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么样一个人，你怕不怕？”
唐缺道：“她是我们老祖宗最喜欢的一个人，年纪虽不大辈分却大，算起来她还是我的姑姑，她天生喜欢管闲事，什么事她都要管，什么人她都看不顺眼，如果有人惹了她，老祖宗就会生气！”
无忌道：“怕。”
无忌道：“她看起来好像不太可怕，你们为什么要怕她？”
唐缺道：“幸好，她总算就快要嫁人了。”
唐缺道：“不但我怕她，唐家堡里不怕她的人大概还没有几个。”
无忌道：“这么样一个可怕的人，有谁敢娶她？”
无忌道：“你怕她？”
唐缺道：“本来是没有人的，现在总算有了一个。”
唐缺道：“她是我的克星。”
无忌道：“谁？”
无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我不能说。”
唐缺总算松了口气，却还是在叹气，道：“你知不知道这位姑奶奶是谁？”
无忌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她们很快就上了轿子，轿子很快就抬走了。
唐缺道：“我们是在说那位姑奶奶嫁人的事，你为什么忽然说起天气来？”
而且她们都很懂得“适可而止”这句话，并没有给唐缺难堪。
无忌道：“因为那位姑奶奶嫁人的事，你已经不能说了。”
她虽然不能算太美，但是她爽脆，明朗，干净，就像是一个刚从树枝上摘下来的梨。
唐缺道：“你想不想知道？”
那位姑奶奶更可爱。
无忌道：“我想！”
这个眼睛像铃铛的女人，年纪虽然比较小，也不怎么太小，看起来却像是小姑娘，人人看见都忍不住想要抱起来亲亲的小姑娘。
唐缺道：“那么你就应该逼我说出来的。”
他从来没有想到，唐家堡也有这么可爱，这么有趣的女人。
无忌道：“我怎么逼？”
无忌也笑了。
唐缺道：“如果你警告我，我不说你就不交我这个朋友，我就说了。”
他一直在傻傻地笑，除了傻笑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无忌道：“你不说我就不交你这个朋友。”
在她们面前，唐缺又变得乖得很，不但乖，而且傻。
唐缺道：“我说。”
但是她一大笑起来，这双大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弯弯曲曲的线，绝对可以绑住任何一个男人的心。
无忌道：“是谁敢娶她？”
这个女人的笑声如银铃，一双眼睛也像是铃铛一样，又圆又大。
唐缺道：“上官刃！”
另一个女人吃吃地笑道：“大倌要是真的把胭脂擦在……擦在那个地方，三斤胭脂恐怕都不够。”
上官刃，上官刃，上官刃！
她的人也像她的声音一样，爽脆利落，绝不肯让人占半分便宜。
无忌已经把这个名字刻在心上，用一把叫作“仇恨”的刀，一面刻，一面流泪，一面流血！
这位姑奶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我还当是谁，原来是你，你几时学会把胭脂擦在屁股上？”
但是现在他听到这名字，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无论任何人都绝对看不出他和“上官刃”这个名字有一点关系。
唐缺看见她，居然也恭恭敬敬地弯腰招呼，赔着笑道：“姑奶奶，你好！”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这个人？”
走在前面的一个，年纪比较大些，颀长洁白，一张长长的清水鸭蛋脸，带着几粒轻俏的麻子，一双凤眼里光芒流动，神采飞越。
无忌道：“我知道。”
她们的身材都很高，很苗条，穿着极合身的百褶裙，走起路来婀娜生姿，却又在妩媚中带着刚健，温柔中带着英气。
唐缺道：“你真的知道？”
胭脂店铺里，已有两个长裙及地，风姿绰约的妇人走了出来。
无忌道：“他是大风堂的三大巨头之一，他杀了他最好的朋友赵简，把赵简的人头送给了大风堂的对头雷震天。”
03
他居然还笑了笑。“我虽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动，这种事我总听人说过的。”
这次他真的压低了声音，因为他实在惹不起这位姑奶奶。
