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先生越想越窝火,迁怒于画商朋友。他的画商朋友亦觉窝火,二人互相指责,差点儿翻脸……
一笔板上钉钉的大买卖居然几分钟后即如泡影破灭,完全是由于自己所雇的小哑巴一时犯倔,而且他还百分之百占尽了道理似的,说不干就不干了——冷静下来的谭先生未免又有些后悔。自己可是何苦的呢?当着那韩国富孀的面将穆清风解雇不更是一种好办法吗?那么一来,自己和富孀都不失面子,最重要的是,订单保住了。至于那吹箫的小哑巴,在尊严和饭碗之间,他若选择前者,那也纯粹是他自己的决定嘛!
出乎谭先生意料的是,过了元旦,穆清风竟又来到了画廊,见了谭先生,深鞠一躬,不待谭先生有所表示,径自走向自己吹箫的座位,坐下之后,无须吩咐,一如既往那般,神情专注地吹起箫来……谭先生本欲训斥他的,一想到几日后将有一位从这座古城走出去的美籍华人画家在自己的画廊举办画展,忍几忍,没有发作。因为对方亲自选定了几首古代箫曲,要求穆清风在画展开幕日发挥技能,认真吹奏……
他的画商朋友替他劝穆清风别不干,穆清风转身跑出去了……
是日,剪过彩,箫音悄起,古调悠悠,气氛妙曼。人人轻移脚步,自觉低声细语,有那么点儿“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意境,画家甚是满意,在休息室里不停地称赞,说这才像画展。
谭先生自觉无地自容,只有掏出烟来,一口接一口猛吸。
突然马路上传来刺耳的急刹车声和一片惊呼。谁都听得分明——有人喊:“修鞋的老头被轧了!”
画商和谭先生都顾不得寻思那修鞋的老头儿为什么有那么一种举动,也双双进了画廊,但见穆清风手握一杆毛笔,正往一整张宣纸上写字。他唰唰写出的六个大字是:“结账,我不干了!”
箫声顿止,穆清风的脸色霎时苍白如纸,他张开口,尖叫了一声:“爹!”不顾一切地冲出了画廊。人们一时呆若木鸡,继而也纷纷跑出门外。穆清风已站在马路中央,冲一辆疾驰而去的车继续哭喊:“爹!爹呀!”那嗓音分明是个少女。
倒是那修鞋的老头儿,双膝一屈,就要给谭先生跪下。画商也自觉羞愧了,没容老头儿真跪在雪地,及时一扶……
这时,墙根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也喊:“闺女!那不是我呀!我在这儿呢,好好的。小心你自己别被车撞了呀!”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穆清风又不顾一切地跑回画廊前,一下子扑在了修鞋的老头儿怀里,抱紧了他痛哭,手中,仍握着箫……
穆清风却未领情,冲入了画廊。
几分钟后,父女二人在众人百样目光的注视下,一个背着修鞋的破箱子,一个抹着眼泪,相携而去……
那订单签的是十几幅画二十来万元的一笔大买卖。那时刻谭先生真是称得上见义忘利了。
谭先生愤怒极了,觉得自己丢尽了脸面,遗落笑柄,口中恨恨说出两个字——“骗子!”
他怒气冲冲大步进入画廊,将订单拿在手,出来撕得粉碎,扔在富孀脸上……
两日后,谭先生收到了穆清风的一封信。她在信中承认自己不姓穆,也根本不叫“小小”;承认剪短发束了胸伪装性别更是一种欺骗,因为以女孩儿容貌漂泊卖艺的日子里,数次险遭邪狞男人强暴;说吹箫是拜民间艺人所学,而不是父亲;说她母亲去世了;说她处在农村的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不幸患了肾癌,她和父亲背井离乡四处闯荡,就是希望能够挣到一笔替姐姐换肾的钱;说她已经意识到,以他们的方式要想挣到那么一大笔钱简直是做梦……最后请求原谅。
谭先生胸中倏然生起一股正义之感,火了,骂道:“他妈的当你们在哪儿啊!这是在中国!当我姓谭的是什么人了?我也是中国人啊!我还是一位中国艺术家啊!”
