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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殷勤(纸醉金迷之二)

一 成就了一笔生意

范宝华这杯酒,是干得没有错误的。第二日上午八时,由陶伯笙出面作东,请在广东馆子里吃早点。除范李陶三位,还有魏端本和他的科长孟希礼。他二人是最后到的,魏端本介绍着一一和孟科长相见。他穿了一套西康草绿色呢的中山服,胸襟前挂了机关的证章,头上的茶色呢帽,边沿是熨烫得很平,向外伸张着,胁下夹个大皮包,里面鼓鼓的。一切仪表都表示他是个十足重庆上等公务员的架子。因为穷公务员的衣服,全是旧的,不能平直,而腰杆子也微弯了直不起来。脚下十之六七,没有皮鞋,就是有皮鞋,也破旧得不成样子,只把些黑鞋油像搨面糊似的,在皮鞋帮子上搽抹着,这虽是表面光亮一点了,可是那破皮鞋的补丁,却是遮盖不住的,而且鞋子也走了样了。这位孟科长可不是这样的人,穿的皮鞋,不但是既乌且亮,就是鞋子也紧绷绷的,没有走一些样。范宝华一见他这样子,就知道对付这位科长,不能太简单,于是敬茶敬烟张罗一阵。那孟科长虽也相当的敷衍,可是坐在小圆桌的上方,却是绷紧了面孔,规规矩矩的说话。陶伯笙先将生意经的帽子谈了一谈,说范先生有货,谈到孟科长的机关愿意收卖,然后再说自己和范先生魏先生都是朋友,愿促其成。那孟科长默然的吸着一支纸烟,静静的听着,先且什么话都不说,等陶伯笙介绍了一番之后,才淡淡的笑了一笑,接着点点头道:“的确,钢铁材料,我们是想收买一点的,不过我们总也得看看货。”陶伯笙道:“那是一定。不过这些东西,都是不好随身带着样品的。吃过点心,不知孟科长有工夫没有?若是有工夫的话,我们想请孟科长去看看货。”孟希礼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斜放在嘴角上抿着,另一只手,插在他裤子岔袋里,身子向后仰着,靠了椅子背。他微昂着头,大有旁若无人之概,那两只带有英气的眼珠,在挂在脸上的大框眼镜里面闪动。陶伯笙一看这情形,就有点不妙。难道他们牺牲那五十万元定钱不成?再不然,那五十万元支票,就是一张空头,那倒是大大的上了他的当了。他心里这样的想着,也就接不上话来。魏端本坐在其间,对于自己科长这副做工,却认为有些蛇脚。昨日得了消息,和司长一报告,他就叫抢着买。现在开始接洽了,为什么搭起架子来?且不谈白白把几十万回扣牺牲了,东西没有买成功,怎么去交代公事呢?他立刻转了好几个念头,这就向范宝华带了笑问道:“我们机关里买货,和商家互相来往不同,接洽的人,都有他的责任的。你们货在什么地方?”范宝华道:“货就在城里,起运都很方便。实不相瞒,我是等了一笔现款用,不能不脱手。其实无论什么货,放在家里是不会吃亏的。”孟希礼喷出一口烟来,微笑着道:“那必然是买金子。”范宝华道:“也可以说是替国家把法币回笼。我是作黄金储蓄。我这样作,还是一功两德,我的物资是卖给国家了。我的法币,可也为国家作了黄金储蓄了。”孟科长微笑道:“难道范先生就一点好处都没有吗?我是天天都看见的,那些在四行两局排班作黄金储蓄的人,一站就是二十四小时,他们真是为了国家吗?”魏端本道:“范先生作几百两黄金储蓄的人,何必到银行里去排班,他给银行里一个电话,银行就给他代办了。不必银行,就是银楼,也给他代办了。”孟科长点点头道:“好的,范先生有熟银楼,将来我们打首饰,请代为介绍一下,让他们少算两个工钱。”陶伯笙道:“那太不成问题了。兄弟就可以介绍,那太不成问题了。”说着,自己拍了两拍胸脯。那位孟科长又是一阵淡笑,不置可否。范宝华是个老游击商人,这种对手,岂止会过一个?当时一面客气着,请孟魏两人吃点心。一面向陶伯笙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站了起来道:“兄弟去买一点好纸烟来罢。老陶老李,请你代我陪客十来分钟。”说着,就走了。陶伯笙虽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反正在他这一丢眼色之下,那是决不能放着机关里这两位出钱人走的,格外是殷勤招待。果然不到二十分钟,他就买了两包美国烟回来了。就拍着陶伯笙肩膀,引到一边空位上去说了几句话,顺便塞了个纸包到他手上。陶伯笙笑着点点头,让范宝华归座,却向孟希礼点了两点头,笑道:“孟科长,你请到这边来,兄弟和你谈两句话。”他对这事,倒是欢迎的,并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过来。陶伯笙先不忙敬了他一支纸烟。划了火柴梗,给他点着了,然后两人抱了方桌子角坐下谈话。陶伯笙笑道:“公事公办,孟科长要看货才说定交易,这个我们是十分谅解的。不过……”孟希礼觉得这是硬转弯的话,颇有点不入耳,将头一摆道:“陶先生,你不要以为我们付了五十万元支票的定钱,我们就得无条件成交,我们可是一个电话,可以叫银行止兑的呀。支票是明天的日期,你们还没有考虑到吧?”他说着,脸上表示淡淡的神气,喷出一口烟。接着道:“我看,这买卖有点做不成。”陶伯笙先是怔了一怔。最后他一转念,不要信他,果然他不愿成交,他就不来赴这个约会了。因笑道:“这件事,总希望孟科长帮忙,办理成功,至于应当怎样的开写收据,只要孟科长交代得过去,我们一定照办。”孟科长听了这话,脸上略微泛出了一点笑意,点点头道:“那自然不能相瞒。现在的公务员,都是十分清苦的,谁也不能不在薪水以外,找一点补贴。你们打算怎样开收据,加一成,还是加二成?”说到这里,他嘴角向上翘着,笑意是更深了。陶伯笙道:“我不是说了吗?只要孟科长公事交代得过去,无论加几成,我们都肯写。”孟科长摆了两摆头,微笑道:“现在的长官,比我们小职员精灵得多了,休说加二成,加一成也不容易,而况经手的人,也不止兄弟一人。”陶伯笙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很知道他的意思了,便悄悄地将口袋里那个纸包掏出来,捏在手上,向孟科长中山服的衣袋里一塞,低声笑道:“范先生说,他在熟银楼里买了一只最新式样的镯子,分量是一两四钱,没有再重的了,因为现在的首饰都取的是精巧一路。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请孟科长带回去,转送给太太。”孟科长哎呀了一声,身子向上一升,像有点惊讶的样子。陶伯笙两手将孟希礼按住,轻轻的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收下就是。”孟科长的衣袋里,放下去了一两多金子,决没有不感觉之理,那重量由他触觉上反映到脸上来,笑容已是无法忍住,直伸到两条眉峰尖上。陶伯笙依然按住他的身体,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我们还是谈谈生意经罢。”孟希礼笑道:“那没有问题,我们的支票已经开出去了,还有什么变化吗?你和我们魏先生是老邻居,一切都好商量。”陶伯笙见大事已经成就,将孟科长约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着。范宝华敬上一支烟来,孟希礼起了身微弯了腰接着,笑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们一见如故,随便谈话,不要受什么拘束。喂!端本,我们吃了点心,不必回去了,就径直的陪着范先生去看货。东西是早晚市价不同,人家既然将货脱手,我们早点成交,让人家好调动头寸去办正事。”范宝华听了这口风,心下就想着,这小子在几分钟之内,口风就完全不同,没有什么不能对付的了,于是也放下满脸的笑容,和孟魏二人周旋着。二十分钟之后,索性价格回扣全作定了。议定了是货价八百四十万,收据开九百六十万。在座的人,算是个个都有了收入,无不起劲。吃过点心,大家一路去看货,自然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孟科长也不加挑剔。上午回到机关里去,就给司长作了一个报告。并在报告后签呈了意见,说是这些货物,比市价要便宜百分之三十,机会不可错过。司长看过了报告,把孟科长叫到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里问话。孟希礼又道:“这价钱还可以抹掉他一点。我们尽管开九百六十万的支票,也可以要回他九百六十万的收据。我尽量去交涉,也许可以收回几十万现款。”司长微笑了一笑,并没有作声。孟希礼正着颜色道:“那么请司长向部长上个签呈……”司长摇摇头道:“不用,部长已给我全权办理了。下午你就去进行罢。我通知会计科立刻和你开支票。”孟希礼带着三分的微笑,向司长鞠了个躬,退出去了。这日下午,孟魏二人亲自出动,把范宝华抛出的三桶洋钉和一些钢铁材料,抬进了机关,然后再找着陶李二人到范宝华写字间里交款。他们为了拿回扣的便利,在银行里换了一张八百万元的支票,另取得一百六十万现款。这一百六十万的现款,是陶伯笙二十五万,李步祥十五万,孟希礼带回一百万与司长俵分给了魏端本二十万。魏先生对这种分赃办法,虽是不满,可是权操在司长科长手上,若是不服,可能影响到自己的饭碗,默然的将二十万元钞票,揣进大皮包,五分高兴,五分不高兴,走回家去。到了家里,径直的走入卧室,将皮包向桌子上一放,叹了一口气道:“为谁辛苦为谁忙?”说着把头上帽子取下,向床上一扔。在衣口袋里拿出纸烟盒来,取了一支,在桌上慢慢地顿着。魏太太是知道他今天出去,有油水可捞的,再看到放在桌上的皮包,肚瓤子鼓了起来,分明是里面有货。这就立刻找到了火柴盒,擦了一支火柴,站到他面前,给他点上烟,向他瞟了一眼,然后微笑道:“难道你会一点都没有捞着吗?”魏端本喷着一口烟道:“若是一点也捞不到,下次还想我们和司长科长跑腿吗?我们共总是得一百二十万回扣。我拿了个零头,司长和科长坐捞一百万。这个不算,范宝华还送了老孟一只金镯子。”说着,坐了下去,手一拍桌子道:“当小公务员的该死!”魏太太笑道:“你不要发牢骚。这二十万元,我不分润你的,你到拍卖行里去买套西服穿罢。我新近认识了朱四奶奶,有机会托她另给你找一个好差事。”魏端本听了这话,突然站起来,望了她的脸道:“朱四奶奶?你认得她?你在什么地方认识她的?你居然认识她?”魏太太被他注视着,又一连串的问着,倒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问道:“这有什么稀奇吗?她也并不是院长部长,见不着的大人物。”魏端本道:“重庆市上有三位女杰,一位是李八奶奶,一位是田专员,还有一位就是朱四奶奶了。她们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可以拉得上交情。可是在她一处的人,只有被她利用的,没有人家利用她之理。那是位危险人物,你和她拉交情,我有点害怕。你在什么地方见着她的?”魏太太笑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我在罗太太家里会着她的。她也是很平凡的一位年轻女太太,对人很和气的,有什么危险?”魏端本道:“唯其是小姐太太们看不出她危险,那就是太危险了。你是在跳舞会场上遇到她的?怎么早不对我说?”他说这话时,眼睛瞪了多大,取下嘴里吸的烟支,用手指夹着只管向地面弹灰,另一只手扶住了桌沿,好像要使出很大的力气。魏太太不免将身子向后退了半步,很气馁的样子,在嗓子眼里,轻轻的格格了两声,笑道:“这有什么可惊异的吗?”说着,她右手扶了桌沿,左手抚摩了鬓发,接着道:“我几时会跳舞?而且罗太太家里,也没有舞厅。实对你说了罢,我们在一处,打过一场小牌。我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她肯加入我们那个团体打小牌,我还奇怪着呢。”魏先生听了这个报告,像是心里拴着的石头落下了一块。又把纸烟送到嘴里吸了。撑住桌沿的那只手也提了起来,半环在胸前。因道:“那倒罢了。你要知道,朱四奶奶肯加入小赌场,那还是她的厉害之处。大赌博场上的人,朱四奶奶能得的巨额支票,钻石戒指,及类似这样东西的,诱惑不到人家。只有小赌场上的太太小姐们还需要这个。她也就可以拿这个收罗人才。她哪里是去赌钱,她是一只猎狗,出来巡猎。像你这样的人,正是她这猎狗的好猎物。”魏太太听到这里,自然有几分明白,但还是装成不知道。因笑道:“她也是个女人,怕什么的?”魏端本道:“正因为大家存了这么一种思想,以为她是个女人不必怕她,那就被她猎着了。”魏太太笑道:“你不必担心害怕,我成了个老太婆了,没有人要我。你既然怕人家猎了我去,我自此以后,不和朱四奶奶见面就是了。”魏先生笑道:“我说句劝你的话,你又会觉得不入耳了。我说赌博场上,不光是输赢几个钱的事,小则丧失和气,大则人命关天,全可以发生。”魏太太笑道:“原来你怕我又输掉你这二十万元。”说着,伸手拍了两下皮包。接着道:“我决不动用你一文。你不是一宣布有二十万元,我也就宣布不用你一文吗?”魏端本道:“既然这样,我索性和你订个条约。这二十万元,我们都不用,趁着现在黄金还没有加价,我们去储蓄二两黄金。你上次储蓄二两黄金,还费了那么大的事。这次我们痛痛快快的,就储蓄十两。此外还有一个让你满意的地方,就是这定单开你田佩芝的名字。”说着,打开皮包,将那二十万元钞票取出,双手交给太太。钱递过去了,他可正了颜色望着她道:“我站在夫妻一条心上,完全信任你。你就再托隔壁老陶,和你去定十两黄金。可千万别拿去赌输了。胜利是一天近似一天了。我们知道在重庆还能住多久,不能不预备一点川资。你若是不信我的话,把二十万元……”魏太太不等他说完,将二十万元钞票,捧着向桌上一抛,板了脸子道:“钱在这里,我分文未动。你全数拿了回去罢。”说毕,环抱了两手,坐在方凳上绷着脸子,很是带了三分怒气。魏端本笑着鞠了半个躬。因笑道:“啰!说来了,你就来了。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完全对你是一番好意,希望你手上能把握着十两金子。”魏太太道:“十两金子,什么稀奇?你一辈子都是豆大的眼光。”魏端本道:“诚然十两金子,在这个金子潮中算不了什么。可是二两金子,你不还是很上劲的在储蓄吗?”魏太太道:“那是我……那是我……”她交代不出个所以然来,噗哧一声的笑了。魏端本笑道:“不要多说了,多说着又引起彼此的误会。钱交给你了。我忙了一天,晚饭还没有下肚,该出去加点油了。”他这样说着,倒十分的表示大方,拿着帽子戴起就出去了。魏太太坐在桌子旁边,不免对那二十万元钞票,呆呆的望了一阵。最后她站起身来,情不自禁的把那几小捆钞票拿了过来,点了两点数目,就在这时,杨嫂进来了,站在房门口,将身子缩了一缩,笑道:“朗个多钞票!”魏太太道:“有什么了不得?二十万元罢了。照市价,三两多金子。”杨嫂看看主人,并不需要自己避嫌疑,这才缓缓的走到屋子里,挨了桌子站定,笑道:“现在无论啥子事都谈金子,我们在重庆朗个多年,金子屎也没得一滴滴。改天太太跟我打一场牌吗,邀个几千块钱头子,我也搞个金箍子戴戴吗?”魏太太笑道:“这倒也并不是难事,可是我们家里乱七八糟。人家公馆里的茅房,也比我们的卧室好些,我怎能够邀人到我们家来打牌?你希望我哪天大赢一场罢。我赢了,干脆,我就送你一只戒指得了。”杨嫂听说,把她那黄胖的脸子,笑得肥肉向下一沉,两只眼角,同时放射出许多鱼尾纹来。将手抚摸着她的鸭屁股短发,简直有点不知手足所措的样子。魏太太也是小孩子脾气,看到她这样的欢喜,索性把话来撩拨她两句,因将嘴向她身上那件蓝布大衫努了一下,笑道:“你这件大褂子也该换了,只要我赢钱,我再送你一件。”杨嫂笑道:“那还有啥子话说?我作梦都会笑醒来喀。”她高兴得不仅是摸鸭屁股头发了,在屋子里找事作,将桌子上东西清理清理,又将床上被褥牵扯得整齐,心里是不住的在想法子,这要怎样的才能够讨得太太的欢喜哩?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笑道:“太太你要买金子,托那个姓范的吗?他说,魏先生魏太太都是很讲交情的,他只请了一回客,你们就介绍他作成了一笔大生意,改天他一定要送礼谢谢。”魏太太道:“是的,他请我们吃过一顿消夜。先生和他介绍这笔生意,那也不过是机会碰上的罢了。一个大东,就拉八百万的大生意,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但是你在哪里听到他说这话?”杨嫂道:“还不是在隔壁陶家碰到他?他还问魏先生魏太太喜欢些啥子。看那样子,硬是要送礼喀。你不是还欠他两万元吗?你试试,你送还他,他一定不要喀。”魏太太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记了。果然的,我明天把这两万元送还人家。等我把钱用完了,我又还不起人家了。明天你提醒我一声,别让我忘了。”杨嫂觉得居然在主妇面前作出一些成绩,心中自是高兴,她更考虑得周到,在魏端本面前,并不再提。次日早上,魏端本吃过早点办公去了。她就向主妇笑道:“昨晚上你叫我提醒一声的事,记得吗?”魏太太笑道:“我根本就忘了。”杨嫂道:“你把钱送去还他罢。他赚了千打千万,这两万元,他好意思收你的吗?”魏太太听了,觉得她这种见解,颇为不错,把那二十万元钞票都带在身上,披上大衣,夹了皮包,就向范宝华写字间里来。他那房门,倒是洞开着,伸头一张望,就看到老范两脚架在写字台上,人仰在椅子上,两手捧了报在看。他似乎已听到女人的皮鞋跟响,放下报来,抬头一望,立刻将报摔在地板上跳了起来笑道:“欢迎欢迎!”魏太太手扶着门,笑问道:“我不打搅你办公吗?”范宝华笑道:“我办什么公?守株待兔,无非是等生意人接头。”魏太太笑道:“那么,我是一只小白兔。”她说着话走了进来。范宝华笑道:“没有的话,没有的话,我说的是生意人,请坐请坐。”魏太太倒并不坐下,将皮包放在写字台上,打开来,取出两叠钞票,送到老范面前,笑道:“真对不起,你那两万元,我直……”范宝华不等她说完,将钞票拿着,依然塞到她手上去,笑道:“这点款子,何足挂齿?这次一票生意,魏先生对我的忙就帮大了。老刘,快倒茶来!”说着,昂了头向外叫人。魏太太摇着手道:“你不用招待,我有事,马上要走。”范宝华伸着五个指头,向她一照,笑道:“请你等五分钟罢,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魏太太听说有好消息,而又只要等五分钟,自然也就等下来了。

