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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 第九章 碧台莲

那时候,如若不是这个叫白螺的少女从屠刀下相救,又辗转助他们一家出了青州城,从饥馑动乱中脱身回江南老家——那么,吴氏满门没有一个能活到如今。

那就是十五年前的往事。

将他们送离了青州后,白衣女子飘然离去,十多年来再也不曾现身。

……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着、看着那女子远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时候,她心里就想:这般的女子,只怕不是凡人吧?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鹦鹉在她肩头扑扇了一下翅膀,“不过,这个名字你不用记也罢了——因为我不图你报答什么,也必然不会再度相见了。”

十多年后,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当年,兴娘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的惊讶。

兴娘没法子接她的话语,只好讷讷地问了一句:“恩人……恩人尊姓大名?”

然而,虽然时间过去了久远,渡江以后慢慢也安定了下来,生活变得安逸平静,可当年受缚于刀俎上待死的战栗恐惧一直烙印般刻在心里,很多夜里她都梦见自己被当成猪狗一样肢解开来,手足血淋淋的一块块挂上铁钩——她在半夜里大叫惊醒,冷汗淋漓。

她霍然回头,看着断了左手的兴娘,缓缓一字一字道:“要知道,无论如何,生命是不可以被轻贱的。”

她经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灵心中该有如何的恐惧和痛苦?

“或许,不事生产,依附于人,所以这世上女人的命才那么轻贱。”白衣少女抚摩着鹦鹉,眼里有冷冽的光,忽然仰头叹息,“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不公平。不过——”

从此,她长年斋戒,不再食肉。

“啊?”兴娘没有念过书,不知道白衣少女说的是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然而,等兴娘领着晚辈们进房的时候,却只见座上空空,白衣女子已杳无踪迹。中年美妇叹了口气,没有理睬儿女们询问而诧异的眼神——这位白姑娘,向来都是这样的脾气和行迹。只是不知道今日一面之后,再见又会是何日。

“嗯,我不是说你们……”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战乱起,被牺牲的总是妇孺——你看,连唐代那个名臣张巡守城撑不下去了,也是下令从女人开始,杀了当军粮的。你说,女子的命就那么贱吗?”

说不定那时候自己已经是垂暮老妇,而她,依旧年轻得宛如自己十五年前在血污满地的屠肆中看见那般——这位恩人,的确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不,我是自己愿意当菜人好换了吃的给家人的!——廷章没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来。”兴娘虽然不大明白这个女子的意思,却一再开口为丈夫开脱,“这可不能怪他呀!他、他一直对我很好……”

灵隐禅寺的后山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不时有鸟语声传出,衬托空山的幽静。

“呵……世间女子的心总是最慈悲的,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白衣少女叹息般笑笑,手指抬了抬,只听“扑啦啦”一声响,一只白鹦鹉从角落里飞了过来,落在肩上,她低声冷冷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女子不能耕作,不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也难怪每次到了取舍存亡的关头总是要被牺牲掉。”

在石径上停下。白螺微微叹了口气,回顾了一下那个开始热闹起来的厢房:本来自己就不愿意再见到那些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地继续现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却偏偏要记着。

听到她这样的话,白衣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来——她脸色很苍白,眼神冷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坠泪痣,正是这颗痣,让她笑起来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其实这些牵念,对她来说反而是负担吧?

兴娘看着这个救命恩人,有些听不懂这个女子奇怪的言语,嚅嚅了半晌:“说起来……我只是吴家的累赘。我是最没用的了——又不会耕作,又不会养家活口,白白浪费口粮。既然、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把自己卖了,也好救家里的急。”

兴娘或许并不知道自己当日为什么要救她——并不是纯粹的因为悲悯,而是那一刻,青州城的惨象让她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遭遇,那个和她宿命紧紧相关的时刻。

“为什么这世间每次的灾荒动乱,牺牲的都是妇孺和弱者呢?”白衣少女眼中的沉痛却是兴娘所不能理解的。兴娘只听她冷冷看着窗外,自语:“不错,一家人都活不下去的时候,老人是长辈,儿孙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么,顺理成章地,就该女子牺牲吗?”

四百多年前,下界沧州的那一场大旱也曾令数以万计的人死去。

白衣女子看着她,目光还是那般深沉的哀悯,忽然间,兴娘听到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场天罚的起因,是因为一位女人的冤屈。

“多谢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我自己怎么好意思吃饱。”面对着白衣女子询问的眼光,她怯怯低头。

那位沧州新守寡的女子以美貌著称,一直被邻里某位恶霸所贪慕,坚拒不从,遂杀其夫并诬之。县令昏聩贪婪,竟草菅人命。那名贞妇死时,腹中尚有八个月大的胎儿。一生清白,却身死名裂,家门香火断绝,怨恨不甘之气充塞胸臆,竟在死后一念不灭,魂魄闯过天门,直达天庭上诉与天帝王母。

那个白衣女子果然就坐在她身边,拿了一碗百合莲子羹喂给她。饥肠辘辘之下,兴娘狼吞虎咽喝了小半碗,却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天帝悯其情,怒其冤,下令沧州大旱三年,以示惩罚。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屠肆中。房间里花木扶疏,隐约有鸟语。断腕滴着鲜血,然而已经被包扎了起来,她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恩人”。

玉旨下后,雨师玄冥和云中君丰隆奉命离开此地,羲和驾着金乌日日巡行上空,沧州因此三年无涓滴之水,田野干裂草木枯黄——只一年多的时间,此处便民不聊生。

在昏过去的一瞬,她想:这个人……是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呢?

