”
到了地方，刚下车，丁玖玖就被面前这酒楼低调奢华的装修给震了一下。
司机说着，发动起车，将车开到门廊下，看着后座女孩儿将“醉睡”的男生扶下车，然后才一打转向盘，往外开去。
丁玖玖说不过她，只能无奈地被拖上车了。
“现在的年轻人啊……”
乔湾哼了声：“你要是不想这一学年回来后，被我们志愿部集体戳上‘叛徒’的标签，今天就乖乖跟大爷我走——整个部门都去，就你不去，这算什么特权，嗯？”
丁玖玖自然不知道已经离开的计程车司机此时在嘀咕些什么。
丁玖玖闻言苦笑：“那怎么会，只去一学年而已。”
她这边扶着寒时一下车，酒店门口的侍者便连忙上前帮忙搀扶。问出他们的酒店房间是顶楼的套房后，侍者更是态度热情地一直帮着丁玖玖把寒时扶进电梯。
乔湾闻言，眼睛一瞪：“玖玖，你这意思是你交流去了新校，还就不打算回来了是吧？”
到电梯门外，那侍者步伐停住，向里面站稳身的丁玖玖和靠在她肩上的男生行了一个西式躬身礼，同时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祝小姐您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丁玖玖有气无力地解释。
不等丁玖玖解释或者质疑点什么，电梯门已经缓缓合上了。
“乔湾，我是真的不想去……学校里的交流名额已经确定，我得准备材料和东西，后天就得出发去新学校了。”
直到梯厢上升，丁玖玖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就连原本找借口不去的丁玖玖，也被乔湾死命拖上了出租车。
所以，刚刚从酒店门廊进来的一路上，那个侍者之所以一直在用非常奇特的目光打量着她和她身上挂着的寒时……是怀疑她把人灌醉了往酒店带？
消息一出，志愿部里的学生都撒了欢儿地奔走相告。
丁玖玖的嘴角抽了抽。
志愿服务部的群里却爆出来个大新闻——为了庆祝几项暑期志愿活动的顺利完成，毕业两年的周深师兄要请志愿部所有的学弟学妹去当地最出名的“心思楼”吃饭。
她抬起头，看着淡金色梯厢的壁影儿里，身旁男生半埋在自己颈窝里昏睡却仍掩饰不住清隽凌厉的侧颜线条，不由得无奈地低叹了口气。
正式开学的前一天，学生们基本都已经返校。
也对，不怪她，怪只能怪身上这只——谁让他长了一张看起来就是要被灌醉了往酒店床上带的脸呢？
乔湾不忍心地别开了眼。心口跟着有点发闷，而就在这一刻，她也做了一个决定。
走进漆黑的酒店房间里，丁玖玖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乔湾，你说……今年的夏天怎么这么冷……”
长廊上故意调得柔软昏黄的灯光亮起，丁玖玖费力地搀扶着似乎越来越沉的男生往里间的卧房里走。
“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卧房的灯自然是关着的。双手都用来扶着身上的人，丁玖玖也没有来得及去找那灯的开关在哪儿。她只能借着长廊隐约透来的光，摸黑到了床前。
沉默无声地流淌在夜色里。不知过了多久，乔湾才听见身旁女孩儿慢慢吐出一口呼吸，连那气息都是抖的：
落地窗厚重的窗帘拉着，越往里越是昏暗，但并不妨碍面前的大床透出的舒适和柔软感。
女孩儿的侧影僵住。
丁玖玖这下放了心，带着积攒了一路的怨气，她把身上的人扒拉下来，用力往床上一甩——
乔湾叹了声气：“你还拿不拿我当朋友了，玖玖？”
没等丁玖玖生出点“报复”完的愉悦感，突然就先觉察到腰上的衣服一紧。下一秒，拉力传来，她整个人重心失衡，被攥在她腰间衣服上的那只手的主人，一并扯到了床上。
而丁玖玖仓促地背回身，努力压抑住声线里的颤音：“没……没事，就是睡不着……寝室里太热了，我出来吹吹风。”
砰”的一声，丁玖玖的鼻尖撞得一酸，而身下被直接重力垫底的男生也情不自禁地闷哼了声。
认识了整整两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丁玖玖哭。
丁玖玖恼然抬头，直撞进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你……”
乔湾的心里咯噔一声，像是被人拔了舌头似的，她噎在那儿，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愣了好几秒，丁玖玖才终于反应过来，神色一冷。
走到近处，乔湾才看见女孩儿脸上慌忙之间还未擦干净的泪痕。
她支着柔软的床垫就要起身：“……你没醉？之前一晚上，你都在跟我装——”