二 安排下钓饵

魏太太和范宝华,虽不能说是好朋友,可是共同赌博的时候很多,也就很熟了。范宝华请她等五分钟,这交情自然是有,便在写字台对面沙发上坐下,笑道:“范先生有什么事见教吗?”范宝华道:“今天下午,朱四奶奶家里有一个聚会,你知道不知道?”魏太太已得了丈夫的明示,朱四奶奶是不可接近的人物,听了这话,未免在脸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因笑道:“我和她也就是上次在罗太太家里共过一回场面。我们谈不上交情,她不会通知我的。”范宝华道:“朱四奶奶广结广交,什么人去,她都欢迎。”魏太太道:“我是个不会应酬的人,无缘无故的到人家家里去,那也乏味得很。”说到这里,男佣工进屋来倒茶。范宝华按下对客谈话,就向那男佣工道:“我托贾先生预备的那批款子,你和我取了来。”男佣工点着头去了。范宝华又向魏太太道:“我忘记交代一句话。朱四奶奶公馆里,今天下午这个约会,全是女客,不招待男宾。据说是她找到一位好苏州厨子,许多小姐太太们,要试试这苏州厨子的手艺,她就约了日子,分期招待,今天已是第三批了。招待之前,少不得来点娱乐,大概是两小时唆哈。魏太太何妨去瞧瞧。”魏太太笑着摇摇头。范宝华笑道:“你拘谨什么?罗太太她就老早的过江来了。”魏太太道:“你怎么知道的?”范宝华笑道:“她已经在我这里拿了十五万元作赌本去了。不然,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魏太太笑道:“我和罗太太怎能打比?第一,她皮包里方便。第二,她和朱四奶奶认识。”范宝华道:“你说的这两件事,都不成问题。第一,她皮包内并不比你有钱。这个我能作证明。她要是有钱,还会到我这里来借赌本吗?第二,她和朱四奶奶认识,难道你和朱四奶奶不认识吗?”魏太太正想对这事加以辩驳,那个男佣工,却捧了个大纸包进来,放在写字台上。范宝华从从容容的将报纸包打开,里面却是大一捆小一捆的钞票。若每小捆以一万计,这当然是三四十万元,甚至还多。范宝华将这些钞票,略微看了一看,把写字台的抽屉打开,将钞票一捆一捆的向里送,送完了顺便将抽屉关上。在正中抽屉里摸出一把钥匙,向空中一抛,然后又接上。却向男佣工笑道:“幸而我有两把钥匙。不然的话,你把那钥匙落了,现在教我怎办?”说着,将装钞票的抽屉锁上,钥匙依然揣到西服裤岔袋里去。魏太太听到范先生提起丢钥匙的话,心房就是一阵跳动。联想着自己的脸腮,恐怕也会发红,这就把自己手提皮包开开,低着头,清理皮包的东西。范宝华锁好了抽屉,这就向她笑道:“魏太太,我和你建议,今天可以去参加朱四奶奶的聚会。我知道,在那里打牌的,都不是名手。你这一程子,很少赢钱。今天倒是可以出马,捞它一笔回来。好在有罗太太在场,你有一个顾问,是不是我说的这情形,你可以向她打听一下。若是果然不错,她总也可以作你这个参谋的。据罗太太说,胡太太昨天就在朱四奶奶家里玩过一场的。不过是三个半小时,足足的赢了四十万,据说,参加的是百分之百的外行小姐。”魏太太笑道:“范先生说的那样容易,好像到朱四奶奶家里去,就有钱捡着似的。”范宝华道:“这话并非我凭空捏造,你如不信,可去问问胡太太。”魏太太笑道:“好罢,若是朱四奶奶约到我家头上来的话,我也不妨去碰碰运气。这两万元,是范先生借给我的钱,我已是拖延了日子了。不必客气,请收下罢。”说着,将那两小叠钞票,还是摆到写字台上。范宝华站着,笑了向她微微一鞠躬,因道:“不错,是你暂时移用的一点款子,在昨日以前,你还我这笔钱,我不必假客气,我就收下了。到了今天,这两万元的小款,我还要斤斤较量,我这人就太不识好歹。老实说,现在作成一批八百万元的生意,那是很要花销一笔用费的。这次我要实得八百万元,分文不短,就得了八百万元。事先,我仅仅是请孟科长和魏先生吃了一顿早点另送了孟科长太太一只金镯子,我的花销,实在太小了。这两万元,也不过是打两枚金戒指,算不了什么。我干折了,怎么样?改天我再请魏先生魏太太吃饭。”说着,又抱着拳头,奉了几个小揖。魏太太看他满脸是笑意,这不但是抽屉里钞票公案,他丝毫不见疑,而且很有感谢之意。家里杨嫂说的话,倒完全是合了拍的。便两手按了手皮包在写字台上,站着望了他笑道:“这倒让我为了难了,我放下不好,收回去也不好。”范宝华笑道:“我的话已完全说明白了,还用得着我解释吗?你要放下也可以,那我得另添一笔钱,再去买东西送你。你原是好意,这样一来,是让我更多的花钱了。”魏太太向他笑了一笑,也就把那两叠钞票,再收回到皮包里去。范宝华笑道:“魏太太,你若是大获全胜的话,可别忘了是我的建议。”魏太太觉得也无其他的话可说,点了个头,说声多谢,也就告辞了。不过范宝华最后这句话,可给予了她的印象很深,仿佛这一到朱四奶奶家里去,就可以捡上一大笔。自己在马路上走着,自己想着心事,假使能够赢他个二三十万元,把皮包里的钞票,再翻上一个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心里这么一动,这个走路的方向,不知不觉的就走向胡太太家里去。到她家还有几户人家,迎头就遇到了罗太太。她一把将魏太太拉着,笑道:“你到哪里去?”魏太太笑道:“你今天不是有一个很好的聚会吗?怎么到这里来了?”罗太太笑道:“果然有个聚会,你怎么知道的?”魏太太笑道:“有人约会你,难道说我消息都得不着吗?”罗太太笑道:“朱四奶奶也通知了你吗?那好极了,我们一块儿去罢。”说时,挽了魏太太的手就走。魏太太笑道:“人家又没有约我,我自己走了去算个什么?”罗太太道:“没关系。朱四奶奶广结广交,也不在乎你这个人。你就和她一面不识,她也欢迎你去的。你既和她认识,一定她是双倍的欢迎。”她一面说着,一面拉了魏太太的手走,魏太太也就情不自禁的跟了她走。这朱四奶奶的家,虽也在重庆市区,可是她家的环境,却是在嘉陵江岸边一个山林区,终年是绿色围绕着。为了对于空袭的掩护,朱四奶奶住的这座洋楼,用深灰色粉刷着墙壁,将芽黄色的楼廊,掩藏在里面。这芽黄色的楼廊,里面又是碧绿色的窗棂和门户,颜色是非常的调和美丽。魏罗两位太太坐了轿子顺着一条石板下坡路,向朱公馆走来,隔了一片树林子,在绿树的树梢上就可以看到那精致的楼房。罗太太一指,笑道:“这就是朱四奶奶家里。”魏太太就出乎意外的说了一声这样好。到了那门口,一道短围墙,围了一方小花圃。一棵胭脂千叶桃花和一棵白色的簇拥的开着。半遮掩了东部走廊。西部却是十几棵芭蕉,绿叶阴阴的,遮住半边屋子。在重庆住着吊楼的太太,过的是鸡窠生活。到胡太太家里去,看到她那小巧的平式洋房,已觉是天上人间,于今见到这花团锦簇的公馆,便立刻想到,有这样住好洋房的女朋友,为什么不结交呢?慢说可以求朱四奶奶作点帮助,就是偶然来坐坐,精神也痛快一阵吧?这样想时,轿子已在门口停下。那朱四奶奶很朴素的穿了件蓝布罩衫,正伏在楼栏杆上向下望着,立刻招招手笑道:“欢迎欢迎。”魏太太向楼上点着头道:“在路上遇到罗太太,说是到府上来,我就跟着来拜访,不嫌来得冒昧一点吗?”朱四奶奶道:“哟!怎么说这样客气的话?接都接不到的。”她说着,扭转身就迎下楼来。她欢迎魏太太的程度,远在欢迎罗太太之上,已首先跑向前来,握着魏太太的手,笑道:“我原是想到请你来的,可是我们交情太浅了,我冒昧的请你来,恐怕碰你的钉子。”魏太太连说言重。朱四奶奶着实周旋了一阵,这才去和罗太太说话,一手拉着一位,同走进屋子去。她后面就跟着两个穿蓝罩衫,系着白围襟的老妈子。她们首先走到楼下客厅,里面有重庆最缺少的绒面沙发,紫檀架子的穿衣镜,以及寸来厚的地毯,其余重庆可以搜罗得到的陈设,自是应有尽有。在客厅的一边,上有北平式的雕花木隔扇,在这正中,垂着极长极宽的红绸帐幔,在那帐幔中间,露着一条缝,可以看到那里面地板光滑如油,是一座舞厅。朱四奶奶只是让两位站了一站,笑道:“都在楼上,还是上楼去坐罢。”于是又引着两位女客上楼。到了楼上,又是陈设华丽的一座客厅,但那布置,却专门是给予客人一种便利与舒适。沿了四周的墙,布置着紫漆皮面沙发。每两张沙发,间隔着一张茶几,上面陈设着糖果花生仁等干果碟子。正中一张圆桌,铺着白绸绣花的桌毯,有两只彩花大瓷盘,摆着堆山似的水果。墙上嵌着各式的大小花瓷盘与瓷瓶,全供着各色鲜花。那鲜花正象征着在座的女宾,全是二三十岁的摩登女子,花绸的衣服,与脂粉涂满着的脸,花色花香,和人身上的香气,在这屋子里融合到一处。朱四奶奶一一的介绍着,其中有三位小姐,四位太太,看她们的情形,都也是大家眷属,魏端本原来所顾虑到的那些问题,完全是神经过敏。魏太太这也就放下那颗不安的心,和太太小姐们在一处谈话。朱四奶奶待客,不但是殷勤,而且是周到。刚坐下,就问是要喝咖啡,或是可可?客人点定了,将饮料送上来,又是一道下茶的巧克力糖。喝完了这道饮料,四奶奶就问是打扑克呢?还是打麻将呢?女宾都说人多,还是唆哈好,于是主人将客人引进另一间屋子里。这屋子里设着一张铺好了花桌毯的圆桌,而且围了桌子的,全是弹簧椅子。在重庆打牌,实在也是很少遇到这种场合的。魏太太看了看这排场,根本也就不必谦逊,随同着女客们一同坐下。朱四奶奶本人,却不加入,只是督率着佣人,进出的招待。魏太太虽是听了范宝华的话,这是个赢钱的机会,可是究不敢大意,上场还是抱了个稳扎稳打的战术,并不下大注。在半小时之后,也就把这些女赌友的情形看出来了。除了两位年长些的太太,比较精明一点,其余全是胡来。就是稳扎稳打,也赢了四五万元。自己皮包里,本就有二十万元。在她自己的赌博史上,这是赌本充足的一次。兵精粮足,大可放手做去,因此一转念之下,作风就变了。小小的赢了两三次,便值朱公馆开饭,停了手了。她们家的饭厅,设在楼下。那里的桌椅,全是漆着乳白色的,两旁的玻璃橱,里面成叠的放着精致的碗碟瓶罐,不是玻璃的,就是细瓷的,早是光彩夺目。魏太太这又想着,人家这样有钱,还会干什么下流的事吗?丈夫实在是诬蔑人家了。坐下来之后,每位女宾的面前,都是象牙筷子,赛银的酒杯,此外是全套的细瓷器具。重庆餐馆里的擦杯筷方纸,早改用土纸六七年了,而朱四奶奶家里,却用的是印有花纹的白粉笺。这样,她又推想到吃的菜,不会不好。果然,那第一道菜,一尺二直径的大彩花瓷盘里,什锦拼盘,就觉得有几样不识的菜。其中一位赵太太,两手交叉着环放在桌上,对盘子注意了一下,笑道:“那长条儿的,是龙须菜吗?”朱四奶奶微笑道:“这是没有代用品的。”赵太太道:“那么,那切着白片儿的,是鲍鱼?”朱四奶奶道:“对的。我得着也不多,留着以供同好。”赵太太道:“这太好了。我至少有七八年没有吃过这东西了。重庆市上,就是那些部长家里,也未必办得出这种拼盘出来吧?往后的正菜,应该都是七八年再相逢的珍品吧?”朱四奶奶微笑道:“这无非是些罐头罢了,鱼翅鱼皮可没有。我叫厨子预备了两样海味,一样是虾子烧海参,一样是白扒鱿鱼。这在重庆市上也很普遍了。”她说时,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微笑。魏太太一看这情形,越觉得朱四奶奶场面伟大,在这种场合,就少说话以免露怯。再说,自己这身衣服,不但和同席的太太小姐比不上,就是人家穿的皮鞋,拿的手绢,也无不比自己高明得多,更不用说人家戴着佩着的珠宝钻石了。可是她这样的自惭形秽,朱四奶奶却对她特别客气,不住的把话兜揽,而且斟满了一杯酒向她高举道:“欢迎这位新朋友。”魏太太虽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特别垂青,但是决不能那样不识抬举,也就陪着干了一杯,也就为了主人这样殷勤,不能不在主人家里陪着客人尽欢,继续的喝了几杯。饭后,继续的打唆哈。魏太太有了几分酒意,又倚恃着皮包里有二十四五万元,便放开胆子赌下去,要足足的赢一笔钱。不想饭后的牌风,与饭前绝对不同,越来大注子拼,越是输钱。两小时赌下来,除了将皮包里的现钞输光,而且还要向罗太太移款来赌。那主人朱四奶奶真是慷慨结交,看到魏太太输多了,自动的拿了十万元钞票,送到她面前笑道:“我们合伙罢。你打下去,这后半截的本钱,由我来担任了。”魏太太正觉得一万五千的和罗太太临时移动,实在受着拘束,有了这大批的接济,很可以壮胆。便笑道:“合伙不大好。岂不是我站在泥塘里的人,拖四奶奶下水。”四奶奶她站在桌子边,在几上的碟子里取了一块巧克力糖,从容的剥了纸向嘴里放着。微笑道:“这几个钱,也太值不得挂齿了。你打下去就是,怎么算都好,没关系。”看她那意思,竟是站在同情的立场上,送了十万元来赌。心里自是十分感激,但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起见,就点点头道:“好的,回头再说。”于是拿了这十万元又赌下去。赌到六点多钟约定的时间,已经届满。魏太太是前后共输二十九万五千元。最先赢的五万元,算是钓鱼的钓饵,把自己的钱全给钓去了。终算在朱四奶奶这里,绷得个面子,不便要求继续的赌,而且自己已负了十万元的债,根本没有了赌本。看到其他女宾嘻嘻哈哈道谢告辞。朱四奶奶握着她的手,送到大门口,笑着表示很亲热的样子。因道:“真是对不起,让魏太太损失了这样多的钱。”魏太太笑道:“没有什么,赌钱不总有个输赢吗?还有四奶奶那十万元。”四奶奶不等她说完,就含笑拦着道:“那太不成问题了。我不是说合伙的吗?不要再提了。我这里,大概三五天总有一个小局面。魏太太若高兴消遣,尽管来。下次,我好好的和你作参谋,也许可以捞本。”说着,握了她的手,摇撼了一阵。魏太太在女主人的温暖下,也就带了笑,告辞出去。是罗太太同她来的,还是罗太太陪着她一路走去。魏太太夹了她那空空如洗的手提皮包,将那件薄呢大衣,歪斜的披在身上。她还是上午出来时候化的妆,在朱四奶奶家里鏖战了五六小时,胭脂褪了色,粉也退落了。她的皮肤虽是细白的,这时却也显出了黄黄的颜色,她那双眼睛,原是明亮的,现在不免垂下了眼毛,发着枯涩,走路的步子,也不整齐,高一步低一步,透着不自然。但她保持缄默,却是什么话也不说。罗太太随了她后面,很走着一截路,才低声问道:“魏太太,你输了多少?”她打了一个淡哈哈,笑道:“惨了,连上午赢的在内,下午共输三十五万。你保了本吗?”罗太太道:“还不错,赢了几千块钱。我今天输不得,是借得范先生的赌本。这钱不能放在手上,我赶紧送还他去罢。”魏太太道:“他最近作了一笔生意,赚了八九百万,十来万元,他太不在乎。”罗太太道:“他倒是不会催我还钱。不过这钱放在我手上,说不定再赌一场,若是输了的话,自己又负了一笔债。”魏太太道:“这话不对。你今天若是输了,不已经负上一笔债了吗?”罗太太笑道:“我猜着今天是可以大赢一笔的。这几位牌角,的确本领不高明。可是我们两人的手气都不好,这也就是时也命也了。”魏太太轻轻的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到了大街上各自回家。魏太太到了家,两个小孩子,就把她包围了。娟娟大一点,能说出她的要求,便扯着母亲的后衣襟。叫道:“妈,你有那样多钞票,买了些什么回来给我吃?”小渝儿更是乱扯着她的大衣摆,叫道:“我要吃糖,我要吃糖!”魏太太看到这两个孩子的要求,心里倒向下一落,将手上的皮包,向桌上一丢,将手摸了小渝儿的头道:“妈妈没有上街,没有给你们买吃的。”杨嫂站在房门口,先对女主人的脸色看了一看,因问道:“啥子都没有买,两个娃儿,望了好大一天喀。”魏太太道:“你没有给他们买一点吃的吗?”杨嫂道:“买了两个烧饼把他们吃。他们等你买好的来吃喀。”魏太太软绵绵的在床沿上坐下,微微的叹了口气。杨嫂道:“大概是又输了吧?”魏太太道:“这一阵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赌一回输一回。”杨嫂好失惊的样子,瞪了眼望着她道:“朗个说?二十多万,这半天工夫,你都输光了。十两金子都送把人家,硬是作孽。”魏太太红了脸,站起来道:“没有没有,哪会输这样多,也不过输了一两万块钱,先生回来你不要对他说。”杨嫂道:“我想,你也不能朗个大意。先生费好大的事哟,赚来了二十万,你连一包花生米子也没有吃,就别别脱脱输了,别个赚来的钱,不心痛吗?先生赚的钱,还不就是你的钱。”魏太太突然站立起来,将桌上的皮包拿了过来,夹在胁下,板了脸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出去,给他们买东西来吃就是了。”说着,就向外走。刚走到大门口,就遇到魏端本夹了皮包,下班回来。他老远的带了笑容道:“佩芝,不要走了,我们一路出去看一场电影。紧张了两三天,该轻松一晚上了。”魏太太站在屋檐下,踌躇了一会子,她的触觉很敏锐的,摸到手里的皮包,里面是空空的,分量是轻飘飘的。不免对丈夫很快的看了一眼。魏端本道:“你又要去唆哈吗?今天是本钱充足得很。”说着,他已走近了两步,低声笑道:“你可别忘了预备买十两金子。”魏太太道:“我去和小孩子买点糖来,钱在家里收着呢。”魏端本笑道:“我想你今天也许不会赌,难道真的不为自己生活打算吗?你快去快回,我等着你回来一路去看电影。”魏太太不能再说什么,低着头走了。

三 入了陷笼

魏太太对于这一场赌,不但觉得输的太冤,而且对于那二十万元现钞,什么事情没办,也非常的懊悔。丈夫是一团高兴,要庆祝这二十万元的意外收获,哪里知道已经把它输得精光?这话怎么去交代?上次输了丈夫一大笔公款,是自己作了一回亏心事,把范宝华的一笔钱偷来补充了,幸是没人知道,把那场大祸隐瞒过去,现在却到哪里去再找这样大批的钞票?她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不必她指挥,还是向上次找到钞票的所在走去,她心里是这样的想着,今天上午,又看到老范将大批的钞票塞进那个抽屉,开那抽屉的钥匙,还藏在内衣袋里呢。她走着,将手伸到衣服里面去,就摸索了几回。果然,那小衣的口袋里,一串钥匙依然存在。她转了个念头了,管他呢,再去偷他一次。姓范的这家伙,发的是国难财。他虽不是偷来的钱,囤积居奇,简直是抢来的钱,应该是比偷来的钱还要不义,对于这种人,无所用其客气。如此想着,脚步就加快了走。她最后的想法,教她不必有何考虑,径直的走向范宝华的写字间来。这写字间,是在一所洋房的二层楼,虽是来得相当的熟了,可是到了这洋房的大门口,她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缘由,却踌躇起来。在大街上望了那立体式的四层楼洋房,步子就缓下来了。她心想这么大模大样的走了进去,人家不会疑心这个陌生的女人,到这里来干什么?若是真有人问起来,这是教人无法答复的。慢慢的走去,渐渐的畏怯起来,到了这洋房大门口,不由得站着停了一停。她这么一停,路旁乘机待发的叫花子,就有一大一小,迎了上前,站在身子前后,放出可怜的样子,发出哼声哀求着道:“太太,行好罢。赏两张票子我们花罢。明里去,暗里来。”魏太太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不免向他们看了一眼。问道:“什么叫暗中来?”大叫花子道:“太太,你是正人君子吗,正大光明吗,老天爷暗中保佑你吗。”魏太太倒不想这个叫花子还能说出这么一套话。于是,在身上掏出一张小票子扔给了他们转身就走了。她这一阵发脾气,放开了脚步走,就抢过了洋房的大门。心里同时想着,这么一所大楼,必定有后门,既是要避人看见,那就是找着后门进去为妙。她这么想着,就注意到这洋楼的周围,是否有横巷。果然,在去这楼房不到十家铺面的所在,发现了一条横巷子,由这巷子穿过去更有一条小横街。她看准了方向,在这条小横街上向回走。她估计着还有十来家门户,就站住脚打量着形势。这里却是一爿极小的裁缝铺,由那裁缝铺上,向前看去,似乎半空里有一幢洋楼的影子。因为天色已经漆黑了,街上电灯反射到空中的光芒,不怎么的强烈,那些房屋的影子,也不怎么的清楚。她正在出着神,这裁缝店,敞着店门窗户,在作衣服的案板上,悬下一盏洋铁圆片儿罩住的电灯泡。在那灯光直照的案板边,对坐着两个裁缝,正低头作衣服。其中一人,偶然抬头,在强烈的电光下,看到窗户外一个女人影子,呆呆的站着,倒吓了一跳。随着站起来问道:“找哪个?”这本来也是一句普通的问话,可是魏太太正出了神,被人家突然一问,好像自己什么漏洞被人捉住了似的,也不答话,转身就走。她不走人家也不去怎样的疑心,她走得这样的快,更是给予人家一种疑心。那裁缝放下针线,飞奔了出来,看昏黄的灯光下,刚走过去个女子,不知窗户外站的,是不是她,倒不敢冒昧,同时,也怕是主顾,只有站在店门口屋檐下,再问了一句找哪个?魏太太也省悟过来了,便回头看了看道:“什么事大惊小怪,送衣服你们做。”她虽然是解释着,可是并没有停住脚,依然继续的走去。径自走着,不觉又走上了大街。她忽然转了个念头,丈夫等着去同看电影呢。怎能够尽管在街上兜圈子?但特意到这里来了,这洋楼的大门也不进去,那是太放弃机会了。范宝华这写字间,又不是没有来过的,进去看看,有什么要紧。万一又得着上次那样的机会,在他抽屉里再拿走几十万元,不但今晚向先生交账这一关平安的可以过去,也许可以多捞他几十万元。想着,将脚在地面上一顿,表示了前往的决心,于是抄了一抄大衣领子,径直的走进那洋楼。楼下那个贸易公司,自然是早已下班了。顺着柜台外的盘梯走向二层楼,也并不曾遇到一个人。站在楼梯口上凝神了一会,觉得心房有点跳动,将手在胸脯上按了一按,自己叮嘱了自己道:“怕什么?这并没有什么犯法的事。”同时看看这楼上的夹道,除了一路几盏电灯亮着,并没有人影子。远远的看那范宝华的写字间,房门就是微掩着的。虽然是心房有点跳动,却又不免暗喜一阵。心想,活该,这还是有个很好机会。若是他和那个听差,全不在屋子里,房门必是暗锁了的,纵然有开抽屉的钥匙,这房门打不开,那也是枉然的。于是故意放重了步子,走着夹道的楼板一阵乱响。到那房门口站定,用手敲着门道:“范先生在这里吗?”连敲了几遍,又连喊了几声,里面并没有人答应。于是手扶了门轻轻向里推着,伸进头去看看。虽然屋梁上悬下来的那盏电灯是亮的,可是写字台上的桌灯,却没有光亮,屋子里空空的,主人不在,工人也不在。魏太太心里狂喜。想着:天下果然有这样的巧事,让人打着如意算盘。这一下子,又可把老范放在抽屉里的钞票,给他席卷一空。于是立刻踅身进去,随手将门掩上。第二个动作,立刻奔向写字台,弯身去开那有钞票的抽屉。果然,拉了一拉抽屉环扣,不能动,还是锁着的。这个抽屉是旁边的第二格,上次就是在这里有了很大的收获。今天上午在这屋里,也是亲眼看到范宝华将几十万元送了进去,然后锁着的。于是将手皮包放在桌上,伸手到怀里去,在小衣口袋里把钥匙掏出。但钥匙拿在手上,却又不去开锁,再回到房门口,打开房门来,伸头向夹道看看。见整条的夹道,还是光亮的电灯照着,空无所有。于是缩身回去,将门关上,关了不算,还把门上的插闩横插着。关了门之后,看到屋子四周是白漆粉刷,屋顶上悬下来的电灯,照见全屋子雪亮。同时,也就照见她孤零的影子,倒在楼板上。这昼夜不离的影子,谁也不会留意的,这时她回头看了看影子,好像心里有点动荡,也就联想到后墙玻璃窗子是对了洋楼外的。自己在屋子里走动,那就很可能,让楼下的人会看到楼上的人影。这屋子的电灯开关就在门角落里。她顺手一转电门子,屋子里漆黑了。这给予她一种很大的便利,不但不用得去四周探望,而且那怦怦乱跳的心房,也停止不跳了。过了两分钟,这屋子也就有了亮了。这亮不是本屋子里发生的,乃是后墙的玻璃窗户,放进来的邻屋灯光。在那稀微的灯光下,可以看到屋子里的桌椅陈设。她偏头听听屋子外面,并没有什么响声,这就放大了胆,走到写字台边,摸着那第二个抽屉,伸着钥匙,向锁眼里插了去。她这时发现着自己有点恐慌,那钥匙只管在抽屉板上碰着,怎样也对不准锁眼,原来她这两只手,又在发抖。她于是蹲下身子去,左手摸着锁眼,右手把钥匙插进去,她听到锁眼嘎喳一响,锁是开了。她便拉着抽屉的搭扣,向外拉出来。抽屉是活动了,只拉出来二三寸,却拉不动。伸手到里面去掏摸着,正是里面放着钞票太多了,抽屉拉不出来。但她的行为到了这时,一切是刻不容缓,也决不能罢休。于是手拉了抽屉搭扣,使劲向外一拉。这抽屉哗啦一声响,由里面直跳了出来,魏太太虽然不大十分看见,但已觉得抽屉里面的票子,有不少已蹦到了楼板上。她赶快的摸索着,全捡起来放到桌子角上。不想越怕有声音,越是有声音,将钞票捆放下的时候,恰好是将原放的一只空茶杯子碰倒了,当的一声,在写字台上滚着。幸是有文具挡住,还不曾落下地去。她那颗心,本就是跳着的,这响声一起,就教她的心房跳得更厉害,而且周身的肌肉,也都随着在跳动。但她知道这是紧要关头,决不能耽误片刻,一面摸索着,一面打开皮包,将钞票向里面塞。皮包塞满了,在抽屉里摸着整捆的钞票,向大衣袋里揣着。大衣上两个大口袋塞得包鼓鼓的,已不能再揣了,伸手向地面的抽屉里摸索时,还有两捆钞票。她心想,哪有这样多的钞票,黑屋子里胡乱的揣着,不要把纸卷儿都收起来了吧?借着玻璃窗子外放进来的光,还可以看到写字台上的桌灯。她摸着拉链,将电灯亮着,先看拉开的抽屉,里面果然还有两捆钞票。再在大衣袋里掏出成捆的东西来看,还是钞票。她心里想着:今天这笔收获,比上次的还要多,怕不有四五十万。这真可以说是发个小财。她一喜之下,将抽屉里两捆钞票,也勉强的塞在大衣袋里。这也来不及去上好那抽屉了。将装满了钞票的皮包夹在胁下,随手息了电灯,打开房门,就向外走。她开这门的时候,表示着镇定,还是缓缓的将门拉着。自己心里也就想着:这总算神不知鬼不觉,又捞了……门拉得大半开了,却有个男子的人影,端端正正在房门口挡住。她吓得身子向里一缩,那人可随着进来了。他第一个动作是随手掩上了门,第二个动作,却把电门子开了,亮着屋顶悬挂的那盏大电灯。魏太太看清楚了,那正是这屋子和钞票的主人范宝华。他口角上衔着一支香烟,两手插在西服裤岔袋里,将背靠了房门,不住的微笑。他的眼光,先注视着那涨得像猪肚子似的皮包。再看撑出身外的魏太太大衣袋。魏太太的脸都红破了,呆了两只眼睛向他望着,一步步向后退,退得靠住了写字台。她两行眼泪,要在眼睛里流出来但没有流出,那眼泪水只在眼眶荡漾着。范宝华看了她这份为难的样子,倒并不见逼,将两只肩膀,扛了两下,脸上还是放出笑容,口角上的烟卷从容的冒着一缕轻烟。魏太太看这样子,绝对跑不出去,便抖颤了声音,先叫了句范先生。他依然微笑着点点头,看去并无恶意。她于是鞠了个躬道:“范先生,我真对不起你,这事做得太不够朋友了,不过我也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她一面说着,一面抖颤,那大衣袋里塞不下的一捆钞票,在写字台角上一挤,挤出大半截,更由于她过分的抖颤,那捆钞票,就落在了地板上。魏太太弯腰捡了,放在写字台上,望了范宝华道:“范先生,你的钱我分文未动,你都收了回去。你放我走罢。我将来报你的大恩大德。”她说着,她要哭,她又不敢,只是周身发抖,胁下的皮包,也夹不住了,又落在地板上。范宝华将右手取出了嘴里的纸烟,指着皮包道:“捡起来,有话慢慢说。”魏太太眼望了他,半蹲着身子,伸手把那皮包捡起。然后打开皮包来,将钞票捆掏出,要放在桌上,范宝华把纸烟扔到痰盂里去,摇着手道:“不忙拿出来。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朱四奶奶家里赌输了,又到我这里来打主意去塞你的漏洞?”魏太太手里捧了皮包,低着头道:“是的。我是听你的话,想去赢一笔钱,不想是大大的输了。”范宝华两手插在裤子袋里,走过来两步,问道:“你输了多少?”她道:“输了二十万。”他哈哈笑道:“怪不得你又要耍我一手。你把你丈夫昨天弄得的一笔钱整个送掉,他白落一个贪污的名声了,赌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你不赌钱,这么一个漂亮的青年太太,何致于来作贼呢?”魏太太听到作贼两个字,一阵心酸,那眼泪再也忍不住,双双的由脸腮上直挂下来。范宝华笑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钱让你拿出这幢洋房,那钱就是你的了。钞票上我并没有作什么记号,我不敢说你那天衣袋里皮包里的钱是我的。现在人赃俱获,你没什么可以狡辩的,你得承认偷了我的钱。”魏太太流着泪道:“我承认,请你别再说了,你说我作贼,比拿刀子割我的肉还要难受。钱我都还你,请你在我身上搜查罢,除了皮包里我原来几千元而外,此外全是你的。你都拿回去罢。”范宝华摇摇头道:“事情不那样简单。这次你偷我的钱,算是还了,上次那三十来万呢?我捉了你这次,当然我可以把你以往所作的案子清查出来。”魏太太道:“没有没有,我就是这一次。”范宝华将手由裤子袋里抽出来,环抱在胸前,斜伸了一只腿站着瞪了眼道:“事到于今,你还要强辩。老实告诉你,我今天当你的面,把许多钞票放到抽屉里去,我就是勾引你上钩的。不是这样引你,破不了上次的案子。在你那天晚上由我这里走出去以后,我打开抽屉来,钞票不见了,我猜着就是你。也是你作贼外行,你在我抽屉里扔下了一条手绢。你就明明白白告诉我,偷了我的钱了。”魏太太听说,收住了眼泪,望着他道:“那么,你叫我到朱四奶奶家去赌钱,你是有意让我去输钱的?”范宝华道:“有那么一点。但是我没有料到你一定会输。我是想着,你不输的话,今天虽不会来偷我的钱,但是你有了我的钥匙,一定常来光顾的。我知道我的钥匙,是在赌场上让你偷去了。不料下午罗太太来还我的钱,说你输得一塌糊涂,我就猜着你一定会来。我告诉你,我没有走远,就在对门一间屋子里,静守着你呢。我那个听差,在楼下小门房里,布下了第一道监视哨,你这架轰炸机,第一次经过这大门口的时候,他就放了警报。你进了大门以后,他就悄悄的来通知了我。你……”魏太太听着这话,恍然大悟。她就伏在沙发上呜呜的哭起来。范宝华颠着那条伸出来的腿,噗嗤一声笑了。因道:“不要哭,哭也不能挽回你的错误。你也是贼星并不高照,我今天撒下钓鱼钩子,今天你偏偏的大输之下,上了我的钓钩。”魏太太坐了起来,将大衣袋里,皮包里的钞票,陆续拿出,也都放在沙发上,脸上流着眼泪,一面埋怨着道:“好罢,算我上了你的钩,你去叫警察罢。”范宝华在衣袋里掏出赛银扁平烟盒子来,将盖打开,伸到魏太太面前,笑道:“定一定神,魏太太来一支烟罢。”说时,满面露着笑容。她将身子一扭,板着脸道:“你太残忍一点,你像那老猫捉着耗子一样,先不吃它,拿爪子播弄播弄,放到一边,让它死不去,活不得。”范宝华哈哈笑了。自取着一支烟卷,放到嘴里,把烟盒放到袋里去,将打火机掏出来,打着了火,举得高高的,将烟支点着,他喷着烟,将打火机盖了,向空中一抛,然后接住,放到衣袋里去,站在她面前笑道:“我太残忍?你以为我失去几十万元,让你走了,那才是不残忍?”魏太太掏出手绢来擦着眼泪道:“今天的钱,全在这里,你收回去就是。上次的钱,我也不必否认,是我拿了,将来让我陆续还你罢。”范宝华道:“还我?你出了我这房门,我有什么凭据说你偷了我的钱?你反咬我一口,我还得赔偿你名誉上的损失呢。”魏太太道:“那么我写张字据给你。”范宝华笑道:“你肯写作贼偷了我两回?”魏太太哇的一声又哭了,颤着声音道:“你老说这个怕听的名词,我是知识妇女,我受不了。”说毕又伏在沙发上哭了。范宝华两手又插到裤子袋里,绕了写字台踱着步子,自言自语道:“既然作了这不名誉的事,还想顾全名誉,便宜都让你一人占了。”魏太太突然站起来道:“你不必拿我开玩笑,你去叫警察罢,快刀杀人,死也无怨。”范宝华已绕到写字台那一角,隔了写字台,用手指着她道:“你两次叫我报警察了。我真叫了警察,你拿什么脸面去见你的丈夫,去见你的亲戚朋友?以后,你还能在重庆社会上露面?”魏太太听了这话,擦着泪痕,默然的站着,突然向门边一扑,手拉门转钮就想开门。不知道这门是几时上了暗锁,已是开不开了。范宝华笑道:“耗子已经关在铁丝笼子里,除了我自动的放了你出去,你跑不了的。我这门外,埋藏了伏兵,不会让你逃走掉的。”魏太太手扶了门钮,将身子倒在门上,呜咽着道:“你把我关在屋子里,打算怎么办?报警又不报警,放又不放我。”范宝华道:“你坐下,我慢慢的和你谈条件。谈好了条件,我自然放你走。我把你关在这里,有什么用,你能在天花板下面变出钱来还我吗?”魏太太又扭了两下门钮,果然是不能动,这就坐在沙发上,望了他道:“有什么条件,你就说罢。”范宝华益发将桌灯亮起,把抽屉关好,然后坐在写字台椅上,身子靠了椅子背,望着她笑道:“条件吗?那很优厚的。我先表示,我同情于你,先说关于你那一方面的,当然上次和今天这次的事我一笔勾销,决不提起。第二,今天你输了二十五万元,对丈夫是无法交账,我可以再送你二十万元,让你去补偿那个大窟窿。第三,我对着电灯起誓,对于你这两次到我写字间里来的事情,我绝对保守秘密,如漏出一个字,我会让雷火打死。”魏太太听到他说出这样好的条件,就把眼泪收了。同时,脸上也就现出了轻松的颜色,因点点头道:“那我太感谢你了。只要范先生肯顾全我的颜面,不和我计较,我就当改过自新,感激不尽。我怎么还好意思要你送我那样多的钱呢?”范宝华微笑道:“我想你是很需要这二十多万元的吧?假如你不需要这二十多万元,今晚上何必又来冒这个险?我想,你今晚上没有二十万元现钞交给你们魏先生的话,恐怕有一场很大的是非吧?”魏太太两手盘弄着大衣的纽扣,低了头摇摇头道:“那有什么法子呢?”范宝华道:“你能免掉这场是非,那不更好吗?”魏太太道:“当然是好。可是我作了这样对不住你的事,你不见怪我,已是仁至义尽了,我怎好再接受你的巨款?”范宝华且不答她的话,又擦了一支烟吸着,两眼直射到她的脸上,约莫有四五分钟。魏太太也只是低头盘弄大衣纽扣,又偷眼看看那关着的门,默然不语。范宝华望了她道:“我想你不但今天需要款子,以后需要款子的日子还多着吧?你在我手上犯了案,你的前途,就把握在我手心里。我刚才说了许多条件,都是有利于你的,天下哪有这样对付小偷的?当然我有点贪图。我索性告诉你,以后我可以多多给你花钱。只要你依允我一件事,你也知道我买金子发了一点小财,这话不会是空头支票。在这屋子里,现在有两条路任你选择。你还是和我决裂,让我去喊警察呢?还是接受优厚的条件,和我作好朋友呢?干脆,不光是二十五万,今天你所拿的钞票,都让你拿走。这对你不是很优厚吗?现在限你五分钟,答复我的话。否则我们就决裂了。”魏太太听了,心里乱跳,只是低了头盘弄大衣纽扣。

