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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比娜的愿望

每当萨比娜熨烫衣服时,她都会玩游戏,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要想玩这个游戏,必须有丰富的想象力。它只存在于思维中,没人会察觉,也很难与人分享。我尽量给大家解释下游戏规则吧:

如果萨比娜这时把熨斗搁在一旁,兴高采烈地加入三个女孩的游戏中,会是怎么一幅景象?如果她和女孩们一起坐在粉色地毯上,向她们展露自己温柔可亲、让人心安的母爱呢?如果她用玩具锅做饭,然后用纽扣大小的盘子上菜呢?如果她做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什么吗?世界会因此而毁灭吗?哎呀,熨衣服时可不能走神,萨比娜差点把医生衬衫的领子给毁了。

萨比娜把自己想象成粉色地毯上的芭比娃娃。她曾在地毯上躺过,所以只需回忆一下躺在上面的感觉即可:地毯软硬适中,她的后背与粉红色的绒毛亲密接触。她也闻过地毯的气味,至今还清晰记得化学合成物的特殊味道。她还记得躺在地毯上看世界的感觉,从桌腿、椅腿、柜底箱子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世界会顿时变大许多。从下往上看,还能看到小女孩们粉嫩的小脸蛋,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这不是成人的语言,而是专属于孩子的语言,声音幼稚又无拘无束。她们每吸一口气,都带进不少绒毛;每呼一口气,都散发着苹果的味道。最重要的是,萨比娜能感觉到,她们正在用手,用柔柔玉手、纤纤十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身体,这种感觉就像是小麻雀的小脚丫踏过雪地,像小猫咪用软绵绵的肉掌踩奶。她们用稚嫩的小手慢慢把萨比娜的围裙系上,又解开,再把脖领系好。此时此刻,萨比娜感觉整个世界都缩小了。世上的一切都自有定数,又非一成不变,像从坏了的水龙头滴下的小水珠,每一粒都有不同的形状。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虽然确定能发生的并不多。也许这就是幸福吧。

女孩子们一直滔滔不绝,萨比娜已经不再留意她们说什么。其实她并不关心女孩们谈论的内容,她在倾听她们像鸟儿歌唱一般的嗓音,旋律如此优美,层次那么丰富,就像浸了蜜糖一样甜。能欣赏这般天籁之音,萨比娜已别无所求。她熨烫衣服的节奏逐渐慢下来,像机器人一样。熨斗下的床单甚至都觉得有点无聊。

萨比娜享受着女孩们不间断的爱抚,她的身体也顿时重获知觉,她现在能清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就像一幅世界地图,江河蜿蜒流淌,湖泊和海洋密布,高耸的山脉拔地而起,万马奔腾于大地之上,象群呼啸于森林之中,既有沙漠的炎热干旱,也有极地的凛冽寒风。突然,一阵寒战席卷而来,如电流般传遍全身,唤醒她肌肤上的每个毛孔。她手里拿着熨斗,肌肉逐渐松弛,变得绵软无力(她赶紧把熨斗放回到安全的地方),额前的头发也仿佛站立起来。她能感觉到头发的存在,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触,她第一次真切体会到每根头发的生命力。三个女孩子正在给芭比娃娃穿衣服。

萨比娜看着她们把娃娃放在粉色地毯上,把自己刚刚才绑好的裙带解开,没一会,娃娃的衣服就被脱光了。啊,别,别脱光啊!娃娃可不能不穿衣服!不穿衣服的芭比娃娃肌肤粉嫩、紧致,身体就像昆虫一样纤巧。娃娃可不能不穿衣服啊,因为娃娃没有内外之别,这使得她们看起来如同宝石一般完美。

所有衣服都已熨好,萨比娜完成了今天最后一项任务,听到了招呼吃晚饭的声音。这时,门铃声响起,应该是邻居来接两个小女孩回家吃饭了吧。几位家长在门前聊了一会。

小女孩们把玩具扔得满地都是,用小手划分出各自的边界。如果有人越过了这些看不见的边界,就要说“您好”,记得一定要在姓氏后加上“女士”两个字。

萨比娜把钱塞进运动服的口袋里,带上自己随身携带的塑料购物袋,准备到小瓢虫超市[3]去买点吃的。周六的饭需要鸡肉、人造黄油和面包。“哎哟,咱家孩子可爱吃面包了。”萨比娜出门时对尤拉笑着说。互相道别后,萨比娜独自离去,一路上伴随着鞋底摩擦小石子发出的沙沙声。

