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很好的房主,”我说,“不过当然了,我也很高兴能离开这里。”
我扭了扭,把身子移到椅子边缘,然后跳了下来,向他伸出手来,他单膝跪地吻了吻我的手背。“上帝保佑您,”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赞美上帝,他终于让您获得了自由。”
“您需要在明早理好东西离开这里,”他说,“我希望这不会给您添麻烦。”
“他们要把您从我这里带走,”威廉爵士紧张地说,“当然,他们事先并没有通知我。不过我们看见您离开会感到很难受的。”
我大可径直走出这里,把这张旧旧的床铺、椅子、简陋的小床、小桌以及塞在下面的凳子全都留在身后。如果我今晚就能前往布拉德盖特,那我连衣服都可以不带,只穿自己内里那身宽松的连衣裙,赤脚走出这里都行。
我难以抑制自己的笑意:“我听见你们的马蹄声了。”我说。
“很好。”我说。
“玛丽女士,”威廉爵士同样也鞠了一躬,说道,“事态有变。”
威廉爵士身后的守卫长鞠了一躬,然后说道:“尊敬的夫人,我们会在用完早餐后动身,大约在七点,您方便吗?”
我坐上椅子,她为我打开了门,对威廉爵士行了个礼,后退两步,将他引见给我。他进了房间,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看见在他身后是带着他前往大门的上尉,那人手里攥着自己的无边软帽,看到我便鞠了一躬,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点了点头,“很好。”我又说了一遍。
她立刻打开箱子,取出兜帽,把它别在我金色的头发上,再为我把帽子理平,我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着。我把自己的婚戒从手指上摘下来,吻了吻它,再用一根项链穿在上面,让女仆为我系在脖子上。她紧了紧我的长裙袖口和衬裙[1]的系带,我把自己的手臂张得开开的,看起来活像一个娃娃,不过这样她才能把连衣裙的上身给理得更加服帖。她说:“夫人,一切都弄得完美了。”她话音刚落,就响起一阵敲门声,我迎上了她的目光,微笑着说道:“终于来了,感谢上帝,这一时刻终于来了。”
威廉爵士犹疑地问:“你不打算问问你要去哪里吗?”
我砰的一声关上窗,从凳子上跳下来,摇醒了在椅子上打盹的女仆。“快帮我梳头,”我命令她,“把我最好的兜帽拿出来。威廉爵士随时可能敲响房门,到时候为他开门,他会宣布我们获得自由的消息。”
我轻声笑了笑,因为我只想到自己要自由了。我长久地梦想能离开这里,想着有一天能骑马离开那扇石质大门,去向任何地方。如果我的丈夫托马斯还被关着,那我想去伦敦见见他。如果他获得了自由,那么他去哪儿我也跟着去哪儿,我猜他或许会去肯特吧。我不在意这些,我只想获得自由,想走在路上,但并不在意它会通向何方。“当然了,我应该问问的。我要去哪里呢?”
