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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四节

“你是挨过饿的!你……要帮助母亲,对吗?”

索尼雅仿佛惊呆了,忽然叫喊起来:

“不,索尼雅,不是,”他掉转身去,低下了头,喃喃地说,“我没有饿到这个地步……我的确想帮助你母亲,不过……不完全是这么回事……索尼雅,别叫我痛苦啦!”

“嘿,还不是为了抢劫?索尼雅,别提啦!”他有点儿疲劳地、甚至仿佛恼怒地回答道。

索尼雅双手一拍: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在哪儿呀!”她困惑地说,仿佛还没有清醒过来似的。“像您,像您这样的人……会干这样的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天哪,这怎么会是真实的呢!这谁能相信呢?……您怎么,怎么会把仅有的几个钱都送给人,可是又去杀人抢劫!啊!……”她突然叫起来。“您送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的那些钱,那些钱……天哪,难道那些钱也是……”

对这个不幸的人首次表示了热切的和痛苦的同情以后,那可怕的杀人的念头又使她吃了一惊。在他那改变了的语调里,她突然听出他就是杀人犯。她愕然把他打量了一下。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他为什么杀人,也不知道他怎样杀的,要达到什么目的。现在这一切问题一下子在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下。她又不相信了:“他,他是凶手!这怎么可能呢?”

“不,索尼雅,”他连忙打断她的话,“这些钱可不是那笔钱,你放心好了!这些钱是我母亲托一个商人汇寄给我的,那天我在生病收到了这些钱,当天就送给了……拉祖米兴亲眼看见的……钱是他代我收下的……这些钱是我的,是我自己的,确实是我的。”

索尼雅倏地把他打量了一下。

索尼雅疑惑地听着他的话,竭力想弄个明白。

“索尼雅,我也许还不想去服苦役。”他说。

“可是那笔钱……不过,我甚至不知道,那里有没有钱,”他轻轻地补充说,仿佛在思索。“当时我从她的脖子上取下了一只钱袋,麂皮的……里面装得满满的、这样一个鼓鼓的钱袋……可我没有看过钱袋;我大概来不及看了……可是那些东西,一些什么扣子和链子——所有这一切东西和钱袋,第二天早晨,我都埋在В大街别人家的一个院子里,埋在一块石头底下……这一切东西现在还埋藏在那里……”

“现在!啊,现在怎么办呢!……咱们一块儿,一块儿!”她仿佛出神似的反复说,又拥抱他。“我同你一起去服苦役!”他仿佛突然怔了一下,在他的嘴角上勉强地浮现出和以前一样的、痛恨的和近乎傲慢的微笑。

索尼雅聚精会神地听着。

“现在我不是来了。”

“那么为什么呢……您怎么说:想抢劫,可是您什么也没有拿?”她好比抓住了一根稻草赶忙问。

“不,决不!我任何时候都不离开你,任何地方都不离开你!”索尼雅大声叫道,“我跟着你走,跟随你到天涯海角!哎呀,天哪!……唉,我这个苦命人!……为什么,为什么我早不认识你!为什么你不早来?啊,天哪!”

“我不知道……我还拿不定主意呢——这些钱拿还是不拿,”他喃喃地说,仿佛又在思索,但忽然清醒过来了,脸上倏地掠过一阵短促的冷笑。“哎,刚才我说了一大堆多么愚蠢的话啊!”

“索尼雅,你不离开我吗?”他说,几乎满怀希望地望着她。

一个念头在索尼雅的脑海里闪过:“他是不是疯了!”但她立刻就撇开了这个念头:不,这是另一回事。对这她什么——什么也不懂呢!

在他的心坎里突然浪潮般地涌起一股已经好久没有过的感情,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他没有抑制这股感情:从他的眼眶里滚出来两滴泪水,挂在睫毛上。

“索尼雅,你可知道,”他忽然灵机一动,说,“你可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如果我只是因为肚子饿才杀人,”他强调着每个字眼,继续往下说,神秘地但真诚地望着她。“那我现在……就幸福了!你可要知道这一点!”

“不,现在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人了!”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发狂似的大声说道,并且像歇斯底里发作一样,突然痛哭起来。

“这对你,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过了一会儿,他甚至悲痛欲绝地叫喊起来,“要是我承认干了坏事,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在这种对我毫无意义的胜利中能得到什么呢?哎,索尼雅,难道现在我是为了这个上你这儿来的!”