她的余音戛然而止。
她的话声未落，瞬间天翻地覆。丁玖玖感官系统里只接收到后腰、腿弯同时被钩住的提醒，再回过神，却已经被男生压在了身下和柔软的床榻之间。
“哇，你简直吓死我了……”乔湾看清女孩儿的面孔，气到力竭，无奈地走过去，“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这儿看星星啊？要不要这么……”
鼻腔间的气息被牵拉得暧昧缱绻，那紧贴着她肌肤的呼吸也逐渐升温。
窗前的女孩儿的身形一僵，本能地回过头。
女孩儿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与她近在咫尺的胸膛里，逸出一声沙哑的笑，像浮士德在蛊惑世人。
呆滞半晌，乔湾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了口：“……玖玖？”
卧房昏暗，空气静谧无声。
这道背影，她怎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点眼熟呢？
房间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丁玖玖都能清楚地听见耳边寒时的呼吸是怎样一点一点沉重下去，然后又一点一点染上了沙哑的情欲。
正在她苦苦纠结是上前看个清楚，还是直接掉头跑回宿舍的时候，她的思维突然打了个转儿。
丁玖玖有些想逃，慌不择路地逃也可以。
乔湾吓得心脏都快跳出喉咙眼了。
但她的挣扎于事无补——身上那人在方才两人上下位置甫一变化时，就已经攥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压在头顶的床褥上，紧紧地钳制住而没有留下分毫的余地。一种复杂的感觉弥漫上丁玖玖的心头。她说不清里面到底包含了多少情绪，能感受到的，就有惊慌、不安、紧张、害怕……种种不一。
几秒后，她机械地挪动头颈，忍着快要迸出喉咙的尖叫，一点点把视线挪到楼梯间去——穿着白色睡裙的女孩儿趴在窗前，只洗手间这边被乔湾踩亮的感应灯，隐约投了点光在她的身上。
空气又僵滞许久，在这沉默里几近黏腻。
乔湾的身影猛地僵住。
身上的人再无动作，这也让丁玖玖几乎犹如擂鼓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些。
就在她即将拐进厕所的前一秒，被水光模糊了的视野边角的楼梯间里，突然飘过雪白的衣角去。
她强自镇定下来，咬着牙颤声开口：“寒时……你别发疯……你从我身上下去……”
毕竟是半夜，即便那一阵凉风给她吹得清醒了不少，但在无比安静的走廊里，乔湾还是越走越困，快要到尽头的时候，她已经呵欠打得眼睛里都泪水迷蒙了。
“不行。”那个沙哑的男声如是回答，毫不犹豫。
她目光警惕地四处转了转，确定无人，这才小心谨慎地往走廊尽头的厕所走去。
丁玖玖的眼神慌乱地闪了闪：“你到底想做什么……”
晚夏的夜里已经有了点凉意，从闷热的宿舍中一走出来，迎面凉飕飕的风飘过走廊，吓得乔湾一哆嗦，她背后鸡皮疙瘩也唰的一下爬起来了。
捏在她手腕上的手掌紧了紧，须臾后，上方的声音笑得沙哑低沉：“我想做什么，还不明显吗？”
一边在心里嫌弃着新宿舍楼的这个坏处，乔湾一边推开门进了走廊。
丁玖玖的话头噎住。
宿舍楼哪儿哪儿都好，唯独一点是没有独立卫生间——这就逼得她们只能跑过半条走廊去上厕所。
黑暗里，女孩儿的眸子里情绪闪烁得如同一只在猎人的弓箭下慌不择路的鹿。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乔湾起夜。下学期他们就要在新校区上课了，所以提前搬到了这边的宿舍楼。
寒时的眼神又是一深。
直到离着开学只剩下半个周不到的这天晚上，她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准确地说，算是半夜。
须臾后，他近乎狼狈地移开了眼。
她如今见丁玖玖抽身得似乎轻而易举——尽管这女孩是她大学最好的朋友——但乔湾还是本能地替寒时感到难过。
只是，手上和腿上的钳制，仍旧丝毫没有放松。
乔湾心里松了口气，但又隐隐觉着有些不舒服——对于寒时和丁玖玖之间的事情，她大概是见证最多的一个，所以她很清楚那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小寒总，在丁玖玖身上投入了怎样的真心和感情。
