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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归来

飞机早上八点起飞,途中遇到大雷雨,晚了两个小时才到兰州,不到八点不可能在西安降落。

五月的第一周,他抱着这些想法登上飞机。马仲英正开始冲过哈密沙漠,重新领导回教界,准备打一场遍及全新疆的大仗,后来才被俄国飞机的炸弹轰垮。

西安整天小雨不断,低暗的云层挤在天空,飞机进站的时候,天完全黑了。李氏一家人打算到机场去接李飞,傍晚雨势渐大,最后决定母亲和端儿在家里弄晚饭,李平和柔安去接他。

李飞眼看这场人生大戏剧的第一景落了幕,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里演出过一场更伟大的戏剧,他是一切事件的主因,却被一个女人的力量挽救了。很多学者、作家大半生与文字为伍,重复别人说过的内容,在抽象的讨论中乱挥羽翼,借以掩饰自己对生命的无能,他对这些人向来就不敢信任。现在他深深学到了有关男女的一课,女人比男性更能面对生命的波折,而这种生活随时在他四周出现,那些玩弄抽象问题的人往往忽略了渺小而真实的问题,他身为男人,也算得上作家,在生命中却扮演着微不足道的角色。

范文博和蓝如水开车来接他们去机场。不到八点,他们听到飞机在头上嗡嗡响。云层太低,飞机不能降落。嗡嗡声停止了,飞机似乎开到了别的地方。二十分钟后又听到机声在云端出现。城南有太白山的高峰,驾驶员不敢冒险。云端的飞机和下面的人群足足捉了四十分钟的迷藏,柔安简直等得心力交瘁。最后飞行员由渭河的火车桥认出了十二里外的咸阳,才直接飞进来。

四月中旬,他听说政府军正在吃瘪的时候,七千满洲兵获得俄国的许可,突然由西伯利亚入境,解除了迪化的危机,回军又被赶到山里。几天后,他听说金主席被自己的手下驱逐了。

柔安和文博、如水站在栏杆附近。她穿着一年前和李飞在茶馆相遇时所穿的黑缎袍,加上红围巾。她身材还像个少女一样纤秀,只是颊上有一种喂乳妇特有的光泽。一切等待和相思都过去了,今天是她胜利的日子。

当时正是春天,哈密城原来两万人口,如今恢复正常的商业生活,听说战争移到奇台—迪化区,连回教徒也纷纷回家。李飞时间很充裕。他来新疆,只有这一个月没遭到麻烦,心灵很平静。美丽的苏巴什湖就在城外,湖岸弯曲,有两座亭阁,以杨柳成荫的湖堤和岸边相通。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水面映出山峰的侧影,由湖心可以窥见汉城与回城的全貌。

在机场探照灯的映照下,李飞高高瘦瘦结实的身子出现在飞机甬道上,他面带微笑,眼睛张望个不停。他们站在暗处,他面对强光,根本看不见他们。他提着行李走向大门,只听到柔安叫他:“飞!飞!”

下一周他收到哥哥的电报,说机票已经付了款,要他到航空局去订座。听说柔安已经住在他家,他大大松了一口气。现在他有了舒舒服服的安全感,而且能和家人联络了。他拍了一份电报给哈金,谢谢他帮忙,第二个星期三又和小包见了面。多亏小包相助,他获准在五月的第一周订了一个机位。办完这些,他就专心等待,替报社写稿。

他还没看清楚,她已经冲上来拥抱他。他拥她入怀,喃喃叫着:“柔安。”她眼睛湿湿的,但是仰脸对他微笑。他弯腰吻她,四片嘴唇紧贴在一起,直到彼此的思念稍稍平息下来,才暂时分开。他搂着她,他感受到她身体的气息,知道爱情把他们紧紧联结在一块儿,彼此是一心一体。文博和如水退到后面,不打扰他们,后来柔安憋不住喉咙里的热气,低头说:“你哥哥和如水、文博都来了。”

已经四月了。蛋子和拉门一伙人先跟骆驼商团动身,要走十天的沙漠。沙漠中虽有路可走,但是春天往往有飓风,很多旅客都会迷路。

文博、如水和李平上前欢迎李飞,不那么露骨,却也热情洋溢。

李飞回到得胜街的客栈,那离欧亚航空局只隔一两条街。他写了封长信回家,叫哥哥在西安替他买机票,空邮寄来。不过第三天电信局重新开放,他又拍了一封电报去,并注明地址。

“宝宝呢?”李飞问道。

李飞到欧亚航空局,打听飞行员小包的动态,局里的人告诉他,他下星期三会回来。他的盘缠不够买一张到兰州的机票,登记的人又很多,楼上坐满欧洲到上海的旅客,看样子他得等一个月。迪化和哈密很少有人下飞机,通常只有四五个空位。

“在家。下雨,我想还是不带他出来的好。”

不出蛋子所料,汉军已经西迁了。汉人店主都很紧张,半数的铺子都关了门。哈密陷于真空状态,没有军队把守。电台和电报局的人都撤走了,只有邮局照常营业。

文博和如水说,他们要让李飞和家人团聚,晚饭后再去看他。

在沙路上走了四天四夜,他们终于到达哈密。李飞记得那一夜他摸黑逃出城的情景,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四周这么美丽的乡村。回城在汉城西边一里处,只剩下一堆没有屋顶的房舍和摇摇欲坠的残垣。但是南面丘陵脚下有一大片沃野,不少葡萄园、棉花田和草地点缀其间。

李平的孩子在家门口,看他们回来,爆出一声尖叫。小淘直拉李飞的裤管,要他注意他,他弯腰把小家伙抱入怀里,然后快步上前,搂住母亲颤抖的身子。她抬眼看他说:“飞儿,你气色不坏,有没有受伤之类的?”

他们动身的时候,碧空如洗,天气转温了。以战时的标准来说,这一群杂色民军的设备和武器都算不错了,每个人带了一把尾端翘起的阔弯刀,大伙儿一共还有十支步枪。阿魁扛着拉门三天前猎到的一只冷冻鹿。李飞觉得这是一群喧闹的好伙伴,大家结伴回家。

“没有,妈,我很安全,很健康。在哈密足足休养了一个月。”

“我们得在河州停留一段时间。”阿都尔阿帕克手拿着文件说。他又高又瘦,穿着一双由死人身上接收的新皮靴。事实上,很少人没有换过衣服。十八岁的罗西穿一件毛边的外套,长及膝下,比他的身材大了两号,但是毛料很好,还相当新呢。

“你可让我们担心了整整一年哪。”

大家都急着出发。他们精神抖擞,手上又带了蛋子向马福民申请的荣誉退伍证。三岔驿来的人约有二十个,其中十二名获准还乡。

“我不会再走了,妈,你放心。我给你和柔安带来不少麻烦。”他的话很简单,说也奇怪,不像往常那么激动了。面对这两个女人,他打从心里自惭形秽。

通往七角井的公路上,路边有山丘环绕,很可能会遇到汉军。他们不知道七角井和哈密之间现况如何,蛋子猜汉军会由那边来。穿过大戈壁边缘的沙村,路比较难走,却不会碰到士兵。

唐妈把娃娃抱进来,柔安接过手,抱给他父亲看,眼中充满了自豪。“他四个月大,已经会笑了。”她说。

“有几个停留站。向南几里有一条小河,我们可以沿河到犹尔,然后就到那一边啦!”

李飞抱起孩子,低头亲他,孩子被陌生人一吓,放声大哭,柔安高高兴兴地把他抱回去。

“我们怎么得到食物呢?”拉门一只脚架在另一只脚说。

晚上吃饭,柔安和李飞坐一边,端儿和大哥坐一边,母亲坐在上首。李飞不大说话,一直看着柔安。倒是她谈锋很健,眼睛比平常更亮了。

现在这一群回兵缩在客栈里,客栈前门敞开。蛋子隔着空空的餐台向外望,指着东面远方灰黄的沙丘带,对李飞说:“我们走那条路去哈密,四五天就能走到,只有一百二十里左右,大部分是沙丘,有些绿地长满芦苇和矮树。我就从那条路来的。”

“飞,你还没有谢谢妈把我接到你家来。”

北面遥远的天山上,蓝白色的冰河在阳光中闪烁。这条路通向一道泛蓝的峭壁,峭壁由矮低的平原上耸然升起。南面的乡村矗立在低矮的荒丘内,有不少蜿蜒的沟道、木桥和树林。

“我要谢的。”李飞用低沉、收敛的声音说。他尽量压制高昂的情绪,举杯说:“谢谢妈接柔安来这里。谢谢你们大家。至于柔安,我不必说了。来,大家敬柔安一杯。”

汉军队长笑笑,就跟着队伍走了。

李母清了清喉咙:“孩子,我要当着全家人说几句。你走了以后,柔安接着去兰州,好离你近一点。她怀了娃娃,为你熬过许多艰苦的日子,找朋友去看你,又给你送钱送衣服。你有一个这么忠贞的太太,算你福气。我要你随时记住这些。她吃了不少苦,现在你必须爱她,保护她,使她快乐。如果你们闹别扭——年轻人免不了的——我要你对她好些,要让着她。那你的老妈妈就高兴了。”

“说不定呢。”

“妈,”儿子回答,“我深知柔安所做、所经历的一切。你说的事情我一定办得到。你看着好啦!”