萨比娜在一旁看着小女孩们玩耍,熨斗滑过衣服,抚平每一处褶皱,留下一道道光滑的痕迹。

“萨比娜!”尤拉呼喊道,声音里带点犹豫,“萨比娜……过些天你就不需要再来我们家干活了(萨比娜眉头紧锁)。我和丈夫商量过了,这不是快过节了嘛,你可以许一个节日愿望,或者其他愿望,我们会满足你的。但你要许一个可以实现的愿望噢。”尤拉赶紧补充道。

小女孩们送别了英语老师,便蹦蹦跳跳地跑到楼上玩耍。卡齐娅的两个小伙伴都十分讨喜,一个头发乌黑浓密,一双杏眼又圆又大;另一个发色暗金,小脸蛋胖乎乎。她们在楼梯上约定好游戏规则,便玩得不亦乐乎。在她们眼中,游戏里的世界就是全部。今天我来扮布兰卡,扮吉卜赛人,你来扮公主,扮苏珊娜;你来当老师,我来当医生,你带孩子来我这儿看病。还是算了吧,咱们玩过家家好不好。每个人都有一座大房子,也有孩子。我邀请你们来我家烧烤。咱们一起去突尼斯旅游。

萨比娜一脸不解,歪着头,迟疑地看着尤拉。

喝完茶,该熨衣服了。萨比娜将一大摞刚洗干净、有点发僵的衣服、抹布、毛巾、被套、枕头套摆到面前,开始熨烫起来。接下来给袜子配对,每一双折叠成一个球。然后把布满褶皱的床单重新压平整。如果衣服的纽扣被洗掉了,还得找个相同颜色的缝上。萨比娜在熨衣板旁度过了几个小时,直到夜幕悄悄降临。

“肯定有些东西,是你想要的,你自己想要的,不是你那五个儿子,而是你自己。”尤拉解释道。萨比娜露出笑容,脸色羞赧。

现在,整个房子看起来都井井有条。萨比娜终于可以在厨房休息一会了,她给自己沏了杯热茶,端上一盘饼干,有时还会在饼干上撒点糖粉,或加些椰蓉。医生夫人穿着紧身裤,她一直都在节食减肥,但还是忍不住尝了一小口。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萨比娜聊起她的五个儿子,年龄最大的儿子已经上技校了,最小的仍在蹒跚学步。尤拉总是记不住萨比娜五个儿子的名字,但出于礼貌,她会注意措辞,不提起他们的名字。尤拉在聊天时特别谨慎,尽量不问及萨比娜丈夫的事情,即使她知道萨比娜肯定会闪烁其词地说,丈夫是个老实人,工作很努力,会帮忙挂窗帘、烤蛋糕,甚至还会在他们家靠近铁路的院子里种西红柿,每周日全家都去教堂做礼拜,偶尔还一起去郊外的湖边度假,孩子们可以在湖里游泳。当然,还会说他不喝酒。不,她应该不会说他不喝酒。她根本就不会提起酒这个字,也不会提起别的事情。只要不提起,这些事就当没发生过。萨比娜并非生来就拙于言辞,这是反复训练的结果。在一句话出口前,先吞回去,这是一种难得的技能。两人待在一起时,尤拉总会忍不住偷看萨比娜。萨比娜拿起水杯时,双肩显得有点异常,看起来比实际更窄些,给人以弱不禁风之感。

幸好那时天色已晚,没人看见她的脸颊已经红得像红菜头了。

“萨比娜,怎么说呢,行为好像有点孩子气。”尤拉跟丈夫聊起萨比娜,“我看见她在玩娃娃。”“别开玩笑了,”M医生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告诉她,她是时候来抽个血了,这样我下周还能检查她的血红蛋白。”尤拉说:“你本可以给她开避孕药的。”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开药的速度都赶不上她怀孕的速度。你不如让她来做个B超吧。”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认为不必多说了,但还是有必要告诉大家一些细节:萨比娜回家后,和孩子们胡乱应付了一顿晚饭。饭后,她洗了煎馅饼的锅,又检查孩子的书包里有没有吃剩的三明治。孩子们把玩具扔得满地都是,又玩起丢叉子游戏,一不小心把牛奶打翻了,弄得刚铺上没多久的格子桌布一片狼藉。这些细节应该足够了吧。