“丁玖玖……跟着一个单身的男人，在深夜孤男寡女地进到酒店里……你是对我没有防备，还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没有防备？”
然而观察了一周，乔湾自己差点精神衰弱，丁玖玖却还活蹦乱跳的。她看起来一点事儿都没有的样子。
丁玖玖咬了咬唇，眼神微闪，她转开脸不再与对方对视，却没有作声。
她就唯恐哪天自己不在，这人再一恍惚，出点什么事情。
“最好是前者。”寒时将空余的手摸上来，捏着女孩儿的下巴，让两人的目光再次对上，“不然，我真的会很伤心……伤心之下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我也就不得而知了。”
从支教山区出来，头一个周里的每一天乔湾都觉得惴惴不安，走到哪儿都想带着丁玖玖——就差把人揣兜里了。
这陌生的口吻和语气，让丁玖玖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翻江倒海了一阵。分不出在哪种味道的驱使下，丁玖玖垂下眼，压着声音里的颤音轻道：“寒时，你别这样……你不是这样的。”
乔湾担心地去看一组的头排，却只来得及瞧见一道匆匆上车的背影。
头顶的声音再次哑然一笑，这一次的语调里却带上危险：“你见到的我，都是我想让你见到的。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让你看我最无害的那一面——可你真觉得，那就是全部的我了？”
他们像是做了场长梦，梦里一曲黄粱，醒来曲终人散，余音犹在，却又了无痕。
这一次过了许久，寒时都没有再听到身下女孩儿的回应。
一二三组的学生们背着包离开四合楼的时候，不少人看着空荡荡的道旁孤零零的大巴车，都忍不住心里生出些复杂的感觉来。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慌乱——
四合楼外那些常驻的黑色轿车也跟着不见了踪影——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他可不想真的把自己的女孩儿吓坏了。
他们离开得安安静静悄无声息，一夜之间，四楼人去楼空。
正在寒时有些无措的时候，他听见身下女孩儿很轻地吸了口气，声线里仍有微颤，但已然坚定。
第四组走了。
“……寒时，就算我没有认识全部的你，我也相信你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
她不必辛苦难过煎熬痛苦。你亦如是，因为你值得全世界最好的，寒时。
还未来得及开口的寒时蓦地怔住。几秒后，他颓然地松了手，翻开身，坐到旁边的床上空处。
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总有一天你还会碰到一个女孩儿，她会像我这样喜欢你，像我这样懂得你，也像我这样珍惜你……但她会比我幸运一点，她会有一个很好的家世。
手肘撑在屈起的单膝上，黑暗里，男生遮着眼笑得声音发涩：“我都要不相信我自己了……你还相信我？”
都扔了吧。你可以不必去扛来自寒家的全部压力，不必去承受那些质疑和攻讦，回去做你的小寒总，随心所欲，玩世不恭。
床上重获自由的女孩儿被那苦涩的声线缠住了手脚，原本想第一时间跑出这个房间的冲动却没有付诸实施。她的眼睫颤了颤，最后还是慢慢坐起来。
“……那就扔了吧。”
黑暗里，她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只听见那人突然开口发问：“你知道吗，我已经想到让爷爷不会阻止我们在一起的方法了。”
丁玖玖咬了下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哽咽，她不回头地挥了挥手。
丁玖玖的目光一抖，她本能地抬眼看过去。
身后那个声音追到耳边，带着她所不熟悉的冷意：“我会扔了它。”
那清清冷冷的声音随着眼神一起压过来：“奉子成婚。他最看重的就是寒家的血脉，而我也是这样生在寒家的。”
她转身往支教学校的大门走去。
女孩儿的眼瞳一颤。
但女孩儿没有说话。须臾后她眨了眨眼，低下头去，轻声笑着：“对不起，寒时。”
在这一刹那，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今晚的一切会不会就是面前这人为这个方法布下的局。
女孩儿怔住，不是啊……这只是我能想到的、给你的最后的礼物了。