“索尼雅,你多么奇怪呀,我告诉了你这件事,你就拥抱我,吻我。你自己却不知道在做什么。”

索尼雅又想说什么,可是她没有说出来。

拉斯柯尔尼科夫赶忙往后一让,脸上浮出了忧郁的微笑,望着她,说:

“昨天我所以叫你跟我一块儿走,那是因为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您,您要对自己干什么啊!”她忧伤绝望地说着,站了起来,向他直扑过去,双手钩住了他的脖子,拥抱他,紧紧地搂住了他。

“你叫我上哪儿去啊?”索尼雅胆怯地问。

她霍地站了起来,绞着手,走到了屋子中央,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她很快就折回去了,又在他身边几乎肩挨肩地坐了下来。仿佛被扎了一下似的,她蓦地全身一怔,并且叫喊起来,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不是去偷,也不是去杀人,你放心好了,不是去干这种勾当,”他挖苦地冷笑一声,“咱们可不是同一类的人……索尼雅,你要知道,我现在才明白了,我此刻才明白了:昨天我叫你上哪儿去?其实,昨天我叫你一块儿走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我叫你一块儿走只有一个理由,我来找你只是为了一件事:别离开我。索尼雅,你不离开我吧?”

他根本不想、根本不想坦率地告诉她,但结果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得啦,索尼雅,够了!别让我痛苦了!”他苦苦地哀求道。

“我为什么、为什么告诉了她,我为什么坦白地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他绝望地大声叫道,一边万分痛苦地望着她。“索尼雅,你现在等待着我解释,你坐着,等待着,这我知道;我对你说什么呢?要知道,这你是不能理解的,你只会为我……而伤心痛苦!你看,你在哭,你又拥抱我——你为什么拥抱我?因为我自己受不了,所以我来把痛苦转嫁给别人:‘让你也受些痛苦,这样我就会轻松些!’你能爱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吗?”

“天哪!”从她那胸腔里迸发出一阵可怕的号叫。她乏力地倒在床上,脸埋入了枕头。但过了一会儿,她一骨碌坐了起来,倏地挨到了他身边,用她那纤细的指头抓住他的两手,把它们捏得紧紧的,宛若夹在老虎钳里一样;她又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脸,仿佛粘住了似的。她在最后一次的绝望的一瞥中想看出,甚至想抓住最后的一线希望。但是毫无希望了;已经无可怀疑了:事情确是如此!甚至后来想起这个时刻,她就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为什么当时她一下子就看出无可怀疑了呢?要知道,那时她还不能说,例如,她已经预感到这种事?然而现在,他刚把这件事告诉她,她突然有这样的感觉,仿佛她当真有先见之明。

“难道你也不感到痛苦吗?”索尼雅叫道。

“你猜到了吗?”末了,他悄声问。

那股感情又浪潮般地涌上了他的心头,又刹那间使他的心软下来了。

话刚落音,以前发生过的那种熟悉的感觉突然又使他的心变冷了:他望着她,忽然在她脸上仿佛看到了丽扎韦塔的脸。他清楚地记起来:当他拿着斧头逼近丽扎韦塔的时候,她脸上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她避开他,向墙跟前退去,一只手向前直伸着,脸上流露出稚气十足的惊慌的神色,活像个小孩儿:当孩子突然对一个什么东西害怕起来的时候,两眼也是呆滞而惊慌地望着使他们感到害怕的那个东西,同时身子往后退,小手向前直伸着,做出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现在索尼雅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儿:也是那么无可奈何地、那么恐惧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地向前伸出左手,指头轻轻地抵住他的胸口,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越来越避开他,目光越来越呆滞地看着他。她的恐惧忽然传染给他了:仿佛他脸上也露出那么恐惧的神色,仿佛他也那样看起她来,甚至差不多也带着那么稚气的微笑。

“索尼雅,我的心很毒辣,你要注意到这点:这可以说明许多问题。正因为我的心毒辣,我才来了。有一种人就是不肯来。可我是个胆小鬼……一个卑鄙的东西!可是……别管这些!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现在我该说出来,可我不知道从何谈起……”

“好好儿瞧瞧吧。”

他把话咽住了,沉思起来。

“猜不着。”索尼雅声音轻微地嘟嘟囔囔说。

“哎——哎呀,咱们不是同一类的人!”他又叫喊起来,“咱们不相配。我为什么,为什么上你这儿来!我永远不能宽恕自己这样做!”