唐缺道：“你听谁说的？”
唐缺伸了伸舌头，苦笑道：“不得了，这下子我可惹着马蜂窝了。”
无忌道：“唐玉就说过。”
说话的声音又娇又脆，就好像新剥莲蓬，生拗嫩藕。
唐缺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唐玉对你真不错，居然连这种事也肯告诉你。”
只听店铺里一个人道：“外面是谁说话，这么不干净？快去找个人来替他洗洗嘴。”
无忌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对我真不错，居然连这种事都肯告诉我。”
唐缺笑道：“我又没有要出嫁，买胭脂回去干什么？擦在屁股上？”
唐缺笑了。
那俊俏后生赔笑道：“三姑奶奶总是不会忘记来照顾我们的，不像大倌你，一年也难得来照顾我们一回生意。”
无忌也笑了。
唐缺看着那两顶软轿，道：“是不是三姑奶奶又来照顾你们的生意了？”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唐家堡除了她之外，还有位小姑奶奶？”
这里好像很流行说官话，尤其是店铺里的伙计，说话更很少有川音，走在这条街道上，简直就好像到了京城的大栅栏一样。
无忌道：“不知道。”
一排六开间的门面外，停着两顶软轿，一个青衣小帽，长得非常俊的年轻后生，用一口极漂亮的官话向唐缺打招呼。
唐缺道：“这位小姑奶奶，也一样地喜欢管闲事，也一样是我的克星。”
装潢最考究、门面最漂亮的一家店铺，是卖奇巧玩物和胭脂花粉的，气派简直比京城里字号最老的“宝石斋”还大。
无忌道：“你为什么怕她？”
看来他的人缘实在好极了。
唐缺道：“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无忌笑了，两旁店铺的人也大笑，他说话的声音刚好能让他们听得到。
哥哥怕妹妹并不奇怪，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很怕妹妹。
他故意压低声音：“他们不是喜欢我的人，是喜欢我荷包里的银子，如果你想要一个人把荷包里的银子拿出来给你，你就一定要装出很喜欢他的样子。”
那当然并不是因为妹妹真的可怕，而是因为妹妹刁钻调皮。
唐缺叹了口气，道：“你错了。”
唐缺道：“幸好，我这位妹妹也嫁人了。”
无忌微笑道：“看起来这里每个人好像都很喜欢你。”
无忌道：“嫁给了谁？”
店里的伙计和掌柜，一个个全都笑脸迎人，看见唐缺走过来，远远地就招呼，显得说不出的热闹，说不出的高兴。
唐缺道：“雷震天。”
无忌看得出这一点，每家店铺里的货物，都是精品。
“雷震天”是“大风堂”的死敌，雷震天是霹雳堂的主人。
他又笑道：“可是除了棺材外，这里每家店铺里东西卖得都不便宜，有时候连我都会被他们狠狠敲一记竹杠。”
上官刃与无忌间的仇恨更不共戴天。
唐缺道：“我们这里也有棺材铺，不但卖得很便宜，有时甚至免费奉送。”
现在无忌虽然还没有看见他们，却已在无意中看见了他们的妻子。
无忌道：“如果是来找麻烦的？”
他居然还觉得她们很可爱。
唐缺道：“那就得看他想做的是什么事了。”
她们对他的态度都很奇怪。
无忌道：“如果他们除了来花钱之外，还想做些别的事呢？”
两个人都盯着他看了几眼，然后又彼此交换了一个很奇怪的眼色。
唐缺眯着眼笑道：“你应该看得出，这里是个很容易花钱的地方，有人到这里来花钱，我们才有钱赚，能够赚钱的事，总是人人都欢迎的。”
可是她们并没有问唐缺这个人是谁，难道她们已经对他知道得很清楚？
无忌道：“真的？”
临走的时候，唐缺的妹妹仿佛还看着他笑了笑，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弯弯曲曲的一条线，仿佛想把他的心也绑住。
唐缺微笑道：“别人都以为唐家堡是个龙潭虎穴，其实我们欢迎别人到这里来，任何人都可来，任何人我们都欢迎。”
这么样一个女孩子，这么样一双眼睛，雷震天却已是个老人。
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门面光鲜，货物齐全。
大风堂里当然也有关于雷震天的资料，无忌记得他今年好像已有五十八九。