女孩儿身形的微抖并没有逃过寒时的眼睛。他嘴角牵起来，眼底酿起的笑意却发苦：“……不是相信我不会伤害你？”
他唇角微勾，桃花眼微抬起，那笑意薄凉微冷：“你是要教我怎么睹物思人吗，丁玖玖？”
丁玖玖抿住唇，移开眼。
望着那mp3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寒时心底压抑着的那些负面情绪终于忍不住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她当然相信。只是她相信的基础就是她知道眼前的人有多在意她，所以她不确定……他是否为这可以一劳永逸的方法动摇过。
掌心里躺着一只很小的mp3，是她最珍惜的那个十岁的生日礼物。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得有些久，寒时终是嗤笑了声：“丁玖玖，你可真是没良心。”
寒时垂下眼。
这句话后，一切被他营造的凝重像是倏然消解。
“我不知道该给你什么，就只想到它了。……你回去的路上，如果无聊，可以用它听听歌。”
他向前倾身，用力在女孩儿的短发间揉了揉，带着缱绻与无奈：“如果真的舍得伤害你，我不会忍到现在。”
她拉起他的手，攥着他的手指拉平，然后将她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东西放上去。
女孩儿怔怔地抬眼看他。
“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一切。”
那双琥珀似的眸子里仿佛藏着亮盈盈的光。
她咬着牙勾起笑，一步一步走到那人身后，然后绕到他面前。
寒时轻叹了声：“……你走吧。”
丁玖玖用力仰起头来，才勉强将那堵得她胸口发疼的窒息感压下去。
丁玖玖在这话音里愣了几秒，才回过神：“你喝了那么多酒，——”
那背影一顿。
“丁玖玖。”男生的声音蓦地打断了她。对上女孩儿无辜的杏眼，寒时眸里的情绪一深。他突然伸手捏住了女孩儿的手腕，将她向自己这儿一拉。
在那道身影越来越远的时候，丁玖玖还是没忍住张口：“寒时——”
女孩儿的手掌被直接压到了男生的小腹下。
那人转身离开。
那炽热的温度让刚要挣扎的女孩儿怔住了。
“好。”
一秒后，她呆呆地抬起头望着面前的男生，像只受了巨惊的狐獴。
“……对。”
寒时的唇角轻扯了下，声音沙哑：“你真当我刚刚亲着你玩吗？”
丁玖玖眨了眨眼，呼出一口气，也压下眼底涌起的涩意。
丁玖玖感觉自己脑袋里哄的一下，脸上也已经直接红到了脖子。
男生的手垂下去：“这就是你的答案了吗？”
这次不用寒时再废半句警告，她摸了电门似的猛地拽回手，头也不回步伐踉跄地下了床，几秒后就跑没了影儿。
她轻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弯眼笑笑：“不然也不会分开这么多年，才在这里见了面……对吧？”
只房门在她身后关上的前一秒，她听见了一个幻觉似的追出来的轻声：“新学期快乐，宝贝儿。”
丁玖玖强笑道：“寒时，‘桃花源’的这段旅程要结束了，梦也要醒了。你睁开眼看看，桃花源外面无论是你的家人朋友还是我的家人朋友，没有一个人会认同我们……我们本来就不在同一个世界。”
一定是幻觉吧。丁玖玖像只长了腿儿的番茄精，感觉到自己手指尖都滚烫发红了，她迅速跑进了电梯间里。
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指尖，仰起头看向寒时，那人眼底失望的情绪刺得她生疼。
而安静的卧房中，看着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房间，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下愈发精神抖擞的小帐篷，寒时幽幽地叹了一声，往后仰进大床里。
已经抬到半空中的女孩儿的手蓦地攥了起来。
“自作孽……”
不复得路。
在学校里办妥了一切交换生相关的手续，又回家看望了母亲岳余君之后，丁玖玖终于提着行李，坐上了北上Q市的火车。
只是手抬到半空中，丁玖玖的动作又顿住，身后教室里，那些孩子声音朗朗地背着《桃花源记》：“……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或许是前几天晚上那场经历太过惊心动魄，也或许是最后那一句幻觉似的话，再或许是那人实在松口得太过轻易……总之不知为何，丁玖玖总觉得心里隐隐生出不安的感觉来。