“到奇台去。我们会不会在那边碰到你们?”

“那就干这一杯吧!”母亲说。

“你们要去哪里?”拉门问道。

端儿替柔安和李飞倒酒,他们互敬对方。然后全家敬他们,像平常祝福新郎、新娘一样。

他还剩三根,就客客气气拿一根给他。

“这有点像新婚酒嘛!”李飞说。

拉门拿出火柴,替他点上,问他:“能不能来一根烟?”

端儿忍不住笑出来。“但是你已经结过婚啦!”她大叫。

“有没有火?”

“真的?”

殿后的汉军队长掏出一根香烟,向一个高个子留胡须的回兵拉门走过去。

母亲和哥哥都笑得合不拢嘴。

一周前,他们看到汉军和蒙古兵穿过村子,退出鄯善向北迁。回人沉着脸默默观望,汉军也和他们一样愁眉苦脸,疲倦不堪,散散漫漫向前进。回人站在街道旁,他们和敌人相望,双方都无精打采,汉军径自走过去,简直像伐木人和老虎擦肩而过,老虎吃饱了,所以两方都漠不关心。回人不怕小冲突,却也不想多事。他们互相残杀真是杀够了。他们无须互表敬意,也不必冒充朋友。恰丹这个地方,汉军和回军来来去去,居民逃了又回来,回来又逃走,反反复复好多回。

“还有证人哩!”端儿又说。

在吐鲁番和哈密之间的大道上,有一个名叫恰丹的小村庄,位于天山脚下,住有一百多户人家。街道一片泥泞,风夹着沙漠吹进来的黄沙,积留在通往吐鲁番盆地的灰谷中,行车在路上刻出一道道沟纹。大家都很烦躁。三岔驿来的一群回兵又憔悴又褴褛,满身污泥,看起来就和东面的沙丘一样,灰蒙蒙的。他们已经在这待了一个月左右。他们在街道上踩泥前进,泥土渗入软皮靴中,使他们步履维艰,简直像踩在蜜糖上。

他转向柔安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31

柔安只说:“你待会儿就明白啦。”

“那么,至少你和我父亲的看法是不谋而合。”

李飞没有再说话,以为柔安对他们说了些什么话,还没有时间向他解释。

“我会的。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

饭后如水和文博来了,家人端出龙眼茶。

“如果由你做主,你会不会把水闸拆掉?”柔安问她。

过了半个钟头,春梅和香华也来了,现在李飞真的吓了一跳。

柔安听出春梅话里有怨恨的口气。

“她们是应邀来的。”柔安低声说。

“你若能阻止你叔叔,或者让他改变心意,你的成果就比我大多了。男人都觉得自己比女人聪明,他们不肯听我们的话。”

客人问候了李飞,大家就叫春梅坐上一个特别的位子,香华则坐在如水旁边。春梅环顾室内说:“我以为你们会点两支红蜡烛。”

“你说得对,我想他老人家从来没有替山谷的回人着想过。春梅,坦白告诉你我的感觉,湖神、江神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但是让邻居有水灌田绝不会冒犯神明的。我们订婚那天,父亲告诉我和李飞,除非我们和回族邻居做朋友,否则三岔驿住起来就不安全了。我父亲拥有一半湖产,叔叔也许想剥夺我的继承权,但是我和他都姓杜,我不希望谷里的人诅咒杜家。就是婶婶念一千遍一万遍佛经,也不能帮助他抵挡回人的怒气。”

“我去拿。”李平说。

“二弟死后,我尽力劝老头子别去管水闸了。大湖给他带来财富,最后却付出了他儿子的性命。你也许会说我迷信,我相信如此的大湖一定有神明掌管。也许湖神不高兴了,他不高兴水路被切断。但是老头子不听。水闸是二弟的主意,老头子似乎觉得,祖仁已为它牺牲了性命,他坚持要修复水闸,还从漳县调兵来看守。后来两个士兵失踪,其他的人纷纷逃命。我怀疑是回人干的,老头子也这样想,就写信叫县长采取行动。县长不答应,说他不想再派兵到那个充满敌意的地方去送死。没有尸体,没有证人,他又不能起诉。所以水闸建了一半就搁在那儿,听说崩垮的石堆愈来愈多。老头子担心他的鱼,他想建一个水泥闸,就没有人能拆,也不需要看守了。我觉得人是违抗不了湖神、山神的,你同意吗?你若冒犯了神明,就会受到天谴,不管你多聪明都没有用。我说得对吗?”

李飞看看如水,又看看文博,一副傻愣愣的样子。端儿拿龙眼茶给春梅和香华喝,李平则由屋里拿出两支红烛,在桌上点着了。

“怎么啦?”柔安关心地问她。

“这是干什么?”李飞问道。

“事情不太顺利。祖仁死,对他的打击太大了。生意由员工照管,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去年除夕我听说很多账都收不回来,我找了经理来问话,但也只能暗示他不要太过分。我是年轻的女子,总不能到办公厅去查询每一件事情呀。老头子最担心的是三岔驿的局面。”

“你等会儿就明白了。”

“叔叔为什么那么消沉呢?”

文博问春梅:“你带了图章没有?”

春梅笑笑:“你回来一天就有不少新发现嘛。这是情感的问题,如果她要再嫁,谁也拦不住她。我的看法是,年轻的寡妇想要改变生活,有自决的权利。就是古代,皇帝老子也不能逼寡妇守寡呀。必须是自愿的,所以才受到推崇。二弟也不是秀才或粗人,他受过外国教育。我想香华再嫁,他在天之灵也不会生气才对。你看这个家已经四分五裂了,二弟连一个继承香火的后代都没有。要是老一辈去世,你想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然带啦。”

“她不是常和蓝如水见面吗?”

文博由袖口抽出一份系红缎带的纸卷。他慢慢走向李飞,摊开卷说:“看这个。你已经结婚了,自己都不知道。”

“是的。她住在你的前院。她常叫人把饭送到房里吃,她觉得那样比较自由,餐桌上大家都闷声不响。老头子多半不吭声,家里很沉闷,她打算回南方去。只有我不能走,我尽力而为,吃我的饭,管我的家务事。香华对家务不感兴趣,可以说她心不在家里。老头子气她穿白孝服连一年都穿不满,她不在乎,三个月就脱掉了,说现代妇女不重视这些习俗了。当然啦,我觉得她对她丈夫没有什么情感。”

李飞睁大了眼睛,面孔泛出有趣的笑容。那是普通的结婚证书,两旁印有红色的龙凤,日期是一九三二年八月五日,地点是兰州。除了新郎和新娘的名字外,还有证婚人范文博;女方家长杜春梅,男方家长李太太;证人蓝如水和遏云的父亲老崔。在钢笔写的名字下,每个人都盖上私章——只有新郎和春梅没有盖。

“我知道香华现在搬进府了。”

“这是我们和令堂送给你和柔安的礼物。”文博说,“柔安父亲不在。根据辈分,我们觉得应该请春梅代表女方签名。”

“我告诉你,你走后,你父亲的坟墓造好了。当然你要去看看,清明快到了。我们把你的名字刻在墓碑上,女婿位子空着,以后再补。”

“我不懂,”李飞诧异地说,“那天我不在兰州,我已经走了三个月。”

“我并不惋惜什么。”柔安傲然说。

“只是形式嘛,没有人会问的。柔安已经在这儿盖了印。你看你母亲和春梅的名字后面都加上一个‘补’字,表示她们同意,却无法参加婚礼,印章是后来补盖的。至于你,我们总不能说新郎不在场吧?”

“知道,我告诉他了。”春梅没有说下去,柔安明白叔叔还没有原谅她。春梅又说:“他慢慢会忘掉这些的。”

李飞看看柔安,柔安正用好玩的神色打量他呢!“真是好主意!”他热心叫道,“你们女人似乎有满肚子的主意。”

“叔叔知不知道我回来?”柔安问她。

“这回可不是,”柔安说,“是文博建议的,妈也坚持要这样做。新郎不在场的婚礼,这恐怕是破天荒头一遭哩。”

柔安回来的第二天下午,春梅来看她。不是空手来的,她带了一个小玉坠给娃娃。

李飞进了房,高高兴兴拿出他的小象牙图章。证书方方正正搁在高桌的红烛下。大家静立一旁,李飞小心翼翼把图章盖上去。

这个消息使全家欢欣鼓舞,也引起不少猜测。哈密在哪里?蛋子是谁?哈金是谁?家人都不晓得其中的关系。提到蛋子,柔安特别高兴,因为她知道蛋子和哈金的关系很密切,可见李飞会得到三十六师的帮助,乘他们的工具回来。

然后他退立一旁,春梅也拿出私章,盖在她名字下面。

是李飞亲自署名的!