沧州大旱到了第二年时,下界情景已然惨不忍睹,饿莩满路,白骨遍野,哀号呻吟之声几达天庭。然而,无论当地百姓怎样祈求怎样祭奠,甚至用童男童女来祭祀河神,天地之间依旧不曾降下半滴甘霖。

记得那个时候,即使外面如何兵荒马乱,白衣女子却是淡漠的,在悬挂着人首和断肢出售的屠肆旁路过时,也依然不动分毫。青州城动乱而饥馑,然而这个女子依然白衣如雪神色从容,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她一尘不染地和这个乱世黄尘隔了开来。

因为天帝和王母有玉旨:必须要大旱三年作为惩罚。

“这个菜人我买了,出双倍的价钱。”

她那个时候尚是一个碧落宫的司花女史,从莲花里诞生,拜青帝为师,司掌天庭百花,每日只是悠然地在御花园里徘徊,偶尔调弄一下金架上的鹦鹉雪儿,日子过得非常舒适——直到某一夜,她在莲池旁听到了下界的惨厉呼号和祈祷,从此夜夜难安。

不知为何,她似乎从那毫无温度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沉的哀悯。

那个孀妇固然冤屈,然而无论如何,天庭总不该以一人之冤惩罚一州百姓吧?这样的惩罚,是否太严酷也太泛滥了一些呢?——虽然身为区区一介花神,她也不免在内心质疑天庭的决定。

屠者的刀再度切入她的肉体,剧痛让她昏迷之前,她看见路过屠肆的那个白衣女子停住了脚步,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

每一夜,她都会在莲池旁注视下界的惨象,心如刀绞。

卖肉不是卖身——多可笑的话!然而,这境地说出来,却带着淋淋的血腥。这个躯体可以卖,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为食,然而,她却不会同时出售自己的尊严,女子应节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导的。

大旱一年多以后,下界沧州已经有数以万计的人因为饥渴而死,情景惨不忍睹。青帝也在上朝时向玉帝劝谏撤除沧州三年大旱之罚,然而西王母却冷冷拒绝了——天界的威严不可侵犯,对凡世有着生杀予夺的力量,既然颁布过玉旨说要以三年大旱为罚,又怎可半途而废、自毁神谕?

剧痛,她忍不住哀叫出声,痛得声音都变了:“卖肉……不是卖身。”

青帝无法,叹息而退。回来的时候,她看到了玄冥。身为雨师的他正站在瑶台上望着下界的苍黄色天地,脸色凝重。她默默站在他身后一起看了良久,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回过头看到了她的眼神,两个人在一瞬间便有了默契。

那时候她看见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血淋淋地拿过来放到眼前,那个屠夫在狰狞怒骂:“臭娘们!不从老子是不是?老子就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块……看你还嘴硬!”

三日后,他们两人趁着王母西游昆仑,便偷偷结伴来到了下界。

便是如此带着血迹的记载,让大难过后的吴氏满门,对这个断腕女子敬畏有加。

在干涸枯黄的沧州,他们通力合作,力图拯救这一片土地上的人类——玄冥擅自做主在沧州地界降下甘霖,她则使用法术,令所有植物一夕复苏,以供城中居民食用。

“吴氏一门亦陷于危城,饥馑困顿,无复以加。廷章妻名兴娘,为救夫家,乃自鬻于屠中,以换食家中老少。时战栗待刀斧加身,然屠者见其明艳,拟轻薄调戏,妇坚拒不从。以不杀相诱,亦不从,自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凌迟碎割,生断其左腕,妇哀号昏死,然终无悔意。恰有客过、不忍视,乃倍价赎之,并助其家出荒城而南归,一门并得存活。”

沧州剩下的十余万人,全赖他们两人而活。

“建炎元年,天下动乱,青州大饥,赤地千里,粝米一斗价二十金,荞麦一斗价七八金,久之亦无卖者。蒿芹木叶,取食殆尽。时有裹珍珠二升,易一面不得而殆;有持数百金,买一饱不得而死。渐至屠人食肉,官弗能禁,名曰‘菜人’。