她甚至想，管他什么狗屁寒家，管他什么未来——她只要抓住眼前这个人和这份触手可及的幸福就够了，谁管城外洪水滔天？
于是她也就没有注意到，前来送车的乔湾的眼底，压下了多少次的欲言又止。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忍不住握上去了。
就这样，告别了乔湾，并不知情地错失了真相，丁玖玖孤身来到了Q市。
丁玖玖的指尖抖了抖。
九月初，正是大学纷纷开学的日子。
“我会尽我所能地保护好你，所有来自寒家的压力我都可以自己扛住……你只要能站在我身旁就够了。”寒时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摊开在女孩儿面前，“跟我一起走，好吗？”
因为多陪了母亲一天，丁玖玖错过了交换生一同入校办理手续的时间，也就没了接车的待遇，只得自己拖着不算轻的一只行李箱，从Q市的火车站口坐上了地铁，按着提前查好的路线，一路奔波跋涉，历时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到了目的地。
寒时的目光终于还是落下来，与她的相触。
所幸正值开学，Q大也有不少新生入校，拖着硕大一只行李箱，在校门口茫然四顾的学生也就不止丁玖玖一个。
女孩儿的脸色微白。
只不过丁玖玖刚站了片刻，身旁就多了一个笑得热情洋溢的男生：“学妹，你是今天刚入学的新生吧？”
而那人没有看她，只低声说：“因为是你，丁玖玖，所以我还是回来再问你一遍。但即便是你，这也是最后一遍。”
“……哎？”
丁玖玖心里像是被什么扯了一下，麻木的疼泛开。
“咳，是这样，正式报到昨天已经结束了，你今天来自己折腾的话有点麻烦——我是大二的学长，我可以带你去办理报到手续。”
丁玖玖仰起头看向男生。一夜未见，对方却也像是一夜没有合眼。她甚至能够看得到那人眼底的红血丝，让此时不苟言笑的寒时更显得多了两分冷厉。
丁玖玖愣了愣，随即回过神，在对方期待的目光里歉意地摇摇头：“不好意思，我是从C大来的交换生。”
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转开了视线，声音也竭力绷得平静。
那男生蒙住：“交、交换生？”
“……我来是问你最后一遍的。”
这个项目他是有印象的，因为Q大一方面接受其他国内顶尖高校交换来的学生，另一方面也不断向国外输送交换生……但他印象更深刻的是，一般这种交换，都发生在大三以后……
寒时垂下眼，看着女孩儿通红的眼圈，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捏成了拳，青筋在白皙的手指背上微微绽起。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所想的，面前看起来娇娇小小的“学妹”杏眼微弯，脸颊上露出一个嫩粉的小酒窝：“而且我今年已经大三了。”
他身形微僵地走上前，到女孩儿面前时才停住。
他仿佛听见咔嚓一声，自己刚刚幻想的学妹软声喊着“学长”的美梦，碎裂了。
几秒前看着女孩儿站在教室门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帘似的往下落时，他就几乎已经按捺不住要上前了……克制住跑上去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要用掉他多少力气，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丁玖玖弯唇笑笑，并不介意对方近乎失礼的呆滞。
站在原地的男生肩背绷得笔挺，剑眉微蹙，总是点着几分笑意的漆黑眸子里，今时难得沉凝阴沉。
她刚扶着行李箱要重新迈步，就突然身形一顿。
但她后脚还没有跟上，理智便先一步回归。她的身形蓦地止住，僵了许久之后，女孩儿才低下头颈，声音里压抑着某种哀戚：“……你怎么来了？”
女孩儿回头看向身后，茫茫学生的海洋，并没有一张相熟的面孔，那刚刚那种好像被人盯上了的感觉……
丁玖玖几乎是本能地向着男生站着的地方迈出了一步。
没等丁玖玖想完，便见方才受了打击的男生重抖精神，上前拉住了她的行李箱：“帮助新生，人人有责，走吧……学姐。”
“寒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丁玖玖总觉得自己从那“学姐”两字里，听出一种锥心泣血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