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驶过他几步，停了下来。
而如今，他已三十七岁了。说不上“鬓已星星也”，可还是没想想心里会突然一跳，跳过了后，不由哂笑起自己的心还会这样跳一般。
而车上面下来的，居然——
——要是二十年前，这样的街上，他总会莫名地期待着会出现一个撑着把油纸伞的少女，黑黑的街，白白的雪，明黄的油纸伞，半透半亮的自己少年的心事……要是十年前，他所期待的会是一辆油壁七香车，车中若隐若现地感觉到有个女郎存在，不用看到，只要用鼻子去追随那油壁车中若隐若无的香气，那时年轻气盛，只怕更喜欢多出来的那红油木板的隔障……
真是一个女人。
——有多少年没跳了？
这世上的“女人”并不多，尤其三十岁以后还尤显“女人”的。弱质少女像一盏竹叶青，以后的运途只有两种：一种是敞开了盖的放着，时间越久，味道越寡；一种却是闷在坛里，历久弥醇。
华年的心里忽跳了跳。
只是怀着一种品鉴的兴趣，华年朝她望去。
一辆车在这泥泞的街上驶了过来，溅得泥水点飞溅到街边的雪堆上，一打一个深凹下去的污印。
那女人……
所谓《名器谱》，是号称“江湖第一蔑片”焉耆老说书的脚本，历数一年来江湖上发生的风云大事，读来或可励志，或可消闲。它把那么多三教九流的人物网罗在一起，说出个高低上下，论出个条条理理，让你觉得身边这复杂混乱的世界猛地有规划般的踏实安全，跟个游戏一般，它是人人都喜欢读的“江湖年鉴”。
……是后一种。
要是十数年前，华年肯定会马上买一本。
她戴了个头兜，连在斗蓬上的那种。斗蓬是貂鼠的，已经旧了，面子是绿色碎纹锦的面儿，边角里露出毛锋。
街边的小贩在吆喝着：“卖《名器谱》了，卖《名器谱》！”
那女人对他欠意地笑，为刚才马车轮子卷到他身上的泥水。女人的脸上有些皱纹，让她的面孔更像菊，有一种复瓣的美。她就站在那里。这里是街口，这条街上人不多，毕竟近暮了，除了行色匆匆的三五，就只他们俩儿。
街心的雪都被车马压化了，街两边的雪却存了下来。街就是黑的，两边一片雪白。人站在街上，会觉得那黑黑的一绺街简直像一个女子成束的发，卷着自己，直要卷出藏在心底的那个“家”来。
雪意渐渐冻红了那女人的鼻子尖儿，那鼻尖从斗蓬上的兜里伸出来，坚执探进这冬天里。
华年站在街上，雪籽噼哩啪啦地往下打，打着他身上的油毡。
小半个时辰了，华年在屋檐下问了句：“等什么？这么冷的天儿……”
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来。那花向内开，开在年龄深处，是树心里的年轮。
女人猛怅惘了下，几乎无意识的，“我在等着看自己的儿子被杀。”
——急景是个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