四 心病

魏太太田佩芝是个有虚荣心的女人,是个贪享受而得不着的女人,是个抗战夫人,是个高中不曾毕业的学生,是个不满意丈夫的少妇,是个好赌不择场合的女角。这一些身份,影响到她的意志上,那是极不安定的。现在被一个国难商人,当场捉到了她偷钱,她若不屈服,就得以一个被捕小偷的身份,押到警察局去,而屈服了,是有许多优厚条件可以获得的。范宝华叫她选择一条路走,她把握着现实,她肯上警察局吗?范宝华写字间的房门,始终不肯在她答复以前打开,她也没有那胆量,在楼窗户里跳出去。在一小时的紧张交涉状态下,她得到了自由,坐在沙发上,靠了椅子背,手理着耳朵边的乱发,向同坐的屋子主人道:“现在可以放我回去了。我家里那一位还等了我去看电影呢。”范宝华握了她另一只手,笑道:“当然放你走。不过我明天请你吃午饭的话,你还没有答应我。”魏太太道:“你何必这样急!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不能预料明天上午是不是能起得来。”范宝华摸摸她胸口,又拍拍她肩膀,笑道:“不要怕,没关系。你以往在外面赌钱,不也是常常深夜回去吗?上午你不能来,就是吃晚饭罢。我家里的老妈子,下江菜作得很好,不是我特约朋友,没有人到我家里去找我的。”魏太太已站了起来,穿起搭在沙发靠上的大衣。范宝华就把桌上的票子清理一下,挑着票额大,捆数小的,塞进她的大衣袋里。还笑着问道:“你那皮包里还放得下吗?”魏太太看看写字台上,只有三四捆小数钞票了,便笑道:“行了行了,我上了你这样一个大当,就为的是这点钱吗?只要你说的话算话,我心里就安慰些。”范宝华握了她的手道:“我绝对算话。你明天中午来,中午我把镯子交给你,晚上来,我晚上交给你。不过我得声明,现在最重的金镯子,只有一两四五钱,再重可得定做。”魏太太道:“太重了也不好看,当然是一两多的。你要明白,我并非贪图你什么。自认识你以来,根本你待我不错,我很把你当个朋友,不想这点好意倒反是害了我自己,结果是让你下了毒手,我上了金钓钩。”范宝华笑道:“不要说这话了。我也用心良苦呀。话又说回来了,唯其是我这样做法,才是真爱你呀。”魏太太瞅了他一眼道:“真爱我?往后看罢。希望你不过河拆桥就好。放我走罢。”范宝华对她脸上看看,笑道:“你那口红不大好,明天我买两支法国货送你。又香又红。”魏太太道:“有话明天再说罢。我该走了。”范宝华道:“你明天是上午来呢?还是下午来呢?我好预备菜。”魏太太道:“还是上午罢。晚上,我们那一位回家了。”范宝华又纠缠了一会,这才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掏出裤袋里的钥匙开着房门。魏太太赶快抽开了他的手,走出房门去。范宝华在后面跟着。到了楼梯口,遇到了同寓的几个人上楼,魏太太立刻端正了面孔,回转身来向主人一鞠躬道:“范先生不必客气,请回罢。”说毕,很快的走下楼去。她走出了这洋楼,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站着凝神想了一想,可又没有失落什么。正好有辆干净的人力车,慢慢儿的在面前经过,她叫了一声车子,便走过去。车夫还扶着车把,不曾放下,她告诉了他地点,立刻塞了三千元在他手上。车夫很知足,放下车把,让她坐上,并无二句话,拉着她走了。她坐在车上,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向后倒在车座上。头垂在胸前,两手插在大衣袋里,觉得有无数的念头,在脑中穿梭来去,自己也不知还要跟着那个念头想下去才对。忽然一抬头,却见灯火通明,街上行人如织,这正是重庆最热闹的市中心区精神堡垒。街两旁的店铺,敞开了大门,正应付着热闹的夜市。她想起是为什么出门来的了,踢着车踏板道:“到了到了。”车夫道:“到了?还走不到一半的路呢。”魏太太道:“你不管,让我下来就是。”车夫自是乐得这样做,于是就放下车把了。魏太太下了车子,先到糖果店里买了几千元糖果点心,又到茶叶店里买了两瓶茶叶,最后还到酱肉店里买了两大包卤菜,手上实在是不能提拿了,又二次雇了车子回家。自己原是一路的自想着,必须极力镇定,可是到了家门口,那心房就跳得衣服的胸襟都有些震动,两片脸腮,也不知受着什么刺激,只管发起热来。她在那冷酒店门口,站着定了一定神,然后把买的东西,连抱带提,向屋子里送了去。魏端本那间一当几用的屋子里,电灯还亮着哩。她伸头看看,见丈夫正端坐在方桌子边低头写字,桌子上正还放着一叠信封和信纸呢。魏太太在门外就笑道:“真是对不起,回来得太晚了,看电影是来不及了,明天我再奉请罢。”魏端本看了一看,笑道:“我就知道,你出去了,未必马上就能回来。”魏太太先把大小纸包,都放在桌上,然后在衣袋里掏出一盒重庆最有名的华福牌纸烟,放到他面前,笑道:“太辛苦了,慰劳慰劳你。”魏端本笑道:“买这样好的烟慰劳我?”魏太太笑道:“偶然一次也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以后少赌几场,买烟的钱要得了多少?”魏端本望了她笑道:“你居然肯说这话,难得难得。”魏太太笑道:“我也不是小孩子,这样极浅近的道理也不懂得吗?”说着,将一包糖果打开,挑了一粒糖果塞到丈夫的嘴里。魏端本在她走近的时候,就看清楚了,大衣口袋包鼓鼓的,有一捆钞票角露出来,因笑道:“怪不得你这样高兴,你弄了一笔外来财喜了。”魏太太回到屋子里,对丈夫一阵敷衍,本来就觉得精神安定多了。听了这句话,不觉脸上又是一阵红潮涌起来。望了他道:“我有什么外来财喜呢?偷来的,打野鸡来的?”魏端本笑道:“言重言重!平常一句笑话,你又着急了。”他索性放下了笔,对太太望着。魏太太脸上略带了三分怒色,因道:“看你说话,不管言语轻重。也不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魏端本笑道:“我看你很高兴,衣袋钱又塞满了。我猜你是赢了一笔。”魏太太道:“我出去不多大一会儿,这就能赢上一大笔钱吗?”魏端本伸手到她大衣袋里一掏,就掏出一捆钞票来。笑道:“这不是钱?不是大批的钱?”说着,又在大衣袋里再掏一下,掏出来又是一捆。魏太太道:“钱是不少,根本是你的。你那二十万元,让人家借去了。说了只借一天,我就瞒着你,竟自作主借给他了。到了晚上,还没有送还,我急的了不得,就把款子自行取回来。”魏端本道:“二十万元,没有这样大的堆头呀。你看,你大衣两个口袋,都让钞票胀满了。”魏太太道:“也许多一点,这还是你的钱,不过在我手上经过一次,又借出去,在人家手上经过一次,最后还是回来了。你要调查这些款子的来源,干脆,我就全告诉你罢。”魏先生看太太这神气,又有了几分不高兴。这就立刻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分好歹,把好意来问你话,你也啰唆一阵。”魏太太是向来不受先生指摘的,听了这话,脸色不免沉下来,单独的拿了皮包,走回卧室去。她首先的一件事,自然是把大衣袋里的钞票送到箱子里去,其次,把皮包里的钞票,也腾挪出一部分来。这事作完了,她脱了大衣,坐到床沿上有点儿发呆。丈夫交来的二十万元,自己算是理直气壮的交代了事。可是在另一方面,给予丈夫的损失,那就更大了。她有了这样一点感想,就联系的把魏端本相待的情形仔细的分析了一下。觉得他的弱点,究竟不多,转而论到他的优点,可以说生命财产,可全为了太太而牺牲的。想了一阵,自己复又走到隔壁屋子里去。这时魏端本还继续的在桌子上写信,魏太太悄悄的走到桌子边站住,见魏先生始终在写信,也不去惊动他。约莫是四五分钟,她才带了笑容,从从容容的低声问道:“端本,你要吃点什么东西吗?”他道:“你去休息罢,我不想吃什么。”魏太太将买的那包卤菜打开放在桌子角上。魏端本耸着鼻子嗅了两下,抬起眼皮,看到了这包卤菜,微笑道:“买了这样多的好菜?”魏太太笑道:“我想着,你这次给那姓范的拉成生意,得了二十万的佣金,虽然为数不多,究竟是一笔意外的财喜。你应该享受享受。”魏端本听了她的话,又看卤菜,不觉食欲大动,这就将两个指头,箝了一块叉烧肉,送到嘴里去咀嚼着,点了两点头。魏太太笑道:“不错吗?我们根本就住在冷酒店后面,喝酒是非常方便,我去打四两酒罢。”魏先生还要拦着,夫人可是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她左手端了一茶杯白酒,右手拿了一双筷子,同放到桌子上。恰好是魏先生的信已写完了,便接过筷子夹了一点卤菜吃,笑道:“为什么只拿一双筷子来?”魏太太道:“我不饿,你喝罢。我陪着你罢。”说着搬了个方凳子在横头坐下。魏端本喝着酒吃菜,向太太笑道:“我在这里又吃又喝,你坐在旁边干瞧着,这不大平等吧?”魏太太笑道:“这有什么平等不平等,又不是你不许我吃,是我自己不肯吃。再说,你天天去办公,我可出去赌钱,这又是什么待遇呢?”魏端本手扶了酒杯子,偏了脸向太太望着,见她右手拐撑在桌沿上,手掌向上,托住了自己的脸腮,而脸腮上却是红红的,尤其是那两只眼睛的上眼皮,滞涩得失去正常的态度,只管要向下垂下来。便笑问道:“怎么着,我刚喝酒,你那方面就醉了吗,你为什么脸腮上这样的红?你看,连耳朵根子都红了。”说着,放下筷子,将手摸了摸她的脸腮。果然,脸腮热热的像发烧似的。魏太太皱了两皱眉头道:“我恐怕是受了感冒了,身上只管发麻冷。”魏先生道:“那么,你就去睡觉罢。”她依然将手托了脸腮,望了丈夫道:“你还在工作呢,我就去睡觉,似乎不大妥吧。”魏先生笑道:“你一和我客气起来,就太客气了。”她笑道:“我只要不赌钱,心里未尝不是清清楚楚的,从今以后我决计戒赌了。我们夫妻感情是很好的,总是因为我困在赌场上,没有工夫管理家务,以致你不满意,为了赌博丧失家庭乐趣,那太不合算。”魏端本不觉放下杯筷,肃然起敬的站起来。因望了她笑道:“佩芝,你有了这样感想,那太好了,那是我终身的幸福。”说着两手一拍。说完了,还是对她脸上注视着,一方面沉吟着道:“佩芝,你怎么突然变好了,新受了什么刺激吗?”魏太太这才抬起头来,连连的摇着道:“没有没有,我是看到你辛苦过分,未免受着感动。”魏端本道:“这自然也很可能。不过我工作辛苦,也不是自今日开始呀。”魏太太沉着脸道:“那就太难了。我和你表示同情,你倒又疑心起来了。”魏端本拱拱拳头道:“不,不,我因对于你这一说,有些喜出望外。你去休息罢。”说着,便伸着两手来搀扶她。她也顺着这势子站起来,反过左手臂,勾住了丈夫的颈脖子。将头向后仰着,靠在丈夫肩上,斜了眼望着他道:“你还工作到什么时候才休息呢?”他拍着太太的肩膀道:“你安静着去休息罢。喝完了这点儿酒,我就来陪你。”魏太太将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撞了两下,笑道:“可别喝醉了。”说毕,离开丈夫,立刻走回卧室去。她虽是没有看到自己的脸色,也觉得是一定很红的,把屉桌上的镜子支起来,对着镜子照照,果然是像吃醉了酒似的。镜子里这位少妇,长圆的脸,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皮肤是细嫩而紧张,不带丝毫皱纹。在那清秀的眉峰上,似乎带着三分书卷气。假如不是抗战,她就进大学了。以这样的青春少妇,会干那不可告人的丑事,这真是让人所猜不到的事情。魏太太这样想时,镜子里那个少妇,就像侦探似的,狠命的盯人一眼。她不敢看镜子了,缩回身子来,坐在床沿上。手摸着脸,不住的出神。这心房虽是不跳荡了,却像两三餐没有吃饭,空虚得非凡。脑筋同时受着影响,仿佛这条身子摇撼着要倒,让人支持不住。这也就来不及脱衣裳了,向床上一倒,扯着整叠好了的棉被,就向身上盖着。她睡是睡下去了,眼睛并不曾闭住。仰面望着床顶上的天花板,觉得石灰糊刷的平面东西,竟会幻变出来许多花纹。有些像画的山水,有些像动物,有些简直像个半身人影。看到了这些影子,便联想到一小时前在范宝华写字间里的事。偷钱时间的那一分下流,让人家捉到了那一分惶恐,屈服时间的那一分难堪……她不敢向下想了,闭着眼睛翻了一个身。耳边听到皮鞋脚步响,知道是魏端本走进屋子来了,更睡得丝毫不动,只是将眼睛紧闭着。魏端本的脚步,响到了床面前,却听到他低声道:“我这位太太,真是病了。她并不是一个糊涂人,只要让她有个考虑的时间,她是什么都明白的。”在说话的时间,魏太太觉得棉被已经牵扯了一番,两只脚露在被子外的,现在也盖上了。但魏先生的脚步并没有离开的声音,分明是他站在床面前看着出神。约莫有三四分钟,她的手被丈夫牵起来,随后,手背上被魏端本牵着,嘴唇在上面亲了一下。然后他低声笑道:“睡得这样香,大概是身体不大好。她是天真烂漫的人,藏不住心事,不是真病了,她也不会睡倒。”在赞叹一番之下,然后走了。魏太太虽是闭了眼躺着,这些话可是句句听得清楚。心房随着每句话一阵跳荡,自己也就想着,我不是糊涂人?我天真烂漫,藏不住心事?哎呀!这真是天晓得!反过来说,自己才是既藏有心事,而又极糊涂的人。她越是这样想,越是不敢睡着,翻一翻身,她是和衣睡的又盖上了一床被子,真觉得周身发热。自己正也打算起来脱衣,把被子掀起一角,正待起身,却听得隔壁的陶太太笑道:“怎么屋子里静静的,我看到魏太太回来的呀。”魏太太便答道:“我在家啦。请进来罢。”陶太太手指缝夹了一支纸烟,慢慢走进屋子来。因问道:“怎么着?魏太太睡了,那我打搅你了。”魏太太将被子揭开,笑道:“你看,我还没有脱衣服呢,我虽然是个出名的随便太太,可也不能随便到这步田地。我不大舒服,我就先躺下了。”陶太太坐在床沿上,因道:“那么你就照常躺下罢。我来没有事,找你来摆摆龙门阵。”说着将手指缝里夹的纸烟,送到嘴唇里吸上了一口,只看她手扶了纸烟,生怕纸烟落下来,就是初学吸烟的样子,魏太太便笑道:“你怎么学起吸烟来了?”她道:“家里来了财神爷,他带有好烟,叫什么三五牌,每人敬一支,我也得了一支尝尝。”魏太太道:“什么财神爷?是金子商人?还是美钞商人?”陶太太道:“不就是作金子的商人吗?这人你也很熟,就是范宝华。”魏太太听了这名字,立刻肌肉一阵闪动。摇摇头道:“我也不大熟,只是共过两场赌博而已。那个人浮里浮气的,我不爱和他说话。”说着,把盖的被子,掀着堆在床的一头,将身子斜靠在被堆上,抬起手来,将拳头捶着额角,皱了眉头子道:“好好的又受了感冒。”陶太太道:“你还是少出去听夜戏,戏馆子里很热,出了戏园子门,夜风吹到身上,没有不着凉的。”魏太太闭着眼睛,养了一会神,又望着陶太太道:“你家里有客,怎么倒反而出来了呢?”陶太太道:“他们作秘密谈话,我一个女人家参加作什么?”魏太太听了这话,立刻心里又乱跳一阵,红着脸腮,呆了一呆。陶太太也误会了,笑道:“老陶为人倒是规矩,并不和他谈袁三小姐那类的事。我是说他们又想作成一笔买卖。”魏太太道:“像老范这样发国难财的人,除了和他作生意,在他手上分几个不义之财,实在也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你躲开他,那是对的。”陶太太笑道:“你说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吗?人家可坐在屋里发财,今天他又托银行和他定了五百两黄金储蓄券。半年之后他把黄金拿到了手,就是四五千万的富翁。买十两八两黄金储蓄千难万难,少不得到银行里去排班两三天。到了一买几百两,那事情简单极了,给商业银行一张支票,坐在经理室里,抽两支烟,喝一杯茶,交代经理几句话,他就一切会和你办好,现在黑市的金价,是五万上下。五百两金子,你看他赚了多少钱罢。”魏太太道:“六个月后,赚一两千万。”陶太太道:“不用半年,老陶说,现在市面上,就有人收买黄金储蓄券,每两三四万不等,越是到期快的,越值钱。还有一层,黄金官价快要提高,也许是提高到五万元,也许是提高到四万元。只要有这一天,黄金储蓄券本身就翻了个对倍了。到了兑现的日子,那就更值钱了。据说,老范明天可以把黄金储蓄定单拿到了。拿到之后,他要大请一次客。”魏太太道:“他明天要大请一次客?是上午还是下午。”陶太太道:“他说了请客,倒还没有约定时间。我看他也是高兴得过分,特意找着老陶来说。”魏太太还想问什么,魏端本可走进屋子来了。她见了丈夫,立刻在脸上布起一层愁云,两道眉峰也紧紧皱起。魏端本见她斜靠在堆叠的棉被上,因问道:“你的病,好一点了吗?”魏太太好像是答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微微睁着两眼,摇了几摇头。陶太太看到人家丈夫进屋子问病来了,也不便久坐下去,向魏太太说了句好好休息罢,自告辞而去,在房门外还听到魏太太的叹气声,仿佛她的病,是立刻加重了。陶太太走回家里,陶伯笙和范宝华两人,还正是谈在高兴的头上。两人对坐在方桌子边,桌上几个碟子,全装满了酱鸡卤肉之类。面前各放了一只玻璃杯子,装满了隔壁冷酒店里打来的好酒。范宝华正端了玻璃杯子,抿着一口酒,这就笑问她道:“你在隔壁来吗?”陶太太在旁边椅子上坐下,笑着点点头道:“我就知道范先生的意思,你让我去看魏先生在家没有,其实是想问问魏太太有唆哈的机会没有。她病了,大概明天是不会赌钱的。”范宝华笑道:“她生了病?下午还是好好的。她是心病。”陶太太道:“她是心病,范先生怎么晓得?”老范顿了一顿,端着杯子抿了两口酒,又伸出筷子去,夹了几下菜吃。这才笑道:“我怎么晓得?赌场上的消息,我比商场上的消息还要灵通。今天六点钟的时候,罗太太还我的赌本,她说魏太太今天在朱四奶奶家里输了二十多万。你看,这不会发生一场心病吗?”陶伯笙道:“真的吗?魏先生昨日一笔生意,算是白忙了。”范宝华只管端了玻璃杯子喝酒,又不住的晃着头微笑。

