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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们何以不宽容(3)

由小学生到中学生,他已算颇经历了一些事,或直白曰是一些挫折。在学业竞争中呛了几次水,品咂了几次苦涩。

现在,儿子是一点儿良好的自我感觉也没有了。稍微的一点儿也没有了。起码我这个父亲是这么看他的。

儿子自小就受到邻居的喜爱。“干妈”不少。“干妈”们认他这个“干儿子”,绝非冲着我认的。一个写作者的儿子没有什么稀罕的。在人际关系中对谁都不可能有实际的帮助。犯不着走“干儿子”路线,迂回巴结。当然也绝非冲着他亲妈认的。他亲妈我的“内人”乃工人阶级之一员,更是谁都犯不着讨好的。别人们喜爱他,纯粹是因为他自己有招人喜爱之处。长得招人喜爱,虎头虎脑,一副憨样儿。性情招人喜爱,不顽不闹,循规蹈矩,胆子还有些小,内向又文静。

体恤儿子

在小学六年里,他由“一道杠”而“两道杠”,由小组长而班委,连续三年是“三好生”。这方面那方面,奖状获了不少。而优于我的一点是,“群众关系”极佳。同学们都乐于跟他交朋友。小学中的儿子,是班里的一个小“首领”,不是靠了争强好胜,而是靠了随和亲善。

否则和谐那还有望吗?!

六年级下学期,他顶在乎的一件事,便是能否评上“三好生”了。评上了,据他自己讲,就可以被“保送”了。然而儿子小学的最后一次考试,亦即毕业考试,却并没有考好。在我印象中,似乎数学九十六分,语文八十五分,平均九十点五分。结果可想而知,他在全班的名次排到了第二十几名。儿子终于意识到,“保送”是绝无希望了!

我喋喋不休地讲述以上几件事其实并非为辨明是非,而只不过想使我自己和我的读者更加明了——生活在一个十三亿多人口的国家里,每一个普通人最好都夹起尾巴做人。管别人的人,不要总习惯于对别人像牧人对待羊群中的一只羊一样;被管的人,遇到了太过认真的人,应像车遇到了拦路石一样,明智地绕行。即使忍气吞声,该忍则忍,该吞则吞吧!

“但是我们老师说,一百二十三中也不错!以后可能升格为区重点中学呢!”

十三亿多,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人口真是太多了。以至于在我们社会的每一条褶皱里,每一个细节中,都时常会发生些本不该发生的事。

他这么安慰他自己,也希望他的父亲能从这番话中获得安慰。

如果我们的医院不都像集市一样,那么太过认真的小护士也会对我的友人予以照顾了吧?

我当然有些沮丧,但主要是替他感到的。

如果元大都遗址公园每天早晨健身的人少了一半,那两名太过认真的保安对那一对中年夫妇也不会那么认真了吧?

我说:“儿子,好学生不只出在重点中学里。你能自己往开了想,这一点爸爸赞成。”

而这句话在人口少的国家是一回事,在我们有十三亿多人口的中国是另一回事。

在我印象中,一百二十三中是我们那一市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所中学。然而儿子连这一所中学也没去成。两天后他回到家里,表情从来没有过的那么抑郁。他说:“爸,老师说去一百二十三中的同学,名次必须在二十名以前。”我说:“那,你如果连一百二十三中也去不成的话,能去哪一所中学呢?”

正如我们常说的:“规章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

“老师悄悄告诉我,推荐我去北医大附中。”听来倒好像老师们格外惠顾着他似的。而北医大附中,据我想来,已属“最后的退却”了。

关键还是在人。

我问:“你们老师不是说,考卷要发给家长们看看的吗?”——我这么问,是因为我凭着大人的社会经验,开始起了些疑心的。

在我们普通人所终日生活的社会细节里,如此这般的事举不胜举。若想从这类事中分清孰对孰错,是很难的。若想完全避开这类事,也是很难的。这类事和腐败没有什么关系,和官僚主义也没有什么关系,和所谓的社会公平正义更没有什么关系,但它也是那么影响我们对现实生活的感受,现实生活是否值得我们热爱,往往也由这类事对我们生活情绪的影响而定。以我自己为例,我大致归纳了一下,倘从我十八岁成年以后算起,大约有三分之一使我大动肝火的事,其实正是以上一类事。这类事是任何一个国家的政府都不大能替人民操心得到的,也是任何一个法官都难以断清的。任何一个国家的环卫部门都不曾对狗屎究竟算不算垃圾做出过权威结论。难以想象的是,有时一条好的规定、一项好的措施竟会使人和人的关系反而不和谐了。

“又不发了。”

老人家一急,话没说完,竟身子猛烈一抖,随之往后便倒。老先生脑血管因堵塞而破裂,幸而抢救及时,进行了开颅手术,捡回一条命。

“为什么?”