“那么你猜不着吗?”他突然问,觉得好像从钟楼上跌了下去。

“不,不,你来得很好!”索尼雅大声叫道,“让我知道,这更好!要好得多!”

又一个可怕的时刻过去了。两个人彼此对看着。

他痛苦地望着她。

“那么我跟他是好朋友……既然我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接着往下说,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仿佛无力移开目光似的。“他把这个丽扎韦塔……无意地杀死了……他……杀害她不是预谋的……他想杀害的是那个老太婆……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他来到了她那儿……可是这当儿丽扎韦塔闯了进来……他……就把她杀死了。”

“要是真是这样呢!”他说,仿佛想好了。“要知道,事情确是如此!我告诉你吧:我想做拿破仑,所以我才杀了……现在你懂了吗?”

“您……把我……您干吗这样……吓唬我?”她像小孩般地微笑着说。

“不——不,”索尼雅天真而胆怯地喃喃说,“不过……你说吧,你说吧!我会懂的,一切我自己会懂的!”她央求他。

仿佛有一阵痉挛通过她的全身。

“你会懂吗?好吧,咱们等着瞧吧!”

“你猜猜看。”他依然撇着嘴,无可奈何地微笑着说。

他不说话了,考虑了很久。

他向她掉转脸去,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问题就在于:有一次我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比方说,拿破仑处于我的地位,他既没有土伦,又没有埃及,也没有越过勃朗峰[1]来开创自己的事业。他不干这一切壮丽的和伟大的事业,却只找到了一个可笑的老太婆,十四等文官的太太,而且他还得把她杀死,为的是要从她的衣箱里拿走钱(为了事业,你懂吗?),如果舍此别无他途,那么他会下决心干这种勾当吗?因为这件事情太不伟大,而……而且有罪,他会不会退缩呢?让我告诉你吧,为了这个‘问题’,很久以来,我伤透了脑筋。所以,当我终于领悟到了(不知怎的突然领悟到了),他不但不会退缩,而且想也想不到这不是伟大的……因此我感到十分惭愧……他甚至绝不会理解:为什么要退缩?只要他没有别的法子,他就会不假思索地把她掐死,不让她叫喊一声!……嗯,我也……不假思索……把她掐死了……学这个权威的榜样嘛……事情确实是如此!你觉得可笑吗?是的,索尼雅,最可笑的是,事情也许正是这样……”

“那么这件事您是怎么知道的?”她几乎又沉默了半晌后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索尼雅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

“不,没有侦查出来。”

“您最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举例子。”她更胆怯地、几乎含糊地请求说。

“他被侦查出来了吗?”她胆怯地问。

他向她转过身去,悲怆地望着她,抓住了她的手。

她半晌不说话。

“索尼雅,你又说得对。要知道,这些都是胡说,简直是空谈!你要明白:你不是知道,家母差不多一无所有。妹妹侥幸受了些教育,命运安排她当家庭教师。我是她们唯一的希望。我念过大学,可我无力维持自己念完大学,只好暂时辍学。即便能够拖下去,十年或十二年后(如果情况好转了),我也只能希望当个教员或官吏,领一千卢布的年俸……(他说得好像在背书。)到那时母亲会因操劳和悲痛而变得枯瘦憔悴的,而我还是不能使她安定,而妹妹呢……嗯,妹妹的遭遇可能更惨!……谁能一辈子对一切事情视若无睹,漠然置之,忘记母亲,比如,甘心情愿地眼看妹妹受人侮辱?为了什么呢?是不是为了埋葬了她们以后,再去养活别人——妻子和孩子,而以后又没有留给他们一文钱一片面包?嗯……嗯,所以我决心要拿到老太婆的钱,作为我头几年的生活费,不让母亲受苦,维持自己念完大学和充作大学毕业后实行第一步计划的费用——大干一番,以便开辟新的前程,走上新的独立的道路……嗯……嗯,就是这么回事……当然啰,我杀了老太婆——这我做得不对……哎,够了!”

“我知道。”

他没有力气地勉强把话说完,便低下头去。

索尼雅开始感到呼吸困难。脸越来越苍白。

“哎呀,这不对,这不对,”索尼雅苦恼地扬声说,“哪能干这种事……不,事情绝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

“那么您昨天说的真的是这个意思……”她费力地喃喃说,“您怎么知道?”她慌忙地问,仿佛突然清醒过来了。

“你认为不是这样吗!……可我说的是心里话,是实话!”