他回头一看,端儿和他母亲正走出房间。两个人都变了。他母亲穿一件深紫色的缎袍,裤子外面加了一条褶裙。李飞懂得大家要他干什么。

“随蛋子离吐鲁番。不难抵哈密。或能由哈密发讯,或不能。与哈金联络,问候全家。”

母亲坐上一张椅子,在桌边就位。不用人吩咐,李飞自动拉起柔安的小手,站在母亲面前。李平和家人排一边,春梅等人站另一边。文博稍微跨前两步,担任婚礼的司仪。他连续唱道:“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李飞和柔安遵命行礼。

等李平和唐妈回到西安,柔安已经住惯了,和他同桌吃饭也不觉得难为情。而且,他们到家前一天,柔安收到三十六师办事处转来的一封电报,日期已过了好几天。

母亲欢欢喜喜望着一对新人,她伸手去擦干眼泪,想起李飞的父亲,觉得自己为娘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天晚上她睡李飞的床铺,觉得自己是一个已婚的妇人了,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文博叫新娘新郎谢一旁的“亲属”和另一旁的“来宾”。

柔安不想学一般中国式的母亲,当着全家人面前给婴儿喂奶。这是她来的第一夜,她觉得不好意思,她一直坐到婆婆走开才喂他。

“我们站错边了。”春梅对香华说,“我们不是来宾。”

“那很好。我们会煮些当归来给你补奶。”

“没关系。”范文博说。

饭后,三个小孩说要再看娃娃一眼,才肯上床睡觉。两个大的站在一旁静静看,小淘对小弟弟兴趣很浓,大人拖了半天他才走开。婆婆问柔安奶水够不够。柔安说:“还够。”

春梅走向柔安说:“我很荣幸代表杜家,接替你父亲的位置。我知道他是赞成这门婚事的,我们是执行他的遗嘱。香华马上要离开我们,我自己也快变成老太婆喽。你一定要回娘家走走。”

“很高兴他找到了你这样的女孩子。你对李飞有很大的帮助,母亲心里也很高兴。至于别人的批评嘛,我会告诉他们,你们是先在兰州结婚,他才出远门的。”

“我在这里很快活,不想回去。”柔安说。

柔安说:“我只是照内心的愿望去做。”

大家坐定,春梅又说话了。

“我不会说话,不过我就是这个意思。他必须永远记在心底。”

“你别太死心眼。老头子不准你回家,你就让他如愿。你来嘛。房子是你的,老头子又能怎样呢?而且,你现在已正式完婚啦。前几天我对婆婆说你回来了,当然她不会干涉。我不喜欢家里有尼姑出入,她们两三天就来念一次经。房子显得阴沉沉的,如今香华要回上海,家里会更沉闷。你若肯来看我们,免得我来看你,那真是帮我一个大忙哩。”她转向李飞说:“你认为如何?我说得对不对?”

端儿笑笑:“飞儿才不需要别人提醒呢!”

李飞看看柔安,她说:“我不想去,太不愉快了。”

母亲举杯说:“来,我敬你,也预祝飞儿回来。”然后她又说,“我会提醒飞儿永远记得你对他的好处。”

“三姑,”在别人面前,春梅正式叫柔安,“我见过不少世事,有时候你不争取就什么也得不到。你父亲的遗物还在那儿,你祖父的书阁还在,祖先的画像也还在。现在你已完婚,老头子不能禁止你来了。为了杜家,我求你来看我们,把那边当做你的娘家。如果你不为父亲的权利而奋斗,又有谁能办到呢?”

“妈,”柔安叫得好顺口,“回家我就很高兴了。”她庆幸桌上只有母亲、端儿和孩子。她早就知道会这样,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家人,母亲慈祥,孩子又带来温暖、轻松的气氛。

“你嫂子说得对,”李飞说,“你还是听她的劝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恰当。”母亲说,“这是你到我们家当儿媳妇的第一餐,我备了一点酒应应景,等飞儿回来再好好庆祝。”

“你总得来看我吧?”香华说。

家人准备了简单丰盛的便餐,柔安看到桌上有酒杯。

“你什么时候走?”柔安问她。

他站起来告辞,说她若需要什么,随时可以找他。

“我们只等李飞回来。如水好心要陪我去上海,但是他要等着见李飞一面。”

“最好两人都忘掉过去。”文博简短地说。

“你若想参加你好友的婚礼,最好到上海去。”春梅对李飞说。他看看如水,如水直点头。

“她并不怎么爱他。她告诉我的。”

李飞笑了:“就是如水结婚,我也不离开家了。不过你们婚后一定要回来哟!”

“我想她对他颇有好感。他们似乎很配,年龄相当,志趣也很相投。祖仁的死,她好像不太伤心。”

大伙儿走后,李飞和柔安回房休息,觉得今天确实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香华觉得怎么样?”

32

柔安想问一句话,又忍住了。文博说:“这些日子他常和香华见面,同病相怜嘛。我鼓励如水去找她,整天坐在家里闷闷不乐,对他也不好。”

如水和香华动身的前一个星期,柔安和李飞到香华的庭院去看她。杜范林很生气,儿子的孀妇竟完全不顾老规矩,祖仁死了才六个月,她就要改嫁了。杜家的财产留不住儿媳妇,他觉得更屈辱。香华已明白表示,她不要丈夫的遗产。

“可真苦了他。”文博答道,“他亲自将遏云的棺木运回来,葬在城外。”

柔安听春梅的劝告,到正院去请安。春梅已经劝过叔叔,并且对柔安说,她身为小辈,理应先有表示。不出他们所料,气氛很冷淡,仪式简短而拘谨,柔安看到叔叔和婶婶,不由得觉得恐怖。杜范林似乎元气大减,下眼凹陷成深沟,多肉的面庞而今皮肤也松了,彩云婶婶的灰发已转成白色。

她起身告辞,如水说要陪她走。他们走后,柔安对范文博说:“如水似乎比以前更静了。”

大约十天后,春梅来电话,说她要去三岔驿。

“照样那么空虚,阴沉,烦闷。祖仁死后,老人家心情很不好。他年纪大了,没法照顾生意,吃饭的时候从没看过他笑过。我婆婆靠佛教来逃避现实,常常召尼姑到房里去。你会以为我们家遭到了什么诅咒。五月我就要走了。”

“你叔叔要去解决水闸的大事,”她说,“他执意要去。”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不能回去。家里怎么样?”

“你要陪他去?”

“我目前住在大夫邸。”香华说,“我把那间屋子放弃了。你应该回来看看你的小院落。”

“是的。我得陪他去,看能不能作一番安排,总有办法协商吧!”

范文博默默对柔安递了一个眼色。

柔安告诉李飞,他说:“你叔叔会陷入蜂巢里。”

“我劝她留在西安。”如水说。

一个星期过去了,李飞请范文博来便餐,饭后他谈到三岔驿可能会发生的问题。

“我打算回上海。”香华心平气和地说。

“我和那些返乡的三岔驿回兵一起穿过沙漠,对他们相当了解。我想拉门、阿魁和阿都尔阿帕克看到水闸复建,一定不会甘休的。”

柔安为祖仁去世而安慰香华。

范文博眼色凝重。“你叔叔要去修复水闸?”他问柔安说。

出了客厅,大家聊个不停,都有很多话要问柔安。小英起初不好意思,现在站在柔安身边,小弟们还记得她,觉得她带一个娃娃回来,实在太棒了。在场的人只有小孩子用真实、自然的眼光来看这一件事。他们始终觉得,女孩子带一个娃娃回家,实在是一件伟大、奇妙而又神秘的事情,事实也正如此。

“是的。”

“妈!”柔安不假思索叫出声。

“我想他会带兵去。”李飞说。

“柔安,这是你的家。”李太太说。

柔安说:“春梅没有说他要不要带兵去。她说她要尽量想办法,看能不能和平解决,所以她才陪他去。”

客厅桌上摆了鲜花,母亲立刻带她到李飞的房间,一个铺白被单的婴儿床早就准备好了。房里备有炭盆取暖。柔安把婴儿放在小床上,脱下红外衣。她弯腰放婴儿,有心展示金镯子给他母亲看。然后坐在椅子上,喉咙仿佛有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

范文博差一点由座位上跳起来:“她去啦?”