五 两个跑腿的

陶伯笙夫妇,对于范宝华,并没有什么笃厚的交情,原来是赌友,最近才合作了两次生意。所以有些过深的话,是不便和他谈起的。这晚上是范宝华自动来访谈,又自动的掏出钱来打的酒买的肉,他们夫妇,对此并无特别感觉,也只认为老范前来拉拢交情而已。范宝华屡次提到魏太太,他们夫妇也没有怎样注意。这时,范宝华为了魏太太的事,不住的发着微笑,陶太太也有点奇怪。她联想到刚才魏太太对于他不好的批评,大概是范先生有什么事得罪了她,所以彼此在背后都有些不满的表示。陶太太知道范先生是个经济上能作帮助的人,不能得罪,而魏太太是这样的紧邻,也不便将人家瞧不起她的表示传过去,这些可生出是非来的话,最好是牵扯开去。因此,陶太太坐在一旁,顷刻之间,就转了几遍念头,于是故意向范宝华望了一眼,笑道:“范先生今天真是高兴,必然是在金子生意上,又想得了好办法。”范宝华笑道:“这样说,我简直昼夜都在作金子的梦。老实说,我也只想翻到一千两就放手了。虽然说金子是千稳万稳的东西,但作生意的人,究竟不能像猜宝一样,专押孤丁。我想把这五百两拿到手在银行里再兜转一下,买他二三百两,那就够了。”陶伯笙坐在他对面,脖子一伸,笑道:“那还有什么不可以够的呢?一千两黄金,就是五六千万法币。只要安分守己,躺在家里吃利息都吃不完。”范宝华笑道:“挣钱不花那我们拼命去挣钱干什么?当然,安分守己这句话不能算坏,可是也要看怎样的安分守己。若是家里堆金堆银,自己还是穿粗布衣服喝稀饭,那就不去卖力气挣钱也罢。”说着端起杯子来,对陶伯笙举了一举,眼光可在杯子望过去,笑道:“老陶,喝罢。我赚的钱,够喝酒的。将来我还有事求你呢!”陶伯笙也端了杯子笑道:“你多多让我跑腿罢。跑一回腿,啃一回金条的边。”他使劲在酒杯沿上抿了一下,好像这就是啃金子了。范宝华喝着酒,放下杯子,用筷子拨了碟子的菜,摇摇头道:“不是这个事,你跑一回,我给你一回好处,怕你不跑。我所要请求你的……”说到这里,他夹了一块油鸡,放到嘴里去咀嚼,就没有把话接着向下说。陶伯笙手扶了杯子,仰了脸望着他道:“随便罢,买房子,买地皮,买木器家具,只要你范老板开口我无不唯力是视。”范宝华偏着脸,斜着酒眼笑道:“我要活的,我不要死的。我要动产,我不要不动产。我要分利的,我不要生利的。你猜罢,我要的是什么?”老陶依然手扶了玻璃杯子,偏头想了一想,笑道:“那是什么玩意呢?”范宝华笑道:“说到这里,你还不明白,那也就太难了。干脆,我对你说了罢,我要你给我作个媒,你看我那个家,什么都是齐全的,就缺少一位太太。”陶伯笙一昂头道:“哦!原来是这件事。你路上女朋友有的是,还需要我给你介绍吗?”范宝华端着杯子碰了脸,待喝不喝的想了一想,因微笑道:“我自己当然能找得着人,可是你知道我吃过小袁一个大亏,一回蛇咬了脚,二次见到烂绳子我都害怕的。所以我希望朋友能给我找着一位我控制得住的新夫人。”陶太太坐在旁边插嘴道:“这就难说了。人家介绍人,只能介绍到彼此认识,至于是不是可以合作,介绍就没有把握。要说控制得住控制不住,那更不是介绍人所能决定的。”范宝华点点头道:“大嫂子,这话说得是。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以后的事。只要你给我介绍这么一个人,是我认为中意的,那我就有法控制了。这种人,也许我已经有了。只是找人打打边鼓而已。”说着,端起酒杯子来抿口酒,不住的微笑。陶伯笙夫妇听他说的话,颠三倒四,前后很不相合,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只是相视微笑着,没有加以可否。范宝华继续着又抿了两口酒,默然着有三四分钟,似乎有点省悟,这就笑道:“我大概有点儿酒意,三杯下肚,无所不谈,我把我到这里的原意都忘记了,让我想想看,我有什么事。”说着,放下杯筷,将手扶着额头,将手指头轻轻的在额角上拍着。他忽然手一拍桌子,笑道:“哦!我想起来了。明天我恐怕要在外面跑一天。你和老李若有什么事和我商量的话,不必去找我,我家里那位吴嫂有点傻里傻气,恐怕是招待不周。”陶伯笙笑道:“她很好哇,我初次到你家里去,我看到她那样穿得干干净净的。我真疑心你又娶了一位太太了。”范宝华哈哈大笑道:“骂人骂人,你骂苦了我了。”说着,也就站起身来,向陶太太点点头道:“把我的帽子拿来罢。”陶太太见他说走就走,来意不明,去意也不明。因起身道:“范先生,我们家有很好的普洱茶,熬一壶你喝喝再走罢。”范宝华摇摇头笑道:“我一肚子心事,我得回家去静静的休息一下了。”陶伯笙看他那神气,倒也是有些醉意,便在墙钉子上取下了帽子,双手交给他,笑道:“我给你去叫好一部车子罢。”范宝华接过帽子在头上盖了一下,却又立刻取下来,笑着摇摇帽子道:“不用,你以为我真醉了。醉是醉了,醉的不是酒。哈哈,改天再会罢。我心里有点乱。”说着,戴了帽子走了。陶伯笙跟着后面,送到马路上,他走了几步,突然回身走过来,站在面前,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陶伯笙也低声道:“什么事?”范宝华站着默然了一会,笑道:“没事没事。”一扭身子又走了。陶伯笙真也有点莫名其妙,手摸着头走回屋子去。陶太太已把桌子收拾干净,舀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因向他道:“洗把脸罢。这范先生今天晚上来到我家,是什么意思,是光为了同你喝酒吗?”陶先生洗着脸道:“谁知道,吃了个醉脸油嘴,手巾也不擦一把,就言语颠三倒四的走了。”陶太太靠了椅子背站着望着他道:“他好好的支使我到隔壁去,让我看魏太太在作甚,我也有点奇怪。我猜着,他或有什么事要和你商量,不愿我听到,我就果然的走了。到了魏家,我看到魏太太也是一种很不自在的样子,她说是病了。这我又有一点奇怪,仿佛范先生就知道她会是这个样子让我去看的。”陶伯笙笑道:“这叫想入非非,他叫你去探听魏太太的举动不成?魏太太有什么举动,和他姓范的又有什么相干。”陶太太道:“那么,他和你喝酒,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吗?”陶伯笙已是洗完了脸,燃了一支纸烟在椅子上坐着,偏头想了一想,因道:“他无非是东拉西扯,随便闲谈,并没有说一件什么具体的事。不过,他倒问过魏太太两次。”陶太太点着头道:“我明白了。必然是魏太太借了范先生的钱,又输光了。魏太太手气那样不好,赌一回输一回,真可以停手了。范先生往常就是三万二万的借给她赌,我就觉得那样不好。魏太太过日子,向来就是紧紧的,哪有钱还赌博账呢。”陶伯笙靠了椅子背,昂着头极力的吸着纸烟,一会儿工夫,把这支烟吸过去一半。点着头道:“我想起来了。老范在喝酒的时间,倒是问过魏太太赌钱的。”陶太太道:“问什么呢?”陶伯笙道:“他问魏太太往常输了钱,拿什么抵空子?又问她整晚在外面赌钱,她丈夫不加干涉吗?当时,我倒没有怎样介意,现在看起来,必然是他想和魏太太再邀上一场赌吧?这大小是一场是非,我们不要再去提到罢。”陶太太点点头。夫妻两人的看法,差不多相同,便约好了,不谈魏太太的事。到了次日早上,陶氏夫妇正在外面屋子里喝茶吃烧饼。魏太太穿着花绸旗袍,胁下大襟还有两个纽扣没有扣着呢。衣摆飘飘然,她光脚踏了一双拖鞋,走了进来。似乎也感到蓬在颈脖子上的头发,刺得人怪不舒服,两手向后脑上不住抄着,把头发抄拢起来。陶太太望她笑道:“刚起来吗?吃烧饼,吃烧饼。”说着,指了桌上的烧饼。魏太太叹口气道:“一晚上都没有睡。”陶太太道:“哟!不提起我倒忘记了。你的病好了?怎么一起来就出来了?”魏太太皱着眉头道:“我也莫名其妙,我像有病,我又像没有病。”说着,看到桌上的茶壶茶杯,就自动的提起茶壶来,斟了一杯茶。她端起茶杯来,在嘴唇皮上碰了一下,并没有喝茶,却又把茶杯放下。眼望了桌上的烧饼,把身子颠了两颠,笑道:“你们太俭省了。陶先生正作着金子交易呢。对本对利的生意,还怕没有钱吃点心吗?”陶太太笑道:“你弄错了吧,我们是和人家跑腿,对本对利,是人家的事。”魏太太搭讪着端起那茶杯在嘴唇皮上又碰了一下,依然放下。对陶氏夫妇二人看了一眼,笑道:“据你这么说,你们都是和那范宝华作的吗?他买了多少金子?”陶伯笙道:“那不用提了,人家整千两的买着,现在值多少法币呀!”魏太太手扶着杯子,要喝不喝的将杯子端着放在嘴边,抬了头向屋子四周望着,好像在打量这屋子的形势,口里随便的问道:“范先生昨天在这里谈到了我吧?我还欠他一点赌博账。”陶伯笙乱摇头道:“没有没有。他现在是有钱的大老板,三五万元根本不放在他眼里。”魏太太道:“哦!他没有提到我。那也罢。”说到这里,算是端起茶杯子来真正的喝了一口茶。忽然笑道:“我还没有穿袜子呢,脚下怪凉的。”她低头向脚下看了一看,转身就走了。陶太太望着她出了外面店门,这就笑向陶先生道:“什么意思?她下床就跑到这里来,问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陶伯笙道:“焉知不就是我们所猜的,她怕范先生向她要钱?”陶太太道:“以后别让魏太太参加你们的赌局了。她先生是一个小公务员,像她这样的输法,魏先生可输不起。”陶伯笙道:“自今天起,我要考虑这问题了。这事丢开谈正经的罢,我们手上还有那三十多万现钞,赶快送到银行里去存比期罢。老范给我介绍万利银行,比期可以做到十分的息。把钱拿来,我这就走。”陶太太道:“十分利?那也不过九千块钱,够你赌十分钟的?”陶伯笙笑道:“不是那话。我是个穷命,假如那些现款在手上,很可能的我又得去赌上一场,而且八成准输,送到银行里去存上,我就死心了。”陶太太笑道:“你这倒是实话,要不然,我这钱拿去买点金首饰,我就不拿给你了。”陶伯笙虽是穿了西装,却还抱了拳头,和她拱拱手。笑道:“感谢之至。”说着,把床头边那只随身法宝的皮包拿了过来,放在桌上,打开将里面的信纸信封名片,以及几份公司的发起章程,拿出来清理了一番。陶太太在里面屋子里,把钞票拿出来,放在桌上,笑道:“那皮包跟着你姓陶的也是倒霉,只装些信纸信封和字纸。”陶伯笙将钞票送到皮包里,将皮包拍了两下,笑道:“现在让它吃饱半小时罢。”陶太太道:“论起你的学问知识,和社会上这份人缘,不见得你不如范宝华,何以他那样发财,你不过是和他跑跑腿?”陶伯笙已是把皮包夹在胁下,预备要走了,这就站着叹口气道:“惭愧惭愧!”说毕,扛了两下肩膀带了三分的牢骚,向街上走去。他是向来不坐车子的,顺着马路旁边的人行道便走,心里也就在想着,好容易把握了三十万元现钞,巴巴的送到银行里去存比期。这在人家范大老板,也就是几天的拆息。他实在是有钱,论本领,真不如我,就是这次买金子,卖五金,不都是我和他出一大半力气吗?下次他要我和他跑腿,我就不必客气了。正是这样的想着,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回头看时,乃是另一和范宝华跑腿的李步祥。他提着一只大白布包袱,斜抬起半边肩膀走路,他没有戴帽,额角上兀自冒着汗珠子,他在旧青呢中山服口袋里,掏出了大块手绢,另一只手只在额角上擦汗。陶伯笙道:“老李,你提一大包什么东西,到哪里去?”李步祥站在路边上,将包袱放在人家店铺屋檐下,继续的擦着汗道:“人无利益,谁肯早起?这是些百货,有衬衫,有跳舞袜子,有手绢,也有化妆品,去赶场。”陶伯笙对那大包袱看看,又对他全部油汗的胖脸上看看。摇摇头道:“你也太打算盘了。带这么些个东西,你也不叫乘车子?”李步祥道:“我一走十八家,怎么叫车子呢?”陶伯笙道:“你不是到百货市场上去出卖吗?怎么会是一走十八家呢?”李步祥笑道:“若不是这样,怎么叫是跑腿的呢?我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货。这是几位朋友,大家凑起来的一包东西。现在算是凑足了,赶到市场。恐怕时间又晚了。那也不管他,卖不了还有明天。老兄,你路上有买百货的没有?我照市价打个八折批发。我今天等一批现款用。”陶伯笙笑道:“你说话前后太矛盾了。你不是说今日卖不了还有明天吗?”李步祥笑道:“能卖掉它,我就趁此弄点花样,固然是好。卖不掉它,我瞪眼望着机会失掉就是了。我还能为了这事自杀不成?”陶伯笙道:“弄点花样?什么花样?”李步祥左右前后各看了一看,将陶伯笙的袖子拉了一拉,把他拉近了半步,随着将脑袋伸了过去,脸上腮肉,笑着一颤动,对他低声道:“我得了一个秘密消息,不是明天,就是后天,黄金官价就要提高为四万一两。趁早弄一点现钱,不用说作黄金储蓄,就是买几两现货在手上,不小小的赚他个对本对利吗?”陶伯笙道:“你是说黄金黑市价,也会涨过一倍?”李步祥道:“不管怎样,比现在的市价总要贵多了。”陶伯笙笑道:“你是哪里听来的马路消息?多少阔人都在捉摸这个消息捉摸不到。你一个百货跑腿的人,会事先知道了吗?”李步祥依然是将灰色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喘了一口气,然后笑道:“这话也难说。”陶伯笙道:“怪不得你跑得这样满头大汗了。你是打算抢购金子的。发财罢,朋友。”说着他伸手拍了两拍他的肩膀。李步祥被陶先生奚落了几句,想把自己得来消息的来源告诉他,同时,又想到说话的人不大高明,踌躇了一会,微笑了一笑,提起包袱来道:“信不信由你,再会罢。”说着,提起包袱就跑了。陶伯笙看着他那匆忙的样子,虽不见得有什么可信之处,但这位李老板,也是生意眼,若一点消息没有,他何必跑得这样起劲?陶先生为了这点影响,心里也有些动荡,便就顺了大街走着,当经过银楼的时候,就向门里张望,果然,每家银楼的生意,都有点异乎平常,柜台外面,全是顾客成排站着。看看牌子上写的金价,是五万八千元,他禁不住的吓了一声,自言自语的道:“简直要冲破六万大关了。”他走到第四家银楼的时候,见范宝华拿着一个扁纸包儿,向西服怀里揣着,这就笑道:“怎么样,你也打铁趁热,来买点首饰?”陶伯笙摇摇头道:“我不够那资格。老兄倒是细大不捐,整千两的储蓄,这又另外买小件首饰。”说着话,两人走上了马路。范宝华握住他一只手笑道:“我们老伙计,你要买首饰就进去买罢,瞒着我干什么。”陶伯笙笑道:“我叫多管闲事,并非打首饰。”说着,低了声音道:“老李告诉我一个消息,说是明后天黄金官价就要提高。劝我抢买点现金,他那马路消息,我不大相信。我走过银楼,都进去看看。果然,今天银楼的生意,比平常好的多。”范宝华笑道:“那真是叫多管闲事。你看着人家金镯子金表链向怀里揣,你觉得这是你眼睛一种受用吗?”陶伯笙道:“那么,范先生到这里来,决不是解眼馋。”范宝华眉毛扬着,笑道:“买一只镯子送女朋友。老陶,你看,这个日子送金镯子给女人,是不是打进她的心坎里去了?我要回家等女朋友去了,你可别追了来。”陶伯笙道:“昨晚上,你不就是叮嘱了一遍吗?我现在到万利银行去,老兄可不可以陪着我去一趟,我想做一点比期。”范宝华道:“你去罢,准可做到十分息。这几天他们正在抓头寸。”说毕,他一扭身就走了。陶伯笙站着出了一会神,自言自语的道:“这家伙神里神经,什么事情?”说毕,自向万利银行来。这已快到十一点钟了。银行的营业柜上,正在交易热闹的时候。陶伯笙看行员正忙着,恐怕不能从容商量利息。就把预备着的范宝华名片取了出来,找着银行里传达,把名片交给他道:“我姓陶,是范先生叫我来向何经理接洽事情的。”传达拿了名片去了,他在柜台外站着,心想何经理未必肯见。那传达出来,向他连连招着手道:“何经理请进去,正等着你呢。”陶伯笙心里想:这是个奇迹,他会等着我?于是夹了皮包,抖一抖西服领襟,走进会客室去,还不曾坐下,何经理就出来了。首先问道:“范先生自己怎么不来呢?”陶伯笙这才递过自己的名片去,何经理对于这名片,并没有注意,只看了一眼,就再问一句道:“范先生自己怎么不来呢?”陶伯笙道:“刚才我和他分手的,他回家去了。”何经理道:“储蓄定单,我已经和他拿到了。这个不成问题。现在是十点三刻,上午在中央银行交款,还来得及。陶先生你什么话也不用说,赶快去把他找来,我有要紧的话和他说。”陶伯笙道:“是不是黄金官价,明天就要提高?”何经理手指上夹着一支纸烟,他送到嘴里吸了一口,微笑了一笑,因道:“不用问,赶快请范先生来就是。我们不是谈什么生意经,我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我应当帮他这么一个忙。我再声明一句,这是争取时间的一件事,请你告诉范先生千万不可大意。”陶伯笙站着定了一定神,向他微笑道:“我有三十万现款打算存比期。”何经理不等他说完,一挥手道:“小事小事。若是给范先生马上找来了,月息二十分都肯出,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快去罢。又是五分钟了。”陶伯笙笑问道:“何经理说的是黄金官价要提高?”他微笑了一笑,依然不说明,但点头道:“反正是有要紧的事吧?快去快去!”说着,将手又连挥了两下。陶伯笙看那情形,是相当的紧张,点了个头,转身就走。他为了抢时间,在人行便道上,加快了步子走。他心里想着,我这三十万,不存比期了,加入范宝华的大批股子,也买他几两,心里在打算发财,就没有想到范宝华叮嘱他的话,径直的就向范家走去。在重庆,上海弄堂式的房子,是极为少数的,在战时,不是特殊阶级住不到这时代化的建筑,因之范宝华所住的弄堂,很是整洁,除了停着一辆汽车,两辆人力包车,并没有杂乱的东西。陶伯笙一走进弄堂口,就看到一位摩登少妇,站在范宝华门口敲门。这就联想到范宝华叮嘱的话,不要到他家去,又联想到他说,要送一只金镯子给女朋友,这事一联串起来,就可以知道这摩登少妇敲门,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他心里这样想,脚步并没有止住,这更进一步的看着,不由他心里一动,这是魏太太呀。他立刻止住了脚,不敢动。正自踌躇着,却见李步祥跑得像鸭踩水似的,走过来。陶伯笙回身过去,伸手挡了他的路,问道:“哪里去?”李步祥站住了脚,脸上红红的,还是在旧中山服口袋里,掏出灰色手绢来擦额角上的汗,他喘着气笑道:“我丢了生意都不作,特意来给老范报信。”陶伯笙道:“还是那件事,黄金官价要提高。”李步祥道:“这消息的确有些来源,我们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抢买一点金子在手上,迟早都不吃亏。”陶伯笙点点头道:“消息大概有点真,刚才我到万利银行,那何经理就叫我来催老范的,他更说得紧张,说是一分钟都不能耽误。”李步祥拉着他的手道:“那我们就去见他报告罢。”陶伯笙摇摇头道:“慢来慢来。他昨天就叮嘱过了,叫我们不要去找他。刚才在马路上遇到,他又叮嘱了一遍。”李步祥道:“那为什么?”陶伯笙道:“大概是在家里招待女朋友。”李步祥嗤着笑了一声道:“瞎扯淡!老范和女朋友在一处玩,向来不避人的。我们这两位跑腿的,在这紧要关头,不和他帮忙,那还谈什么合作?而且我们和他跑腿,不为的是找机会吗?有了机会,自己也弄点好处,怎能放过。真的,一分钟也不能放过去。走走!”说着,拉了陶伯笙的手向前。他笑道:“考虑考虑罢,我亲眼看到一位摩登少妇敲门进去。”说时,他将身子向后退。李步祥道:“是不是我们认得的?”陶伯笙笑道:“熟极了的人,是魏太太。”李步祥哈哈大笑道:“更是瞎扯淡,她是老范的赌友,算赌账来了。避什么嫌疑。”说着,他不拉陶伯笙了,径直的走向范家门口去敲门。

六 巨商的手法

在重庆这地方,和江南一样,很少关闭大门的习惯。李步祥并不想到范家大门是关闭的,走向前,两手将门推了一下,那门就开了。他在门外伸头向里一看,就见隔了天井的那间正屋,算是上海客堂间的屋子里,那套藤制沙发式的椅子上,范宝华和魏太太围了矮茶几角坐着。他突然的走进来,范先生哦了一声。魏太太显着惊慌的样子,红着脸站了起来。李步祥实在没有想到这有什么秘密,并不曾加以拘束,还是继续的向里面走,范宝华先也是脸红着,后来就把脸沉下来了,瞪了眼问道:“你没有看到老陶吗?”李步祥站在屋子门口顿了一顿。笑道:“他在弄堂里站着呢。”范宝华道:“他没有告诉你今天不要来找我呀?”李步祥笑道:“他倒是拦着我不要进来的。可是有了好消息,片刻不能耽搁,我不能不来!”范宝华依然将眼睛瞪了他道:“有什么要紧的事,片刻不能耽搁?”李步祥伸手乱摸着光和尚头,只是微笑。陶伯笙知道李步祥是个不会说话的人,立刻跟着走进大门里来,代答道:“老范,你的发财机会又来了。刚才我遇到何经理,他说,他那定单,已经代领下了。他说,你快点去。每一分钟都有关系。我问他是不是黄金官价要提高……”不曾把话说完,李步祥立刻代答道:“的确是黄金官价要提高。”陶伯笙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子来。看到魏太太就点了个头笑道:“还赌博债来了,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范先生不在乎这个;你何必急急的要来。”魏太太红着脸,呆坐在藤椅上,本来找不着话说。陶伯笙这样提醒了几句,这倒让她明白了。这就站起来笑道:“我也知道。可是欠人家的钱,总得还人家吧?不能存那个人家不要就不还的心事吧?”那范宝华听到陶李二人这个报告,就把魏太太的事放在一边,望陶伯笙道:“怎么不真?他简直话都不容我多说一句,就催着我快快的来请你去。”范宝华道:“何经理倒不是开玩笑的人,他来请我去,一定有要紧的事。”于是回转身来向魏太太笑道:“我得到银行里去一趟,可不可以在我家宽坐一下,我叫吴嫂陪着你。”魏太太也站起来了,将搭在椅子背上的大衣提起,搭在手臂上。笑道:“范先生不肯收下款子,让我有什么法子呢?只好改日再说了。”范宝华将手连连的招着,同时还点点头,笑道:“不忙不忙,请稍坐一会。我上楼去拿帽子。”说着,跑得楼梯咚咚作响。一会儿,左手夹住皮包,右手拿了帽子,又回到客堂里来。将帽子向陶李二人挥着道:“走,走,我们一路走。”陶李二人看他那样匆忙的样子,又因魏太太站着,要走不走的样子,情形很是尴尬,也不愿多耽搁,早是在主人前面,走出了天井。范宝华跑出了大门几步,却又转身走了回去。见魏太太已到了天井里,便横伸了二手,将去路拦着。低声笑道:“我还有东西没有交给你呢,无论如何,你得在家里等着我。”说时,在怀里摸出那个扁纸包,对魏太太晃了一次,笑嘻嘻的站着点了个头,料着不会走开,也就放心走了。他走出弄堂口,见陶李二人,都夹了皮包,站在路旁边等着,便笑道:“为我的事,有劳二位跑路,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没有?”李步祥道:“我们还有什么见教的,不过我们愿说两句知己话。”陶伯笙见他说到这里,不住的站在旁边向他使眼色。李步祥伸手摸着和尚头道:“你不用打招呼,我知道。老范交女朋友,他有他的手段,我们用不着管。我说的还是教老范不要错过这个机会,能够抢购多少,就抢购多少,一两金子,总可以赚个对本对利,这不比作什么生意都好得多吗?有了钱交女朋友,那没有问题,交哪种女朋友,都没有什么困难。”陶伯笙道:“你这不是废话,人家作几百两金子,还怕不明白这个。老范,快走罢。那何经理说了,一分钟都是可宝贵的。我们明天早上,在广东酒家见罢。等候你的好消息了。”说毕,拉了李步祥,就向街的另一端走去。范宝华望着他们后影时,陶伯笙还回转身来,抬起手向他摆了两摆,那意思好像表示着决不乱说。范宝华倒是发财的事要紧,顾不了许多,也就夹着皮包,赶快的奔向万利银行。他一路来,都是不住的看着手表的。他到万利银行,还是十一点半钟。径直的走向经理室,见何经理坐在写字台边,这就脱下帽子,向他深深的点了个头,笑道:“多谢多谢,我得着消息,立刻就来了。有什么好消息?”何经理对房门看了一看,见是关着的,便指了写字台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笑道:“我帮助你再发一注财罢。这消息可十分的严密。大概明后天,黄金官价就要提高。说不定就是明天。你能不能再调一笔头寸来,我和你再买二三百两。”范宝华的帽子,还戴在头上,皮包还夹在胁下呢。在旁边听着何经理的话,简直出了神,笑了一笑道:“当然是好事,我那里调头寸去,这样急?”何经理打开抽屉,取出自用的一听三五牌纸烟,放在写字台的角上,笑道:“不忙,我们慢慢的谈罢。先来一支烟。”说着,在烟筒子里取出一支烟,交到范宝华手上,又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给客人点着烟。范宝华心里立刻想到,何经理为什么这样客气?平常来商量款项,只有看他的颜色的,今天有点反常了,这必定有什么花样暗藏在里面,这倒要留神一二。于是将皮包和帽子,都放在旁边沙发上,依然坐到写字台旁边来。在他这些动作中,故意显着迟缓,然后微偏了头喷出两口烟,笑道:“怎么能够不忙。假如是明天黄金官价提高,今天上午交款,已经是来不及了。下午交出支票,中央银行今天晚上才交换,明天上午才可以通知黄金储蓄部收账,恰好,黄金已经是涨价了。我们这不算是白忙。”何经理笑道:“阁下既然很明白,为什么不早点来呢?若是今天上午交出支票去,黄金储蓄处今天下午就可以收账,开下定单。”范宝华将脚在地面顿了两顿道:“唉!晓得黄金提价的消息,会在这时候出来,我昨晚上就不必睡觉了。”何经理笑道:“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是该来拿定单的吗?过去的话也不提了,我问你一句,是不是还想买几百两?”范宝华道:“当然想买,你有什么办法吗?有办法的话,我愿花费一笔额外的钱。”何经理也取了一支烟吸,然后微笑了一笑。他架了腿坐着,颠动了几下身子。然后笑道:“办法是有的,你在今天下午或者明天上午,把头寸调了来交给我,我就可以把黄金定单交给你。”范宝华道:“那很简单啦。我不有三四百两定单在你这里吗?我再抵押给你们就是了。”何经理噗嗤的一声笑了。因道:“你也太瞧不起我们在银行当经理的了。你有黄金定单在我这里,我要放款给你,我还得请人去找你,我们是头寸太多,怕他会冻结了吗?这样作银行,那也太无用了。我们与其押人家的黄金定单,何不自己去储蓄黄金呢?”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缓着声音道:“这两天我们正紧缩放款。”他说着吸了一口烟。范宝华听了这话,就知道万利银行所有的款子,都调去作黄金储蓄了,或者是买金子了。于是也沉默着吸了纸烟暂不答话,心里可又在想着,他找我来既然不是叫我把黄金定单押给他,可是他叫我在今明天调大批头寸给他,那是什么意思,莫非他们银行闹空了,拉款子来过难关吧?那么,我那四百两黄金定单放在他银行里那不会有问题吗?这就笑着向何经理道:“人心也当知足,那四百两黄金定单,还没有到手呢,我又要想再来一份了。”何经理含着微笑,也没有说什么,口里含着烟卷,把写字台抽屉打开,取出三张黄金定单,送到范宝华面前,笑道:“早就放着在这里了。你验过罢。一张二百两,二张一百两。”范宝华说着谢谢,将定单看过了,并没有错误,便折叠着,放在西装口袋里,同时取出万利银行的收据,双手奉还。何经理笑道:“范先生没有错吧?办得很快吧?实告诉你,到今天为止,我们经手定的黄金储蓄,已超过五千两了,可是这都是和朋友办的,我们自己一两未作。我们自己的业务,在办理生产事业,马上就动手,为战后建国事业上,建立一点基础,也可以说为自己的业务,建立一个巩固的基础。买卖黄金,纵然可以赚少数的钱,究竟不是远大的计划。”范宝华听他这篇堂堂正正的言论,再看他沉着的脸色,倒好像是在经济座谈会上演讲。心里也就想着:这话是真吗?于是又取了一支烟吸着,喷出一口烟来,手指夹了烟支,向烟灰碟子里弹着灰,却偏了头望着他道:“难道你们就一两都不作吗?看你们拿到定单是这样容易,不作是太可惜了。你们纵然嫌利息太小,不够刺激,就是定来了,转让给别人,就说白帮忙罢,这也对来往户拉下了不少的交情,将来在业务上,也不是没有帮助的呀。”何经理将烟支夹着,也是伸到桌子角上烟碟子里去,也是不住的将中指向烟支上弹着灰。先是将视线射在烟支上,然后望了范宝华笑道:“难道听到了什么消息,知道我们的作风吗?那么,你的消息也很灵通呀。”范宝华摇摇头道:“我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怎么样?何经理肯这样办?”何经理吸了一口烟,笑道:“你是老朋友,我不妨告诉你。在今日上午听到黄金要提高官价的消息,我们分散了四十个户头,定了一千两。这两千万元,在十一点钟以前,我们就交出去了。这些黄金,我们并不自私的留下,朋友愿作黄金储蓄的,在今日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款子交给我们,只要赶得上今日晚上中央银行的交换,我们就照法币二万元一两,分黄金储蓄单给他。不论官价提高多少,我们都是这样办。”范宝华望了他道:“这话是真的?”何经理笑道:“我何必向你撒谎?你若是能调动一千万的话,后天我就交五百两黄金定单给你。”范宝华笑道:“一千万,哪里有这么容易?”何经理笑道:“你手上有五金材料和百货的话,现在抛出去,绝对是时候了。胜利是越来越近了。六个月后,也许就收复了武汉广州。海口一打通,什么货不能来?”范宝华道:“这个我怎么不明白?可是我手上并没有什么货了。”何经理笑道:“端着猪头,我还怕找不出庙门来吗?随便你罢。”范宝华静静的吸了两口烟,笑道:“好的,我努力去办着试试看。下午四点钟以前,我一定到贵行来一趟。大概四五百万,也许可以搜罗得到。”何经理笑道:“那随便你,两万元一两金子,照算。这可是今日的行市,明日可难说。现在十二点钟了,我们上午要下班了。”范宝华明白他说钟点的意思,还有什么可考虑的,立刻轻轻一捶桌子,站起来道:“我努力去办罢。还有三个半钟头,多少总要弄点成绩来。”说毕,夹了皮包,戴了帽子,和何经理一握手,匆匆的就走出了银行。在大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女人,也就联想到了家里还有一位魏太太在等着。发财虽是要紧,可是女朋友的交情,也不能忘了。他没有敢停留,径直的就走回家来。他想着,曾拿出那只金镯对魏太太小表现了一下,料着她会在这里等着的。因之一推大门,口里就连连的道着歉道:“对不住,让你等久了。”说着话抢进了堂屋,却是空空的,并没有人。自己先咦了一声,便接着大声叫了一句吴嫂。那吴嫂在蓝布大褂外,系了一条白布围襟,她将白布围襟的底摆掀了起来,互相擦着自己的手,由屋后面厨房里走出来。把脸色沉着,一点不带笑容,问道:“吼啥子?我又不逃走。”范宝华见她那胖胖的长方脸上,将雪花膏抹得白白的,在两片脸腮上,微微的有了一些红晕,似乎也擦了一点胭脂了。她那黑头发梳得乌滑光亮,将一条绿色小丝辫,在额头上层扎了半个圈子,一直扎到脑后,在左边耳鬓上,还扭了个小蝴蝶结儿。虽然是终年在家里看见的佣人,可是今天看见她,就觉得格外漂亮。因之吴嫂虽把话来冲了两句,可生不出气来。便笑道:“你不知道,今天下午,我有几百万元的生意要作,赶快拿饭来吃罢。”吴嫂笑道:“我晓得。陶先生李先生来说过喀,金子要涨价,你今天抢买几百两,对不对头(即是不是之谓)?”范宝华连连的点头笑道:“对头对头。我买成了,送你一只金戒指。”吴嫂头一扭道:“我不要。送别个是金镯子,送我就只有金箍子。你送别个金镯子有啥用?你叫我忙了大半天,作饭别个吃。把脑壳都忙昏了;才把饭烧好,别个偏是不吃就走了。”范宝华道:“魏太太走了,没关系,她还要来的。”吴嫂道:“该歪哟(不正当之惊叹词)!”说着一扭身子走了。范宝华也就只好哈哈大笑。吴嫂虽然心里很有点不以为然,可是听说范先生今天要买几百两金子,是个发财的机会,范先生发大财,少不得要沾些财运,就把作好了的菜饭,搬了来让范宝华吃。老范听说魏太太不吃饭就走了,在吴嫂那种尴尬面孔下,又不便多问,他忽然又一个转念,这个女人,是自己抓住了辫子梢的,根本跑不了。而且她很需要款子,不怕她不来相就。现在还是弄钱买金子要紧,再发一注财,耗费百分之几,她姓魏的女人,什么话不肯听。他想定了,匆匆的吃过午饭,在箱子里寻找出一些单据,夹了皮包就向外跑。走到弄堂口上,吴嫂在后面一路叫着先生,追了出来,范宝华站住脚,回头看时,见她远远的将手举着一条白绸手绢,她走到面前,笑道:“忙啥子吗?帕子也没有带。”说着,把手绢塞到他西服口袋里。她周围看了看,并没有人,低声笑道:“你是去买金子吧?给我买二两,要不要得?”范宝华笑道:“你也犯上了黄金迷。”吴嫂笑道:“都是有耳朵眼睛的人吗!自己不懂啥子,看人家发财,也看红了眼睛吗!”范宝华站着对她望望,眼珠一转,笑道:“只要你听我的话,办事办的我顺心,我就买二两金子送你。”说着,伸手摸了吴嫂一下脸腮,赶快转身就走。吴嫂在身后,轻轻说了一声该歪哟!范宝华哈哈大笑,走上了大街。他第一个目的地,是兴华五金行。这是一所三层楼的伟大铺面,楼下四方的大小玻璃货柜里,都陈列着白光或金光闪烁的五金零件。他推开玻璃门走进,对穿着西装的店伙笑着点了一个头,问道:“杨经理在家吗?我有好消息告诉他。”那店伙对他也有几分认识,他既说了有消息来报告,便答应了经理在楼上。范宝华夹了皮包向楼上走。这楼上显然表示了一副国难富商的排场。一列玻璃格扇门,其中两扇花玻璃门,在门上有黑漆字圈着金边,标明经理室。范宝华心想:两个月来,姓杨的越发是发财了。便在门外边,敲了两敲门。里面说声进来。他推门进去,见杨经理穿着笔挺无皱的花呢西服,坐在写字桌边的紫皮转椅上。挺了个大肚子,露出西服里雪白的绸衬衫。手上夹了半截雪茄,塞在外翻的嘴唇皮里。在那夹雪茄的手指上,就露出一枚很大的白金嵌钻石的戒指。五六十岁的人了,半白的头发梳理得油淋淋的。那扇面形的胖脸,修刮得没有一根胡桩子。只看这些,他就气概非凡了。范宝华也见过不少银行家,可是像杨经理这样搭架子的,也还不多。这屋子那头,另外两张写字台,都有穿了漂亮西服的人在办公。范宝华一进门,杨经理就站起来,向他点点头道:“范先生好久不见。这两天生意不错呵!成交了整千万。请坐请坐。”说时,指了写字台边的椅子。范宝华取下了帽子和皮包同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坐下。笑道:“杨经理的消息,真是灵通。”杨经理将他肥胖的身体,向椅背上靠了去,口衔了雪茄,微昂起头来笑了一笑。然后取出雪茄来在烟灰碟子上敲着,望了他道:“慢说五金和建筑材料,这些东西,在市面上有大批成交瞒不了我,就是百货,布匹,纸烟,大概我肚子里也有一本账的。”说到这里,有工友进来敬茶敬烟。范宝华借了这吸烟喝茶的机会,心里转了两个念头,心想:这家伙老奸巨猾,在他面前是不能耍什么手腕的,便望了他笑道:“老前辈,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还有一点存货,想换两个钱用,你愿意收下吗?我这里有单子。”说着拿过皮包来,在里面取出一张货单子,双手捧着,送到杨经理面前。他左手指头缝里,依然夹了半支雪茄,右手却托了那单子很注意的看着。看完了,放在桌上,将五个指头轮流的敲打桌沿,望了他问道:“你为什么把东西卖了?铅丝,皮线,洋钉,以及那些五金零件,就是现在海口打开了,马上也运不进来。放着那里,不会吃亏的。”范宝华道:“我怎么不知道?无奈我急于要调一笔头寸,不能不卖掉它。”杨经理笑道:“你刚得了整千万的头寸,没有几天,现在又要大批的钱,我想着你是买金子吧?这是好生意。”范宝华笑道:“我囤着这些东西,也不见得就不是好东西呀。我实在是要调一批头寸还债。”杨经理衔着雪茄喷了一口烟,笑道:“我们谈的是买卖,我可不是查账员,这个我管不着。”说着,又拿起那单子来看了看,沉吟着道:“这些东西,我们也不急于要收买。阁下打算卖多少钱?”说着,仰在椅子背上,昂头吸了两口烟。目光并不望他。这时,在那边桌上,一个穿西装的中年汉子,捧了一叠表格过来,站在杨范两人之间,将表格送到杨经理面前。向他使了个眼色。那表格上有一张字条,自来水笔写了几行字,乃是皮线铅线极为缺货。杨经理将手摆了一摆道:“现在我们正在谈买卖呢,回头再仔细的看。”那人拿着表格走了。范宝华道:“照那单子上的东西,照市价估价,应该值七百万,我自动的打个九折罢。”杨经理微笑着摇了两摇头,然后又对他脸上注视了一下,笑道:“老弟台,你不要把我当作机关的司长科长呀。你这些东西,我买来了是全部囤着,尤其是皮线铅线之类,我们存货很多。这样的价钞,你向别处张罗张罗罢。”说着,他将写字台上的文具,向前各移了一下,表示着毫无心事谈生意。范宝华望了他道:“怎么着?连价也不还吗?”那杨经理又吸上两口雪茄,微摇了两下头,态度是淡漠之至了。