然而因为违逆了天帝王母的旨意,他们的所作所为引起了天庭的震怒,很快被押回天界,在诛仙台上受了五雷之刑,拆去仙骨打入凡间,永远不得重返天界。

吴氏的族谱里,关于廷章之妻兴娘,有如下一段记载:

在行刑的诛仙台上,他们两人并肩而立,毫无悔意。

丈夫虽然焦急,却自身也饿得没有力气,更无法变出方子来医老人们的饿病。眼看着全家这次是要满门饿毙,兴娘暗自垂泪到天明,便下了一个决心,独自瞒着丈夫去了屠肆,将自己给卖作了菜人。

他们两个人的生死无悔、誓不低头的表现震惊了天上的诸仙,也让天帝王母更加愤怒。为了杀一儆百,天庭加重了对他们的责罚——

公公年迈体衰,眼见得也熬不过了。大伯二伯的儿子都在战乱里死了,两个老人也由他们两个小辈照顾着,然而因为多日粒米未进也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你们两个人,自以为无所畏惧吗?那么,就让你们永远参商相隔、无法见面!在下界永无止境的轮回里,你们将不断地寻觅彼此,却永远无法相遇,即便能侥幸相见,也会在见面后便立刻被死亡分隔,永不能相守。

兴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纪大,先挺不住饿死了,家里人连将尸体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放在堂屋里任其腐烂。

“听着,这就是天庭给你们的惩罚。

屠肆里,已经有公开的人肉出售,换取高价或其他食物。

“不是死亡,不是驱逐,而是永无尽头的孤独!”

那就是用以为食的人。

从此,玄冥被消除了在天上的一切记忆,成为了一个凡人,而她却保留着天界的所有记忆和永生不死的力量。在生生世世的轮回里,他一次又一次遗忘,她却还在苦苦寻觅。然而每一世,当她千辛万苦地找到他时,玄冥便会在重逢的第三个月立即死去。

那时候她不过十七岁,刚刚嫁了做小生意的吴廷章,却陷在这样的饥城里。因为饥馑,因为灾荒,青州城里的饥民终于到了丧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时候,易子而食已经不能满足苟延残喘的需要,于是,那个历朝历代每到饥荒时候就出现的、令人胆寒的词,终于也现身在青州城里——菜人。

生生世世,永远孤独,这就是他们被判决的宿命。

她遇见白螺,便是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候。

直到,他们肯对天庭低头认错。

那时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长驱直入,掳走了徽钦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位后心胆俱丧,不敢面对狼虎之兵,竟泛舟逃于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动荡。

她的手扶在道边的石上,忽然间感觉有什么异样的情绪袭来——她蓦然低头。看见自己有些苍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隐隐透明。

十五年前,青州那一场灾荒几乎让吴氏一门全灭。

这块石头颇有些奇异,瘦削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带常见的山石,而突兀得如同飞来,不染一丝凡气。三块交叠在一起,一块比一块更高,沿着山坡叠上去。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辈,见了兴娘都是恭谨有加的。据说是因为在多年前的灾荒中多凭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义,家族中几个长辈才活了下来。所以到了今日,在族里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兴娘的人品,对这个断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盯着那块巨石细看,白螺眼里的神色渐渐凝重,缓缓地,抬起了扶在石上的手来——手底下果然刻着字,显然是凿的年代已经久了,字上本来涂的朱红都褪尽了,只留下黝黑的刻印,刻着巨大的字。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边说着,女主人一边已经打开门走到了廊上,大声唤女儿和媳妇的名字。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簪着绢花,嘻嘻哈哈地一路笑闹回来,一见夫人出来也忙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行礼。

她手掌按到之处,正是一横的末端。

说到一半,却听得外面有脚步走动,还有女眷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从抄手游廊里一路过来。兴娘笑了起来,合上茶盏站起身,对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头是我女儿媳妇们回来了,我出去叫她们进来——我和廷章一直设着你的长生牌位,对小辈们说起你的恩德,今儿个可要她们好好给你磕个头。”

白螺的目光顺着那一横看过去,看见了石上刻着的三个斗大的字:三生石。三个大字下面,还密密刻着铜钱般大小的一首绝句——

虽然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流离灾祸,却终于换取到了今日——这个世上女子的坚忍和活力,永远都不曾让她失望。白螺心里定了定,有一种欣慰。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果然……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心永存。”

白螺静静地听着,偶尔笑着接几句,只是看着兴娘如今富态安详的脸,看着她说话时候不自觉流露出的满足和幸福,白衣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完全不再是当日青州城里那个满面菜色奄奄一息的样子。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灵隐里面,香客不多,大约今日游人都去送花神了,庄严的佛殿里一片空寂。在偏房小院里喝了几口龙井茶,兴娘絮絮地说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灾荒后如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绍兴,这些年如何行商赚钱立起了家业,儿子娶了媳妇今年已经考上青衣秀才,等等。