“现在我来告诉你了。”

“这算是什么样的实话呀!天哪!”

她突然浑身哆嗦起来。

“我不过杀了一只虱子。索尼雅,杀了一只不中用的、讨厌的、有害的虱子。”

“我临走的时候说过,说不定我要跟你告别了;但是如果我今天来的话,我将要告诉你……丽扎韦塔是谁杀死的。”

“人可不是虱子!”

索尼雅不安地等待着。

“我也知道人不是虱子,”他回答道,用奇怪的目光望着她。“索尼雅,可我在胡言乱语,”他补了一句,“我早已胡言乱语了……事情不是这样,这你说得对;完完全全是由于另一些原因!……我已经好久没跟人谈话了,索尼雅……现在我头痛得很厉害。”

“都是胡说!……就是这么回事,索尼雅(他忽然约莫有两秒钟工夫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不知怎的,是惨淡的、无可奈何的一笑),你可记得,昨天我想告诉你的话吗?”

他的眼睛里冒着火,像在发热。他几乎说起胡话来了;焦躁不安的微笑在他的嘴边徜徉。从兴奋的状态中,透露出极度的疲乏。索尼雅心里明白,他是多么痛苦呵。她也头晕起来。他说得这么奇怪:有些话好像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可是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唉,天哪!”她在悲观绝望中绞着手。

“哎呀,您多么苦恼啊!”她痛苦地说,一边细瞧着他。

“不,索尼雅,这不是那么回事!”他又开腔了,忽然抬起头来,仿佛思路突如其来的转变使他猛吃一惊,并且重又使他振奋起来。“这不是那么回事!你最好……认为,(对!这样当真更好些!)认为我自尊心很强,爱忌妒,毒辣,卑鄙,报复心重;嗯……也许还有点儿精神错乱。(让我一下子都说出来吧!我知道,他们以前说过我发了疯!)我刚才对你说过,我无力维持自己念完大学。你可知道,或许我也能够维持?母亲寄些钱来去缴学费,我自己挣些钱来买靴子、衣服和缴付伙食费;完全可能的!教书工作是可以找到的;人家每小时愿意出半个卢布。拉祖米兴不是在工作嘛!可是我脾气大,不愿干。正是脾气大(这个词儿很恰当!)。那时我像只蜘蛛躲在角落里。你不是上我的斗室里去过,看见过……索尼雅,你可知道低矮的天花板和窄小的屋子会束缚人的心灵和智慧!啊,我多么讨厌这间斗室!可我还是不肯离开它。我有意不离开它!我几天不离开屋子一步,也不想工作,连饭也不想吃,老是躺着。娜斯塔西雅端来了——我就吃一点,她不端来——就一天不吃东西;我心里恼恨得故意不向她要!夜里不点火,躺在黑暗里,我不肯去挣钱来买支蜡烛。应该读些书,可我把书都卖了;现在我的桌子上、笔记本上和练习簿上都封满了灰尘,有一个指头厚呢。我最喜欢躺着想心事。我老是胡思乱想……我老是做梦,做各种各样的怪梦,什么样的梦,不必说了!可我那时才开始感觉到……不,这不是那么回事!我又说得不对头了。你要知道,那时我老是自问:我为什么这么蠢,如果别人都很蠢,而我既然确实知道他们都很蠢,那我为什么不聪明些呢?索尼雅,后来我知道了,如果等到所有的人都变得聪明,那要等太久……后来我又知道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人是不会改变的,也没有人能够改变他们,不值得耗费精力!是的,就是这样!索尼雅,这是他们的规律……规律!就是这样!……现在我知道,谁聪明、强硬,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胆大妄为,谁就被认为是对的。谁对许多事情抱蔑视态度,谁就是立法者。谁比所有的人更胆大妄为,谁就比所有的人更正确!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将来也永远会如此!只有瞎子才看不清!”