七 大家都疯魔了

关于杨经理的商业情形,范宝华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只要是五金材料,人家肯卖给他,他是来者不拒的,而且自己所囤的东西,他也曾间接托人接洽过两次。原料着今日移樽就教,又自愿打个九折,他必然是慨然接受。现在他却表示着并不需要,甚至连价钱,都不屑于过问一声,难道他的五金材料,收得太充足了?或者他也没有头寸?关于前者,那不会,他就是囤五金材料发的大财,现在开着大门作生意呢,焉有不收五金之理?关于后者,那更不会,他的钱是太多了。千儿八百万的,在他简直不算是开支。在杨经理犹疑没有答复之下,在身上取出纸烟盒与打火机来,缓缓的吸着烟。他表面上表示着从容,心里却是加十倍的速度在思索,怎样可以作成这笔买卖,他知道到万利银行交款的时间,只有两三小时了。两三分钟的犹豫,他就直率的向杨经理道:“实不相瞒,今天我抱着十二分的希望来拜访的。我只猜到在价钱上应当退让一点,才可以成交,不想杨经理干脆的不要。我在今日下午,非把东西变出钱来不可,到了四点钟,银行已经关门,那我就得大失信用。只好拼了两条腿,赶快去跑罢。”他在脸上表示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慢吞吞站了起来,先把放在旁边的皮包提起,夹在胁下,然后将帽子拿在手上,向杨经理点了个头。到了此时,杨经理方才站起来,笑着点点头道:“何必这样忙,好久不见,见了摆摆龙门阵罢。”范宝华道:“老前辈,你应当知道我心里是怎样的着急,四点钟我得给人家钱,现在已是一点钟了。”杨经理道:“得给人家多少钱?”范宝华道:“不少,总得七八百万。”说着,将帽子盖在头上,就有个要走的样子。杨经理手指夹了雪茄,连连向他招了几招,笑道:“不忙不忙,我们还可以谈谈。你这是怎么了?以为我不足与谈吗?坐着坐着。”说毕,他又赘上了这么坐着坐着四个字。范宝华看他这个样子,是大可转圜,便又伸手把帽子摘下来,站在椅子边。杨经理将手对椅子指了一下,笑道:“你先坐着谈谈。假如价钱合得拢的话,我未尝不可以把你这批货留下来。”范宝华听了这话,就知道这老家伙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腕。自己刚才作的这个姿态,那完全是对了。因之皮包依然夹在胁下,站着笑道:“老前辈,我在你面前,决不能耍花枪。我今天非七八百万,不能过去,满以为在这里可以凑合六百万,其余一二百万,再想办法。不料你老人家利利落落的,来个不接受,这让我丝毫希望都没有。我还在这里干耗着干什么呢?”杨经理将两个指头捏住了半截雪茄,在烟灰碟子上轻轻的敲着,微笑道:“你的意思,以为我故意爱睬不睬,是有意按下你的行市。再明白说一点,是杀价,吓吓!”他轻描淡写的在嗓子眼里笑了一声。范宝华对这老家伙脸上一看,见他在沉着的脸上,泛出一种奸猾的笑容,依然是不即不离,心里着实有点生气,于是又将帽子盖在头上,扭转身子去。而且这一动作,跟着上来,是非常的迅速,他已手扶了经理室的玻璃门,有着拉门出去的样子。杨经理皱着眉苦笑了一笑,乱招着手道:“不忙走,不忙走,我们慢慢的商量。”范宝华笑道:“老前辈,你可别拿我开玩笑啊,你若愿意买的话,你就出个价钱,不愿意……”杨经理笑道:“小伙子,你不要性急呀,我不收买五金材料,我是干什么的?坐下谈十分钟,误不了你的事。”范宝华抬起手臂来,看了看手表,点着头道:“好罢,就再谈五分钟罢。”说着,在写字台边椅子上坐了,将皮包和帽子,全放在怀里,笑道:“我恭敬不如从命,我没话说,就听杨经理吩咐一句话。”那张货单子,还在杨经理手上呢,他现在算放下了雪茄,两手拿了货单子,很沉静的从头至尾,看上了一遍。点点头道:“照你这单子上开的货价,倒是和市价所高有限,再打一个九折,那也就平行了。这些货拿到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卖出去,至少,我得打上一个月的子金。废话少说,货,我要了,价钱照你单子上开的,打个八折。我的答复,没有超过十分钟的工夫吧?”说着,拿起放在烟灰碟子上的小半截雪茄。他也不管雪茄头上是否点着的,就向嘴角里一塞。然后将背靠在转椅的椅背上,半昂着那冬瓜式,紫棠色面孔,对范宝华望着。范宝华道:“我开的价是不是超过市价,我不必申辩。世上也没有在关夫子庙前耍大刀的人。”杨经理觉得他这话倒是中肯之言,不免将下巴颏点了两点。范宝华道:“老前辈,你若是承认我的话不错,我也不必多说,我就听你一个一口价。”他说着,又把那怀里的帽子,提了起来,眼望了杨经理,而且手里转动着帽子沿作出那个不耐烦的样子。杨经理笑道:“虽然如此,老兄的作风,也还不错。”说着,把他的冬瓜头,圈着小圈子,摇了几摇。笑道:“好罢,就是八五折罢。你不是等着钱用吗?我马上就开支票给你。”范宝华道:“就开支票给我?货样既没有带来,凭据也没有开上一纸,老前辈相信得过我?”杨经理笑道:“你难道接了我的支票,收据都不给我一张?有收据我就有办法。吓吓,老弟台!”他最后两句话,带着一种得意的笑声,在轻视的态度中,又叫了一句老弟台。范宝华还不曾接着向下说,就看到他伸手到西服的里口袋内,掏出一本支票簿来,向客人点了一点头,微笑道:“买卖论分毫,等我先算一算。”于是拿过桌子边的算盘,拨得算盘子劈啪作响,然后指着算盘向客人道:“照你开的货单和你定的价钱,打八五折,是五百二十五万八千四百五十二元八角二分。零的除了,凑你一个整数。”于是将算盘末几位,自千元以下,一阵扒动,把子都给除了,在万位上加了一个子。然后笑问道:“老弟台如何如何?我就照这个数目开支票。”说着,在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一支雪茄,咬掉雪茄的烟头,向桌子角下的痰盂里吐了去,然后把嘴角衔住了这支长雪茄。他竟自有那个能耐,抵得那雪茄像有弹簧的东西上下乱动,接着把打火机在口袋里掏出来,打了火点着烟。那本支票簿摆在他面前玻璃板上,却是原封未动。范宝华正想说话,有个工友,将红漆圆托盆,送着一只小蓝瓷花碗,放到玻璃板下。碗里还放着一柄白铜茶匙,原来是一碗莲子粥。杨经理问道:“还有没有?给客人来一碗。”工友提着托盆沿,垂手站立了,低声答道:“每天就是这一碗。”范宝华笑着摇手道:“不必客气,我是刚吃了饭出门的。”杨经理笑道:“在这里,不算外人,煮两个糖心蛋吃好不好?”范宝华道:“实在是吃了午饭出来的,不必费事。”杨经理口里谦逊着,已是把那碗莲子粥移近了面前,不过他嘴角上那支雪茄烟并未取下。他扶起碗里的小茶匙,将粥里的莲子,两个一双的留着,堆到碗里的一边。最后,他放下茶匙,取下了雪茄,放到烟灰碟子里,这才翻了眼向那工友道:“你去告诉厨子老朱,他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三十二粒莲子的定额,这碗里只有二十粒。他落下三分之一还有余哩。去罢。”说着手一挥,叫那工友走了。范宝华看到,心想道:好哇!我这里和你作几百万的大买卖,你倒去计算稀饭里的莲子。便笑道:“杨经理,我实在没有工夫,依你这价钱,我又得吃三四十万元的亏,但是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好罢,我一切都依照着你的办法办了。”这老家伙微微一笑,点了几点头,才慢慢儿的将小茶匙,舀着莲子粥呷着。他呷粥的时候,只是把嘴唇皮抿着,斯文一脉的,将嘴舌吮唧着啧啧有声。范宝华坐在旁边侧目相视。他吃完了,将碗推开,然后掀开支票簿,将手按了一按,向老范笑道:“我就照着我们定的价写了。”范宝华道:“随便了。还是那句话,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杨经理抽出笔筒子里的毛笔,在支票上写下了五百二十六万元。将笔放下了,在抽屉里拿出图章盒子来,在手心里掂了几掂,望着范宝华道:“你可以写一张收据了。”范宝华心里想着:反正我收你的钱,我卖货给你,写收据就写收据,难道还让画一把刀给你吗?于是就把桌上的信纸取过一张,用毛笔写了收据。杨经理看着把数目写过了,便道:“老兄,不忙,你得添上两句,说是另有货单一纸存照,将来将货交清,取回收条。”范宝华觉得这是正理,就依了他的话填写着。但是杨经理伏在桌上望了他的字据,口里连说着字写小一点,小一点,还有话往上填呢。范宝华道:“还要往上添吗?”杨经理道:“当然要把言语交代清楚。你再加上两句此项货物,若逾期三日不交,则款项须照每千四元拆息计算。”范宝华放下笔来,望了主人一望,微笑道:“条件订得这样的苛刻?”杨经理笑道:“字面上好像是苛刻,其实不成问题。你想,你拿了钱去,过了三天之久,还能不给我货吗?你说,你打算几天之后,才交给我货品呢?”范宝华低头想了一想,说句也好,就提起笔来,再写上这样两句。杨经理手指夹着雪茄吸了两下,笑道:“干脆,我全告诉你,再赘上这么两句:此项货物,并未交看样品,如货物确系次等,或有锈蚀损坏情事,当酌量扣款。”范宝华将笔放下,伸直了腰向他望着道:“老前辈,这就太难了。蒙你的情,看得起我,信任我不会撒谎,就这样成交了。我姓范的,不能马上离开重庆,我能够随便这样欺骗你,不想在市面上混吗?”杨经理皱了眉头,笑上一笑。因道:“话虽如此,可是总得有一点保证。老弟台,作生意谈生意,我不是没有看货样付的款吗?你就这样加上一句罢。负责保证货品足够水准,否则任凭退货。”范宝华对壁钟一看,已是两点十分了。这老家伙开了支票老不盖章,便叹了口气笑道:“谁让我等着要钱用呢,一切条件,我都接受了。反正我自信货色绝差不了,写罢。”于是提起笔来,加上了这两句,笔还是拿在手上,昂了头望着他道:“还要写些什么呢?”杨经理笑道:“没有什么了,你带了图章来了没有?”范宝华笑道:“预备借钱,岂有不带图章之理?”说着,在西服袋里,将图章拿出来,在收据上盖好。杨经理看得清楚,也就把放在桌上的支票盖了图章。两人将支票和收据,隔了桌子角交换了,就在这时,铃叮叮,来了电话。杨经理把桌机的听筒拿起,首先就问:“有什么好消息?”接着,他面色紧张了一下,接着又哦了一声道:“这话是真的。那么,请你赶快来一趟,我们当面谈谈。好的好的。”说着,把电话听筒放了下来,向范宝华道:“哈哈!老弟台,我上了你一个当了。你要扯款买金子,就说买金子罢,为什么在我面前弄这些花枪呢?”范宝华的脸色不由得闪动了一下,笑道:“杨经理,谁多我这份事?特意打个电话向你报告。”杨老头儿又打了个哈哈,笑道:“老弟台,我的消息,虽没有你得的快,可是也不会完全不知道。我已经得了的确的消息,官价从明日起,就要提高。你不是赶着找一笔头寸去买几百两金子吗?这么一来,慢说日拆四元,就是日拆八元,你也不在乎。今天买到金子,明天你就翻了一个身。老弟台你不够朋友,有这样好的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也可以找点赚钱的机会。你怕告诉了我,我自己拿钱买金子,就没有钱借给你吗?”范宝华已把支票拿到手了,料着他也不会反悔,便红着脸笑道:“消息我是得到了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自己弄钱作他一票,弄的不对不要紧,我若鼓动杨经理去买金子,明日官价并不提高,把杨经理的款子冻结了,我可负着很大的责任。”杨经理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说了,算老弟台这回斗赢了我。”范宝华也正是感到没趣,站起身来,正待要走,却听到玻璃门外,有一阵很乱的脚步声,接着连连的敲了几下玻璃门。杨经理还不曾说请进,已是有一个人推门而进。他穿了一身灰色西服,头上没有戴帽子,汗珠子在额头上只管向外冒着,脸红红的喘着气,望了杨经理道:“是你老叫我来的吗?”杨经理点点头道:“是我叫你来的。你怎么得着黄金加价消息的。”那人道:“是……”说到这里走近了写字台一步,低了头下去,对着杨经理的耳朵,轻轻的说了几句。杨经理的脸色,随了他的报告,时而紧张,时而微笑,最后,他将手轻轻的在桌沿上拍了一下,脸一扬道:“我作他一千两。你有办法找得着路子吗?”范宝华看着这样子,他们是有点刺激了,在这里将妨碍人家的秘密,便揣好了支票,戴上帽子,夹了皮包,站起来向杨经理道:“我这就到万利银行去,听说他们有买金子的路子,假如他们还可以分让若干的话,我给杨经理一个信。”这杨老头坐在他经理位子上,始终没有离开,听了这句话,突然站起身来,由位子上追了出来,连连的向客人招着手道:“范兄范兄,不要走,我还有话对你说。”范宝华道:“三天之内交货,准没有错。”杨经理伸手拍了他两下肩膀,笑道:“老弟台,真的?我就这样计较?你是个君子人,不会错。三天之内交货,就是一星期之内交货,又待何妨?你说的万利银行这条路线怎么样?真可以想点办法吗?”说时,他的眼角上,覆射出许多鱼尾纹,那剃光了胡桩子的八字嘴角,也向上翘起,微露着嘴里的几粒金牙。范宝华笑道:“我听到说万利银行有一千两可以匀出。他们那经理的意思只要今天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款交给他,他就可以把黄金定单让出来。”杨经理将夹着雪茄的右手腾出三个指头来,搔搔自己的头发,因踌躇着道:“有?有这样好的事?银行界人物,见了黄金不要,而且买了来,分让给别人?哦,哦,是了,他要赚我们几文黑市。”范宝华道:“不,只要是今天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款子交给他,他还是照二万一两让出来。”杨经理刚是把手放下,要将雪茄送到嘴里去吸,听了这话,又把手抬上去,只是在额角上搔着头发。在他搔了十几下之后,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必是今天交换差着头寸,要抓进一笔款子。”说着,又摇摇头道:“还是不对。今天抓一笔头寸,明天照现款还给人家就是了。岂能把那已经提高了官价的黄金给人?分一千两黄金储蓄定单给人,可能就损失一千万。天下有这样经营银行业务的人?”他正是这样沉吟考虑着,先来的那个人,却向他笑道:“杨经理,不要管人家的事,还是来谈我们自己的罢。”范宝华倒没有理会到杨经理有什么话要接洽,只是他说的那几句话,却把他提醒,那万利银行的何经理,为什么不发那整千万元的财,而愿让给别人?这里面必然大有缘故。这却急于要去见他,问个究竟。不等杨经理再说什么,点个头就奔上了大街。只转一个弯,顶头就碰到了陶伯笙坐在人力车上。他口里连连喊着停住停住,车子刚停下,他就向下一跳。三步两步跑到范宝华面前伸手将他的手臂拉着,笑道:“范兄,我又得着两个报告,先前那消息,完全证实。你有办法没有?若是作不到黄金储蓄的话,就是买点现货,也是极其合算的事。”范宝华连连将他的衣服扯了几下,瞪着眼轻轻的喝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疯了?在街上这样谈生意经。”陶伯笙回想过来了,笑道:“我实在是兴奋过甚,到处找你,找到了你,我多少有点办法了。”说着,挽了范宝华一只手臂,开着步子就向前走,后面有人叫道:“朗个的?不把车钱就跳了(跳读如条)。”陶伯笙哈哈笑了起来,回转身会了车钱。范宝华笑道:“你的消息果然是真的话,我算大大的有笔收入。我可以帮你一点忙,现在没有了说话的机会,快先上万利去罢。”两个人说着话,走了小半截街,却见李步祥同着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由横街上穿了出来,开着很快的步子走路,像是要寻找什么。范宝华叫了声老李,他突然站住。看到了范陶两位,飞步跑过来。这就老远的抬一只手,一路的招着。到了面前,喘着气笑道:“我到处找你,你到哪里去了?”他站定了脚,看看陶伯笙笑道:“你跟上了大老板,有点办法吗?”说着,走近一步,把脸伸到陶伯笙肩膀上来,将手掩了半边嘴,对了他的耳朵,轻轻的道:“你买了一点现货没有?银楼帮,似乎也得了消息,吃过午饭以后,银楼对付客人,只卖钱把重的金戒指,你要其余的东西,他们一律宣告无货。”陶伯笙道:“真的?”李步祥指着后面跟上来的那个人道:“这是我们同寓的陈伙计。我们已经碰了不少钉子了。可是我们绝对将就,你卖金戒指,我就买金戒指。你卖一钱,我就买一钱。”那陈伙计翘起两撇八字须,笑嘻嘻的站在路头上,看到范陶两人,抱着拳头拱拱手。范宝华想起来了,这位仁兄,是带了铺盖卷到中国银行排班买金子的,便点头笑道:“陈老板跑得这样起劲,有点成绩吗?”陈伙计一听他带下江口音,便在袖笼子里抽出一条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因笑道:“呒然银楼里向格人才是一副尴尬面孔,伊拉勿是作生意,是像煞债主上门勿肯还债。阿拉勿要去哉!”范陶两人都哈哈大笑。陶伯笙笑道:“你管他什么面孔,只要他卖你就买,你明天就赚他个对本对利。”李步祥笑道:“你鬼,他还鬼呢。他们到了现在,对付顾客,干脆,就说没有货。我们想着无路,还是来找范先生。”说着,就近一步,低了声音向他道:“有法子买现货没有?范先生买大批的,我们凑点钱,买点金子边。”范宝华抬起手表看了看,因道:“转弯就是一个茶馆,你们在茶馆里泡一碗沱茶喝,等我好消息罢。”说着,扯腿就走,只走了二十家铺面,却见魏太太穿了件花绸夹袍子,胁下夹着皮包,半高跟皮鞋,走得人行路水泥地面的的咯咯作响。她正是扬着眼皮朝前走,到了面前,看到范宝华,似乎吃了一惊,吓的一声笑着站住。老范也嘻嘻的笑了,因道:“为什么不吃饭就走了?”魏太太撩着眼皮,向他笑了一笑道:“我怕你赶不回来。金价果然要提高了,你今天买了多少?”范宝华道:“还正在跑呢。”魏太太站着呆着脸沉默了一会,撩着眼皮向他一笑道:“你猜我在街上跑什么?我也是想买点现货呀。你……你上午说的……”说着,又嘻嘻向范宝华一笑。