连鹦鹉都反常地不安起来,抓抓她的肩头,雪儿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白螺看着那三个字,手仿佛被烫到一般抬起,不自禁地回压着心口——那里,那面小小的花镜仿佛贴上了心脏,让她感觉冷醒无比。

白螺本想摇头,然而看着古木参天的寺庙,听着隐隐的梵唱,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白鹦鹉咕哝了一句,抓抓她的肩头,白螺微微一笑:“那么,就叨扰了。”

又回到了这块三生石前。

“今儿送春回来,我家在灵隐禅寺开素斋宴。白姑娘要不要来歇歇?”兴娘脸上有感激之色,一迭声地相邀,殷切地望着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性情,兴娘知道再说什么报恩的话,只怕会让白衣女子走得更快,只好收起了谢意,殷勤相邀。

原来自己已经飘零了那么久了——上一次来到中天竺的这块石头前,已经满了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个轮回啊。所有的传奇,仿佛是画了一个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这个世上,她看过的、了解的不为人知的隐秘不计其数,但是她何曾想过要用捏在手里的过往,去打扰过那些已经摆脱噩梦好好生活着的女子?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么残酷的岁月。

白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仿佛滴下了一滴泪来:“夫人如今过得好,白螺便是高兴了。报恩什么的,何必提起。”

幸亏还是有一个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轮回,也该是再遇见他的时候了……如果不是因为还能并肩地抗争,永不妥协地坚持着自己认为需要坚持的东西,或许,数百年寂寞的永生里,她早就对天庭里那帮高高在上的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说完了,她眼睛却有些红润,低了头,轻轻道:“白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在绍兴,今儿花神会带了女眷来灵隐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兴娘夫妻一直日夜不敢忘,只怕是缘锵一面,今世无法偿还。”

倚在石后,忽然间无数轮回无数劫数里遇到的事情,就仿佛潮水一样涌上心头——看过的多少悲欢情仇、喜怒哀乐;经历过的多少次生离死别、哀痛死寂铺天盖地而来。白螺忽然间觉得无法抵挡,手一软,撑住了石壁,闭上眼睛。

吴兴娘这几年想来过得很好,养尊处优之下,有些微微地丰满起来。听得她这么说,兴娘有些脸红:“托姑娘的福,过得也算安逸。我是老了……哪里像姑娘,还是一样的容色。”边说着,中年美妇边抬眼看了白螺一眼,对于白螺十几年不变的容貌露出了诧异之感,然而毕竟是大恩人,终究不便多问。

又见到了这块三生石,那么,命运之轮已经再度开始转动了吧?

“青州?”白螺想了想,神色渐渐舒展开来,微笑,“原来是你,如今真是富态了。”

玄冥……玄冥,这一世,你又在何处等待着呢?——等待着我,也等待着死亡。

一腔喜悦的美妇见白螺迟疑,不由顿了一下,有些急切地辩解:“我是兴娘啊……白姑娘忘了?二十年前青州的灾荒!那次若不是白姑娘,我们一家早饿死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卷起了左手的袖子,腕上竟是空空荡荡,左手似乎是被什么利器被一刀斫断!

“不要见他。”忽然间,一片寂静的空山中,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在耳畔,吓了白螺一跳——转过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那只白鹦鹉静静地站在石上,用黑豆般的眼睛看着她。

“夫人是——”有些疑惑地,白螺问了一句。

那眼神,竟是人一样的,悲悯而痛惜。

这位妇人是有钱人家的打扮,穿着簇新的百蝶穿花洒金裙,月白纱衣,右手露在纱衣外,丰皙的手腕上套了一串蜜蜡佛珠,戴着蓝宝戒指的手里拿着一把雪白的团扇。一见她转头过来,眼睛里腾起难掩的欢跃,急急地过来:“是白姑娘!老天有眼……真的还是让我碰到了姑娘了!”

这一次白螺没有再叫雪儿闭嘴,她疲惫地笑了起来,摇头:“不,我还是要去见他的。”

“白姑娘……你是白螺姑娘吗?”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招呼,白衣女子脸上那种自语般的寂寞神色陡然收敛,靠着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对自己招呼的中年美妇。

“可你会伤心的!”雪儿急了,双翅展开,落下来时,已经成了一位垂髫的女孩,上来一把拉住了白螺的袖子,“小姐,见了又如何呢?那时候你要眼睁睁看着他痛苦死去,你却无能为力!——几生几世了,你心里被捅出来的窟窿还不够吗?”

“都走了……”沿湖走着,慢慢地居然走到了下天竺。人迹已是渐渐稀疏,只留绿树浓荫一片。倚着垂柳,蓦然,她低低说了一句。

“那就是天帝王母对我的惩罚。”陡然间,白螺笑了起来,抚摩着三生石摇头,“当年我们敢做出那样的事,就能预料到有今日——如果我真的因此而不敢再继续寻觅,不敢再与玄冥相见,那才是真正的怯懦啊!”