一刻钟前,他或许也这样问过自己,可是现在他完全无可奈何地说出来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而且觉得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

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虽然看着索尼雅,但是已经不管她懂不懂了。热病完全攫住了他。他是在悲观的兴奋中。(真的,他不跟人谈话实在太久了!)索尼雅明白了,这个可怕的信念就是他的信仰和法则。

“索尼雅,没有什么,不要怕……胡说!真的,如果想一想,全都是胡说八道,”他嘟嘟囔囔说着,像个不省人事的人。“我来折磨你干吗?”他看着她,忽然补了一句,“真的,为什么?索尼雅,我老是这样问自己……”

“我这才领悟了,索尼雅,”他非常兴奋地接着说下去,“权力只给予敢于俯身去拾取的人。这只需要一个条件,仅仅一个条件:只要胆大妄为!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念头,一辈子还是头一遭,在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想出过这个念头!谁也没有想出过!我忽然看得像白昼一样清楚:过去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而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于鄙视这一切荒谬的东西,敢于把这一切东西扔掉,让它们见鬼去吧!我……想显示这种魄力,所以我杀了……我只是想显示这种魄力,索尼雅,这就是全部原因!”

“您怎么啦?”她又说,从他身边稍微让开点儿。

“啊,别说啦,别说啦!”索尼雅双手一拍,叫喊起来,“您离开了上帝,上帝惩罚了您,把您交给了魔鬼!……”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决不,决不这样来宣布,也不晓得自己此刻发生了什么事。她悄悄地走到了他跟前,在床上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等待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的心怦怦地直跳,快要停止跳动了。他觉得很难受:把那张死人一样苍白的脸转向她,一筹莫展地撇着嘴,竭力想说话。索尼雅不觉害怕起来。

“顺便说说,索尼雅,我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总是觉得有魔鬼诱惑我,啊?”

“您怎么啦?”索尼雅吓得什么似的问。

“您别说啦!不敬上帝的人,您别笑,您什么—什么也不懂!唉,天哪!他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的!”

他觉得这个时刻非常像他已经从环圈里拿出斧头站在老太婆背后的那个片刻,并且觉得“再也不能错失时机”。

“别这样说,索尼雅,我根本没有笑。我自己也知道,是魔鬼拉我去的。别说啦,索尼雅,别说啦!”他愁眉苦脸,坚持地重复说,“我全都知道。我在黑暗里躺着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一切反复地思考过了,我低声地对自己说过……干这一切,我是经过内心斗争的,没有忽视一个细节。一切我都知道,一切我都知道!那时我很讨厌,很讨厌这一切空谈!索尼雅,我老是想忘掉,重新开始,不再胡言乱语!难道你以为,我像个傻瓜不假思索地去的吗?我去的时候自以为很聪明呢,正因为这个缘故,我被毁了!难道你以为我连这一点也不知道,比方说,如果我反省一下,或者质问一下自己:我有没有权利掌握权力?那么我就会明白,我没有权利掌握权力。或者,如果我提出一个问题:人是不是虱子?那么我就不会把人当作虱子。而只有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或者根本没有发生这个问题的人才认为人是虱子……如果说拿破仑会不会去的问题使我苦恼了那么久,这是因为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我不是拿破仑……我忍受了这种空谈的痛苦,索尼雅,我很希望摆脱这个痛苦:索尼雅,我毫无理由地杀人,为自己、为我个人而杀人!在这件事情上,我甚至不想欺骗自己!我不是为了帮助母亲而杀人,——这是废话!我杀人不是为了取得金钱和权力,想要做人类的恩人。这是废话!我不过是杀人!我杀人只为了自己,只为了我个人。杀了人后,我会不会成为谁的恩人,或者会一辈子像蜘蛛一样,把一切东西捉到网里,从它们身上吮吸活命的血,在那个时刻,我应当是毫不在乎的!索尼雅,我杀人的时候,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我需要的主要不是金钱,而是别的东西……这一切我现在都知道了……你要了解我:如果我那样思考问题,我决不会再杀人。我必须弄清楚促使我出此下策的另一个问题:当时我要知道,要快些知道,我同大家一样是只虱子呢,还是一个人?我能越过,还是不能越过!我敢于俯身去拾取权力呢,还是不敢?我是只发抖的畜生呢,还是我有权利……”

他又用双手掩住了脸,低下头去。他脸色惨白,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看了索尼雅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无意识地坐到她的床上。

“杀人?您有权利杀人?”索尼雅双手一拍,说。

他心头突然掠过一阵奇怪的、出乎意外的痛恨索尼雅的感觉。仿佛这种感觉使他感到惊讶而害怕似的。他猛然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但他碰上了她那惊慌不安的、对他深为关切的目光,这是爱情;他的憎恨感幻影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不是那种感情,他把一种感情当作另一种感情了。这只是意味着,那个时刻已经来到了。

“哎——哎呀,索尼雅!”他恼怒地叫道,本想反驳她,但却鄙夷地不做声了。“索尼雅,别打断我的话!我只想要向你证明一点:当时是魔鬼拉我去的,后来他对我说,我没有权利上那儿去,因为我同大家一样也是一只虱子!他把我嘲笑了一番,所以我现在上你这儿来了!招待客人吧!要是我不是一只虱子,我会上你这儿来吗?告诉你吧:当时我上老太婆那儿去,不过是去试试……你可要明白这一点!”