谭先生不相信那内容的真实性,撕了。
那会儿穆清风已是泪流满面,而那修鞋的老头儿,捂着被踹的腹部,蹲缩在旁呻吟不止……
仅隔一夜,却又信了。再隔一夜,自我谴责起来:后悔有时月入数万元的自己,怎么就对一个如此可敬的女孩儿那等小气!他经常拨穆清风的手机,发了几十条短信,却再也联系不上了……画廊日复一日地开着,仍然会有音乐伴随着人们观赏。古筝、古琴、琵琶,甚至萨克斯,却再也听不到箫音了。因为无论谁来吹箫,谭先生都觉得不如穆清风吹得好。尽管有几位画家和画商朋友都曾肯定地做出结论——试用者中,有人的水平比穆清风高多了……
那韩国富孀通过画商告诉他,如果连那么一点儿心愿都不能顺遂于她,那么双方的订单就白签了。
还有他的朋友这么劝他: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说不定那父女俩果真是骗子——这年月,什么样的骗子什么样的骗术没有哇?他们所以一直没下手,那是由于对他们而言,机会还未成熟。一旦机会成熟,谭先生的损失那就惨重了……
谭先生终于看不下眼了,上前正色制止,说不让穆清风去了。
对于这样的劝说,谭先生时而也有点儿信,时而又根本不信了。
元旦前某日,有画商陪一位韩国的中年富孀来到画廊预订了一批画。富孀临辞,提出要带走穆清风,想单独听他吹箫。谭先生示意穆清风跟去,而穆清风不愿。富孀带来的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地将穆清风架到了外边,哑巴青年奋力挣扎,难敌两个彪悍保镖的蛮力。那修鞋老头儿见状,从旁大声道:“人家孩子不愿意,何必勉强人家!”其中一个保镖听了即恼,走过去踹了老头儿一脚:“老家伙,别多管闲事!”另一个保镖拉开车门就想把穆清风朝里推……
谭先生背后竟也生出闲话来,还有人猜疑他是因为“穆清风”暴露了女儿身,自己患了单相思,陷入了“中年性幻境”,就如同《红楼梦》里的贾瑞对凤姐所患的那一种心理的病。
门口那修鞋的老头儿袖着双手,缩着颈子,蹲在两道门之间狭窄的地方,冻得直打哆嗦,还自说自话:“雪正下着呢,我可不走,我可不走……”谭先生虽瞥见了,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视而不见。这时穆清风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老板,我可以给那大爷一杯热茶吗?”谭先生愣了愣,动了恻隐之心,将穆清风扯到一旁,附耳道:“再给他几块点心,怪可怜的。也许神经有什么毛病……”那刻,穆清风眼里饱含温情。不知是因了谭先生的话,还是因了自己的善良……
对于闲话,谭先生也有些知晓,一笑置之而已……
此时的穆清风在这附近已经小有名气了。些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慕名前来睹其风采,却又都因他的清俊冷淡而不敢贸然上前搭讪。转眼到了冬季。有天晚上,这南方古城居然飘起了大雪,格外稀罕也格外寒冷。画廊里有着与屋外相迥的温暖,画家与诗人们在画廊里相聚,以雪为题,大呈赋诗作画、笔走龙蛇之风雅能事。穆清风自然到场,为一室文人们助兴,唇不离箫,一曲方罢又接一曲。雪落无声,箫音悠远,给人以无尽畅想。
我的朋友讲罢,黠笑着问我:“你有何高见?”
有一天傍晚,谭先生发现画廊外老头儿用自己的破箱子垫着脚,将脸贴在玻璃窗上专注地往画廊里看。谭先生斥道:“哎,你这老人家,何苦的呢?该回哪儿回哪儿吧!别在这儿惹人注意了。”老头儿从破箱子上下来,嘿嘿地笑着说:“好听。”又怕谭先生来气,赶紧自我解嘲:“我们到处流浪的苦命人,租住的地方也就只能算是个窝,大伏天的,回去早了也热得睡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听听箫。”谭先生虽觉老头儿的话奇怪,却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