八 如愿以偿

在今天上午,范宝华掏出怀里那个扁包,向魏太太晃了一晃,他是很有意思的,料着在今日全市为金子疯狂的时候,现在有金首饰要送她,她不能不来。这时魏太太问起上午说的事,他就料着是指金首饰而言。因笑道:“我当然记得。幸而我是昨天买的,若挨到今日下午,出最大的价钱,恐怕也买不到一钱金子。”魏太太把头低着,撩起眼皮向范宝华看了一看,抿了嘴笑道:“你……哼……恐怕骗我的吧?”说着,又微微的一笑。范宝华在她几次微笑之后,心里也就想着:人家闹着什么,把这东西给人家算了。他正待伸手到怀里去探取那个扁纸包的时候,见魏太太扭转身去看车子,大有要走的样子,他立刻把要抬起来的手,又垂了下来了。笑道:“这时在大街上,我来不及详细的和你说什么。你七八点钟到我家里来找我罢。我还有要紧的事到万利银行去一趟,来不及多说了。你可别失信。”说着,伸手握着她的手,轻轻摇撼了两下,接着对她微微一笑,立刻转身就走了。魏太太虽然感到他的态度有些轻薄,可是想到他的怀里还收藏着一只金镯子呢。这个时候,一只镯子,可能就值七八万,无论如何,不能把这机会错过了。她站在人行道上,望了范宝华去的背影,只是出神。这位范先生在她当面虽是觉得情意甚浓,可是一背转身去,黄金涨价的问题就冲进了脑子,拔开大步,就奔向万利银行。当他走到银行里经理室门口时,茶房正由屋子里出来,点了个头笑道:“范先生,经理正在客厅里会客呢。”他听说向客厅去,却见烟雾缭绕,人手一支香烟,座为之满。何经理正和一位穿西服的大肚胖子,同坐在一张长藤椅上,头靠了头,嘀嘀咕咕说话。范宝华叫了一声何经理,他猛可的一抬头,立刻满脸堆下了笑容,站起身来向前相迎,握了他的手道:“老兄真是言而有信,不到三点钟就来了。我们到里面去谈谈罢。”说时,拉了他的手,就同向经理室里来。他不曾坐下,先就皱了两皱眉头,然后接着笑道:“你看客厅里坐了那么些个人,全是为黄金涨价而来的,守什么秘密,这消息已是满城风雨了。怎么样?你有了什么新花样?”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只赛银的扁烟盒子,按着弹簧绷开了盖子,托着盒子到他面前,笑道:“来一支烟,我们慢慢的谈谈罢。”主客各取过一支烟,何经理揣起烟盒子,再掏出打火机来,打着了火,先给客人点烟,然后自己点烟,拉了客人的手,同在长沙发上坐下,拍了范宝华的肩膀道:“我姓何的交朋友,实心实意,不会冤人吧?”范宝华笑道:“的确是实心实意,不过我想着贵行虽不在乎千把两黄金的买卖,但是黄金官价一提高,你们让出去了,就是整千万元的损失,这……这……”他不把话来说完,左手两个指头,夹了嘴角上的烟卷,右手伸到额顶上去,只管搔着头发。何经理吸着一口烟,喷了出来,笑道:“范先生,你想了这大半天,算是把这问题想明白过来了吗?这些问题,暂时不能谈,不过我可负责说一句,假使你这时有款子交给我,我准可以在明天下午,照你给钱的数目,付给你黄金储蓄定单,决计一钱不少。你若放心不下,你就不必作,这问题是非常的简单。”范宝华笑道:“我若是疑心你,我今天下午就不来了。我打算买进三百两,你可以答应我的要求吗?”说着,就把带来的皮包打开,由夹缝里取出一张支票,对着何经理扬了一扬,因笑道:“六百万还差一点零头,我可以找补现款。”何经理道:“差点零款没有关系,你就不找现,我私人和你补上也可以。”范宝华听了,脸上又表现了惊异的样子。他的话还不曾说出来,何经理已十分明了他的意思,便笑道:“当然,你所谓零头,不过三五万的小数目。若是差远了,我有黄金储蓄单,还怕变不出钱来,反而向你贴现吗?”范宝华直到这时,还摸不清他这个作风,是什么用意。好在是求官不到秀才在,纵然万利银行失信,不交出三百两黄金储蓄单,给他的六百万元,作为存款,他们也须原数退回,于是不再考虑,立刻把得来的那张支票,交给何经理。笑道:“贵行我的户头上,还有百十万元,难道我有给不付,真让何经理代我垫上零头不成?何况零头是七十四万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了支票簿,就在经理桌上,把支票填上了。何经理口衔了支纸烟,微斜的偏了头,看他这些动作。他将支票接过去之后,便将另一只手拍了两拍范宝华的肩膀,因笑道:“老兄,明天等我的消息罢。”正说到这里,他桌上的电话机,铃叮叮的响了起来。何经理接了电话之后,手拿着耳机,不觉得身子向上跳了两跳,笑道:“加到百分之七十五,那可了不得,你是大大的发了财了。是是是,我尽量去办。好,回头我给你电话,没有错。五爷的事,我们无不尽力而为。好好,回头见。”他放下了话筒,遏止不住他满脸的笑容,转身就要向外走。他这时算是看清楚了,屋子里还站着一个人呢。便伸着手向他握了一握,笑道:“消息很好。”范宝华道:“是黄金官价提高百分之七十五?”何经理笑道:“你不用多问,明天早上,你就明白了。哈哈!”说着,他正要向外走,忽然又转过身来,向范宝华笑道:“我实在太乱,把事情都忘了。你的送款簿子带来了没有?应当先完成手续,给你入账。”范宝华觉得他这话是对的,这就在皮包里取出送款簿子来交给他。何经理按着铃,把茶房叫进来,将身上的支票掏出,连同送款簿,一并交给他道:“送到前面营业部给范先生入账,免得他们下了班来不及。”说毕,回头向范宝华笑道:“你坐一会儿,我还要到客厅里去应酬一番。”说完了,他也不问客人是否同意,径自走了。范宝华在经理室坐着吸了一支纸烟,茶房把送款簿子送回。他翻着看看那六百万元,已经写上簿子,便揣起来了。坐在沙发上又吸了一支烟,何经理并没有回来,他静静的想到了魏太太会按时而来,也不再等何经理回到经理室,夹了皮包就向回家的路上走。走了大半条街,身后有人笑着叫道:“范先生,还走啦,让我们老等在茶馆里吗?”范宝华呵哟了一声笑道:“我倒真是把你们忘了。你不知道,我急得很。”说话的是陶伯笙,迎上前低声笑道:“我刚才特意到这街上银楼去打听行市,牌价并没有变动,可是比上午做得还紧,你就是要打一只金戒指他也不卖了。这种情形,无疑的,明天牌价挂出,必定有个很大的波动。你说急得很,怎么样?还没有抓够头寸吗?”范宝华左手夹了大皮包,右手是插在西服袋里的。这时抽出右手来举着,中指擦着大拇指,在空中啪的一声弹了一下响。笑道:“实不相瞒,我已经买得三百两了。今天跑了大半天,总算没有白跑。”陶伯笙道:“那我们也不无微劳呀。请你到茶馆里去稍坐片时,大家谈上一谈,好不好?”范宝华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笑道:“我今天还有一点事。你们的事,我当然记在心里,我金子定单到手,每位分五两。”说着,扭身就要走。陶伯笙觉得这是一个发财机会,伸手把他衣袖拉住,笑道:“那不行。你今天大半天没有白跑,总也不好意思让我和老李白跑。你得……”范宝华道:“我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办了。明天早上八点钟,我请你在广东馆子里吃早点。准时到达不误。”他说着,扭身很快的跑去。走远了,抬起一只手来,招了两招,笑道:“八点钟不到,你就找到我家里去。”说到最后一句话,两人已是相距得很远了。他一口气奔到家里,心里也正自打算着,要怎样去问吴嫂的话,魏太太是否来过了。可是走进弄堂口,就看到吴嫂站在大门洞子里,抬起一只手来,扶着大门,偏了头向弄堂口外望着。范宝华走了过来,见她沉着个脸子,不笑,也不说话,便笑问道:“怎么不在家里作事,跑到大门口来站着?”吴嫂冷着脸子道:“家里有啥子事吗?别个是摩登太太吗,我朗个配和别个说话吗?我也不说话,呆坐在家里,还是看戏,还是发神经吗?”凭她这一篇话,就知道是魏太太来了。范宝华就轻轻拍了她两下肩膀笑道:“我给你二两金子储蓄单子,你保留着,半年后,你可以发个小财。”吴嫂一扭身子抬起手来将他的手拨开,沉着脸道:“我不要。”范宝华笑道:“为什么这样撒娇,井水不犯河水,我来个客也不要紧呀。进去进去。”吴嫂手叉了大门,自己不动,也不让主人走进去。范宝华见她这样子,就把脸沉住了。因道:“你听话不听话,你不听话,我就不喜欢你了。”说着,手将大腿一拍。主人一生气,吴嫂也就气馁下去了。她把脸子和平着,带了微笑道:“不是作饭消夜吗?我已经大致都做好了。我作啥子事的吗;我自然作饭你吃。不过,你说的话要算话。你说送我的东西,一定要送把我喀。”说着,向主人一笑,自进屋子去了。范宝华走进大门,在院子里就叫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等久了。”随着话走进屋子来,却看到魏太太手臂上搭着短大衣,手里提着皮包,径自向外走。范宝华笑道:“怎么着,你又要走吗?”魏太太靠了屋子门站定,悬起一只脚来,颤动了几下微笑道:“我知道你这几天很忙,为财忙。我犯不上和你聊天耽误你的正经事。”范宝华笑道:“无论有什么重大的事,也不会比请你吃饭的事更重要。请坐请坐!”说着,横伸了两手,拦着她的去路,一面不住的点头,把她向客堂里让。她站堂屋门口,缓缓的转着身,缓缓移动了脚,走到堂屋里去。先且不坐下,把大衣放在沙发椅子背上搭着。手握了皮包,将皮包一只角,按住堂屋中心的圆桌子,将身子轻轻闪动了一下,笑道:“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就是了吗!范老板,人心不都是一样,你想发大财,我们就想发小财,趁着黄金加价的牌子还没有挂出来,今天晚上我去想点办法。”范宝华点了两点头道:“这是当然。但不知你打算弄多少两?”魏太太将嘴一撇,微笑道:“范大老板,你也是明知故问吧?像我们这穷人,能买多少,也不过一两二两罢了。”范宝华笑道:“你要多的数目,我不敢吹什么牛。若是仅仅只要一两二两的,我现在就给你预备得有。东西现放在楼上,你到楼上来拿罢。”魏太太依然站在那桌子边,向他瞅了一眼道:“你又骗我,你那个扁纸包儿,不是揣在怀里吗?”范宝华笑道:“上午我在怀里掏出来给你看看的,那才是骗你的呢,上楼来罢。”说着,顺手一掏,把她的皮包抢在手上,再把搭在沙发靠上的短衣,也提了过来,便向她作了个鬼脸,舌头一伸,眼睛一。然后扭转身向楼梯口奔了去。魏太太叫道:“喂!开什么玩笑,把我的大衣皮包拿来。”一面说着,也一面追了上去。那吴嫂在堂屋后面厨房里作菜,听到楼梯板咚咚的响着,手提了锅铲子追了出来,望了楼口,嘴也一撇,冷笑着自言自语的道:“该歪哟!青天白日,就是这样扮灯(犹言捣乱也)。啥样子吗!”站着呆了四五分钟,也就只好回到厨房里去。一小时后,吴嫂的饭菜都已作好,陆续的把碗碟筷子送到堂屋里圆桌上,但是主人招待着客,还在楼上不曾下来。吴嫂便站在楼梯脚下,昂着头大声叫道:“先生,饭好了,消夜(重庆三餐,分为过早,吃上午,消夜)。”范宝华在楼上答应着一个好字,却没有说是否下来。吴嫂还有学的一碗下江菜,萝卜丝煮鲫鱼,还不曾作得,依然回到厨房里去工作。这碗鲫鱼汤作好了,二次送到堂屋里来,却是空空的,主客都没有列席,又大声叫道:“先生消夜罢,菜都冷了。”这才听到范宝华带了笑声走下来。魏太太随在后面,走到堂屋里,左手拿了皮包夹着短大衣,右手理着鬓发,向桌上看看,又向吴嫂看看,笑道:“作上许多菜!多谢多谢。”吴嫂站在旁边,冷冷的勉强一笑,并未回话。范宝华拖着椅子,请女宾上首坐着,自己旁坐相陪。吴嫂道:“先生,我到厨房里去烧开水罢?”范宝华点头说声要得。吴嫂果然在厨房里守着开水,直等他们吃过了饭方才出来。这时,魏太太坐在堂屋靠墙的藤椅上,手上拿着粉红色的绸手绢,正在擦她的嘴唇,范宝华道:“吴嫂,你给魏太太打个手巾把子来。”吴嫂道:“屋里没有堂客用的手巾,是不是拿先生的手巾?”魏太太把那条粉红手绢向打开的皮包里一塞,站起来笑道:“不必客气了。过天再来打搅,那时候,你再和我预备好手巾罢。”她说着话,左手在右手无名指上,脱下一枚金戒指,向吴嫂笑道:“我和你们范先生合伙买金子,赚了一点钱。不成意思,你拿去戴着玩罢。”吴嫂哟了一声,笑着身子一抖战,望了她道:“那朗个要得?魏太太戴在手上的东西,朗个可以把我?”魏太太把左手五指伸出来,露出无名指和中指上,各戴了一枚金戒指。笑道:“我昨天上午买了几枚,戒指到今天下午,已经赚多了。你收着罢,小意思。”说着,近前一步,把这枚金戒指塞在吴嫂手上。吴嫂料着这位大宾是会有些赏赐的,却没有想到她会送这种最时髦最可人心的礼品。人家既是塞到手心里来了,那也只好捏着,这就向她笑道:“你自己留着戴罢。这样贵重的物品,怎样好送人?”魏太太知道金戒指已在她手心里了,连她的手一把捏住,笑道:“不要客气。小意思,小意思,我要走了。”说着,一扭身就走开了。范宝华跟在后面,口里连说多谢,一直送到大门外弄堂里来。他看到身边无人,就笑道:“明天我请你吃晚饭,好吗?六点多钟,我在家里等你。”魏太太瞅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来,又是请我吃晚饭。”范宝华笑道:“那么,改为吃午饭吧。”魏太太笑道:“请我吃午饭?哼!”说时,对范宝华站着呆看了两三分钟,然后一扭身子道:“再说罢。”她嗤的一声笑着,就开快了步子走了。范宝华在后面却是哈哈大笑。魏太太也不管他笑什么,在街头上叫了辆人力车子,就坐着回家去。老远的,就看到丈夫魏端本站在冷酒店屋檐下,向街两头张望着。她脸上一阵发热,立刻跳下车来,向丈夫面前奔了去。魏先生在灯光下看到了她,皱了眉头道:“你到哪里去了,我正等着你吃饭呢。”魏太太道:“我到百货公司去转了两个圈子,打算买点东西,可是价钱不大合适,我全没有买成。”正说到这里,那个拉车子来的人力车夫,追到后面来叫道:“小姐,朗个的?把车钱交把我们吗!”魏太太笑道:“啊!我急于回家看我的孩子,下车忘了给车钱了。给你给你。”说着,就打开皮包来,取了一张五百元的钞票塞到他手上。车夫拿了那张钞票,抖上两抖,因道:“至少也要你一千元,朗个把五百?”魏端本道:“不是由百货公司来吗?这有多少路,为什么要这样多的钱?”车夫道:“朗个是百货公司,我是由上海里拉来的?”魏端本道:“上海里?那是阔商人的住宅区。”他说着这话,由车夫脸上,看到自己太太脸上来。魏太太只当是不曾听到,发着车夫的脾气道:“乱扯些什么?拿去拿去!”说着,将皮包顺手塞到魏先生手上,左手提着短大衣,右手在大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五张百元钞票,交给了车夫。魏先生接过太太的皮包。觉得里面沉甸甸的,有点异乎平常,便将那微张了嘴的皮包打开,见里面黄澄澄的有一只带链子的镯子。不由得吓了一声道:“这玩艺由哪儿来的?”她红了脸道:“你说的是那只黄的?”魏端本道:“可不就是那只黄的。”魏太太道:“到家里再说罢。”她说时,颇想伸手把皮包取了回去。可是想到这皮包里并没有什么秘密,望了一眼,也就算了。她首先向家里走去。魏先生跟在后面,笑道:“你比我还有办法。我忙了两天,还没有找到一点线索,你出去两三小时,可就找到现货回来了。”魏太太见丈夫追着问这件事,便不在外间屋子停留,直接走到卧室里来。魏端本放下皮包,索性伸手在里面掏摸了一阵。接连的摸出了好几叠钞票,这就又惊讶着咦了两声。魏太太道:“这事情很平淡,实告诉你,我是赌钱赢来的。”魏端本将那只金镯子拿起,举了一举,笑道:“赢得到这个东西?”魏太太道:“你是少所见而多所怪。我又老实告诉你。我自赌钱以来,这金镯子也不知道输掉多少了,偶然赢这么一回,也不算稀奇。我就决定了,自这回起,我不再赌了。赢了这批现款,赶快就去买了一只镯子。我就是好赌,也不能把金镯子卖了去输掉了吧?”魏先生将那镯子翻来覆去的在手上看了几遍,笑道:“赢得到这样好的玩艺,那我也不必去当这穷公务员,尽仗着太太赌钱罢。”魏太太将大衣向床上一丢,坐在桌子边,沉着脸道:“你爱信不信。难道我为非作歹,偷来的不成?”魏先生笑道:“怎么回事,我一开口,你就把话铳我。”魏太太道:“本来是吗。我花你的钱,你可以不高兴,可是我和你挣钱回来,你不当对我不满呀。”她说是这样的说了,可是她心里随着这挣钱两个字,立刻跳了好几跳。自觉得和丈夫言语顶撞,那是不对,于是向他笑了一笑。魏端本道:“算是不错,你挣了钱回来了,我去买点卤菜来你下饭罢。”她笑道:“我又偏了。你还等着我吃晚饭吗?”魏端本被她这句话问起,透着兴奋,这就两手插在裤袋里,绕了屋子中间那方桌子走路。先摇摇头,然后笑道:“以前人家说,眼睛是黑的,银子是白的,相见之下,没有不动心的。现在银子不看见,金子可看得见。黑眼睛见了黄金子,这问题就更不简单了。只要有金子,良心不要了,人格也不要了。”魏太太听到丈夫提出这番议论,正是中了心病,可是他并没有指明是谁,也没有指明说的是哪一件事,这倒不好从中插嘴,看到桌上放着茶壶茶杯,她就提起茶壶来,向杯子里慢慢斟着茶,两只眼睛的视线,也就都射在茶杯子上。但是魏先生本人,对这个事,并没有加以注意,他依然两手插裤子岔袋内,继续的绕了桌子走着。他道:“我自问还不是全不要人格的人,至少当衡量衡量,是不是为了一点金子,值得大大的牺牲。金子自然是可爱。可是金子的分量,少得可怜的话,那还是保留人格为妙。为了这个问题,我简直自己解决不了,你以为如何呢?”他说到最后,索性逼问太太一句,教太太是不能不答复了。

九 一夕殷勤

人格比黄金哪一样贵重?这是有知识者,人人所能知道的事情,实在用不着问的。不过魏太太被问着,她就得答复。她笑道:“遇到这种事,你比我知道得多,你还用得着问吗?”魏端本两只手还是插在裤袋里,他绕了屋子中间那张桌子,只是低了头走着。摇摇头道:“你说的话,以为我会挑选人格这条路上走吗?我不那样傻,人格能卖多少钱一斤?这生活的鞭子,时刻的在后面鞭打着,没有钞票这日子怎么过?耍钱,钱由哪里来?靠薪水吗?靠办公费吗?靠天上掉下馅儿饼来吗?既然如此,只要是挣得到钱,我们什么事都可作,也就什么问题都没有顾忌。”他口里说着,两只脚只管在屋子里绕了桌子走着。偶然也就站定了脚,出神两三分钟,接着便是叹口气。魏太太向他周身上下看着,见他虽有愁容,却没有怒色,看那情形,还不是在太太身上发生了问题?便向他身上看看,因道:“你这样坐立不定,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吗?你就说出来我们大家商量商量罢。”魏端本向屋子外张望了一下,手撑着了桌子,弯住腰,低声问她道:“现在不是大家都在买金子吗?我们作小公务员的也不会例外。我们司长科长和我私下商量,也想作一点金子储蓄。”魏太太笑道:“我以为你有什么了不得的困难,原来是买金子。这件事太好办了,拿了款到中央银行黄金储蓄部柜上去定货,问题就解决了。”魏端本笑道:“若仅仅是这样的简单,那何必你说,我就老早办理了。问题是这买金子的钱,究竟出在哪里?”魏太太笑道:“这不叫废话?没有钱买金子,结果,是金子买不到手,作了一场梦。”魏端本还是绕了屋中间桌子走,两手插在裤袋里,微微的扛了两只肩膀,不住的摇着头。魏太太的眼光,随了魏先生的身子转,等到魏先生直转了个圈子,走到自己身边,她一手将魏先生挽住,笑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给我说明白。你这样走下去,你就要疯了,我看,你心里头好像是藏着有什么疙疸吧?”魏先生站住了脚,两手撑在桌沿上,回头看看屋子外面,然后低声笑道:“我们科长和司长在买黄金储蓄上想了一个不小的新花样,也拉我在内。我若答应他们冲锋陷阵,大概可以得一点甜头,可是要负相当的责任。万一事情发作了,我得顶这口黑锅,若是不答应,自然有人照办,眼望那个甜头,是让人家得去的了。”魏太太道:“我说有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急得你像热石上蚂蚁一样,原来不过是这么一件事。这有什么可考量的,赶快去办罢。我得来的消息,是明天一早就要宣布,黄金官价,改到三万五,今天晚上不办,明天就是财政部长,也没有什么法子可想了。”魏端本拖了张方凳子,挨了太太坐了,拍着她的肩膀,笑道:“怎么着?你的消息很灵通,你也知道黄金官价要升为三万五了。大概这事情已闹得满城风雨了。”魏太太道:“反正作投机生意的人,天天捉摸这件事,总不会把这机会错过去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魏端本看到桌上放了茶壶茶杯,这就拿起壶来,向杯子里斟着茶,端起来,咕嘟大喝了一口。魏太太伸手抢着按住杯子道:“这茶凉了,我给你找开水去罢。”他又端起来喝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道:“用不着。我心里头热得很,喝点凉茶下去,心里痛快些。”说着,嗄了一声,放下杯子来。因道:“我老实告诉你罢,坏事已经作了,舞弊也已经舞了,不过我作完了之后,回得家来,有点后悔。正如那失身的女人,当时理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把身体让人家糟蹋了,回来之后呢,觉得这究竟是个污点,心里非常的难过,你虽是我的太太,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魏太太红着脸道:“你这叫也没的难为情了。说话没有一点顾忌,乱打乱喻。”魏端本道:“的确是如此。我把这经过的情形告诉你罢:是今日下午三点多钟,司长接了一个电话,知道黄金明天要涨价了,这就把科长叫到他办公室里去,作了一段秘密谈话。科长出来了,把我引到接待室里,掩上了房门,笑着对我说:‘我们公务员的生活,实在是太清苦了。有了机会,我们得想点办法,以便补贴补贴生活。’我听到他这个话头,我就知道他要利用我一下,反正他上司也不能白利用我,一定得给我一点好处。于是向他笑着说:‘科长有什么指示呢?只要能找些生活补贴,我是好乐于接受呀。’他笑了一笑,说了声:‘黄金官价,明天要提高了,而且提高很多是百分之七十五。今天买一两黄金,明天就赚一万五千元。假使能买到一二百两,那就赚得多了。我们设法找一点款子,买它一批,大家分润分润,发个小财,你看好不好?’我说:‘那当然是好。可是买一百两黄金储蓄的话,要二百万元现款。我们这穷公务员,哪里去找这笔款子呢?’提到这里,那位科长就笑了。他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要挪用二三百万元款子,并没有问题。我这里就现成。’说着,他在怀里抽出两张支票给我看,一张是一百万元,一张是一百六十万元。这支票上,司长科长,都已经盖了章。但是还欠一点手续,我还没有盖章。你不要看我在机关上地位低,开支票,还得我盖上一个图章。当然,机关里用这个例子,无非是防止人家舞弊。其实,毫无用处。这么一来,小弊受了牵制,也许不肯舞。等到有此必要,大家勾通一气,就大大的舞他一回弊,以便弄一笔钱,大家好分,像我今天这件事,就是个例子了。”魏太太听到这里,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完全了解,丈夫坐立不安,完全说的是自己的事,因扬起双眉笑道:“那么,你们科长,要你盖章了。你这个老实人,当然是遵命办理了。”魏端本道:“他不先加说明,糊里糊涂的拿出支票来叫我盖章,也许我真的遵命办理了。不过他这样说了,我倒不能不反问他一声。我就说:‘这样多的数目,拿出去买什么东西呢?给上峰上过签呈呢?’他笑说:‘若上签呈,我还找你干什么?司长和银行界很有点拉拢,银行方面,答应特别通融,四点钟以后,也给我们把支票换成银行的本票,然后将本票入账,给我们定一百三十两黄金。两三天后,黄金定单就可以到手,到了手之后,我们拿去卖,三万五千元一两,不赚一文,将原单子让给人,你怕没有人要?’我听他这样说,那就完全明白了。我笑说:‘原来是司长科长有意提拔我,那我为什么不赞成?图章我这里现成。’说着,在怀里掏出图章来,手托了给他看。科长笑说:‘魏科员倒是痛快,我们得了钱,一定是三一三十一,大家分用。’他这样说着,顺手一掏,就把那图章拿过去了。到了这时,我只有瞪眼望了人家,还能把那图章抢了过来吗?科长拿了图章向我笑着点了个头,开着招待室的门走了。我在招待室里呆站了一会,也就只好回到办公室里去,直到下班的时候,科长才把图章交还给我。在办公室里,我也不便向科长再说什么,只好接过图章微微一笑。自然在我那笑的时候,我的脸色并不十分安定。科长也许很明白了我的意思,走出机关的时候,和我同在街上走着,他就悄悄的向我说:‘那一百三十两黄金的本钱,挪得是公家的款子,在一星期之内,应当归还公家。剩余的钱,司长大概分三分之二,人家不是负着很大的责任吗?还有三分之一,我们两个人对分了罢。照责任说,我是负担重得多,你愿意多分我一点更好,那是情义。你若要平分,我也无所不可。我不过还有一句话,还得对你交代明白,这事情是我们合伙作了,你在司长当面可别提起。有什么事,我们私下谈得了。’”魏太太道:“这样的说,那他们是个骗局啊!你怎样的对他说?”魏端本坐不住了,又站了起来,两手插在裤子袋里,还是绕了屋子中间的桌子走路,摇了两摇头道:“这就是我不能满意的一点了。一百三十两金子,可能赚二百来万,司长分一百二十万,我和科长分八十万,科长还要我少分一点,连四十万都分不到。作弊是大家合伙的,钱可要我分的最少。我越想越气,打算把这事,给揭发了,可是揭发不得。揭发之后,我首先得丢纱帽。以后哪个机关还敢用我这和上司捣蛋的职员?我和司长科长为难不是和自己的饭碗为难吗?”魏太太笑道:“你真是活宝。你自己盖了章,自己答应同人合伙买金子,自己点了头愿意少分肥,为什么到了家里来这样后悔?就是后悔,也不算晚,明天你可以向司长提出抗议。”魏端本道:“那岂不是自己砸碎自己的饭碗吗?”魏太太将头一偏道:“你这叫作废话!你怕事就干脆别说,还绕了这桌子转圈子干什么?”魏端本笑道:“这一点,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大概有两点是我心里有些搁放不下。第一,我只知道他们拿了支票到银行去作黄金储蓄,却不知道他们弄的是些什么花样?第二,作这么一笔大买卖,我只分那么一点钱,我有点不服气。这正像那青年女子,让拆白党骗了,太得不偿失了。”魏太太皱了眉道:“你怎么老说这个比喻?”魏端本手扶了太太的肩膀,向她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强的女人。不过你之好强,有些过分。自己作个正经女人,尊重自己的人格,那也就行了,还要替社会上一切的女人好强。天下的年轻女人全都像你这样好强,那么,作丈夫的人,就太可放心了。”魏太太突然的站了起来,本来有意闪开了他。可是她起身离开半步之后,复又走着靠近来,然后握了他的手笑道:“你好好的这样恭维我一顿干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你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而为。”魏端本原是让她握着一只手的,看到太太表示着这样亲切,就以另一只手,反握了她的手,轻轻的摇撼了两下,笑道:“你不要多心,我并没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的,不过我今天为了所作的事,得不偿失,心里非常的懊悔,这种事,除了回来对你商量,又没有其他的人可以说。其实,事情已经作了,纵使懊悔于事也无补。”魏太太听他的话音,依然是颠三倒四。笑道:“不要说了,我看你是饿疯了,直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吃饭,我去和你作晚饭吃罢。”说着,又摇撼他的手几下,然后轻身到厨房里去了。魏端本单独的坐在屋子里,围了桌子,又绕了两个圈子,然后向床上一倒,将两只脚垂在床沿下,来回的摇撼着,两只手向后环抱着,枕了自己的头。他眼望了楼板,只管出神,回转眼珠来,他看到了一叠被上,放着太太的手皮包,顺手将皮包掏来打开,只一颠动,那只金镯子就滚了出来。他拿着镯子在手上颠动了几下,觉得那分量是够重的。看看镯子里面,印铸有制造银楼的招牌。花纹字迹的缝里,没有一点灰痕,当然是新制的。他想着,太太赢了钱,赶快就去买只金镯子,这办法是对的,只是她在什么地方,赢得了这一笔巨款呢?而况皮包里还很有几叠现钞。他想到了现钞,就伸手到皮包里去,掏出钞票来再看验一次。在钞票堆里,夹有一张字条,是钢笔写的,上写:“我已按时而来,久候不至,所许之物,何时交我?想你不能失信吧?知留白。即日下午五时。”这字条没有上下款,但笔迹认得出来,这是太太写的字,而且那纸条,是很好的蓝格白报纸上裁下来的,正是自己那日记本子上的。太太写这字条给什么人?人家许给她什么东西呢?写了这个字条,又为什么还放在手皮包里,没有给人呢?魏先生把这张字条翻来覆去的看了若干遍,心里也正是翻来覆去的猜这些事的缘由。他想着,也许手皮包里,还有其他线索可寻,再将皮包拿过来,重新检查一遍。躺着还觉费事,坐了起来,将皮包抱在怀里,又把零碎东西一样样的看过,甚至粉扑儿包子,胭脂膏儿盒子,都打开来看看,但是这些东西,完全平常,并没什么痕迹。心里一转念,无故的检验太太的皮包,太太发作了,其罪非小,赶快把这些东西都收回到皮包里去。正就在这时,魏太太走进屋子来向他笑嘻嘻的道:“你吃点什么呢?”她说话时,眼睛向床上瞟了来,见那床单上放着一张字条,立刻哟了一声,把那字条抢在手上。魏端本看了他太太,还不曾说什么。魏太太把抽屉里的火柴,取出来擦了一根,立刻把字条烧了,带了笑道:“不相干,这是和朋友开玩笑的。”魏端本原想质问太太,这字条是怎么回事,现在字条烧成了纸灰,死无对证,也就无须再说什么了。倒是太太毫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笑嘻嘻的走近了床边,向先生道:“我给你煮点儿面条子吃吗?还是炒碗鸡蛋饭?”魏先生看到太太陪了笑容,就情不自禁的软化了,因道:“我肚子里简直不觉得饿,你随便弄点什么我吃,都可以,要不然,省事一点,就到门口去买两个干烧饼我来啃吧?”魏太太听说,伸手替他抚摸了头发。俯着身子对他笑道:“你找本书看看,我好好的和你煮上一碗面。先让你吃个整饱,把心里这份儿难受先给它洗刷洗刷。”一面说着,一面将手去清理他的头上乱发。魏先生实在难得到太太这种殷勤与温存。当时被太太抚摩着,好像到按摩室里受着电烫似的,周身非常的舒适。魏太太将她丈夫的头发抚摸了一会,见丈夫已把那张纸条的事忘记过去了,又伸手轻轻的拍了他的肩膀道:“一会儿工夫我就把面煮好了。”魏端本道:“我什么都吃,只要是你煮的。”说着,站了起来,两手连拍了几下。魏太太看到这情形,什么痕迹都没有了,这就高高兴兴的向厨房里作饭去。在半小时内她把面煮了来了,一只黑漆木托盘,托着两个小碟子,一碟是皮蛋和肉松,一碟是叉烧肉和香肠,另外两碗宽条子面,煮得清清楚楚的,在面堆上,铺着两撮咸菜肉丝浇头。便笑道:“这是为我赚了几文脏钱,犒劳犒劳我吗?”魏太太笑道:“又发牢骚了,我老实告诉你,我没有这样好的巧手。我这是在斜对面面馆叫了来的。我不愿那伙计走进我们的卧室,我让他送到厨房里去,然后把家里的黑漆托盘转送到屋子里来。趁热吃罢。”说着,在衣袋里掏出两张方片白纸,把筷子擦抹干净了,然后两手捧着架在面碗沿上。魏端本对于太太这番招待,虽感到异乎寻常,但是太太盛情,不能不知好歹,反而表示怀疑,因之一切不加考虑,就痛痛快快的先吃完一碗面。魏太太是空手坐在桌子横头,横过手肘拐来,斜靠了桌子沿坐着,只望了丈夫吃东西。魏先生把那碗面吃完了,她立刻将那碗残汤移开,而把这碗整面,立刻送到他面前去。魏先生笑道:“你何必这样客气,我一切忍受,不再掂记那张支票上的图章了。明天早上起来听行市罢,你那金镯子要下蛋了。”他说着,向太太瞟上一眼。太太的面孔,在电灯下就飞出左右两片红晕。魏先生看到太太这样子,那金镯子是不能提起了。这也就随着微微一笑,不再说话。魏太太带着两三分尴尬的情形,默然的坐在桌子横头,看到先生把面吃完,立刻拿了黑漆托盘来,把碗碟收了过去。随着送洗脸水送热茶,进出了无数次。魏先生心里,本来想试探试探太太的口气,可是怕自己啰里啰唆,又把太太得罪了。因笑道:“天天办公回来,若都有这样的享受,那真可以教人心满意足了。”魏太太这时拿了一把长毛刷子,掸床单上的灰尘,弯了腰,一面刷灰,一面答道:“这在战前,也太算不了什么了吧?我想,只要我们好好的合作,战后过今天晚上这份生活,那也太没有问题吧?”说着,把叠的被展开来,牵扯得四平八稳,又把两个枕头在床的一端摆齐了,回转身来,向丈夫作了个媚笑,因道:“什么心事也不用想,睡罢。明天早上起来看报,看黄金加价的喜讯罢。”魏端本也是这样想着,管他今天作的事是黑是白,作了也是作了,明天黄金官价宣布出来,若是真变为三万五一两,那也就算中了个小小的头彩了。想到这里,心平气和自也安然去睡觉。不过魏先生究竟是有心事的人,一觉醒来,见太太黑发蓬松,满枕都披散乌云,苹果脸儿紧偎在枕头窝里,紧闭了双眼,鼻子里呼噜呼噜的发出了鼾呼声,那她是身体困乏,睡得很甜呢。魏先生睁眼向吊楼的窗户上看了看,见窗纸完全变成了白色,重庆清晨的窗户有这样的白色,乃是时间已十分不早了。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匆匆的披了一件灰布长衫,赶快开门就向外走。这时,冷酒店里还没有上座,店老板正两手捧了一张土纸的日报,坐在板凳上看,立刻放下报望了他道:“黄金官价涨到三万五了。魏先生,你买了金子没得?说是要涨价,硬是涨价喀。咧个老子,昨日子要是买到十两黄金储蓄的话,困了一觉,今天就赚到十五六万,这路生意不做,还做哪路生意?”魏端本睡眼矇眬的站在老板面前。老板就将报纸递到他手上,笑道:“硬是涨到三万五一两。你看报吗?”魏端本也没有说什么,双手将报纸接过,捧着展开一看,果然,第一版新闻里面,就有出号字作的题目,大书“黄金三万五千元一两,购买期货与黄金储蓄,即照新定价格办理。官方宣布此事时,虽业已深夜,但外间早日已有风闻,尤其昨日传言甚炽,故黄金黑市,即开始波动,预料今日更有剧烈之上升。”魏端本把这条简短的新闻,反复的看了几遍,脸上泛出了笑容,摇摇头自言自语的道:“真是朝里无人莫作官,怎么他们所猜的,就和官方宣布的丝毫不差呢?老板,你这张报,借给我送把太太去看看。”说着,正待转身要走,陶伯笙却在屋檐下叫了声魏先生。抬头看时,陶先生已是西服穿得整齐,将他那个随身法宝大皮包夹在胁下。魏端本点个头道:“这样早就出门?”他站在屋檐下笑道:“吃早点去。今天有人发了财,要他大大请客了。你猜是谁?就是那卖一批五金材料的范先生。他把卖得的八百万元,滚了两滚,定了七百两黄金储蓄,你看,这赚的钱还得了哇!越是有钱的人,生意越好作呵。”魏端本笑着点点头道:“这么一来,我太太也发了个小财哩!”陶伯笙听说,倒为之愕然,站在冷酒店屋檐下呆了一呆。