“姑娘,我不骗你,我的头……”

“不知道。”

“你这人怎么这样?”小护士还真拽住了他。

“你自己怎么想?”

但是对于我的友人,那一种认真却未免近于冷酷无情。出于热爱自己生命的本能,趁一个看病的人刚从专家门诊室出来,他便顾不了许多地硬往里闯了……

“我……怎么想也没用了……”

小护士对他谆谆教导,听来那一番话不能说毫无道理。医院专门安排几名护士在专家门诊前监管秩序,那也确实是对大多数看病的人负责任的一种措施。而那小护士分明也是想认认真真地负起自己那一份职责。

我说:“儿子,听着。如果你希望进一所较好的中学,爸爸是可以试着办一办的,只不过太违反爸爸的性格。但爸爸从来没给你开过一次家长会,觉得很愧疚,也是肯在你感到需要时……”

他便又回到了专家门诊室那儿,再次央求。小护士还是不肯给予照顾,且振振有词:“我站在这儿是干什么的?就是负责监管秩序的。有秩序对大家都公平,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破坏了公平。你头疼,别人就哪儿都好好的吗?老先生,还是耐心坐在那儿等着吧。既然给你开了号,下班前就准能轮到你……”

“爸你别说了!我不怪你。我去北医大附中就是了。”看得出,儿子是不愿使我这个“老爸”做什么违心求人之事的。然而儿子连北医大附中也没去成。第二天他接到同学打来的一个电话后,伤心地哭了。他被分到了一所仿佛是全市最差的中学。

万一和是自己孙女辈的小护士拉拉扯扯起来,成何体统呢?于是他转而去分号台那儿央求。可人家说只管分号,不管别的事。想要受到优先照顾,还是得跟在专家门诊室外监管秩序的护士去说……

我说:“别哭,也许是不一定的事儿呢!”发榜那一天,结果却正是那么一回事儿。只不过他拿回了小学的最后一份“三好学生”证书。于是该轮到我安慰他了。我说:“哪怕最差的中学,只要学生自己努力,也是有可能考上最好的高中的。你难道没有信心做一名这样的中学生?”

问题就出在了他的这一种想法上。挂号处给他开的是32号,这意味着他要坐在专家门诊室处等很久。可那时他的头更疼了,几乎忍受不住了。专家门诊室外有专门监管秩序的护士。他上前央求:“能不能先照顾我一下啊,就半分钟,啊?”护士断然拒绝:“不行,都得按号看病。”“我头疼得厉害,快忍不住了啦。”“那去看急诊。”“可我已经挂了专家号。”“那就是你个人的问题了。”七十余岁的老人便再无话可说。还说什么呢?以他的年龄,以他的修养,是断不会硬闯入专家门诊室去的。

他流着泪说:“有的……”

他说他是有些常识的,估计自己可能是脑血管方面出了问题,那么首先要拍脑部的血流片子。急诊也必如此,专家门诊也必如此。与其在急诊部排队,莫如在专家门诊加个号,只开上拍片的单子,也就最多半分钟的事儿,并不耽误别人就诊,自己也能很快进入拍片室。

于是开学那一天,我亲自送他去报到……

我问:“为什么不挂急诊啊?”

但是他的“干妈”们,和一直关心着他升学去向的我的朋友们,获知消息后,一个个都感到十分意外了,纷纷登门了——有的严厉地批评我对子女之不负责任,有的“见义勇为”地向儿子保证着什么……

此事使我联想到另一件事——前不久,我的一外省友人在电话中告诉我,他险入一次鬼门关,所幸阳寿未尽,又回转到现世来了。他是一位七十余岁的老先生,什么事都循规蹈矩,唯恐给别人留下为老不尊的不良印象。但他说起他的遭遇,竟异常激动:某日10点左右,忽觉头疼,起初并不在意,然其疼与时俱增,挨至中午,已甚剧烈。情知不妙,赶紧打的去医院。及至,下午各科的号已全挂满,只有专家门诊尚可加号,于是挂了一个专家号。