黄包车很快来到李飞家门口,柔安抱孩子下车。她穿过小小的外门,简直像走入梦境中。她确实梦见过自己进门当新娘,不过梦中有李飞在身边。她知道这是她的家,她就属于这里。

“嗯,她已经去了一星期左右,她要阻止我叔叔鲁莽行事。”

“好吧。我真想和柔安谈谈。”

“你知道这表示什么?”范文博声音沙哑。他转向李飞:“我们至少得去一个人。天知道战祸一起,她会遭遇到什么结果。李飞,你了解那些军人,我们得想想办法。”

香华正要告别,如水说:“我要陪他们回家,你何不一起来呢?”

“李飞这次可不去。”柔安说,“原谅我自私。但是我关心春梅,我们能不能送个口信去?”

“自从二弟死后,她整天诵经念佛。”

文博把香烟压熄。

“婶婶好吗?”柔安问道。

“你们正在度蜜月,我若要李飞去,未免太不公平。你们俩都认识回人,如果你们写一张条子,我负责送到他们手中,我打算亲自去。”

走到门口,春梅说:“我得回家了。老头子不知道,我还没告诉他你回来的消息。明天我再抽空来看你。”

“你一个人去?”李飞问他。

现在端儿又把孩子抱过去,柔安陪母亲走。后者步履蹒跚,柔安扶着她的臂膀。柔安心中充满了喜悦。

“这是最好的——不依靠别人。”

这样的欢迎场面,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但没有受窘,这次带孩子回来,朋友们对她完全和以前一样。

“我写一张字条给蛋子,叫他保护春梅就成啦!”柔安说,“飞,你写信给拉门,说春梅是站在他们那一边,要劝我叔叔的。我们得说清楚,她是我们的朋友。”

“我听范先生说你要回来。”春梅说。接着香华、如水都上前和她握手。如水瘦多了。

文博说:“我带这两封信去见海杰兹,他还记得我。”

春梅额上蓄着鬈发。她再见到柔安,掩不住满脸的喜色。香华有点消瘦,不过脸上化了妆。

那晚,范文博来拿信,然后搭车去宝鸡。两天后他到达三岔驿,马上去见海杰兹。他没有找春梅,因为他不想与杜范林碰面。

她正和母亲说话,突然发现春梅漂亮的双眼正含笑盯着她。她看到香华也来了,站在如水旁边,简直吓了一大跳。咦,他们都来啦!

“我带来一封柔安给蛋子的亲笔信。这里的局面还好吗?”

“自从那天收到吐鲁番的电报,就没有进一步消息了。”

海杰兹大叫:“还好!好得叫人担心。”

“飞儿有什么消息?”母亲面色凝重说。

范文博在海杰兹的门廊上俯视水闸。闸长六七十尺,以水泥柱撑着,中央呈直线,但是两端向内弯,湖水由中间的一个大洞和两边的几处小裂口徐徐流出来。岸上堆了几桶水泥和几个木制的弹药箱。范文博听说这两样东西都是最近三天运来的,有两个士兵看守。村民已经知道杜家要建一道永久的水泥闸,代替原来的一篓篓石堆。湖畔有六个士兵轮值,等工程一开始,还会再派兵来。

母亲站在一旁揉眼睛,用细弱颤抖的声音说:“柔安,你回来啦!”母亲伸手表示欢迎,柔安把手递上去,她连忙抓住。柔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端儿忙把娃娃抱给母亲看,她伸手接过来,低头亲他。

海杰兹说:“士兵只会把局面弄糟。前几天阿扎尔和老杜商量,求他作一番安排。照目前的水位,山谷还有水可用,勉强能灌田。我承认我们族人曾经撬坏三两个石堆,把裂口扩大,不过只要水位不降,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她抬头一看,端儿正在栏杆后面微笑,一条白色的手绢猛挥个不停。孩子们都站在她身边,手抚栏杆,后面是李母娇小的身影。端儿冲出大门,把婴儿接过去,小英、小潭和小淘都跑上来看娃娃,又跳又笑的。

“老杜说些什么?”

她小心走上扶梯。范文博已经在梯脚,等着帮忙。

“阿扎尔白跑一趟。老杜说大湖是他的财产,他的咸鱼生意全靠大湖,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飞机即将着陆了,她小心把婴儿抱好,拂拂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飞机在地面上轻轻迸了一下。五点整,太阳还高挂在天空。她心脏跳个不停。她静静坐着,等别的旅客先下去。最后大家都走了,她站在门口扶梯上,看见范文博离她只有十尺远的距离。她笑笑,又恢复了勇气。范文博总能够违例办事,这次他告诉守卫,有一个少妇要带婴儿来,他必须进去扶她。

“阿扎尔有没有看到一个少妇?”

她也怀疑,谁会到机场接她,她进李家大门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她要如何称呼李飞的母亲。她希望飞机晚点到,没有人看见她,她可以偷偷溜进门,第二天早晨手抱娃娃出房间说:“妈,这是你的孙子。”她曾叫李平通知范文博,因为机场上需要男人帮忙。她不介意范文博,说不定蓝如水也会陪他来;她对李飞的好朋友,倒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有。听说是他的儿媳妇。”

柔安坐在飞往西安的飞机上,脑子乱纷纷的,心情很紧张。李平送她上飞机,自己和唐妈搭车回去,好节省些路费。大件的行李都由李平照料,她只带了一只手提箱。她怀里抱着孩子,不免想到自己的处境。无论家人有多和气,她难免要发窘。他们是不是同情她才接纳她的?他们会不会嫌她不清白?如果端儿问起事情的经过,她真要羞死了。

“阿扎尔该去找她谈谈,不该找老杜。这个女人比我们都有脑筋。”

李平一走,她突然觉得精疲力竭。几个月的挣扎过去了,她似乎没有力气再为其他事操心。她倒在床上,希望有人来安慰她,卸下苦等的担子。她眼睛转向宝宝,坐起来靠在他的小床边说:“兰生,我们要回到你祖母身边了。”

范文博要找蛋子。蛋子回乡后,已经娶米丽姆为妻,和索拉巴母子住在一起。

最后柔安决定了:“你母亲真好。如果你们家收我做儿媳妇,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蛋子看看柔安和李飞的信件。“你是来和解的?”他问。

唐妈说话了:“柔安,李飞自由了,又打算动身回来,你应该到他家去等他,你来这边够久了,我陪你过了这一个冬天,我也想回去。那边会更舒服点,且更像家。李飞心里也会好受些,他不必替你担忧。”

“不,我只是替柔安带信来,万一有纠纷,千万别伤害春梅。”

“那你没有理由不回去呀,我们都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至于弟弟的消息,他们可送到这儿,也可送到西安哪!”

蛋子回复他说:“我不知道会有什么纠纷,一切全看对方。我打仗打烦了,不想在我的村子里再惹起战端。我想柔安的叔叔带兵来,简直疯了,只会激怒大家。水泥闸有什么用呢?五十磅的炸药就能炸一个大洞,我们有的是炸药。阿都尔阿帕克和拉门都坐立不安了,有些人想等水闸完成,再用炸药去破坏,他们总不能一年到头都派兵把守哇。也有人主张现在就出面阻止建闸。村民都很不高兴,等工事开始,任何小事都会害村民和士兵干起来。”

柔安机灵地看他一眼:“我不在乎邻居说什么。”

文博告诉他李飞归来和婚礼的情形,蛋子很感兴趣。他说:“柔安父女是我们的朋友,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就是不能救她叔叔。”

“据说他要等时局改观,可能要过好几个月才能动身回来,我想你现在可以不必担心了。”他停下来看她一会儿,“母亲和我对于你为弟弟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母亲急于看她孙子,我们都是一家人,跟我回西安,也许会觉得不自在,但是你总听过‘童养媳’吧。你不必担心邻居的闲话。”

“这位春梅她是你们的朋友,她和柔安的意见相同,也反对造水闸。她是来替你们说话的,你能不能答应救她,并且对你们族人说说看?”

她叫唐妈到李平的客栈,告诉他令人兴奋的消息。李平立刻到她这儿,柔安把电报拿给他看。李平手握电报,沉思了半天。

“我保证亲自负责她的安全。你要留在这儿?”

自从她得知李飞入狱,这是半年来第一个大好消息。她满面流着欢喜的眼泪。她把宝宝的面孔贴在脖子上,高声喊叫:“兰生,你父亲要回来啦!”孩子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懂得她的意思,微笑着。李飞得到自由了。她手抱着孩子在房间走来走去,拍他入睡,双腿忽觉壮起来,步履也轻快不少。

“我只留一天,看看情况。我会在海杰兹家。”

三月的第一周,兰州寒意正浓,贝格少校送来一份通知,里面附有马福民吐鲁番办事处的电报,说李飞已逃出监狱,要等时局改变再动身。李飞终于要回来了!