梅花花神柳营梅;杏花花神杨玉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那些送花神的幡在夏日的风中上下翻飞,色彩明丽,点缀得浓绿的西湖一片缤纷。白衣女子携着鹦鹉,在那些纷飞的丝绦和各色绢花中缓缓走过,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开残了最后一朵花的花树,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微笑着一一走过。

“你们两个简直是疯了!”雪儿跺脚,认命似的嘀咕,“算了,小姐,我反正一直都跟你的,你去那儿我就去那儿——但你就那么爱那个家伙?真的为他什么都不顾吗?”

“雪儿,闭嘴!”白螺脸色一变,清叱,然后转头,重新看着那一处,微微点头,离去。

“哪里是为他?也未必是因为爱他。”白螺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轻轻摇头,眼角的坠泪痣动了一下,“雪儿,你毕竟才修了五百年,有些事,还是不懂的。”

“姐姐!姐姐!”忽然间,停在她肩头的白鹦鹉叫了起来,同样看着花树上某处。

她的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际,眼神忽然之间又变得辽远起来,琢磨不透。许久许久,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低低道:“这不是什么爱,而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背天逆命的叛逆者……在这一场放逐灵魂的孤独旅途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同伴。”

“送蔷薇花主张氏丽华。”翻过一条浅红色的丝绦,看见上面写着的字,白螺微笑了起来,看了看已经开尽了繁花、空留一片绿叶的蔷薇,眼睛看着某处,不说话。

雪儿听得出神,还要说什么,白螺侧首听了听,神色忽然有些紧张,抬手拍拍她的发髻:“嘘——有人过来了,快变回去!”

游女喧声盈耳,来往如织。有钱人家大都包了附近的亭台轩榭,作为出游的暂时歇息地方,一般人家的女子走得累了,只能在湖边和白堤上歇歇脚而已。

“哎呀,不会是一见三生石,便要和那人今日相遇了吧?”雪儿吃了一惊,嘀咕着。然而近处果然传来了脚步声,她连忙袖子一张,“扑啦啦”一声响,恢复成了一只雪白的鹦鹉,在空中一个转折,飞到白螺肩头停了下来。

沿湖绿柳低垂,浓荫拂水,树上却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条子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然而春去无踪,这般挽留也只是枉然。

果然是有人来。空山小径上,看到一位缁衣芒鞋的僧侣从中天竺寺过来,来到了石前的水池边,俯下身去。三生石前原来有一个水池,正当六月,池面上莲叶田田,开满了白色的莲花。

欲将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此日的西湖,便是一位盛装华服的美女。已是盛夏时分,花褪残红青杏小,到处看来都已经是绿肥红瘦。

——会是这个人吗?

也是风俗中盛夏将至、送花神归去的日子。

白螺感到了肩上白鹦鹉的爪子也是陡然收紧,雪儿不安地跳来跳去。然而那个缁衣的僧侣只是俯身从水池里采摘着睡莲,没有抬头,也看不清面貌。

六月六日。芒种。

白螺的眼神从来没有那样不安过,她看着那个采莲的僧侣,手指在三生石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然而却始终不说话。

顾大娘还在不放弃地劝说,然而白螺已经微笑着站了起来,将荷包里取出的碎银子放在桌上,微微欠身:“大娘,你看今儿生意可真好,白螺就不耽误您开张啦。”

“玄冥!”寂静中,陡然有一声清脆的叫喊打破了空山。

“白姑娘,我看你配曾家二公子倒是正好谁也不委屈了谁,真真都是才貌一流的人儿。而且都是同一行的,婚后不正好‘花前月下’吗?——”

白螺吃了一惊,闪电般扭头,看见肩上的白鹦鹉已经再也忍不住,脱口叫了一个名字出来:“玄冥!”

白螺将手巾放下,手抬了抬,白鹦鹉不待她招呼就扑簌簌飞了过来,停在她肩上。

听得声音,莲池边上的僧人回头过来,有些诧异这般空寂的山中居然还有人声。

听说曾家两个儿子都不成材,大少爷似乎脑袋有些问题,痴痴傻傻的;二公子倒是正常,也算一表人才,偏偏是个纨绔子弟,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风流主儿。见也没见,也不知道是方是圆,大家就一门心思地想撺掇了她嫁掉——难道她白螺孤身一人妨碍到谁了?看来临安也是住不得,不过住了两年多,也得早早想着换个地方了。

他一回头,白螺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曾老夫人谬赞了。”白螺微微笑着,拿起手巾拭了一下嘴角,“百花曾家盛名上达天听,有权有势,论起花木之道亦可称国手,白螺区区草民,哪敢比肩。”

不是他。不是玄冥。

顾大娘脸上就有遗憾的神色,叹气道:“前几天我去曾家,人家老夫人还问起过你,说天水巷的白姑娘才容出众,更难得种的一手好花——怕是曾家上下除了大少爷,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呢。”