萨比娜开始收拾小女孩的书桌。她把蜡笔、卷笔刀、写满潦草文字的笔记本都逐一整理归类。她把吃剩的苹果,满桌子乱扔的糖果纸、橘子皮都倒进垃圾箱,再用抹布拭净桌面的灰尘。她将玩具娃娃错落有致地摆放到小床和小车上,又给每个娃娃穿上鞋子,拉上裙子的拉链。对萨比娜来说,这是每周五最美妙的时刻——她能亲手抚摸这些娃娃,拨弄她们的头发,将她们一一摆到架子上。萨比娜此刻并不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她很清楚,自己的手指太僵硬了,甚至还有点肿胀,根本无法给娃娃系裙带或拉拉链。每当此时,尤拉都会过来看看,以找东西为借口,实际上是不放心让萨比娜一直待在自己女儿的房间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萨比娜换上了新买的孕妇裙,干净舒适,芳香扑鼻。她还染红了头发,扎了个蓬松的包子头。尤拉开门迎接萨比娜,今天尤拉的穿着稍显正式。萨比娜装扮的改变让尤拉有些意外,她给萨比娜倒上一杯橙汁,问道:“怎么样,心愿想好了吗?”萨比娜卖了个关子,说,等打扫完再聊吧。M医生也来凑热闹,手里同样端着一杯饮料。

有粉色带雨伞图案的,也有浅蓝色带小象图案的,那些纯白色丝质、粉红色绸缎的枕套就像冰面一般光滑,还有带有丁香树枝压纹的纯棉枕套。

“我们已经知道检查结果了。”萨比娜正把脏碗碟放进洗碗机,尤拉在一旁诱惑道,“你竟然不想知道,如果是我怀孕的话,我肯定想马上知道检查结果。”医生夫人不容许任何尴尬的沉默,分享起自己怀卡齐娅时的经历。任何一个女人,迟早都会给别人讲类似的故事,怀孕时有什么感觉,分娩时疼不疼……这已经成为一种传统了。萨比娜去打扫浴室,尤拉终于放弃,不再尾随,她的声音也淹没在偌大的宅邸中。萨比娜抬起双臂,闻了闻腋下,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用软纸巾擦拭了一下自己油光发亮的额头。她还有活要干,不能像平常一样对每件事都过度专注。她甚至忘了,自己刚才已经刷过一遍浴缸。她走进卡齐娅的房间,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打扫起来,但是今天有点特殊,她觉得好像是在为自己布置房间,铺上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粉色床单。今天熨衣服的工作也十分顺利,三下五除二就熨平一件。萨比娜边哼着歌,边往医生的衬衫上喷水,熨斗下的衣领发出嘶嘶的声响。

卡齐娅上课时,也是一天当中萨比娜感到最惬意的时候。卡齐娅的房间,卡齐娅的房间,光是听到这几个字,她就会联想起美味的甜蛋黄[2]和芝麻蜂蜜糖。卡齐娅的房间是粉色的,一个粉色的小世界。当萨比娜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时,对神灵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因此,她要是穿着鞋子,绝不敢踏入卡齐娅的卧室半步。她双膝跪在地毯上,耐心地捡起一块块小积木和饼干碎,然后开始除尘,起码要两到三次她才放心。有时,萨比娜会感到……怎么说呢?虚弱或者悲伤——萨比娜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有时候,她会感到……唉,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总之,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萨比娜会躺在粉色地毯上,侧着身子,这样肚子没那么难受。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当她躺在地板上时,她觉得房间变得更有安全感,也更加温馨。她完全可以一直这样躺着,用指尖轻轻触摸地毯的粉色绒毛,无忧无虑地做着白日梦。她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在梦中,所有思绪都在不断流动,飘忽不定。“yes,yes”,楼下传来小女孩的英语会话。萨比娜得赶紧起身,否则活就干不完了。她给卡齐娅更换了被套,即使被套依旧洁净。她花了很长时间来揉按枕头,以便更完美地契合卡齐娅的头形。她还用手拍打被子,这样羽绒会变得均匀蓬松。最后,萨比娜饶有兴致地思量应该选哪个枕套——卡齐娅的衣橱里各种枕套一应俱全:

因此,正如她所计划的,家务活很快完成了。小女孩们像以前一样,坐在通往卧室的楼梯上,制定游戏规则,抽签决定每个人要扮演的角色。萨比娜从楼梯上看着她们可爱的小脑袋,就像小天使、鹌鹑雏、春天榛子树的絮条、杨树毛茸茸的种子。