那天下午,村民报告说,有十二个汉兵由东山脊过来了。阿扎尔三四点就到驿宅去见老杜,求他撤兵。阿扎尔争了半天,没有结果,老杜不肯妥协。士兵驻扎在渔人村。

但是柔安很坚定。李平为了生意上购买皮货,要在兰州待一周,但他仍希望她能改变心意。

阿扎尔乘船回家,已经傍晚了。他经过河岸,停下来看看那一堆水泥桶。

李平说:“你可以带宝宝坐飞机,到西安只要两个半钟头,唐妈和我坐车回去。”

“你在这边干什么?”一个士兵前来挑衅。

她说:“我一定留在这儿等消息。”

“我是路过。”阿扎尔回答说。

李平曾到兰州,送礼物给宝宝,也代表母亲邀她回去。她不想回西安,希望向军方直接打听消息。

阿扎尔上前数水泥桶。士兵揪住他的肩膀。阿扎尔把他甩开,径自向前走。

二月末,她实在受不了满心的疑虑,就去看贝格少校。出乎意料,听说迪化正在被围中,回军一周前曾进入市中心,后来又被赶出来了。

“站住!”士兵大喊。另一个士兵上前阻挡他的去路。

她给宝宝做满月,李飞刚好也在那天获得自由。她大约三星期没收到他的音讯了。报上的报道不很明确,令人不安,大部是政府军胜利的报道,再报只知道战况很激烈,没有明白指出“惩乱”的战役正朝哪一个方向进展。报上曾报道西大桥之役,但柔安根本不知道西大桥在何处。

“我们奉命不准任何人靠近这儿。”

小包说,他上一次飞行,根本没办法进入迪化,柔安整个身体都僵了。她一直希望回军攻入迪化,现在却害怕万分。

阿扎尔把第二个士兵推开,他们揪住他的肩膀,抓得他四处摇晃。

30

“你还是跟我们来吧!”其中一个说。

李飞和蛋子走了两天,精疲力竭,决定在鄯善停留一天,再尝试艰辛而危险的哈密之旅。

阿扎尔抵抗,但是敌不过他们。手被反绑在后面,推进小船里。他们上船的时候,有几个村民看见了。

鄯善市一片断瓦残垣。汉军占领期间,居民大多是回人,都逃到鲁克沁、喀拉和卓和南方的村落。鄯善是个热闹的小城,辟展酒很有名,“辟展”是当地人对鄯善的别称;葡萄、棉花、羊毛也是当地的名产。百姓听说军人北迁,向天山隧口进攻,都赶紧回到没有屋顶的家园,尽力抢修花园和家具。一大片街道还立在水泽里,不过有些家庭已开始安放床铺和克难灶,几个烟囱的残骸又开始冒烟了。

阿扎尔被捕的消息像野火烧遍了全村。海杰兹从躺椅上站起来,高大的身躯气得发抖,神情很吓人。“如果阿扎尔再过一个钟头不回来,就要不惜一战了。”

“祖仁被杀后,警吏来了,不过当局也没办法。后来士兵到湖畔巡逻,保护水闸。上回我听说两个士兵失踪了。”蛋子压低声音,“怎么失踪的,你也猜得到。家乡情况与这儿差不多,只是规模小点,血债还是用血还。当我们回乡,恐怕会干一场。现在村子里的壮丁都不在,军人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回去就不同了。拉门他们急着回去,这也是原因之一。”

黑黑的人影在山谷中流动,奴莎姨和孩子们都吓得发抖。不久,阿都尔阿帕克来到花园中,肩上扛着步枪。

“发生啥事了?”

“大家都聚拢了,”他说,“再过半个钟头就到方场集合,与其日后再阻止他们,不如现在行动。”

蛋子又谈起有关祖仁的死讯。“我偶尔会收到家乡来的信。”蛋子说,“米丽姆写给我。我们谁收到信,就互相分享新闻。”

海杰兹走到方场,文博也跟了去。一大堆男女在夜色中咒骂、狂喊。拉门来了,蛋子和另外五个人跟在后面,都骑着马,宽刀在腰上闪烁。另外还有七十多个人手拿锄头、短刀和长矛。

“她有一个王八叔叔,竟然在她父亲死后把她赶出家门。他一定很高兴把她甩开,可以占有她父亲的财产。”

“我们再等半个钟头,看阿扎尔回不回来。”拉门说,“如果不回来,只好去救他了。最要紧的是阻断士兵的退路。我们到山顶的松林去,最好偷偷爬上山脊,在暗处攻击他们。我们有三十匹马,一部分人到另一山头,切断他们向东的退路,另外一些人打驿宅和渔村,搜救阿扎尔。我们要给他一个教训,以后再没有汉兵敢来三岔驿了。”

李飞聆听每一句话,柔安信里从来不告诉他这些。飞行员告诉他一点消息,但他想要知道柔安所经历的一切。她住在哪一种房子,教书赚了多少钱,样子变成怎样。

几颗星星在暗谷的天谷上闪烁,头上的清风吹过松林。有两个人上山看阿扎尔回来没有,如今正是走下坡的小路。

“她是一个好女孩。”蛋子说,“我发现她住在河边一栋破房子里,后来才替她另找一间住宅。”

“没啥动静。几间渔舍和三岔驿宅灯光都很亮。”

第三天蛋子拿到所有证件,两人动身前往哈密。他们走在古老的商路上,话题老是回到柔安身上。

大家决定等到半夜。八十个人整装待发,武器也分好了。还要足足等两个钟头。有些人把马系好,坐在草地上升起火来,还有人回家磨刀磨剑。他们派人到斜脊站岗,注意另一面的灯光。渔村的灯火熄了,不过杜宅的窗口还很亮,可见屋主还没有上床睡觉。

蛋子带李飞去看一间回人宿舍,也是部分军官的营房,又带他看自己那间又干又暖的地下卧室。吐鲁番的住宅大都有地下室,夏天可以避暑。吐鲁番盆地低于海拔,在这肥沃的山谷中,气温可达华氏一百二十度。如今乡村一片雪白,但气温渐升高,积雪渐融,淹湿了某些街道。

文博走向火边的人群,要蛋子救春梅。

“你知道一役打完的情景。在这种战争中,没有人会调查你的下落。他们是去年夏天来这儿的,他们跟了马福民六个月,见过最惨烈的战争。我去和马司令谈谈,他会放他们回去。他需要的是子弹,不是兵。我只是正式些,给他们一张证件,他们可随军队旅行团一块儿走。”

“别担心。我带的那伙人负责攻杜宅。我已经叫手下找她,带她来这里。”蛋子说。

“他们可能被准离开吗?”

“你们要怎么样对付杜范林?”

“你会看到男女老少的尸体躺在雪地上的场面,有时一堆七八十人。我第一次看到,也很不舒服。现在我可以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这场战争愈来愈没意思了。我是回人,我知道汉人妇孺也被我方杀害。但汉军更残忍,这些有何意义呢?我看够了。拉门、阿魁和索拉巴——他们都想回家。”蛋子说。

蛋子伸伸舌头,眼睛在火光中亮晶晶的:“那就看他的运气了。我猜他会抵抗,我可不喜欢和命运作对。”

李飞说,如果蛋子是指残杀不仁的场面,他已经看多了。

在沉寂的星夜里,阿都尔阿帕克带一批骑兵走向回村和汉地交界的山口。一上山脊,地面就向南岸缓缓倾斜。大家穿过密密的灌木,无声无息往下走。下面的渔村灯火全灭了,通向平地的三百码距离倒不难走。

“走沙漠只要十天左右,路上有三四个停留站,过了第一站就没有汉军岗哨了。我希望哈密马上可以通行无阻。十天前我离开哈密,汉军正在拆电台,我看到不少他们西迁的征兆。”然后蛋子笑着问他,“你跟着我走,肠胃受得了吗?”

一到平地,拉门所带的主队就要包围村庄,寻找阿扎尔。阿都尔阿帕克领导的骑士尽量靠近外围区,枪火一起,立刻奔上东山脊。蛋子所带的第三路人马则包围三岔驿杜宅。

李飞心中燃起了希望:“你要亲自带他们走过大戈壁?”

巡逻队先走。两个汉人哨兵蹲坐在码头上。

蛋子甩头咯咯笑:“你若是回人,又会说回话,那就很简单了,整个乡村都是我们的人。汉军住在营房里,他们根本不敢出城,出城总是一大堆人集体行动。恰好有不少我们村子来的乡亲,急着回去。他们不敢靠近哈密,都待在一个村子里。没有骆驼,他们不敢通过沙漠。他们已经来了一年左右,有些人在鄯善附近受了伤,我答应带他们回去。”

“没有办法啦!”巡逻队长说。

“你怎么通过的呢?”李飞问他。

巡逻队离第一栋村舍二十尺的时候,声音惊动了哨兵,他们立刻站起来,四处搜索。

“我不知道哩!元旦一过,我就回肃州了。”

回人爬到屋墙附近,猛然跳出去。一场混战,两个哨兵都被杀了,临死还射出一颗子弹,在空中嗖嗖响。

“孩子已生了,是男孩呢!”