这是一双尘世之眼,并不是玄冥。

“这个……老家山高路远,至今尚未收到答复。无父母之命,白螺怎好做主。”好容易咽下了那口豆浆,白螺一向冷定淡然的脸上也有尴尬的神色,放下碗筷回答。

“鸟儿顽皮。大师受惊了。”她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心中却叹了口气——看来,要在尘世上找到那个人,只怕还是要像前几世一样费一些周折了。

小口啄着杯里豆浆的白鹦鹉也停止了进食,蓦地抬起头看着这边,小黑豆一样的眼睛骨溜溜地转着,白螺似乎看见了它眼里面掩不住的大笑意味。

那位僧人回了一礼,却不答话,只是抱起折下的莲花匆匆走了。有宋一朝,礼法大防最是严谨,在山中遇到一位女子,虽然是出家人,只怕也觉得连说句话都惹了嫌疑吧?白螺冷哂了一声,自己从小径上下来到了池边。

“白姑娘,上次我提过的那门亲事,你那时说要写信询问爹娘同意,如今可有回音?”

这池里的莲花,该是折了去供奉在佛前的吧?

白螺自己吃着早点,渐渐地就没有怎么听进去旁边的唠叨,一直到那碗豆浆喝了一半,她才蓦地听见一句话,差点呛住——

想到此处,她心里莫名突地一跳,忽然间听到肩上的雪儿也是一声惊叫——就在白螺低头临水看花的瞬间,池子里所有莲花蓦然绽放开来!

自己……原来在他们眼里看来,那般不幸福吗?

“天啊!小姐你看……那是你,那是你啊!”雪儿叫了起来,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满池的莲花,“这种花儿怎么会在凡间看到?谁……谁种的?”

这是一个善良而有些啰唆的妇人,丈夫老实忠厚子女也个个守本分,家庭和睦温暖,夫妻举案齐眉膝下儿孙承欢。可谓是世间的幸福之家了——所以,顾大娘才会对于同样是女人却一直孤身的自己有一种本能的怜悯吧?

白螺低头,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然而水里只有一朵白色的莲花盈盈,焕发出霞光瑞气千万,满身香雾簇着朝霞。玉雕般的花瓣上,点缀着一点翠绿,仿佛一滴泪痕。

“白姑娘真是长得俊呀!我看曾家的三小姐号称临安第一美人,也未必能比得过白姑娘去……”顾大娘闲聊了一些家长里短,话锋果然渐渐地又转过到了惯常的话题——白螺微笑着听着顾大娘的唠叨,然而始终不说话。

那是她的真身。自从谪入凡尘以来,数百年她都没有看到过自己的真身了。

白螺怔了一下,嘴角忽然就有了一个微微的笑痕:湛泸……湛泸果然是回三山碧落去了。以后在这个世上,她就是更加的飘零了。

白螺俯下身去,摘了一朵睡莲看着——那白色的莲花瓣上,每一瓣都有一滴翠绿。看着看着,她仿佛痴了,脱口喃喃:“没错,是碧台莲……碧台莲。真的、真的是他种的吗?”

然而天还早,客人也不多,顾大娘的嘴巴就没一刻闲下来,看着白衣秀丽的女子,忍不住开始唠叨:“哎呀,姑娘可听说了昨儿夜里,皇宫里面丢了一把宝剑?据说是高宗皇帝急得不得了,大清早临安各个城门口都布了重兵在检查呢。”

“谁种的?玄冥吗?他有这个本事?”雪儿诧异极了,扑簌簌地飞下来,站在一株莲花上,看着水里的倒影,“白螺小姐,你是西天大雄宝殿前开的碧台莲,修了五千年,又皈依佛祖——这些花可是你的分身啊!”

白螺咬了一口豆沙包子,文静秀气地一口口吃着,并不答话。

白螺的手指抬起,那朵莲花忽然轻盈地落回水面,重新长回到了折断的茎上。

拿起筷子,白螺微微点头。顾大娘却不顾招呼生意,一屁股在她身侧坐下来,开始闲扯:“是呀。六月六送花神——姑娘是开着片花铺儿的,能不去吗?”

“别大惊小怪。当日瑶池仙子宴流霞,醉里遗落的簪子都能化为人间的玉簪花——碧台莲虽是天上仙葩,若引种得法,自然也可以在凡间出现。”白螺微笑着,伸手抚摩池中莲叶,“何况莲本是无根之物,凭水而活——这里,又是佛门圣地。”

“白姑娘还是一碗豆浆,半笼豆沙包子一碟酱菜?”都是天天光顾的老顾客了,顾大娘手脚麻利,态度也殷勤,热腾腾的早点不一会儿就端了上来,搭讪道,“今儿倒是天气好,难得看见白姑娘要出门去呀——莫不也是赶着西湖上那个送神会?”