一〇 乐不可支

陶伯笙也是一位在社会上来往钻动的人,尤其是这七年抗战的时候,社会上的人心,变得完全自私。只要是便于自私的,可以六亲不认。他夹着一个大皮包,终日在这种自私自利的人群里跑,什么人物行动,他看不出来?魏太太这两天在范家穿房入户,已不是一位赌友所应有的态度。再看看范宝华的言行举止,也就很不寻常,在这两方面一对照,这就大可明了了。这时听到魏端本说太太发了一个小财,觉得这语病就大了。照说,听了这话,应当反问人家一句,而且人家特意把话提了出来,也有引人反问的意味。不反问,也显着有意装聋卖哑了。他脑筋里接连的转了几个念头,他已很明白当如何答复这个问题,这就笑道:“今天早上的日报,一定是很好的销路,谁不愿意听到黄金涨价的消息呀。”魏端本笑道:“那也不见得吧?没有买金子的人,他要知道这涨价的消息干什么?老实说,我看到这消息,心里就十分的不痛快。眼睁睁的看到人家平地发财,我丝毫捞不着,有点不服气。尤其是这抗战期间,我们当公务员的,千辛万苦,为国家撑着大后方这个政治机构,虽没有到前方去冲锋陷阵,可是躲在防空洞里,还不免抱着公事皮包,也算尽其力之所能为了。商人……”他一口气的说下来,说到商人这两个字,觉得这问题已转到了陶伯笙本人身上,大清早的怎好对人嘲骂?立刻转了话锋笑道:“其实这也是不可理解的事,我既讨厌黄金涨价的消息,为什么我还巴巴的爬起来就拿报看呢?这就叫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以快意了。老兄衣冠整齐,似乎已经早起来了,也是过屠门吗?”陶伯笙笑道:“我的确要大嚼一顿,倒不是过屠门。”魏端本倒无意问他什么大嚼,手里捧了那张报纸,自向屋子里走,口里自言自语的道:“像陶伯笙这样的小游击商人听说黄金涨了价,都兴奋之至,别个大商人就不用说了。怪不得他一早起来就有一顿大嚼。”魏太太睡在床上,当他们在冷酒店里说着黄金价目的时候,她就醒了。睁眼见丈夫捧了报纸进来,这就突然的坐了起来,笑道:“黄金果然涨到三万五了吧?”魏端本笑道:“一点不错。你看这事,我应当怎么办?”他右手将报递给太太,左手在头上连连的乱搔一阵。魏太太找着那段新闻,匆匆的看了一遍,披衣下床,向魏先生微笑着道:“你这个书呆子,还在这里发什么痴,你应该快点去见你那贵科长,看他表示着什么态度?趁着他还在高兴的时候,你要和他谈什么条件,也许他乐于接受。这就叫打铁趁热,你懂是不懂?”说着,伸手轻轻的拍了他两下肩膀。魏端本想着也是,看了报上的消息,是买了金子的人,谁也得高兴一下。在科长高兴的时候,话是好说的,于是匆忙着打水洗了一把脸。太太发财找机会的心,似乎比他还要热烈;他在这里洗脸,她却在旁边送香皂,送牙膏,不断的伺候着。魏先生还没有把脸洗完,魏太太就端了一盏新泡的茶送过来。她还怕茶太热了,魏先生喝着烫口,另将一只空杯子,把茶倒来倒去,两个杯子来回的冲倒了十几次,将茶斟得温热了,递给丈夫。笑道:“喝罢。喝了就走,我还等着你的好消息哩。”说着又把那顶半旧的呢帽子交给他。魏端本戴起帽子,太太又将皮包塞到手上。魏端本虽感到太太有些催促的意思,反正那也是青年女子发财心急罢。他说了声等好消息罢,就转身向外了。但在他将出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看,却见太太抬起手臂来看过手表,又把手表送到耳边听听。现着有什么时间性的事要办一样,心里不免带上一些奇怪的意味出门而去。魏太太并不觉丈夫有什么惊异之处,洗脸水盆放在五屉柜上,水还没有倒去呢,就支起桌上的镜子来,多多的在脸上抹着香皂,然后低头伸到脸盆去洗脸。这和平常将把湿手巾随便抹了抹嘴唇和眼睛大为相反。她左手按住了盆沿,右手托住带水的手巾,在脸上抹了十几下。自己也料着洗得够干净,将手巾拧干,把脸上水渍擦干,手巾捏成一团,向桌上一扔。立刻把她制服男子时的武器,如雪花膏、粉扑、胭脂、唇膏等等,全数由抽屉内取出来,放在镜子边。尽管心里是恨不得一步就踏出大门去的,但是这化妆的工夫,却不肯草草,先在脸上抹匀了雪花膏,再将粉扑子满脸轻轻抹上香粉,尤其是鼻子两边,这是粉不容易扑匀的所在,她对着镜子从容的按上了几遍。在镜子里看得粉是扑匀了,这才将胭脂盒里铜钱大的小胭脂扑儿,在腮脸上转着圈儿,慢慢的去涂画着。她有两只口红,一只是深红的,一只是淡红的,她对面前这两只口红,踌躇着选择了很久,最后选择了那深红的,在嘴唇上仔细的而又浓厚的涂抹着。涂抹完了,还用右手的中指,在嘴唇上轻轻的画匀。每一下都正对了镜子工作,让嘴唇和脸的赤白界限非常的清楚。最后一次,是画眉毛了,在抽屉里找出先生工作用的铅笔,在眉毛上来回的画了十几道,将眉梢画得长长的。一切都化妆完毕,对镜子再看看,这还感到怕有不周全之处,把桌上那个湿手巾团儿拿起,将中指卷着一点儿手巾边缘,把眼睛的双眼皮细细的抹去粉渍。这样,双眼皮就格外的分明了。脸上的工作完了,才去把生发油瓶子取过来,很不惜牺牲的,在左手心里倒下了满掌的油。然后放下瓶子,两手心分盛着油,向烫的头发上涂抹着,其次是弯腰对了镜子,取过梳子,把头发从头到尾梳理。尤其是烫发的尾梢,这是表现美丽的所在,左手梳着,右手托着,让它每个乌云卷儿非常的蓬松而又不乱。这个修理头面的工作,她总耗费了三十分钟,然而她还觉得是过于匆忙的。把五屉柜上那些征服男子的重武器,全部送回到抽屉,以后她还拿起桌上的镜子照过两次。她感到时间是不许可再拖延了。立刻把挂在墙上的那件花绸长夹袍穿上。这是她不无遗憾的事,无论到哪里去作客,就是这件衣服,见过三面的人,就要让自己的容光减色了,但这没有办法,就是有钱临时去做也来不及。她踌躇了一会,夹上大衣和皮包,又照了一下镜子。皮鞋今天先换上的,因为自己有这个毛病,常常是因匆促的出门,忘记了换皮鞋,有时走出门很多路,复又回来换上皮鞋,这次有意纠正这个错误,所以先把皮鞋穿上了。这时走出了门,正要雇人力车,可是低头看到自己这双皮鞋,却是灰土蒙着的,还走回了屋子去,要整理一下。急忙中又找不到擦皮鞋的东西,就把桌子那湿手巾团拿起,将紫色皮子洗干净了,也就放出了一阵红光,她这算满意了,带三分高兴,七分焦急,雇人力车子,就奔向她的目的地而去。她坐上车上,还两次抬起手腕上的表来看了看时刻,距心里头的八点钟仅仅只过十分钟,觉着是没有多大问题,这就取出手皮包里的小粉镜对着脸上照了两次。车子到了目的地门口,就是大广东馆子。她付出车钱,赶快的走进食堂,但到了食堂门口,就把脚步放缓了。她眼光很快的,向满茶座横扫了一遍。早就看到范宝华和陶李二位坐在茶座上大吃大喝。只看范的脸上那收不住的笑容,就知道他心里是太高兴了,但她虽是看到,却不向他们座位上走去。故意的远远绕开正中若干座位,走向食堂的角落里去。范宝华看到,突然由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拿着筷子,连连的招了几下手笑道:“请这边坐。”魏太太向他点了两点头,依然在座位上坐下。范宝华见她不肯过来,也就只有自行坐下了,但他那双眼睛,却只向这边探望着。约莫有十分钟,见她那位子上还只是一个人,便笑道:“老陶,你过去看看,她若是自用早点,就请她过来坐罢。你是她老邻居,一请就会来的。”说着,又伸手将陶伯笙推了两下。陶伯笙对于这事,自然是感到有些不大方便,可是今天的范老板,非比等闲,已是拥有七百两黄金的富翁了,便带着笑容走向魏太太座位上去。果然不辱使命,人家就让他邀着同走过来了。范宝华见她走来,便已起身相迎。她到了座位前,并不坐下,扶了椅靠站定,因笑道:“让我作个小东罢。”范宝华道:“谁作东都没有关系,请坐下罢,魏太太不等什么人吗?”她笑道:“我今天起早出来买点东西,路过门口,顺便来吃些早点。”陶伯笙道:“那就更不客气了,我都愿意替范先生代邀你这位贵客。”范宝华三个指头夹住了纸烟,抿着嘴吸了一口,然后喷着烟笑道:“你那下面几句话,我替你说了罢,范先生买金子发了财了。哈哈!”魏太太还是不肯坐下,向他脸上瞟了一眼,见他眉飞色舞,喷出来的烟,像一支箭似的,向面前直射出去,便是这烟,好像都带了一股子劲。因笑道:“可不是吗?一夜之间,一两金子就赚一万五千元,千把两金子这要赚多少钱?”范宝华站起来连连的点了头笑道:“请坐请坐!要吃点什么?”说着,将桌子外的椅子,向外轻轻拖开了几寸路,笑道:“只管坐下来吃,反正我不请客也不行。”魏太太带了几分踌躇的样子,缓缓的坐了下来。陶伯笙就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来放着。魏太太欠了一欠身子,因笑道:“陶先生也是这样客气。”陶伯笙笑道:“你别瞧不起我,我也打算请客。因为我多少也赚了一点钱吧?”他说着,抿了一支烟在嘴里划着火柴,将烟点上。当他划火柴的动作时,手指像上足了发条的机件,摆动得非常的有力。魏太太抿了嘴笑着,没有作声。范宝华笑道:“真的,老陶也弄了几两,小有赚头。就是他……”说着,伸手拍了两拍李步祥的肩膀,笑道:“他也不会放过这个很好的机会呀。”李步祥今天的确也在高兴之中,他右手举了筷子,夹着一个大鸡肉包子,左手端了一杯热茶,一面喝着茶,一面吃点心,那脸上的笑容,不住的将肌肉挤得颤动,自是十分的高兴,便向他微微的点着头道:“那么,李老板也可以请客。”李步祥正将那大鸡肉包子满口的含着,没有了说话的机会,翻着大眼望了她,只是笑。魏太太在应酬过了陶李二人几句话之后,没有话说,将桌子角上放的两份日报拿起来看着。范先生再三的请她吃点心,她只提起筷子,夹了一块荸荠糕,将四个门牙,一丝丝的咬着咽下。吃完了那块荸荠糕,放下筷子,又拿起报来看着。陶伯笙偷眼看看范先生的颜色,透着十分的踌躇,便立刻站起来道:“今天上午,我还应当出去忙上一阵。老李,怎么样?我们一路走走罢。”李步祥口里还在咀嚼着东西,拿了一张擦筷子的纸片,抹了几下嘴,两手按住了桌沿,缓缓的站了起来,笑道:“走?好,我们就走。”魏太太并不作声,向两人瞟了一眼。范宝华道:“你们要去发财,我也不能拦着。请罢。”他说时,并不起身,抬起手来,向他们连挥了两挥。李步祥并没有理会到陶伯笙叫他走是什么意思,现在范宝华也叫他走,他就料着这里面必定有什么缘故,也就把挂在柱子上的帽子摘下,向大家点了个头,笑道:“我走了,我走了!”他说着话,只是倒退着向外走。他没有理会到身后的椅子,给绊住了腿,人向旁边一歪,几乎倒了下去。幸是旁边有一根柱子,伸手一撑,把身子撑住了。魏太太看到,只是抿嘴笑着,立刻掏出手帕来捂住着嘴。范宝华笑道:“走好一点,别犯了脑充血。赚几个钱,吃一点,穿一点,享受享受,别拿去吃药。”李步祥红着那张胖脸,微微的笑着,手捧着帽子连连的作了几个揖,也就抢着走开了。陶伯笙向二人也是笑着一点头,然后走去。魏太太对李步祥那些笨重举动,倒没什么介意,看到陶伯笙走去的一笑,心里却是一动。他们走了,她端起一杯茶来,慢慢的抿着。范宝华在她对面望着,见她今天满面红光,低声笑道:“你大概知道我发了个小财了。”魏太太道:“怎么是小财?是大大的一注财喜吧。”范宝华道:“我也情愿发笔大财。发了大财,我当然也要……也要……也要帮你一个大忙。”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就非常的低微。魏太太倒不去追问他下面是一句什么话,却伸了手向他道:“给我一支烟吸吸罢。”范宝华托着烟盒子送到她面前去,让她取过一支,然后取回烟盒子去,掏打火机,将火焰打出来了,送到她面前来,给她将烟点上。笑道:“我和你说句实话,的确,这次我可以赚到一千多万。我若是好好的运用一下,不但现在日子好过,就是将来国家胜利了,回到江苏去安家立业,也没有什么问题了。”魏太太手肘拐撑了桌子沿,两手指夹了纸烟,放到嘴唇里抿着,慢慢的向外喷着,乌眼珠一转,向他微笑着道:“你的确是有办法,这年头是有钱人的世界,不,自古以来,就是有钱的人有办法了。”范宝华对于她这样感慨而又像钦佩的话,突然而来,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因笑道:“我们找个地方去玩玩好吗?我为了这票生意,足足紧张了三天三夜,现在事情算是大功告成。我得好好的休息一下了。我有很多的话,想对你说说,你能和我一路走吗?”魏太太对他脸上张望了一下,微笑道:“我们有什么问题需要商量的吗?还要特地找个地方谈谈!”范宝华取一支烟卷吸着,烟卷抿在嘴唇里,他按着了打火机,正待点火,却又把打火机盖上,同时,烟卷也取了下来,横放在桌上。他的手臂,和这烟卷,取了一个姿势,两手横抱着,平放了在桌沿上,身子半伏在手臂上,两只眼睛的光线,差不多对起来,全射在面前两碟点心上。似乎呆定着在想个什么问题。这样想了四五分钟,然后向她笑道:“我们有许多地方很对劲。假如你愿和我长期合作的话,我愿把我将来的计划,详细的和你谈一谈。”魏太太淡淡的一笑,她并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珠向范先生一转,似乎在这个动作里面,表示了一点轻视的意味。范宝华笑道:“田小姐,你以为我这是信口胡诌的话?”魏太太提起茶壶来,向杯子里斟着茶,似乎她心里,笑得有些乐不可支,手里那茶壶,被她斟得有些颤动。放下茶壶,端起茶杯,靠了嘴唇,慢慢儿的呷着,她的视线,由茶杯沿上射过来,射到范先生脸上。在他的脸上,似乎隐隐的刻下了两行字:我有金子七百两,我有法币二千多万。在民国三十四年春间,对于一位拥有二千多万资财的人,那还是不可不加以尊重的。便放下杯子来向他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有钱的人,总是有办法的,你现在是个财翁了,要作什么计划的话,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是胡诌?不过你那有钱的人的复员计划,说给我们这没有钱的人听着,那不是让我增加为难吗?我不愿和你谈。”范宝华虽听了她拒绝的话,可是看她的脸色,还是笑嘻嘻的,便说:“日久见人心,那就将来再谈罢。不过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罗家有个热闹场面,我已经被邀参加,你也去一个,好不好?”魏太太道:“赌钱的人,听到了有场面,不会拒绝参加的。不过你们今天这个场面,是庆功宴,我姓魏的有什么资格参加呢?”范宝华道:“倒不一定是庆功,不过一部分人确是有点高兴。你要去参加,那没有什么关系,我和你垫一批资本。”她微笑着望了他道:“你和我垫资本?垫多少?我赢了,当然可以还你,我若是输了呢?”范宝华笑道:“我们的事,那还不好说吗?我决不骗你,先付现,以为凭证。”说着,在西服口袋里,各处搜罗了一阵,搜出大小八叠钞票,除了留下两小叠外,其余一把捏着,都放到魏太太面前,笑道:“你看这作风如何?”魏太太真也没得话说了,嘻嘻的一笑。范宝华道:“罗家大概预备了一顿午饭,我们是上午去,黄昏以前回到重庆来。”魏太太道:“那不行,家里的事,一点没有安排,这个时候,就要过江,那又得牺牲一天的整工夫。”范宝华笑道:“这是推诿之词吧?以往你出来赌钱,还不是赌到半夜里回家,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是牺牲一整天的工夫呢?”魏太太向他望着,笑了一笑。范宝华道:“你也没得可说的了。那么,我们马上就过江去罢。”说着,掏出钱来,径自会账。他原来放在魏太太面前的那六叠钞票,却像没有其事,径自站起来向柱子上去取下帽子来,向头上戴着。魏太太却依然坐着不动,还是提起茶壶来,向杯子里斟上一杯茶,笑着把肩膀颤动了几下。范宝华走着离开了座位几步,就半偏了身子,两手环抱在胸前,斜伸了一只脚,对她看着。魏太太慢条斯理的站了起来,好像是很不经意的样子,把桌上放的那几叠钞票拿着,又很不经意的拿在手上。范宝华笑道:“你收起来罢。这是第一批,我也希望你只要这第一批。万一不够,我还可以给你补充起来。”魏太太笑道:“你怎么打坏我的彩头,我要挂印封金了。”她借着这封金的一个名词,立刻打开皮包来,把几叠钞票向里面塞着,然后慢慢的走出座位来。范宝华看到她走来了,就站着不动,让她在前面走。等她走过去了,然后在后面紧紧的跟着。走出了馆子大门口,魏太太站在路边,两头望了一望。范宝华道:“今天我们两人合作,也许可以大获胜利,而且今天在场的几位战将,我把他们的脾气,也摸得很熟。趁着这两天的运气还不错,我们来一回锦上添花,好不好?”魏太太抿了嘴微笑,对他看看。范宝华道:“的确的,今天这场赌,我们一定可以捞他一笔,别回家了,我给你雇车罢。”她又在街两头张望了一下,因道:“别雇车了,我先走,在南岸码头上等你。”范宝华喜欢得肩膀扛起了两下,眯住了双眼向她笑问道:“你说这话是真的?”魏太太将嘴一撇,低声道:“我现在不是让你控制住了。我要撒谎,也不敢向你撒谎呀!”她虽是低着声音的,可是她的语尾,非常的沉着,好像很有气。说毕,她扭身就走了。范宝华站着没动,看了她的去路,确是走向船码头,这就自言自语的道:“我控制你?黄金控制你。有黄金,不怕你不跟我走,黄金黄金,我有黄金!”