其他各小队知道事不宜迟,连忙由暗处往外冲。夜里到处是马蹄声和脚步声。

他们进入新城闹市区的一家餐厅,那边有几家中国店铺,和几家俄国人开的商店。他们坐下来吃大麦饼和炸羊肉,李飞说出自己逃出迪化的经过,蛋子则述说他在兰州的假期,及帮助柔安迁入好一点的房子。“我走的时候,她即将生产。”

蛋子率队走上杜宅的沙石小径。还没到目的地,突然听见一声声尖叫,在静夜里非常清楚,接着是渔村噼啪的枪弹声。

两人走出办公室,蛋子说:“跟我来,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杜范林睡在驿宅的前厢。他听到第一声枪响,连忙起身,窥视下面的山谷,由窗口可以看见奔忙的人影。过了一会儿,一个士兵用力敲门,说下面有人。他立刻披上长袍。

马福民走过来说:“李先生想回兰州,也许回程你可以带他一块儿走。”然后又对李飞说:“他知道如何通过。”

脚步声已踏上小径。驿宅只有四个卫兵,其他的人都在渔村里。已入梦乡的卫兵刚刚爬出床铺,阳台上枪声就起了。

蛋子笑着说:“我二月到哈密。”他的眼光跳跃着,“真高兴见到你,我在兰州见到柔安了,除夕那天我和她共进晚餐。”

杜范林冲出房间,大叫春梅:“回人来啦!打起来了。我们还是由花园逃走吧。”

“怎么来的?是从哈密那条路来的吗?”

外面发出一连串的枪响,卫兵四处乱窜。

“我从马仲英将军那儿带一个口信给马司令。”

春梅穿着睡衣跳下床。房里没灯,杜范林不等春梅,径自跑到屋后中。蛋子刚好带电筒冲进来,他开灯,叫大家搜索驿宅。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房门打开,春梅躲在角落里发抖。电筒一照,照见她缩在床铺附近。来人退出,蛋子进来了。他扭开桌上的台灯。灯光照见春梅半露的身子,黑黑的大眼睛充满惊慌。

他到吐鲁番的第二周,在司令办公署遇到一个身穿皱巴巴灰棉制服的年轻英俊军官,面孔很熟。他和司令讲话,那位年轻军官向他看了好多次。等他们谈完,他带着相认的表情走向李飞。“咦,是你呀!李先生!我是蛋子。”李飞马上想起他们在三岔驿见过面,立刻惊喜交集站起来。

“你是谁?”蛋子问她。

怪得很,吐鲁番虽然陷落又收复了好几回,倒没有遭受劫难。马世明在这时严禁种族暴乱,这边没有野蛮的报复行动。街上挤满了难民,很多人在市集亭子过夜。本省的币值已降到五十两换国币一元的地步,李飞发现他不需花很多钱,因为一块钱可以用很久。

“我名叫春梅。”

他不在乎艰苦的生活。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尝到米饭了,渐渐习惯于喝马奶、吃羊肉当三餐。他甚至入境随俗,和回人一样,不用脸盆漱洗。早上他到院子,抓起一把雪,就往脸上擦洗。热水澡是他梦寐以求的大享受。

“穿上外衣,不用怕。”蛋子说,“老杜呢?”

他现在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爱情是优美、无私、勇敢的事情。他好几个月没看到她了,他心中存有她美丽秀气的肖像,却经得起大牺牲,他觉得过去这一年来她所表现的爱情简直不是人间能有的,漫不经心的狂放,全心全意的奉献,就像白色的火焰包围他,照亮他的道路,也给予他无限的温暖。他什么时候也能像她一样,证明自己永恒的爱心呢?他渴望能即刻回到她身边,看她的脸,听她的声音。

“我不知道,他正和我说话,听到外面的枪声,就跑出去了。”

他回想柔安为他所做的一切,感触很深。他亏欠她太多了!他不仅强烈体会到此爱情的深度,也了解了自己一年前认识的这位文静孤独、心不在焉的少女许多可贵的特质。“爱情会是一件美事。”她曾经说过。

蛋子转向一个部下说:“看守这个女人,别让人伤害她。”他用安详、稳定的声音对春梅说:“不用逃。这个士兵是留在这儿保护你的。”

白天寒意逼人,晚上沙漠的大风在平原上呼啸而过。水井枯死了,居民都由院子扫雪来烹饪和洗涤。李飞疲惫不堪,衣衫褴褛,却很高兴找到一个暂时的安身所在,再一次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他走到屋后,碰见一群人。

李飞一到吐鲁番,立刻请马福民族长拍电报给哈金,把自己逃脱的消息转给柔安知道。他说局势未变,哈密的通路未清,他恐怕还回不去。

“老杜逃了,”其中一个说,“他们正往小丘追去。”

“你这样来来去去太不安全了。”马世明说,“我给你一件汉人回军的制服。战火正沿天山南麓向西扩展,你最好去吐鲁番等机会,我堂弟负责统领那儿的回军。汉城里只有少数蒙古兵,由焉耆的蒙古王子率领,那边很少打仗,哈密还不能进去,不过马仲英将军准备出动和我们会师。我要走了,迪化已被包围,我们若不能凭武力攻下这个城市,也可以切断敌人的粮源,逼他们投降。”

屋后有一个斜坡,长满灌木、竹子和高树。杜范林逃出驿宅,连忙向斜坡奔去,想爬上山脊。后来他听见下面的枪声,知道那条退路已经受阻,就开始爬上后面的矮丘。有人追来,他知道自己被包围了。他唯一的生路就是爬巉岩,由另一面下山。但是他岁数大了,追兵愈来愈近,愈来愈多。他跑下斜坡,前面是一片沼泽,没有别的出路。他听见后面有人追来,就继续摸黑往前跑,脚下的泥土陷下去,他双脚湿淋淋的。他想爬上来,但是愈陷愈深,泥土到达他膝部——最后淹到他的肩膀。大家听到他可怜、发狂的求救声,微光下他们看到杜范林的头颅慢慢沉到泥沼中,两手高举,猛挥着不停,最后终于消失了。

李飞向前走,一整天陆陆续续看到大批军人和难民往南山撤退。

大家回头,在崖边碰到蛋子,把所见的情形告诉他。他回到驿宅,对春梅说:“老杜死了,淹死在沼泽里。”

第二天李飞准备要走时,炮击又开始了。炮弹落在西大区,烧毁了不少房屋。然后是一个难以置信的破坏场面,整个回人社区都起火了。房子起火倒塌,冒出一股股蓝色的烟柱。弹如雨下,壁垒的机枪开始扫射奔逃的男女和小孩。回人知道他们的据点守不住了,连忙撤到城外。通向南山的道路挤满了人。一天下来,西大桥的战火已害死了两千平民,数目是两方战死军人的十倍。全区烧成焦土瓦砾。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春梅满眼怒火说。

大伙在夜色中穿过寂静的街道,前往西大桥区,进入回军占领的棉花厂。领头的军官对他说:“我的任务到此为止。我没法派人跟你去,但是我保证你的安全。你如果向南走,包你没事。我会给你一张通行证,你随便碰到我方的任何一个人,他们会告诉你马世明在什么地方。”

“我名叫蛋子。柔安和你很好,对不对?”

李飞长舒了一口气。

“嗯。”

“离这儿三十里的地方,在南山上。”

“她也是我的朋友。她派一个友人来,叫我保护你。我马上带你去见他。”

“他在哪里?”

春梅露出怀疑的神色:“那个朋友是谁?”