他本想笑一笑,可是他那惨淡的一笑却表露出无可奈何和话只说半句的苦恼心情。他低下了头,双手掩住了脸。

“您就把她杀了!就把她杀了!”

“索尼雅,你是对的,”末了他轻声地说。他忽然改变了态度:他那佯装的、不害臊的、有气无力的挑衅语调消失了。连嗓音也忽然变得微弱了。“昨天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不会来请求你宽恕,可我几乎头一句话就恳求你宽恕……我为自己而谈到卢仁和天意……索尼雅,我是恳求你宽恕……”

“可我是怎样杀的呢?难道人家是这样杀人的吗?难道人家像我当时那样去杀人的吗?往后什么时候我给你讲讲,我是怎样去的……难道我杀死了老太婆吗?我杀死的是我自己,不是老太婆!我就这样一下子毁了自己,永远毁了!……是魔鬼杀死这个老太婆的,不是我……够了,够了,索尼雅,够了!别管我了,”他突然惶恐不安地大声叫道,“别管我了!”

她忍不住了,忽然痛哭起来。他忧闷地望着她。五分钟过去了。

他把两个臂肘支在两膝上,两手像钳子一般抱住了头。

“您还是把心里的话直说出来吧!”索尼雅痛苦地叫喊起来。“您又岔到什么地方去了……难道您只是为折磨我而来的!”

“多么痛苦啊!”索尼雅迸发出一阵痛苦的号叫。

“如果这里面有天意,那你就毫无办法啦。”拉斯柯尔尼科夫愁眉不展地埋怨说。

“嗯,你说吧,现在怎么办!”他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她问。由于悲痛绝望,他的脸相变得很难看了。

“可我没法知道天意……您为什么要问不能问的事?问这些没意思的问题干吗?这由我来决定,哪会有这样的事?谁委我做法官来决定让谁死,让谁活?”

“怎么办!”她叫道,一边霍地站了起来,泪水一直没有干过的眼睛突然闪闪放光。“你站起来吧!(她抓住了他的肩头;他稍微欠起身子,几乎惊讶地望着她。)立刻就去,现在就走,站在十字街头,双膝跪下,先吻被你玷污的大地,然后向全世界、向四方磕头,对所有的人大声叫喊:‘我杀了人!’那么上帝又会使你获得新生。你去吗?去吗?”她问他,像发病似的浑身哆嗦,抓住了他的两手,捏得很紧,两眼炯炯发光,直瞅着他。

“那么,还是让卢仁活着作恶吧!您连这样的事也不敢决定吗?”

他很惊奇,她那突如其来的一股高兴劲儿甚至使他大吃一惊。

“您为什么要问不可能发生的事?”索尼雅极厌恶地问。

“索尼雅,你是说去服苦役吗?应当去自首,对吗?”他愁眉苦脸地问。

“那很好,就算您有过预感,可您怎样决定呢?”

“去受苦赎罪,你应该这样做。”

“我早已预感到了您会这样问我。”她说,一边探究地打量他。

“不!索尼雅,我不去自首。”

索尼雅惶恐地望着他:她从这些吞吞吐吐地、转弯抹角地暗示着什么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特别的意思。

“那你怎样活下去,怎样活下去呢?你靠什么活下去呢?”索尼雅叫道,“现在这怎么行?你怎样跟你妈说呢?(啊,她们,她们现在会怎样呢!)我说什么啊!你已经抛弃了母亲和妹妹。你已经抛弃了,抛弃了,啊,天哪!”她突然叫道,“这一切他自己都已经知道了!怎么能孤单地活下去!现在你会怎么样呢!”