走进大门，就是条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整齐、干净，每块青石板都洗得像镜子一样发亮。
他娶到这么样一个妻子，不知是不是他的福气。
大门是敞开着的，看不到一点剑拔弩张，戒备森严的样子。
无忌又想到了蜜姬。
无忌笑道：“好极了！”
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正想把这些事整理一个头绪来，忽然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铃声。
唐缺道：“现在离端午已不到半个月，你想不想留下来凑凑热闹？”
他抬起头，就看到了一群鸽子。
有了这三样东西，就一定会有疏忽，他们的疏忽，就是无忌的机会。
04
在这么开心的日子里，每个人都一定会放松自己，尽量享受，烟火、戏曲、酒，都是绝对免不了的。
澄蓝的天空，雪白的鸽子，耀眼的金铃。
无忌可以想象得到，那一天一定是个狂欢热闹的日子。
每只鸽子都系着金铃，一大群鸽子在蓝天下飞来，飞上半山。
唐缺道：“因为端午节也是我们老祖宗的寿诞，老年人喜欢热闹，每年到了那一天，我们都要特别为她老人家祝寿，大家也趁这机会开开心。”
街道上立刻起了阵骚动，每个人都从店铺里奔出来，看着这群鸽子欢呼。
无忌道：“为什么？”
“大少爷又胜了。”
唐缺道：“每年端午节以前，我们都要把这扇大门重漆一次。”
每个人都在笑，唐缺也在笑，看起来却好像没有别人笑得那么愉快。
道路的尽头处，就是唐家堡的大门，新刷的油漆还没有干透。
无忌已经注意到这一点，立刻问道：“这位大少爷，是哪一家的大少爷？”
他不能不为大风堂担心，如果没有奇迹出现，要击败这么样一个对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奇迹却是很少出现的。
唐缺道：“当然是唐家的大少爷，唐傲。”
他虽然一直没有低估过敌人，但敌人的壮大，还是远远超出他想象之外。
无忌道：“他是大少爷，你呢？”
只不过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还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唐缺道：“我是大倌。”
这是他的真心话。
无忌道：“你们是亲兄弟？”
无忌叹了口气：“真是了不起。”
唐缺道：“嗯。”
他的口气中充满了炫耀和骄傲：“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无忌道：“你们两个究竟是谁大？”
唐缺道：“这就是唐家堡。”
唐缺道：“不知道？”
无论谁想要来摧毁这一片基业，都无异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无忌道：“怎么会连你都不知道？”
它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壮观，而且庄严、雄伟、沉厚、扎实，就像是个神话中的巨人，永远不会被击倒。
唐缺道：“因为我母亲说，是我先生出来的，他母亲却说，是他先生出来的，究竟是谁先生出来的，谁都不知道，可是谁也不愿做老二，所以我们唐家就有一位大少爷，一位大倌。”
从无忌站着的地方看过去，无论谁都不可能不被这景象感动。
他眯着眼笑道：“如果你父亲也有好几位夫人，你就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晴朗的天气，青葱的山岭，一层层鱼鳞般的屋脊上，排着暗绿色的瓦，从山麓下道路的尽头处，一直伸展到半山。
他的笑眼中仿佛有一根针。
02
无忌没有再问。
无忌就是这种人。
他已看出了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和裂痕，他已经觉得很满意。
世上本就有种天生就适合冒险的人，平时也许会为了一点小事而紧张焦躁，可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反而会变得非常冷静。