“啊,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奉命送你到马世明那儿。”

“他姓范,就在我们村里。”他由口袋里掏出柔安和李飞的信件。春梅认出柔安的笔迹,知道老范是专程来救她的。

“我是马世明将军的朋友。”他即刻说,同时拿出名片。

村里还有一场战斗。熟睡的士兵不声不响就被干掉了,四个人逃出去,刚到东山脊底部,就被阿都尔阿帕克的手下射死。不幸有一两个渔人在暗夜中丧生,阿扎尔关在一间村舍内,安然无恙。

李飞向他们解释说,他是牢里逃出来的。他正在说话,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矮矮胖胖的回人出来了。

蛋子带春梅走下斜坡,到了下面的村子,他牵一匹马给她骑。

李飞趁机走向监牢,两个包头站在外面。他用回语大喊,他们命令他止步。他举起双手,慢慢走向他们。经过尸体旁边,他注意到他们都没穿军服。

“我不会骑马。”她抗议说。他轻轻把她扶上马背,自己跳到她身后,阿扎尔骑另外一匹马,跟在他们后面。

老树荫下没人看见他,他在考虑下一步如何做。他看到几个穿高靴的人走进大门,过了一会儿,拖着机枪出来。他们刚出门,就碰上十一二个士兵,由一位骑马的军官带队。由他们的白头巾看来,李飞判定他们是回人或汉人回教徒。他们一声喊叫,弯刀齐发,汉人巡逻兵应声倒地,尸体躺在街道上,那队士兵就转向狱中去了。

来到海杰兹的住宅,范文博早已等得焦急万分,正和海杰兹翁媳说话呢。他看到蛋子走进花园,眼睛不觉一亮。房门开了,由屋里透出来的灯光,他看到春梅坐在蛋子前面。他冲出去迎接他们。蛋子滑下马鞍,伸手给春梅抓,另一只手扶她的腰部,拉她下来。

二月寒风刺骨。他戴上小帽,把领子拉拢走了出去。地面下斜,通往一个古墓场,夜色静悄悄的,狙击声完全停止了。他不知身处何处,只看到小溪边几棵老柳树模糊的外形和一个亭子般大小的方形岗哨。左边是一条市街,灯光由房子里射出来。他走向柳树边,坐在地上,觉得不上街最好。然后他想起有人叫他留在狱内,等人来接他,他怎么找那位回族军官呢?那个人会来吗?

她看到范文博,心跳不已。虽然听人说了,还是很难相信他会真的出现在这儿。

李飞随人群冲出去。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到门外求安全,然后又折回来,从死者头上抓到一顶帽子。灯笼照出卫兵俯卧的尸体,头部和颈部伤痕累累,血淋淋的。

蛋子对老范说:“我守信用,把她平平安安带到你面前。”

现在所有的男女囚犯都冲入院中,每个人带着随身的包袱。领头的人由狱官身上搜出钥匙,把门打开。有些人趴在死者身上痛哭,有些人救助伤患,其中四五个还活着。

春梅满眼激动和困惑。杜范林暴死,她第一次随男人骑马,范文博意外地出现在回村,现在又看到陌生的回舍内部,海杰兹和奴莎姨都在,后者身穿回衫、灯笼裤和翻起的靴子,这一切使春梅产生奇怪而混乱的印象。

信号一闪,一个重的门环丢入门厅。狱官在惊吓中跳起来,机枪开始扫射。桌脚、木条、皮靴和砖块到处乱飞,手电筒向庭院里乱照一通。突然一顶燃烧的帽子掉落在黑院中,信号一发,二十几个人就由大楼两侧的巷道冲出来,奔向门厅。他们用大楼扯下来的木棍和砖头猛击狱官,有一个人头破流血,倒在地上,另外几个人被双手反绑起来,口中塞了东西。其他犯人走上来,拳打脚踢,怒冲冲地把他们踢死、打死。李飞看到十一二个人躺在庭院内,静悄悄地,机枪斜在一角,只有一小股烟柱在灯笼的微光下冉冉升空。

奴莎姨端出马奶、葡萄干和甜饼来待客。已经一点半了,文博对春梅说:“今天晚上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你得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要参观村子,然后我就带你回家。”

李飞攀上小碉堡。西南火焰满天,有几栋房屋着火了,火花不停地射入空中,监狱的院落横在薄暮里。门厅有一盏灯,他能看见两个狱官的头,及几个士兵低着头坐在那儿,另一个卫兵站在外面,用白色的灯光照着院子。

奴莎姨带她进房。她睡不着,对自己生命中突来的变化感到十分不解。

牢房距离石制门厅约有三十尺,如果一大堆人冲出去,总会有人到达大门口。监牢的庭院有个三十尺高的围墙,监狱大楼的顶端有一个小碉堡,由窗口可监视院内的情况。现在碉堡上没有卫兵,由碉楼可看见狱官在大门口的动静。四个人组队占上据点,大家纷纷把千奇百怪的物品送上去,放在碉楼地板上。同时有队年轻人由后面的天井溜出去,由屋子末端绕出去,沿两侧墙边的窄道偷偷贴近前院。

今后她要独力掌管杜家的产业。杜范林死了。杜太太生病,对家里的事情不感兴趣。柔安嫁人,香华已经回上海再嫁了。她没想到一年之间,变化这么大。她想起自己的孩子祖恩和祖赐,年龄还小,知道自己责任重大。她不明白,有些人远不如她能干,却好像无须计划就能过得很好——香华就是一个例子——而她的忧患总是一天天增加。柔安曾经有一番苦斗,勇敢地撑下来,如今雨过天晴,正和年轻的丈夫过着幸福的日子。她忍不住羡慕她们。

暴乱稍微平息下来,有人蹲在墙边等待,有人不安地走来走去。狱官守在外面的据点,机枪对着牢门。有些人拿着桌脚、铜门环和椅子,任何能当武器的东西都派上了用场。

第二天她很早起床,屋里已充满男人的喧闹声,有些人在花园里,大家都讨论前一夜的事故。阿都尔阿帕克和拉门商量炸水泥桩的事。

一个戴小帽、穿宽袍的老人开口说话,他劝大家等天黑再说。再过一个钟头,大阳就要下山了,老人沉着、坚定的口吻,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吃过早饭,阿扎尔和蛋子来了。阿扎尔建议大家去埋尸体。

现在监狱里很混乱,有些犯人想闹事,故意尖叫及发出怪声,企图引起狱官的注意力,引他们到牢房来,但狱官不见了。群众开始把门撬开,李飞附近的一间牢房的厚木门松脱了链条,七八个犯人往外冲出。其他的门也陆续开了,一挺机关枪在外面横射,狱官已在石制门中找到据点,三四个犯人横尸在庭院中,其他人连忙撤退。愈聚愈多的犯人占据了整个走廊。年纪大一点的人正抚须,将手放在胸前,忙着祈祷,年轻的想靠人多势众,冲出去攻打门厅,五六十个人在附近乱成一团,有五六个女犯缩在墙角。

“我们怎么办?”他看看海杰兹,又看看蛋子,“政府不会放过这件事。”

到了傍晚战火停止了,他没脱衣服就上床了。翌日清晨枪声愈来愈近,政府军由城墙射出一排排子弹,企图收复红山渠。远处传来炮弹的反击声音,几颗炮弹击中附近的民房,地面都震动了。下午机枪声似乎来自另一个方向,战场大概移到电台那边去了。大约三百个白俄人攻上红山渠,把它收回来,攻城者失掉山丘的据点,就转向郊外。西大桥的回族社区闹哄哄地欢迎回教骑兵光临。满洲将军被挡在六道湾,守城的士兵连白俄人在内,只有七百人。李飞听到狱外的马蹄声、男人怒吼声、女人尖叫声和步枪子弹的嗖嗖声。有几栋房子着火了,由牢房的窗口可看见一股股浓烟。一颗子弹穿过房顶,跟着是一片沉寂,偶尔传来阵阵的枪声。回军已攻下西大桥,用民屋和附近一间棉花厂做据点。五点钟骑兵已向公园方向前进。

蛋子说:“我们已经做了,只好担当一切后果。政府派兵来,我们可以在湖边打一仗。我们还构不成一支完整的军队,只好在山里对付他们。北面都是回人的领域,西面的高山和溪谷很适宜埋伏。”

李飞关在牢房里,整天听到炮弹的轰炸声及机关枪不断扫射的声音。牢中的难友都是回人,正兴奋得跳来跳去,叫骂着,狂笑着,大家都希望恢复自由。李飞知道他的生命与回人息息相关,他知道本城十分之九的居民都是汉族回教徒或回人。他已学了不少回语,必要时可以顺利通过乡间。

文博一直低头默想,现在说话了:“我若能表示意见,我可要出几点主张。”他从容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大家都面向他。

二月二十一日,开始长达四十六天的迪化围城战,一大早炮弹的声音就震撼了屋瓦。几天前,有六百多名回军从南方逼近本市,他们到城墙外,又被白俄兵打退了。另外有军队由焉耆来,回族志愿军纷纷加入,偷偷开往山渠。人数超过一千五百人,骑在马上,备两门大炮,一些机关枪,及六百支步枪。回族骑兵大都佩着弯刀、军刀和长矛。红山渠就在城市顶端,卫兵战术技术差,又缺乏训练,晚上睡得正熟,被杀得好惨。其他军队攻克了妖魔山和蜘蛛山。天未亮,城外小教场的电台已落入对方手中了。

“情况并没有糟到那个地步,其实还有了转机。”范文博说,“杜范林死了,三岔驿产业现在掌握在两个女人手中,她们都是你们的朋友。我是指杜大爷的女儿柔安,和蛋子昨天晚上救来的春梅。我相信她们俩都不想留住水闸,至少柔安的父亲主张拆掉,所以一切纠纷的成因已经不存在了。”