白鹦鹉在莲叶上跳了一下,落到另一朵莲花上,歪着头,眼睛却是灵动的:“呀!有趣……这一次是玄冥先找你呢,种了这么一丛花儿在三生石前。”

白螺在那个老位子上坐下,狠狠白了雪儿一眼:这个小畜生迟早会惹来大麻烦!

白螺摇头,苦笑:“这下倒也简单了——待我去问中天竺寺里的长老这一池莲花是谁种的,就能找到他了。希望这时候他可不要远在天边。”

“哎呀呀,你看这雪儿多伶俐。”顾大娘忍不住笑了起来,连忙提着豆浆筒儿上前,舀了小小一勺出来,“鹦鹉也爱喝这个,真是奇了。”

一个时辰后,从中天竺寺门出来,白螺脸上含了说不出的复杂笑意。

“就是。”白螺拍了肩头的鹦鹉一下,雪儿“咕噜”了一声,飞开去避开,轻轻巧巧地落在了顾大娘的豆浆担子边,轻车熟路地探头入碗橱,叼出一只小小的碟儿来。

沿着山路往下走,行人罕见,白衣女子脸上的笑意就慢慢弥散了开来,深得看不见底——然而总而言之,却是喜悦的。这种喜悦,即使是雪儿也有数十年没有在她靥边看见过了。看来,那个人对她来说还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今就要见到那人,她如何会这般欢喜。

白螺脸色一变,然而不等她叱喝,旁边刚刚支开铺子卖早点的顾大娘微笑着来了一句:“哎呀,这只鸟儿可比媒婆都多嘴呢,整天就叫着嫁人嫁人——不知跟那儿学的。”

雪儿歪着头,正在出神的时候,陡然觉得停息的地方一动,连忙“扑啦啦”飞起——原来四顾无人,白螺忽然一笑举臂,轻盈地在林中空地上旋舞起来。

“嫁人!什么时候嫁人!”陡然间,那只安静的鹦鹉又冒出了一句。

平日那样冷醒矜持的女子,有着一双看穿红尘的慧眼,然而此刻却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因为喜悦而在林中尽情旋舞。长长的黑发掠过她平素淡漠的脸颊,雪白的长衣如同烟雾一般笼着她,翩若惊鸿,飞絮游丝无定。

到了巷外,天色已经亮了起来,一路走来,陆续看到有铺子开张,白螺和左邻右舍平日来往得不密,也只是点点头略微招呼就走了过去。

那是《寒烟翠》。

白鹦鹉连连点头,白螺松口气,这才开了手。

鹦鹉落在树上,静静看着,眼睛里忽然有叹息的味道——三百年了……三百年前,在瑶池会上,才看见过白螺天女如此尽兴地舞过吧?

鹦鹉在她手心不甘心地又抓又挠,白螺眼前忽然浮现出昨夜那个歪着头睡去的孩子,淡定的脸色便是一软,轻轻叹了口气,俯过身去低声嘱咐:“好了好了,我带你去。不过到时候不管看见了什么,可不许再给我多嘴了,听见了吗?”

那时候王母欢宴众仙罢,湛泸和白螺双双出席,共舞《寒烟翠》,为西王母贺寿。湛泸拔剑起舞,白螺飘然飞旋,一黑一白,一刚一柔,交相辉映得让所有碧落众仙击掌赞叹,九天仙女也纷纷散下仙葩,一时三界为之震动。

“闭嘴!”白螺觑着天水巷口一个行人过来,连忙伸手一把握住了鸟儿喋喋不休地喙。

一弹指,多少个沧桑劫数就这样过去了……

“雪儿不是小畜生!不是!”然而,鹦鹉仿佛吃错了药,继续开始令人目瞪口呆的饶舌,“今天送神会,好多姐姐要来——”

然而,正当白螺身影如同轻烟一般在林中翩翩起舞时,一阵风吹来,居然真的半空有无数花雨落下,缤纷夺目,裹着白衣少女旋舞的身躯——

“要死了!快给我闭嘴!”白螺吓了一跳,连忙看看左右——幸亏天色刚亮,旁边店铺都没有开。她变了脸色,狠狠揪它的尾巴,怒道:“你要是再多嘴,小心我一刀子彻底剪了你的舌头!——你要吓死我吗小畜生?”

“你看!你看!”白鹦鹉叫了起来,飞到白螺肩上,黑豆似的眼睛看着路边的花树,爪子在白螺肩膀上抓得窸窣作响,掩不住的兴奋,“是姐姐们!姐姐们都来了!”

然而白鹦鹉不服气地瞪着小黑豆似的眼睛,咕咕哝哝,尾羽抖得笔直,忽然开口:“要去!要去!雪儿要去!”

一个急旋,白螺的舞姿顿住,抬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树林,却微微笑了起来,敛襟行礼,对半空中轻声道:“各位妹妹,今日便归去吧,来年自可再见。代我问青帝师傅好。”

“雪儿,不许出来!”白螺皱眉,一边放开拉门的手,一边道,“好好留着看家!”