卡齐娅坐在地板上,边解鞋带,边应付着妈妈的唠叨,还对萨比娜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卡齐娅微卷的金发柔软顺滑,沿着额角披垂下来,遮住雪白的脖子。小女孩脸蛋上长着雀斑,两只眼睛像蓝宝石般清澈透明。她的嘴唇线条分明,如同两片薄薄的花瓣儿,只是略显苍白。这张可爱的小嘴儿就像小鸟的喙一样,似乎不是为了吃东西,而是为了婉转悦耳的鸣唱而生。她的牙齿并不小——所以声音显得更加动人——萨比娜心里这样想。萨比娜帮卡齐娅把书包带到楼上,放下后便开始打扫卡齐娅的房间。卡齐娅会在这段时间吃午饭。饭后,家庭教师会带着两个邻家小女孩到医生家来,和卡齐娅一起上英文课。他们总在楼下的客厅上课,萨比娜能隐约听到老师和女孩们的交谈,有时还会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陌生的、断断续续的、不知所云的低沉喉音。萨比娜唯一能听懂的词就是“yes”,但她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萨比娜看得出了神,才想起自己要下楼去厨房。尤拉指间夹着一根香烟,正在阅读杂志,看起来像是童话里给人实现愿望的女巫,一直在好整以暇地等着萨比娜出现。同时,M医生也加入进来。“怎么样,现在可以揭晓了吧?”尤拉问道。于是,萨比娜坦白了自己的心愿。她的声音里充满勇气,每说出一个字,就增加一点自信。她腰板笔直,身材比平常更挺拔。听罢,尤拉暗自思忖,好吧,怀孕的女人无论有什么愿望,都应该满足,否则会遭报应的。

萨比娜刚刚收拾好医生的卧室,放学的小卡齐娅就到家了,前厅传来了小女孩的声音。萨比娜停下手头的工作,随尤拉下楼迎接。

萨比娜的心愿如下:想和小女孩们一起玩,想变成她们手中的娃娃,躺在地毯上,任由她们抚摸自己的身体,任由她们玩弄自己的头发,她们可以随便松开自己的发箍,或者在她脖子上系丝巾、裙带;她还想让女孩们给她穿衣服,脱衣服(你们看,她为此还特意穿了件毛衣来);她想让女孩子们抚摸她的手臂,把耳朵贴到她的肚皮上,聆听她呼吸的声音。“我有预感,这次又会生个男孩。”萨比娜对M医生坦白道。她想要的是小女孩的温柔,想聆听她们美妙的童声,但不是从远处听,而是接近耳语。她想成为她们手里捧着的娃娃,巨大的、温暖的、挺着大肚子的芭比娃娃,这种娃娃在玩具店里可买不到。此外,萨比娜虽然不知如何组织语言,但她的确曾感觉自己像一件任人摆布的物品,如果想要继续在世上生存下去,就必须在教堂里多举行一次圣餐仪式,毕竟一次圣餐不能确保自己获得救赎。人必须敢于面对自己最大的弱点,才能变得愈发强大。因此,萨比娜想躺在粉色地毯上,换个角度观察房间里的家具,偷窥沙发床和书桌的底部。在这个视角下,所有物品看起来都像参天巨树,所有人都坍缩成穿着拖鞋的两条腿。当然,她还想回到以前不解人言的懵懂状态。最后,她还补充道,希望大家不要因为她的心愿感到惊讶,更不要取笑她,如果这个愿望实在难以实现,那也没关系,就当自己没说过,再告诉大家她想要一瓶冲动牌(Impuls)抑汗喷雾,或一件新的孕妇紧身裤,银戒指或印度商店买的裙子也可以。

萨比娜把衣服都叠放整齐后,关上了衣橱的推拉门,离开前再打量了一下柜门镜子里自己的身影。

M医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差点倾翻了拿着的水杯。尤拉懊恼地不断使眼色,他才勉强按捺住。尤拉久久地注视着萨比娜,表情十分严肃,双唇紧绷,嘴角微微颤抖。她一言不发地把萨比娜领到楼上去。终于,萨比娜的脸上泛起了红晕,那是一种牡丹或玫瑰的红,罂粟或葡萄酒的红,或说是唇舌的红润,如同她肌肤下的脏腑。

萨比娜收拾着医生夫人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衬衫和裙子搭在肩上,如同这些衣服是会蹦会跳的小动物。她把衣服挂在衣柜的木架上,夫人的衣橱香气扑鼻,充溢着某种鲜花怒放时的芳香。这是夫人身上散发的女人味,一种夫人特有的清新恬淡,却又充满诱惑的气息。相比之下,萨比娜不太乐意整理医生的衣服。即使医生的衬衫和外套的质地和夫人的裙子一样柔软,但是萨比娜在碰他的衣服前,双手总会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定格半秒钟。她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地犹豫,但是该完成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究竟为什么双手会不由自主地抵触呢?难道是联想起了男人脸颊上扎人的胡碴、粗糙的双手、浓郁硬朗的眉毛,还是男人爬楼梯时沉重均匀的脚步声,抑或身上挥之不去的酒气?