小包下一趟来,根本没法进城去。附近有战事发生,昌吉和德化一片混乱。飞机只能停下来加油,换驾驶员,小包只得留在飞机场。

“第二点,县长派兵来,是受了杜范林的压力,我相信他不愿意再派兵来惹麻烦。我们回去后,春梅和柔安可以拟一份正式的请愿书,以三岔驿继承人的身份告诉县长,事情已经和平解决,叫他不要再派兵到本区。这种事件应该立即停止,再闹下去会演成回变,连甘肃南部也会发生一场汉回小战争,像新疆的回乱一样,这一点是不难明白的。如果柔安和春梅肯签下这样一份请愿书,县长高兴都来不及呢。”

小包把三百元交到他手中,他默默地握着小包的手掌。窗外斜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似乎比小包第一次见到时瘦了一点。两人互道再见,他声音哽咽了。

“第三我想你们族人太多虑了。县政府受了私人的请托,派几个士兵来,你们就吓得半死。你们忘啦,本省主席马步芳是汉人回教徒。阿扎尔该跑一趟,把事情说给马步芳听,要他主持公道。他是回教徒,他下一道命令,什么事都解决啦,别为这些小县官担忧。”

“请告诉她搬去和我母亲一起住,我会较放心些。”

文博说完,海杰兹眼睛睁得大大的,双手由颔部落下来。阿扎尔皱着眉头,但是他一面抚须,一面点头赞许。奴莎姨深棕色的眼睛投出一道佩服的眼神。蛋子心上的石头落地。春梅笔直坐在躺椅的角落里,用心听。她忍不住赞同文博的看法,他的话使大家惊喜交加。

“她很好,现在已搬到一间较好的房子。这是她的新地址。”

“你看法如何,春梅?”文博问她,“你和柔安都是继承人,你可以替自己说话呀。”

“她好吗?”李飞大叫。

“范先生的话我赞成,”春梅说,“我希望我们能使本区和平共存。至于水闸,你们何不现在就派人去炸呢?”

狱官领他到李飞的牢房。小包很简短地说:“你太太生了一个男孩子,我看到小孩了。”

阿扎尔站起来,双手摸摸胡子,对这位汉族少妇说:“我献上全村的友谊,你不必怕我们。”

事实上小包是硬逼典狱官让他进去的。狱方曾被严格限制,禁止任何人与囚犯联络,因为犯人中有几个回族军官曾在哈密王的朝廷担任要职。典狱官想阻止,小包说:“老实说,我是去看我的汉人朋友,不是回人,你帮个忙,他日也许我可以帮助你,你说不定也要离开这个窝囊地,回内地去。你可以跟着我,在一旁监督我和他说话好了。”

他伸出手,春梅站起来握住。“你不愧为杜恒大夫的继承人。”阿扎尔说,“杜大夫生前,就是他和我的前辈握手,才挽救了三岔驿的命运。”在场的人都瞪大眼睛,这样简简单单握一下手,就保证村民不必受到战火的威胁。

飞行员是具有特权的少数分子之一,可以进出城门,毫无问题。卫兵尊敬飞行员,也是自然现象,迪化的高级官员没有一个不想和欧亚航空局的人打交道的。

外面的阿都尔阿帕克等人正把炸药捆在水泥桩上,全村都出来看热闹,和柔安她爸爸领大家拆水闸的那一天一样。男男女女站在安全的地方,看火药爆炸。

小包到达的前一天,吐鲁番被回军攻克。盛世才一路在种族仇恨中进发,所向无敌。但是他只有几千人马,就连新疆省的哈密—吐鲁番—迪化区的一小块地盘也守不住。他一撤退,回人赶紧跟进。达坂城得而复失,昌吉的邮局和县长公署也被烧掉了。地方暴动很快被镇压下来,很有秩序的样子。但是民众倔犟,很多官员及地方首长也不可靠。据说张培元将军已奉命由五百里外的伊犁调兵来。他会来吗?若来会支持哪一方呢?此外阿克苏和库车的情势也不稳定,变乱眼看就要扩延到天山南路了。盛将军把马世明赶到迪化和焉耆之间的山区,只不过驱散祸火,结果造成更大的一场火,第二年渐渐烧到新疆的最西边俄国边界。

十一点火药爆炸,溅起一股浪花,把水泥柱和石堆冲垮了,沙石滚下河床。大水冲过破闸,岸上的男女和小孩都发出高兴的欢呼。

小包只在下一周见到李飞一次,这回他不能带任何信件。邮件信件实施严密检查,公园里曾发现炸药隐藏,当局发现回教商人将消息传出去,干脆将一切信件没收或扣留。有些商人寄出买布的订单得用各种颜色——蓝、红、黄、绿等——来代表各个城市的名字,有些人寄出空信封,代表没军人把守。小包为柔安带口信给李飞。她现在主要担心李飞没钱回来,她托小包将三百元带给李飞,自己只留下一百多元。

第二天春梅和文博离开了三岔驿。他们回到西安,把一切情形告诉柔安和李飞。文博帮着柔安和春梅写了一份请愿书给县长,信中所提一切都被照办了,他们收到阿扎尔热烈的谢函。

“知道一点。我叫他不可轻易地逃狱,待在里头可能比较安全些。我告诉他马世明受托照顾他,他应该在狱中等待回教军官来找他。他不断地问我有关你的情况,问我是否还会去看他,我答应他尽可能办到。那晚宿于欧亚航空局,第二天就离开了。我喜欢外面自由的空气。食物很贵,且物价高涨,食米几乎买不到,我们办事处的职员都吃麦饼及咸萝卜。除了少数地带,整个乡间几乎被回人占领了,他们烧毁了许多城市的军粮仓库。迪化正在被围攻中,不久他们企图直接攻入。”

七月到了,三岔驿呈现山区胜地的美景。李飞划了一条船,柔安抱着六个月大的娃娃坐在里面。春梅也在湖上,带着孩子,和范文博同船。

“李飞知道将发生什么情况吗?”

文博划入湖心。他停下船桨,让船在水上飘着,眼睛注视着半里外李飞和柔安的小船。

“一位大约四十岁的汉人军官当领头,也正为自己的生命担忧呢。回人随时会进攻监狱,解救他们的同胞,可能会造成一触即发的情况。”

“三岔驿真是个美丽的地方,对不对?”文博说,“从现在起,我们每年夏天都应来一趟。”

“监狱的情况如何呢?”

“真可惜,我到杜家十一年,今年才看到这个地方。”

“看到啦。不过我告诉你,除了东门,所有的城门都已关闭。我们还是靠这身制服才能混进的。商店全关门,志愿兵在街上巡逻,大多数的军人都出动,有公告禁止人民散播谣言及到处走动。听说很多人为了安全由郊区搬到城里去。我们经过公园到欧亚航空局,途中看到县衙门外停放着四具尸体,听说这几个‘包头’(回人)是因涉嫌杀死乡下一家五口的汉人而被捉来判决的。我们还看到一些制服邋遢的白俄兵,每个人脸上显现惧色。然后往西大桥李飞的监狱去。西大桥是闹街,大约半里长,居民大都是回人,汉人很少。每一个人——汉人、回人、白俄人——都怕种族暴乱的发生,没有人希望它来,但是人人都觉得它不久就要发生了。我到监狱去了。”

“为什么你穿孝服呢?”他问道。

“有没有看到李飞了?”

春梅斜眼看他:“你怎么问这种话?这是规矩嘛!”

“街上一片死寂。”小包说,“我刚降落飞机场时,被警告不要进城。不过我还是跟一个飞行员进城去,我们的欧亚航空局的制服及帽子就是最好的安全保障。”

“因为香华只穿了三个月,规矩已经变啦,你知道。”

战事已转变为民众之争,爱好和平的回教首领已被怒火与恨意所摧毁,变成可怕且混乱的洪潮,眼见就要吞没欺压者了。西至阿克苏,东至哈密,汉人的回教徒和回人团结起来,汉人和回人都害怕自己城中发生种族暴乱。盛世才将马世明赶到焉耆,但他一撤退,回人又收复了吐鲁番。

春梅是个聪明人,当然猜得出他的意思,她忍不住满面羞红。“三个月还没到哩!”她说。

小包下一次来,带给柔安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迪化当时处于军法管制状态中。汉军的一位熊旅长对鄯善人展开可怕的报复行动,屠杀所有加入叛军的涉嫌者,结果点燃了导火线。而满将盛世才杀人不计其数,使回变愈演愈炙遍及整个新疆。盛世才收复鄯善和吐鲁番,回人被赶到山区去。

“你对香华再嫁有什么看法?我不再信那些老规矩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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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低头摸祖赐的头发说:“看情形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