唐缺道：“鸽子飞回来，就表示这一战他又胜了，连胜四战，击败了四位名满江湖的剑客，实在是可喜可贺。”
奇怪的是，他心里并没有觉得特别激动，特别紧张。
无忌道：“四位名满江湖的剑客？是哪四位？”
无忌终于到了唐家堡。
唐缺淡淡道：“反正都是剑法极高，名头极响的人，否则也不配让唐家的大少爷出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唐家堡自然愈来愈繁荣，愈来愈壮大。
无忌道：“他和这四个人有仇？”
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全都仅限于在这个地区内流通。
唐缺道：“没有。”
唐家的门人子弟全都有一技之长，以自己的才能赚钱，再花到这些店铺里去。
无忌道：“他为什么要去找他们？”
在这里，从衣食住行，到休闲娱乐，甚至包括死丧婚嫁，每一样东西，都不必外求，每一样东西准备之充足，都令人吃惊。事实上，蜀中一带最考究的酒楼，最时新的绸缎庄，花色最齐全的脂粉铺，就全都在唐家堡里。
唐缺道：“因为他要让别人知道，唐家的子弟，并不一定要靠暗器取胜。”
在渝城外，山麓下的唐家堡，经过这么多年的不断整修扩建，已由简单的几排平房，发展成个小小的城市了。
无忌道：“他是用什么取胜的？”
唐家的门人子弟，只要是在江湖中走动的，都是一时的俊杰。
唐缺道：“用剑。”
唐家的独门暗器威震天下，至今还没有第二种暗器能取代它的地位。
他淡淡地接着道：“只有用剑法击败以剑成名的高手，才能显得出唐家大少爷的本事。”
在所有的武林世家中，力量最庞大、声名最显赫的，无疑就是蜀中唐门了。
无忌道：“他的剑法极高？”
这其中有以医术传世的京城“张简斋”，有水性精纯的“天鱼塘”，有历史悠久、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有以刀法成名的“五虎彭家”，也有以火器著称的“霹雳堂”。
唐缺笑了笑，道：“你也是用剑的，等他回来，很可能也要找你比一比剑，那时你就知道他的剑法怎么样了。”
这些武林世家，有些虽然是因为他们的先人为了江湖道义而牺牲，才换来别人对他们的尊敬，大多却还是因为他们本身有某种特殊的才能和武功，才能够存在。
无忌也笑了笑，道：“看来我最好还是永远不知道。”
三百年来，能够在江湖中始终屹立不倒的力量，除了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崆峒，这些历史辉煌悠久的门派外，还有些声势显赫的武林世家。
鸽子刚飞走，唐缺那英俊的朋友小宝就来了。
其中当然也有些人的生命是永远存在的，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精神不死，虽死犹生，也许是因为他们自己虽然已死了，可是他们的后代子孙却在江湖中形成了一股别人无法动摇的力量，他们的声名，也因此而不朽。
他已经先回到唐家堡，显然是押着唐玉和蜜姬那口棺材回来的。
三百年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英雄兴起，多少英雄没落。
他大步走过来，显得既兴奋，又愉快，远远地就大声道：“可喜可贺，这实在是可喜可贺。”
江湖人的生命，本就是没有根的，正如风中的落叶，水上的浮萍。
唐缺用眼角瞟着他，道：“唐家的大少爷战胜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们是江湖人。
小宝道：“没有关系。”
一个人只要能成名，就能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他的生命就会完全改变，变得绚烂辉煌，多彩多姿，只可惜他们的生命却往往短暂如流星。
唐缺冷冷道：“那你高兴什么？”
江湖多凶险，但是很公平，只要有才能的人，就能成名。
小宝道：“我是在替唐家的三少爷高兴。”
唐家堡。
唐家的三少爷就是唐玉。
四月二十二，晴。
小宝道：“他的伤已经被老祖宗治好了，已经能起来喝人参汤了。”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