“可我以为,您又会叫喊起来:‘唉,别谈啊,别再提啦!’”拉斯柯尔尼科夫笑起来了,笑得有点儿勉强。“怎么,又不说话啦?”过了一会儿,他问,“应该谈些什么呢?我很想知道,现在您怎样去解决一个像列别兹雅特尼柯夫所提出的‘问题’。(他仿佛糊涂起来了。)不,我当真不是开玩笑。索尼雅,您要知道,假如您事先知道卢仁的一切意图,并且也知道(就是说确实知道),由于他的这些意图,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就会毁灭,孩子们也会毁灭;您也会连带(因为您决不认为自己会连带)毁灭。波列奇卡也会……因为她也会走那条路。嗯,那么,假如现在忽然由您来决定:让这个或那个活在世上,就是说,让卢仁活着作恶,还是让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死?那么您会怎样决定呢?我问您:应该让他们当中哪一个死?”

“别孩子气啦,索尼雅,”他低声说,“我对他们犯了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去自首?对他们说什么呢?这一切只是一个主观幻想……他们自己毁灭千千万万生灵,人家还认为他们做了好事。索尼雅,他们都是些骗子和流氓!……我不去。我说什么呢,说我杀了人,但不敢拿钱,藏在石头底下吗?”他讽刺地冷笑一声,补了一句。“那么他们就会嘲笑我,说:傻瓜,你不拿钱。胆小鬼,傻瓜!他们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的,索尼雅,他们不配懂。我去自首干吗?我不去。别孩子气啦,索尼雅……”

她又不回答。他等待着。

“你会痛苦的,你会痛苦的。”她反复地说,在绝望的哀求中向他伸过手去。

“要是您去坐牢,那怎么办?您可记得昨天我所说的话吗?”

“我也许还会诽谤自己,”他愁眉苦脸地说,好像在沉思。“也许,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只虱子,把自己骂得太早了……我还要斗争。”

索尼雅默然不语。

在他的嘴角上浮出一丝傲慢的微笑。

“当时我极可能不上那儿去!列别兹雅特尼柯夫会来,那是根本想不到的。”

“你要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且要忍受一辈子,一辈子!……”

“是啊,”她有气无力地说,“是啊!”她心不在焉而且惊慌不安地重说了一遍。

“我会习惯的……”他脸色阴沉地沉思地说,“我告诉你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哭得够了,该谈正经啦:我来告诉你,现在他们在搜查,要逮捕我……”

“假定说,这会儿卢仁不想控告您,”他不看索尼雅一眼,开腔说,“可是,如果他要控告您,或者这凑巧是他想要干的,那么,当时没有我和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在场,他就会送您去坐牢!啊?”

“哎呀!”索尼雅叫道。

索尼雅痛苦地犹豫不决,又在椅子上坐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半晌不说话,眼睛尽望着地上,心里转着什么念头。

“嘿,你为什么叫喊!你自己要我去服苦役,现在倒害怕起来啦?不过我告诉你:我不会向他们屈服的。我还要跟他们斗争,他们不会有什么办法。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昨天我很危险,以为我已经完了;今天情况好转了。他们所掌握的一切罪证都是模棱两可的,也就是说,我也能使他们控告我的罪状变为有利于我的东西,你懂吗?我会这样做的,因为我现在学会了……可是他们大概会把我关押起来。要不是偶然发生了一件事,他们也许今天就已经把我投入了监狱。大概甚至……今天他们可能还会这样做……索尼雅,不过这没有什么:我在牢房里坐几天,他们就会把我释放……因为他们拿不出一个铁证,往后他们也不会有,我可以保证。光凭他们所掌握的一些罪证,不能定人的罪。嗯,够了……我不过让你知道……我要竭力设法使妹妹和妈妈不再相信,不让她们受惊吓……不过妹妹现在有依靠了……所以妈妈也……嗯,就是那么回事。你可要小心。要是我坐了牢,你会来探望我吗?”

“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当然不会抛弃您,如果她已经跑出来了,准会上您这儿来的,”他埋怨地补了一句,“如果她碰不到您,您还是不讨好……”

“噢,我会来的,会来的!”