空山寂静,路边的树上到处系着各色丝绢扎成的假花和幡条,丝绸的幡条上写着各花神的名字,在残花依稀、绿树浓荫的夏日里飘着,点缀着这个送春归去的节日。

“扑啦啦”一声响,门还没合上,门缝里忽然白影一闪,那只叫雪儿的白鹦鹉挣了出来,然而白螺一个收手不住,夹住了它的尾羽,惹得鸟儿尖叫一声。

然而,在旁人看不见的空中,花树的梢儿上却如停云般地栖着十多位身着各色霓裳羽衣的丽人,听到白螺的话语,一起齐齐俯身敛襟万福:“姐姐,多保重。”

清晨,白螺早早地起来盥洗,带上了花铺的门准备出去。

杏花花神杨玉环,蔷薇花花神张丽华,石榴花花神阿措,那些明艳不可方物的神仙中人行礼后抬头,有些恋恋不舍地抬头看她,忽然一起扬手——仿佛山风吹动空山树林,那些花树上仅剩的花瓣呼的随风旋舞,纷纷扬扬往空地上散落下来。

“雪儿。”白螺凝视着镜内,低唤。忽然间,她的泪水就这样落了下来——三百年了,跟随我在红尘里来去,吃了那么多苦,你可曾后悔?要知道,你本来应该是在九天瑶池之上飞翔的神鸟啊。

白螺微笑,舒手,举臂,在五彩的如雨花中,侧身一个轻旋,黑发白衣飞扬起来。

一个白衣垂髫的少女。

“雪儿,明天我们就去找玄冥。”笑着,她轻轻伸手让鹦鹉停到指上,低声说。然后微微笑着,轻快地沿着小路消失在树林中。

镜子里映出烛光下白螺的脸,还有房间中的一切,以及……在她肩头后映出的、一个抱着肩膀靠在花木间、歪着头静静沉睡过去的少女。

那一场舞,虽然不曾像三百年前那样震动三界,然而却足够震慑住一个旁观者的神魂。

“雪儿……雪儿。”定定地看了鹦鹉一会儿,白螺回过头去俯视着镜子,忽然忍不住感慨万端地低低轻唤,伸出手,触摸着那面镜子——

一直到那个白衣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天竺山的浓荫里,茶花树下的贵公子依旧没有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已经空留满地残花的林中空地。直到背后传来小童的气喘吁吁的禀告,说已经从方丈禅房把遗落的玉箫拿回来了,锦衣玉冠的公子才恍然惊醒。

烛光黯淡,然而,灯下揽镜自顾的白衣女子忽然双手一震,仿佛在镜中看到了什么、蓦地回首看向身后——房内空荡荡的,满屋的花木下,只有架子上的白鹦鹉在歪头瞌睡。

“二公子,是不是还要赶着去薛姑娘那儿听歌?”青衣小童见了主人这般恍惚的神色,提醒了一句,“公子几日不去桃花居,薛姑娘可发了恼——这次准备了好彩头儿去赔不是,可千万不能迟了啊。”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而自从来到这个世间,又有多少年了呢?白螺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坠泪痣却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有悲泣的意味。

“什么薛姑娘桃花居!书惠我跟你说,方才我真真遇见一个绝色女子……”贵公子还是一直凝视着白衣女子离去的方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生生的疼,“不是做梦啊!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女子,这二十六年我真是白活了。”

白螺端详着镜子和镜中自己的模样,忽然间唇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书惠没料到公子这么快转了性,一时有些发怔,拿着玉箫笑道:“哎呀,今日是六月六,该不是公子机缘巧合,遇上了花仙吧?”

明灭不定的烛光下,白螺一个人静静地盥洗完毕,用牛角梳子慢慢梳着头,忽然叹了口气,将几根缠绕在梳子上的头发取下来,放在眼前细细地看。她拿起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己的脸,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经有了痕迹。

那公子已经走到了方才白螺旋舞过的那片林中空地,俯下身去,捡了一片落花放在鼻子底下轻轻一嗅,感觉心神俱醉。听得童子如此说笑,却居然当了真,怔怔想了半天,也笑:“是啊……这等女子,怎会是世间人。该是神仙吧?”

出得堂来,只见花木扶疏,只有白鹦鹉歪着头在架子上打盹。

空山有风吹拂而过,卷起落花。

绿豆、百合、冰片各三钱,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各五钱研粗末,装纱布袋煎汤浸浴,可使肌肤白润细腻。明日就是六月六,焚香沐浴送春归。

三生石前,莲叶田田,莲花绽放,宛如梦幻。

香汤馥郁,罗幕低垂。白螺拎了屏风上搁着的雪白苧麻长衣,裹了身子出来,一边挽起一握长及腰的湿漉漉头发,用力拧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