骑手们沿着道路拐弯前来,我现在可以看见他们了。他们举着都铎家族的旗帜。这不是什么偷偷来解救我的人,而是伊丽莎白派来的信使。那队人中有一名领主,周围是他的护卫,这次来访是针对女王的事。他们终于来宣布我获得自由的消息了——只有这个可能。其他任何命令都只会派一个人前来,而且步伐肯定不会那么急。赞美上帝,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我必须赞美他,伊丽莎白终于给了我自由,我可以骑马离开这幢该死的屋子,并且永远不会再踏足此地。
“他们让你去你的继祖母,也就是萨福克公爵夫人那儿,”他说,“由我来护送你去她在伦敦的房子。”
如果有人在夏天傍晚来找我,决意趁伊丽莎白正在出游、塞西尔在新家休息的一周时间给我们自由,不论他是谁,我都愿意前往。就算他要带我去法国或者西班牙过贫苦的生活,或者让我卷入危险或者叛乱之中我也愿意。我不想再在这里耗上一个夏天,和凯瑟琳的朱顶雀一样被关在笼子里。我只想离开这里,不在乎我们骑马到海岸边的时候会不会中途死亡,或者我们的船被拦截下来,最后葬身海底。我宁可淹死,也不愿意在这张小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和草草绘制的壁画再过一晚。就算今晚死了,也比活在这里强。
这对我来说倒是没有什么分别,我想去伦敦,让托马斯获得自由,我的祖母是我家族成员中唯一一位尚且在世的人。我一直都很喜爱她,她为人处世经验丰富,有位爱谁谁死的国王[2]很欣赏她。我去她那儿的确十分合乎情理,等姐姐获得自由后,她也会前来加入我们的。
我正打算把窗关上,尝试卧床让自己睡着,以此来打发夜晚的孤寂,在探出身子、刚伸手握住窗把手时,我便听见马蹄声沿着道路传来,听起来不止一匹马,或许有六匹吧。有一小队人骑马从伦敦到了契克斯。这是我长久等待着的马蹄声,我伸长耳朵认真听着,没错,肯定是这样,他们没有骑马经过这里,而是转入了庄园。我现在把身子探出窗外,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认真看着他们,努力辨清他们前方是不是有旗帜,又究竟是谁在晚上踩着轻快的步子过来找我。
“那我的姐姐呢?”
泪水打湿了我的面颊,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用别的方法排遣这个夜晚。就算到了次日早晨,这种感觉也不会好多少,我什么东西都学不进去,只能沉沦于深深的哀愁。我不是那种靠流泪释放压力、好好哭一场就能感觉良好的人,我反而看不起这样的女人。我让自己忙碌起来,忙着做其他事,如此以避开伤感的时刻,避免为失去自由、失去姐姐而悲伤,同时也不去想我们人丁萧条的家族,不去想这背后的原因是我们身上的都铎血统,不想为这一切而哀叹。我把脸埋进袖子里,在我的脑海中寻找简所说的圣言,甚至我母亲做出那些铁石心肠的决定。我不能像凯瑟琳那样心软和脆弱,不然我只会像她一样陷入绝望。
“我不知道她的情况如何,”威廉爵士说,“但我们可以心怀期待。”
这个晚上我的情绪甚是低落。通常我会试着在这时候读读书,在墙上画画来装饰我那狭小的房间,或者学习《圣经》,研读一下我姐姐简所写的东西,唯独今天晚上,我只是站在敞开的窗边,用手托着下巴,怔怔地看着窗外。天色开始变暗,孤独的星星高悬夜空,就像在深蓝色的丝质长裙上别着的银针针头那般耀眼,我知道自己远离家庭和朋友,此后再也不会遇见一位爱我的男人了。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了。
我注意到我们现在可以堂堂正正地表露期待了,而且他也正是如此。我马上要和自己的继祖母团聚,即将让我的丈夫重获自由。我也肯定会见到罗伯特·达德利或者他的弟弟安布罗斯,因为他们都开始关心我们是否获得了自由。我也应该见见威廉·塞西尔;拜访一下凯瑟琳和我的小侄子,并为他们的自由而努力,最后伊丽莎白会发现自己毫无理由继续关押她,也会意识到自己应该支持我和我的姐姐,而非继续支持苏格兰的玛丽。伊丽莎白只能有一位继承人,那就是我的姐姐凯瑟琳。我们会在这世上重拾自己的地位,获得自由,重新团聚。我们或许还会再一次感到快乐。为什么不呢?凯瑟琳和我一直都有着乐观的性格,我们马上就能自由地获得快乐了。
燕子飞入了契克斯庄园的花园,夜晚时它们飞得低低的。我可以在暮色中听见夜莺在林中歌唱。夏天是囚禁的日子中最为艰难的时刻,我感觉一切都是自由的,有着自己的生命,它们都在黄昏中欢快地歌唱,但只有我是例外。
[1]一种穿在宽松的连身内衣裙外部的裙子,其上通常会再罩一身更为正式的长裙或者长外套。
白金汉郡 契克斯庄园
[2]指亨利八世,曾有谣传他打算娶她为第七任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