【注释】

而最近,尽管只是时不时地,当萨比娜在尤拉卧室里打扫时,还是忍不住在大镜子前观察自己的身体,她想看看自己的肚子和平常相比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众所周知,如果怀的是女孩子,妈妈的肚子会显得更加宽大圆润,呈拱顶形;如果怀的是男孩,肚子则会向前凸出,像指向天空的塔尖,摸起来如足球般坚硬。不久前,尤拉在无意中发现了萨比娜这一异常举动,让萨比娜猝不及防,十分尴尬。她脸颊通红,赶紧假装在擦镜子。“怀孕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夫人说道,“怀孕时的你看起来更漂亮呢。”

[1] 和本人同名的圣徒纪念日,主要在一些天主教、东正教国家和地区庆祝。

每周五,是萨比娜到M医生家工作的日子,她会在前一天特意多准备点馅饼,她不在家时儿子如果饿了,只需简单加热下就可以填饱肚子了。这一天,医生一家通常会煎鱼吃,如果煎得不好,平底锅可能会一片焦煳,萨比娜就得把锅刷干净。天还没亮,萨比娜就得出门,从她住的山麓区出发,搭乘红色的早班公交车直达M医生的宅邸。这趟车始自萧条破败、臭气熏天的山麓区,终抵绿树成荫、茉莉飘香的什察弗纳区,沿途穿过瓦乌布日赫市的大街小巷,犹似一场郊游。萨比娜认为这是一种享受,她只希望这趟旅程不要这么快结束。萨比娜总是靠窗坐,当车上乘客较多时,她还会坐在爱心专座上——因为她怀孕了。其实,萨比娜对怀孕早已习以为常,毕竟她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妈了,准确地说,是五个儿子!怀孕是萨比娜再自然不过的状态。她怀孕时,从不会感到头晕恶心,也不会性情大变,口味更不会异于往常;而且身材既不变胖,也不变瘦。萨比娜从来就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体,早上出门前胡乱套上一件廉价运动服或印花棉布连衣裙,就可以把这副打扮维持到夜晚就寝前。漫长的一天,身子虽有布料掩盖,也会表现出难以控制的生理需求,但一般情况下,她并不需要把过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身体上。

[2] 中东欧和高加索地区的一种甜品,成分包括生鸡蛋黄、糖、蜂蜜等。

据估计,萨比娜每年要进行五十多次常规打扫,将所有的窗户彻底清洁五到六次。往细里说,还得为红陶砖铺就的地板吸尘、抛光二十余次,将地毯带到院子里,用力拍打除灰大概三到四次。正因如此,萨比娜对房子的每个犄角旮旯、每件家居用品都了如指掌。她对房子里的物品爱恨交加,喜欢结实耐用的原木餐桌,也喜欢落地灯的彩绘玻璃灯罩,但无法接受壁炉旁的那些黄铜锅,对永远也刷不干净的炉灶更是深恶痛绝。但她最爱的当属卡齐娅卧室里的粉色地毯,以及浴室里一尘不染的白色瓷砖。

[3] 波兰平价连锁超市。

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名叫萨比娜,是M医生家里的清洁工。M医生和妻子尤拉相亲相爱,育有一女名叫卡齐娅,年纪尚幼。这几年来,萨比娜每周一次准点来到M医生家打扫卫生,到目前为止,估计不下几百次了。每一次打扫的流程都大同小异:先是医生的接诊室、女病人专用候诊室、卫生间,再轮到客厅、饭厅、宽敞的厨房以及楼上的卧室——其中一间是医生夫妇俩的,另一间是小卡齐娅的。每逢节假日、周末连休或命名日[1],萨比娜还需额外打扫下客房,但这种情况较少。此外,房子的前庭和后院各有一个露台,也需萨比娜时不时清扫落叶、刷洗瓷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