在正式开学的第三天,儿子转入了一所重点中学——这是我根本没有能力扭转,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去办的事。全靠别人的热心……

孰是孰非,又像“狗屎究竟算不算垃圾”一样,似乎成了“斯蒂芬斯之谜”。

如今,上了重点中学的儿子,仅仅一年,性情彻底变了,也成了家中最没有“业余时间”的成员——早晨我还在梦乡之中,他就已经离开家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了。晚上,妻子都已经下班了,儿子往往还没回到家里。一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入他自己的小房间,将门关起来。吃过晚饭,搁下饭碗就又回到他的小房间……

但如果哪一方都无错可责,又怎么会在一个明媚的上午,在一处美丽而又人气和谐的公园里,双方大煞风景地僵持四十几分钟,以至于不得不呼来派出所的民警呢?

有次我问他:“在同学中有新朋友了吗?”

那么说来说去,是那一对中年夫妇有什么不对喽?可他们究竟又有什么不对呢?我看得出来他们并不住在附近。想想吧,在星期日的上午,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前来公园,本打算为孩子拍几张纪念照,只因为架起了不足一米高的三脚架却被视为进行“大规模”摄影,再三辩说也不许照,那么多人帮之说情也无济于事——换了谁,都不会乖乖地服从。

他摇头。摇过头说:“都只顾学习。谁跟谁都没时间建立友谊。”

回到家里的我,却吃不下早点了,为自己所见的事生气,却又不知究竟该生哪一方的气。虽然我当时认为保安们不对,但冷静一想,他们都那么年轻,而且是外地人,能在北京当上保安那也不容易,如果上司确曾对他们说过“支起三脚架即算‘大规模’摄影”——这是很有可能的——那么他们明明看见了有人在支起三脚架摄影,不禁止行吗?万一管他们的人看到了,斥责他们失职,兴许还会开了他们,那他们又怎么担待得起呢?因为小小的过失开一两名保安,还不是家常便饭吗?这么一想,我不免又理解起两名保安小伙子了,并因为我对他们的态度感到深深的内疚和羞惭。

倒是他小学的同学们,星期天还常一伙一伙地来找他玩儿。瞧着些小学的学友们在一起那股子亲密劲儿,我真从内心里替孩子们感到忧伤——缺乏友谊,缺少愉悦的时光,整天满脑子是分数、名次和来自于家长及学校双方的压力。这样的少年阶段,将来怕是连点儿值得回忆的内容都没了吧?几分之差,往往便意味着名次排列上前后的悬殊。所以为了几分乃至一分半分,他们彼此间的竞争态势,绝不比商人们在商场上的竞争性缓和……

那一对夫妇终于可以照相了,但他们并没开始照——脸上的表情那么不悦,照出来的效果会好吗?

由我的儿子,我也很是体恤中国当代的所有上了中学的孩子们。他们小小年纪,也许是活得最累的一部分中国人了……

而两名派出所的同志趁机将保安们推走了。

玻璃匠和他的儿子

于是围观者七言八语,都说事情根本不值得那么较真儿。

20世纪80年代以前,城市里每能见到一类游走匠人——他们背着一个简陋的木架走街串巷;架子上分格装着些尺寸不等、厚薄不同的玻璃。他们一边走一边招徕生意:“镶——窗户!……镶——镜框!……镶——相框!……”

我大声说:“看不过眼去的事,每个公民都有说话的权利!”

他们被叫作“玻璃匠”。

这时保安队长闻讯赶来了,也冲我嚷嚷:“这儿正调解呢,你多的什么嘴?”

有时,人们甚至直接这么叫他们:“哎,镶玻璃的!”

我那时又忘了友人们经常对我进行的闲事莫管的教导,指着那高个子保安厉喝:“住口吧你!就为不许人家照几张相,你们两名保安站在这儿都四十几分钟了,成心犯浑啊!”

他们一旦被叫住,他们就有点儿钱可挣了。或一角,或几角。总之,除了成本,也就是一块玻璃的原价。他们一次所挣的钱,绝不会超过几角去。一次能挣五角钱的活,那就是“大活儿”了。他们一个月遇不上几次大活儿的。一年四季,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冒酷暑,顶严寒,为的是一家人的生活。他们大抵是些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被拒在“国有”体制以外的人。按今天的说法,是些当年“自谋生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