“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

两个人并排坐着,悲痛绝望,仿佛风暴施虐后,他们被孤单地抛弃在荒凉的海岸上。他望着索尼雅,觉得她多么爱他。奇怪的是,他被这么深挚地爱着,心头突然涌起一阵沉重而痛苦的感觉。不错,这是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感觉!他来找索尼雅的时候,觉得他的一切希望和出路都在她身上;他想至少能稍微解除痛苦;但是现在,当她的心向着他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并意识到他是无比地不幸,比原来不幸得多。

“您老是这个样儿!”拉斯柯尔尼科夫恼怒地叫道,“您心里只惦记着他们!同我一起待一会儿吧。”

“索尼雅,”他说,“如果我去坐牢,你还是不去看我好。”

她拿了自己的一件短斗篷。

索尼雅没有回答,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几分钟过去了。

“哎呀,天哪!”索尼雅叫道,“咱们快走……”

“你身上挂着十字架吗?”她忽然出人意外地问,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

他告诉她,说阿玛丽雅·伊凡诺夫娜逼他们搬家,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跑到什么地方“找正义”去了。

开头他被问得莫名其妙。

“我真糊涂,离开了那儿。现在那边怎样了?刚才我本想去看看,可我总是以为您马上就会来的。”

“没有,没有挂吗?这个给你,拿去吧,是柏木的。我还有一个铜的,是丽扎韦塔的。我跟丽扎韦塔交换过十字架;她把自己的一个十字架送给了我,我把自己的小圣像送给了她。我现在挂丽扎韦塔的一个,把这个给你,拿去吧……这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她恳求说,“咱们一块儿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她赶忙微微一笑,生怕这种指责会使他不高兴。

“给我!”拉斯柯尔尼科夫说,他不愿让她伤心。但他立刻把伸过去拿十字架的手缩回了。

“只不过您别像昨天那样同我说话!”她插嘴说,“请您别提啦。我已经够痛苦了……”

“索尼雅,现在不要给我。还是以后给我吧。”他补了一句,想安慰她。

在她的脸上流露出了内心的痛苦。

“对,对,还是以后给你,还是以后给你,”她兴奋地赶忙接茬儿说,“等到你去受苦的时候,你就挂上。你要上我这儿来,我给你挂上,咱们祷告一下,一块儿去。”

“索尼雅,您说什么啊?”他说,忽然觉得他的声音发抖了。“这件事所以会发生,完全是由于‘您的社会地位和与这有关的各种习惯’。您刚才明白这点吗?”

这当儿有人敲了三下门。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了桌子跟前,在她刚站起来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了。如同昨天一样,她又站在他面前,只相隔两步路。

“索菲雅·谢苗诺夫娜,可以进来吗?”传来了谁的很熟识的而且很客气的声音。

“要是没有您,我会怎样呢!”同他走到屋子当中的时候,她不禁脱口而出。显然,她急于要向他说这么一句话。她就是为这个缘故而等待着的。

索尼雅惊慌地奔去开门,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那张有一头淡黄发的脸朝屋子里张望了一下。

拉斯柯尔尼科夫是索尼雅对抗卢仁的一个积极而勇敢的辩护人,尽管他自己心里是那么恐惧和痛苦。这天早晨他真够受了,似乎很高兴有机会变换一下自己那已经非常恶劣的心境。至于他极力保护索尼雅也带有强烈的个人的感情,那更不用说了。此外,特别是他有时想到即将跟索尼雅见面,心里便惶恐起来:他应该告诉她,谁杀了丽扎韦塔,他早已预感到了这个可怕的痛苦,但他似乎竭力不去想这种痛苦。所以,他从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那儿出来,就大声喊叫:“索菲雅·谢苗诺夫娜,看您现在怎么说?”这时他表面上显然还是一副情绪激昂的样子:精神十足,现出挑衅的神气,因刚才驳斥了卢仁而扬扬得意。可他却发生了一件很怪的事。当他走到卡彼尔纳乌莫夫家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乏力和恐惧。他踌躇不决地在门前站住了。心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疑问:“要不要告诉她,谁杀了丽扎韦塔?”这个疑问发生得很奇怪,因为他同时忽然又觉得,不但说不得,而且还得推迟这个时刻,虽然挨延一会儿也不可能了。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他只有这样的感觉,并且痛苦地意识到他已经无力做他应该做的事了,这使他痛苦得几乎受不了,他很快地推开了门,站在门口望着索尼雅,免得犹疑和痛苦。她坐着,两个臂肘支在一张小桌上,双手掩住了脸,但是一看见拉斯柯尔尼科夫,她便霍地站了起来,向他迎了上去,仿佛等待着他似的。

[1] 在1796年至1797年法意战争中,拿破仑曾率大军越过勃朗峰进入意大利西北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