一一 极度兴奋以后

二十分钟后,范宝华也追到了轮渡的趸船上。魏太太手捧一张报纸,正坐在休息的长凳上看着呢。范宝华因她不抬头,就挨着她在长板凳上坐下。魏太太还是看着报的,头并不动,只转了乌眼珠向他瞟上一眼。不过虽是瞟上一眼,可是她的面孔上,却推出一种不可遏止的笑意。范宝华低声笑道:“我们过了江,再看情形,也许今天不回来。”魏太太对这个探问,并没有加以考虑,放下报来,回答了他三个字:“那不成。”范宝华碰了她这个钉子,却不敢多说,只是微笑。这是上午九点多钟,到了下午九点多钟,他们依然是由这趸船,踏上码头。去时,彼此兴奋的情形还带了两三分的羞涩。回来的时候,这羞涩的情形就没有了,两人觉得很热,而且彼此也觉得很有钱,看到江岸边停放着登码头的轿子,也不问价钱,各人找着一乘,就坐上去了。上了码头之后,魏太太的路线还有二三百级坡子要爬,她依然是在轿子里。范先生已是人力车路,就下了轿子了。因站在马路上叫道:“不要忘记,明天等你吃晚饭。”魏太太在轿子上答应着去了。范宝华一头高兴的回家,吴嫂在楼下堂屋里迎着笑道:“今天又是一整天,早上七点多钟出去,晚上九点多回来。你还要买金子?”范宝华道:“除了买金子,难道我就没有别的事吗?”他一面说着,一面上楼,到了房间里,横着向床上一倒,叹了一口气道:“真累!”吴嫂早是随着跟进来了,在床沿下弯下腰去,在床底下摸出一双拖鞋来,放在他脚下,然后给他解着鞋带子,把那双皮鞋给脱下来。将拖鞋套在他脚尖上,在他腿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伺候主人是我的事。主人发了财,就没得我的事了。”范宝华笑道:“我替你说了,二两金子,二两金子!”吴嫂道:“我也不是一定要啥金子银子,只要有点良心就要得喀。”范宝华道:“我良心怎么样了?”吴嫂已站起来了,退后两步,靠了桌子角站定,将衣袋里带了针线的一只袜底子低头缝着。因道:“你看吗,都是女人吗。有的女人,你那样子招待,有的女人,还要伺候你。”范宝华哈哈一笑的坐了起来,因道:“不必吃那飞醋,虽然现在我认识了一位田小姐,她是我的朋友,我们过往的时间是受着限制的。你是替我看守老营的人,到底还是在一处的时候多。”吴嫂道:“朗个是田小姐,她不是魏太太吗?”范宝华道:“还是叫她田小姐的好。”吴嫂把脸沉了下来道:“管她啥子小姐,我不招闲(如沪语阿拉勿关),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你格外(另外也)请人罢。”范宝华笑道:“你要回去,你不要金子了吗?”吴嫂嘴一撇道:“好稀奇!二两金子吗!哼!好稀奇。”说时,她还将头点上了两点,表示了那轻视的样子。这个动作,可让范先生不大高兴,便也沉下了脸色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雇的佣人,无论什么关系,佣人总是佣人,主人总是主人,你作佣人的,还能干涉到我作主人的交女朋友不成?你要回去,你就回去罢。我姓范的就是不受人家的挟制。我花这样大的工价,你怕我雇不到老妈子。”吴嫂什么话也不能说,立刻两行眼泪,成对儿的串珠儿似的由脸腮上滚了下来。范宝华走到桌子边,将手一拍桌子道:“你尽管走,你明天就和我走。岂有此理。”说着,踏了拖鞋下楼去了。吴嫂依然呆站在桌子角边。她低头想着,又抬起头来对这楼房四周全看了一看。她心里随了这眼光想着:这样好的屋子,可以由一个女佣人随便的处置。看了床后叠的七八口皮箱,心里又想着,这些箱子,虽是主人的,可是钥匙却在自己身上,爱开哪个箱子,就开哪个箱子。这岂是平常一个老妈子所能得到的权利?至于待遇,那更不用说,吃是和主人一样,甚至主人不在家,把预备给主人吃的先给吃了,而主人反是吃剩的。穿的衣服呢?重庆当老妈子,尽管多是年轻的,但也未必能穿绸着缎。最摩登的女仆装束,是浅蓝的阴丹士林大褂,与杏黄皮鞋。这样的大褂,新旧有四件,而皮鞋也有两双。工薪呢,初来的时候,是几十元一月,随了物价增涨,已经将明码涨到一万,这在重庆根本还是骇人听闻的事,而且主人也没有限制过这个数目,随时可以多拿。尤其是最近答应的给二两金子,这种恩惠,又是哪里可以找得到的呢?辞工不干,还是另外去找主人呢?还是回家呢?另找主人,决找不到这样一位有家庭没有太太的主人。回家?除了每天吃红苕稀饭而外,还要陪伴着那位黄泥巴腿的丈夫,看惯了这些西装革履的人物,再去和这路人物周旋,那滋味还是人能忍受的吗?她越想她就越感到胆怯,无论怎么样也不能是自动辞工的了。辞工是不能辞工,但是刚才一番做作,却把主人得罪了。手上拿了那只袜底子,绽上了针线,却是移动不得。这样呆站着,总有十来分钟,她终于是想明白了。这就把袜底子揣在身上。溜到厨房里去,舀了一盆水洗过脸,然后提着一壶开水,向客堂里走来。范先生是架了腿坐在仿沙发的藤椅上。口里衔了一支纸烟,两手环抱在胸前,脸子板着一点笑容都没有。吴嫂忍住胸口那份气忿,和悦了脸色,向他道:“先生,要不要泡茶?”范宝华道:“你随便罢。”吴嫂手提了壶,呆站着有三四分钟,然后用很和缓的声音问道:“先生,你还生我的气吗?我们是可怜的人吗!”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也就硬了,两包眼泪水在眼睛里转着,大有滚出来的意味。范宝华觉得对她这种人示威,也没有多大的意思,这就笑着向她一挥手道:“去罢去罢。算了,我也犯不上和你一般见识。”吴嫂一手提着壶,一手揉着眼睛走向厨房里去了。范宝华依然坐着在抽烟,却淡笑了一笑,自言自语的道:“对于这种不识抬举的东西,决不能不给她一点下马威。”就在这时,李步祥由天井里走进来,向客堂门缝里伸了一伸头,这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范宝华一偏头看到他的影子,重声问道:“老李,什么事这样鬼鬼祟祟的。”他走了进来,兀自东张西望,同时,捏了手绢擦着头上的汗。然后向范宝华笑道:“我走进大门就看到你闷坐在这里生气,而且你又在骂人不识抬举。”范宝华笑道:“难道你是不识抬举的人?为什么我说这话你要疑心?”李步祥坐在他对面椅子上,一面擦汗,一面笑道:“也许我有这么一点。你猜怎么着,今天一天,我坐立不安。我到你家里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范宝华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我商量吗?”李步祥抬起手来搔搔头发道:“你的金子是定到三百两了,可是黄金定单,还在万利银行呢。这黄金能说是你已拿到手了吗?你没有拿到手,你答应给我的五两,那也是一场空吧?”范宝华道:“那要什么紧,我给他的钱,他已经入账了。”李步祥道:“银行里收人家的款子,哪有不入账之理?他给你写的是三百两黄金呢?还是六百万法币?”范宝华道:“银行里还没有黄金存户吧?”李步祥道:“那么,他们应当开一张收据,写明收到法币六百万元,代为存储黄金三百两。你现在分明是在往来户上存下一笔钱,你开支票,他兑给你现钞就是了,他为什么要给你黄金?若给你黄金的话,一两金子,他就现赔一万五,三百两金子,赔上四百五十万。他开银行,有那赔钱的瘾吗?”范宝华吸着纸烟,沉默的听他说话。他两个指头夹了烟支放在嘴唇里,越听是越失去了吸烟的知觉。李步祥说完了,他偏着头想了一想,因道:“那不会吧?何经理是极熟的朋友,那不至于吧?”李步祥道:“我是今天下午和老陶坐土茶馆,前前后后一讨论,把你的事就想出头绪来了。那万利银行的经理,他有那闲工夫,和别人买金子,让人家赚钱,他倒是白瞪着两眼,天下有这样的事吗?开银行的人,一分利息,也会在账上写得清清楚楚,我不相信他肯把这样一笔大买卖,拱手让人。”范宝华将手指头向烟碟子里弹着烟灰,因道:“哟!你越说越来劲,还抖起文来了。你说不出这样文雅的话,这一定是老陶说我把这笔财喜拱手让人。”李步祥裂开了厚嘴唇的大嘴,嘻嘻的笑着。范宝华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然后顿一脚道:“这事果然有点漏洞。我是财迷心窍,听说有利可图,就只想到赚钱,可没有想到蚀本。”李步祥道:“蚀本是不会蚀本,老陶说,一定是万利银行想买进大批黄金,一时抓不到头寸,就在熟人里面乱抓。你想,他明明知道第二日黄金就要涨价,他凭什么不大大的买进一笔,就是他没有意思想作这投机生意,你在这个时候,几百万的在他银行存着,他为什么不暂时移动一下。你相信你存进去的几百万,他会冻结在银行里吗?你又相信他作了黄金储蓄,不自己揣起来,会全部让给别人吗?”范宝华道:“你和老陶所疑心的,那一点不会错,不过何经理斩钉截铁的和我说着,他不应该失信。纵然他有意坑我,一位堂堂银行的经理,骗我们这小商人的钱,见了面把什么话来对我说?”李步祥笑道:“我们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样想着,明天你不妨向何经理去要定单,看他怎么说?你可不能垮,你要垮了,我们的希望那就算完了。”范宝华是点了一支纸烟夹在手指上的。他把两只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听了这话,把手回到前面,把那截纸烟头子突然的向身边的痰盂里一扔,又把脚一顿,唉了一声道:“不要说了,说得我心里慌乱得很。”李步祥看他的颜色,十分不好,说了声再见,一点头就走了。范宝华满腹都是心事,也不和他打招呼,兀自架腿坐在椅子上吸烟。那吴嫂不知就里,倒以为主人还是发着她的气,格外的殷勤招待。在平常,范宝华到了晚上十二点钟总要出去,到消夜店里去吃顿消夜。今天晚上也不吃消夜了,老早的就上楼去安歇。他这晚上,在床上倒作了好几个梦,天不亮他就醒了。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到了七点多钟,再也不能忍耐了,立刻披衣下床,就走出了门去。他为了要得着些市场上的消息,就在大梁子百货市场的旁边,找了家馆子吃早点。这座位上自有不少的百货商人看到了他占着一副座头,都向他打个招呼,说声范老板买金子发了财。范宝华正是心里十分不自在,人家越说他买金子发财,他心里越不受用。怀着一肚子闷气,端了一杯茶,慢慢的呷着,还另把一只手托了头,只管对着桌上几碟点心出神。肩膀上轻轻的让人拍了一下。接着一股子脂粉香味,送到鼻子里来。他回头看时,是个意外的遇合,乃是袁三小姐。便站起来笑道:“早哇!这时候就出来了。”她也不等人让,自行在横头坐下,两手抱了膝盖,偏了头向范宝华笑道:“我是特意找你来的,你怕我找你吗?”他坐下笑道:“我为什么怕你呢?至少,我们现在还是朋友呀。”袁三先叫着茶房要了一杯牛乳,又要了一份杯筷,然后向他道:“既然还是朋友,我就不必客气了。老范,人家都说你在前日,抢买了大批黄金,你真有手段,这又发了整千万的大财吧?”范宝华提着茶壶,向她杯子里斟着茶,笑道:“黄金储蓄是作了一点,可是我为这件事,还大大的为难呢!”于是就把万利银行办手续的经过全告诉了她。然后向她笑道:“我越想越不是路数,恐怕是上了人家的当。”袁小姐笑着,哼一声,眼珠向他瞟着道:“假如现在我们还没有拆伙,我和你出点主意,就不会让你这样办。我用钱是松一点,但是我也不会白花人家的。不过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还可以帮你一点忙。索性告诉你,我今天起这个早,就是特意来找你的。”范宝华道:“我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哇,莫不是老李告诉你的。”这时,大玻璃杯子,盛着牛乳送来了。她用小茶匙掐着牛乳慢慢的向嘴里送着。因微笑道:“你小看了袁三了。我路上有两个熟人,也是在万利做来往的。那何经理是用对付你的手腕,一般的对付他们,说是可以和他们抢做一批黄金储蓄,把人家的头寸,大批的抓到手上足足的作上一批黄金储蓄,那可是他的了。”范宝华道:“你怎么知道万利银行会这样干?”袁三笑道:“已经有人上了当,明白过来了。人家比你做的还十分周到呢。万利收到他款子的时候,还开了一张临时收据,言明收到国币若干,按官价代为储蓄黄金,一俟将定单取得,即当如数交付。收据是这样子说的,照字面说,并没有什么毛病,可是昨天那储蓄黄金的人,和银行里碰头时,他们就露出欺骗的口风了。第一就是这次黄金加价,外面透露了风声,财政部对于黄金加价先一日的储户,一概不承认,定单大概是拿不到了。若一定要储蓄,只有按三万五千元折合。老范,你这次可上了人的当,那样的一张代存黄金储蓄的收据都没有,你凭着什么向人家要黄金定单。”他本来是满肚子不自在,听了这些话,脸色变了好几次,这就斟满了一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一摆头道:“不谈了,算我白忙了三四天。”这时,正有一阵报贩子的叫唤声音,由大门外传了进来。范宝华起身出去,买了一份,两手捧着一面走,一面看,走回了座位。将报放在桌上,用手拍了报纸道:“完了完了,就是万利银行承认,我作了黄金储蓄,我也没法子取得定单。”袁三取过报来看时,见要闻栏内,大衣纽扣那么大的字标题:“黄金加价泄漏消息”大题外,另有一行小些的字标题,乃是某种人舞弊政府将予彻查。再细看内容,也就是外传的消息,黄金加价头一天定的黄金储蓄,一律作废。袁三将报看完,带着微笑,依然放下。望了他道:“老范,我们总还算是朋友,你能不能相信我的话,让我帮你一点忙?”范宝华道:“事到于今,还能有什么法子挽回这个局面吗?”袁三道:“你存在万利银行的那笔款子,他虽不能给你黄金定单,可是他还能不退回你的现钞吗?你有现钞,怕买不到黄金?”范宝华不由得笑了,很自在的取了一支烟衔在嘴里,划了火柴点着,吸着烟喷出一口烟来。因道:“这一层你还怕我不知道。可是再拿现钞去买黄金,就是三万五千元一两了。”袁三笑道:“你虽是个游击商人,若论到投机倒把,我也不会比你外行。若是叫你去买三万五千元一两的黄金,我也就叫多此一举了。”范宝华将手指着报上的新闻道:“你看黄金黑市,跟着官价一跳,已跳到了七万二。还有比三万五更低的金子可买吗?”袁三笑道:“你买金子,钻的是官马大路,你是找大便宜的,像人家走小路捡小便宜的事,你就漆黑了。昨天的黄金,不是加价了吗?就有前两天定的黄金储蓄,昨天才拿到定单的。照着票面,两万立刻变成了三万五,他赚多了。若是到六个月,拿到值七八万元一两的现金,那就赚的更多,可是那究竟是六个月以后的事呀。算盘各有不同,他宁可现在换一笔现金去作别的生意,所以很有些拿到二万一两定单的人,愿以三万一两的价格出卖。在他是几天之间,就赚了百分之五十,利息实在不小。你呢,少出五千元一两,还可以作到黄金储蓄,这比完全落空,总好得多吧?你若愿意出三万元一两,我路上还有人愿出让三四百两。你的意思怎么样?”她说着这话时,将一只右手拐撑在桌沿上,将手掌托了下巴,左手扶了茶杯,要端不端的,两只眼睛,可就望了范宝华的脸。范宝华道:“照说,这是一件便宜买卖。不过我明明买到了二万一两的黄金,忽然变着多出百分之五十,我不服这口气。”袁三听说,手拿了桌上的皮包,就突然的站了起来。因笑道:“我话只说到这里,信不信由你。扰了你一杯牛乳,我谢谢了。”说着扭身走去。她走到了餐厅门口回头看来,见他还是呆呆的坐在座头上的,却又回转身,走到桌子边,笑道:“老范,我们交好一场,我不忍你完全失败,我还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假如你认为我说的话不错,在三天之内去找我,那还来得及。三天以后,那就怕人家脱手了。”她说着将皮包夹在胁下,腾出手来,在范宝华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她向来是浓抹着脂粉的,当她俯着身子这样的轻轻地拍着的时候,就有那么一阵很浓的香气,向老范鼻子里袭了来。他昂起头来,正想回复她两句话,可是她已很快的走了。尤其是她走的时候,身子一掀,发生了一阵香风。这次她走去,可是真正的走了,并不曾回头。范宝华望了她的去影,心里想着:这家伙起个早到茶馆子里来找我,就为着是和我计划作笔生意吗?她有那样的好意,还特意起个早,来照顾我姓范的发财吗?他自己接连的向自己设下了几个疑问,也没有智力来解决。但他究不信李步祥和袁三怀疑的话,完全靠得住。他单独的喝着茶,看看报,熬到了九点钟,是银行营业的时候了,再不犹豫,就径直的冲上万利银行。到了经理室门口,正好有位茶房由里面出来,他点了头笑道:“范先生会经理吗?”范宝华道:“他上班了吗?”茶房道:“昨日上成都了。”范宝华道:“前两天没有说过呀。那么,我会会你们副理刘先生罢。”茶房道:“刘副理还没有上班。”范宝华道:“你们经理室里总有负责的人吧?”茶房道:“金襄理在屋子里。”范宝华明知道襄理在银行里是没有什么权的,可是到了经副理不在家,那只有找襄理了,于是就叫茶房先进去通知一声。那位金襄理还是穿了那身笔挺的西服,迎到屋子外来,先伸了手和他握着,然后请到经理室里去坐。范宝华心里憋着一肚子问题,哪里忍得住,不曾坐下来,就先问道:“何经理怎么突然到成都去了?”金襄理很随便的答道:“老早就要去的了,我们在那里筹备分行。”说毕,在桌上烟筒子里取来一支烟敬客。范宝华接着烟,也装着很自在的样子,笑问道:“何经理经手,还替朋友代定着大批的黄金储蓄呢。”金襄理取过火柴盒,取了一支火柴擦着了火,站在面前,伸手给他点烟,笑道:“那没有关系,反正有账可查。”这句很合理的话,老范听着,人是掉在冷水盆里了。

一二 一张支票

根据李步祥和袁三的揣测,万利银行代定黄金储蓄的事,分明是骗局。本来范宝华还不信他们的话是真的,现在听说何经理突然到成都去了,天下事竟有这么巧,那分明是故意的了。站在经理室里,倒足足的发呆了四五分钟。金襄理依然还是不在乎的样子,自己点了一支烟吸着。因道:“范先生也定得有黄金储蓄吗?”他道:“我正为此事而来,曾托何经理代作黄金储蓄三百两。”金襄理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将头一偏,眼睛一瞪道:“三百两?这个数目不小哇。我还不曾听到说有这件事,让我来查查账看。”范宝华摇摇头道:“你们账上是没有这笔账的。我给的六百万元,你们收在往来户头上了。”金襄理将两个指头,把嘴里抿着的纸烟,取了出来,向地面上弹着灰,将肩膀扛了两扛。笑道:“这非等何经理回来,这问题就解决不了。这事我完全不接头。”范宝华到了这时,算是揭破了那哑谜,立刻一腔怒火向上把脸涨红了。连摇了几下头道:“不然,不然!这事情虽然金襄理未曾当面,你想,我们银行里的往来户,还能讹诈银行吗?这是何经理当着我的面,恳恳切切和我说的,让我交款子给他,他可以和我在中央银行定到黄金。”金襄理不等他说完,立刻抢着道:“也许那是事实,不过那是何经理私人接洽的事,与银行无关。这事除了范先生直接和何经理接洽,恐怕等不着什么结果。不过范先生的钱若是已经存入往来户的话,那就不问范先生是不是存了黄金,我们只是根据了账目说话,范先生要提款,那没有问题。”范宝华笑着打了个哈哈,因道:“我也不是三岁二岁的孩子,在银行里存了钱,我还不知道开支票提款吗?有款提不出来,那成了什么局面?”金襄理笑道:“请坐罢,范先生。这件事我们慢慢的谈罢,反正有账算不烂。”范宝华站着呆了一会笑道:“诚然;我的款子是存在往来户上,我就认他这是活期存款罢。”说着,又淡笑了一笑,向金襄理点了两点头,立刻就走出万利银行了。他先到写字间里坐了两小时,和同寓的商人,把这事请教过了,都说,这事没有什么可补救的。你钱是存在往来户上,能向人家要金子吗?他前前后后的想着,这分明是那个姓何的骗人,李步祥这种老实人都看破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又回想到袁三说的话,也完全符合。人家都说自己作了一批金子发了大财,于今落了个大笑话,未免太丢人了。袁三说,只要肯出三万一两,还可以买到人家两万储蓄的定单,虽是每两多花一万元,究竟比新官价少五千元,还是个便宜。他坐在写字台边,很沉思了一会子,最后他伸手一拍桌子道:“一不作,二不休,我非再买足三百两不可。去!去找袁三!”他自言自语的完了,也没有其他考虑,立刻起身去寻袁三。这是上午十点钟,袁三小姐上午不出来,这时可能还在睡早觉,既出来了,她就非到晚上不回去。范宝华午饭前去了一趟,袁小姐不在家,下午五点钟再去一趟,她依然不在家。可是由袁小姐寓所里出来,却有个意外的奇遇,魏太太却正是坐着人力车子,在这门口下车,出得门来,正好和她顶头相遇,要躲避也无从躲避。只好咦了一声,迎上前道:“巧遇巧遇!”魏太太看到他,也是透出几分尴尬的样子,笑道:“我们还不能算是不期而遇吧?”范宝华道:“你是来找袁三的?我今天来找她两次了,她不在家。”魏太太道:“什么袁三袁四?我并不认得她。这里二层楼上有我一家亲戚,我是来访他们的。”范宝华看她的面色,并不正常,她所说的话,分明完全是胡诌的。当时也不愿说破,含笑闪在一边,让她走进门去。他也不走远,就闪在大门外墙根下站着。果然是不到十分钟,魏太太就出来了。他又迎上前笑道:“快到了我约会你的时候了。”魏太太道:“谢谢罢。你这个主人翁,一点能耐没有,驾驭不了老妈子。我看她,对我非常的不欢迎,我不愿到你公馆里去看老妈子的颜色。”范宝华笑道:“那是你多心,没有的话,没有的话。你不愿到我家里去,我们先到咖啡馆里去坐坐。”她望着他微笑道:“就是你我两个人?”范宝华哦了一声算明白了,因道:“我有生意上许多事要和你畅谈一下,也就是我来找袁三的缘故。在咖啡座上,也许不大好谈,你到我写字间里去罢。”魏太太道:“你的黄金储蓄定单,已经拿到了?”她问到这句话时,两道眉峰扬了起来。范宝华道:“我正要把这件事告诉你。我兴奋得很,我要把我的新计划,对你说一说。”提到金子,提到了关于金子的新计划,魏太太就不觉得软化了。笑道:“充其量你不过是把写字间锁起来,把我当一名囚犯,我已经经验过了的,也算不了一回什么事。”范宝华笑道:“你知道这样说,这事就好办了。要不要叫车子呢?”魏太太并不答话,挺了个胸脯子,就在前面走着。范宝华带了三分笑容,跟在她后面走。她倒是很爽直的,径直的就走到写字间的大楼上来。这已是电灯大亮的时候,范宝华用的那个男工,将写字间锁着,径自下班了。魏太太走到门边,用手扶了门上黄铜钮子,将它转了几转,门不能开。她就靠了门窗,悬起一只脚来,将皮鞋尖在楼板上连连的颠动了,微斜了眼睛,望着后面来的范宝华。他到了面前,低声笑道:“你那里不还有我几把钥匙吗?”魏太太红着脸道:“你再提这话,以后……”范宝华乱摇着两手,不让她把话说了下去。他笑嘻嘻地将门打开,让她走进房去。魏太太首先扭着门角落里的电门子,将电灯放亮,但立刻她又十分后悔,人家的写字间,自己是怎么摸得这样熟练呢?电灯亮了,而写字间的布置,多半是没有什么移动,她看了这些,回想到今日又到了这个吃亏的地方,虽然是过去了的事,可是那天的事情,样样都在眼前,不由得这颗心房,怦怦的乱跳。红着脸,手扶了写字台,只是呆呆的站着。范宝华随手掩了房门,笑道:“田小姐,坐下罢。”魏太太将手抚着胸口,皱了眉道:“老范,我看还是另找个地方去谈谈罢,我在这地方有些心惊肉跳。”范宝华走向前,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不要回想前事,只要你能够和我合作,这个写字间,就是你我发祥之地,将来我们若有长期合作的希望,这写字间还大大的可以纪念一下呢。”说着,他握了魏太太的手,同在长的藤椅子上坐下。她的脸色沉着了一下,但忽然又带上了笑容,摇着头道:“不要谈得那样远罢。我觉得这物价指日高升的时候,什么打算,没有比巩固了经济基础更要紧的。你作的黄金储蓄,把定单拿到了没有?”范宝华叹口气道:“唉!我受了人家的骗。好在本钱并没有损失,我当然要再接再厉的干下去。”说到这里,他颇勾起了心事,于是坐到写字台边去,先亮上了台灯。随着抬起两只脚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吸着纸烟,把储蓄黄金落空的事告诉了她。又笑道:“你在袁三门口,看到我出来,必然大为奇怪,以为我们又和好了。我和她合作不了,你放心。”魏太太笑着一摆头道:“笑话!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范宝华道:“这也不去管它,我今天特地去找她两次,是由于她今天早上在茶馆里找着我,说是有人愿把最近取得的黄金储蓄单出让。当然是两万元一两定着的。现在他愿意少官价五千元,三万一两求现。我想了一想,两万一两,既是落空,能只出三万元买到定单,还是一桩便宜,所以我急于找她把这事弄定妥。”魏太太笑道:“你们又合作经商。看她每天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倒不忘记赚钱。”范宝华笑道:“这样说,你们天天见面。”魏太太道:“也不过在朱四奶奶那里会过她两次。”范宝华道:“你倒是常去朱家。”她笑道:“常去又怎么样?其实,我也不过去过两三回。”范宝华道:“那么,你在她面前问我来着?”魏太太顿了一顿,笑道:“我也不能那样幼稚吧?”范宝华道:“我想你也不会。不过你今天既是特意去找她,应该是有什么事去和她商量吧?”魏太太将头微偏着想了一想,微笑道:“反正总有点事去找她,女人的事,你怎么会知道。”范宝华由桌子上抽回脚来,站起来一跳,因道:“我心里本来是一团乱草,不知道怎么是好。你一和我说话,就引起了我的兴趣,什么也不想了。你可以多耽搁一会吗?我开个单子,叫馆子里送些酒菜来,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魏太太对于这个约会,倒不怎样的拒绝,将手皮包放在怀里,两手不住的抛弄着。她眼光望了皮包道:“你以为我家里穷得开不了伙食,天天到你这里混一餐晚饭吃。”范宝华笑道:“言重言重。”魏太太道:“什么言重呀!你就是这样每天招待我一顿晚饭,让我提心吊胆的跑了来找你,以前,我不过是实逼处此,不能不向你投降。可是这几日,你可以看得出来,我已经因你的缘故,把对家庭的观念动摇了。士为知己者死,只要你永远是这样的对待我,我是愿为你牺牲的。你以为我去找袁三,是对你有什么不利之处吗?那就猜到反面去了。我正和她交朋友,打算在她口里探听出来,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女人穿什么衣服。你也认得我这样久了。你看我总是穿了这一件花绸夹袍子,我也应当做两件衣服。以后少不得和你同出去的时候,大家都是个面子。我总不能老是这一套。”范宝华笑道:“有你这话,我死了都闭眼睛。衣服,那不成问题,你要作什么料子的。我还有两家绸缎店的熟人,我可以奉送你几件,就是裁缝工,我也可以奉送。因为那两家绸缎店,全都代人作衣服的。”魏太太道:“你那意思,以为我可以和你一路到绸缎店里去?你范先生要什么紧,无拘无束,爱作什么就作什么?可是你没有替我想想,我是什么身份。我哪回到你这里来,不是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我是回去,我心里也卜通卜通要跳个很久。”范宝华道:“那好办,我给钱你自己去买罢。支票也可以吗?”魏太太想了一想,因道:“也可以,你不写抬头就是了。”范宝华笑道:“穿衣服是未来的事,吃饭问题,可就在目前。我来开个菜单子去叫菜。”说着,坐下去。在身上抽出自来水笔,取过一张纸放在面前,将手按着,偏了头望着她道:“你想吃些什么?”魏太太道:“你打算真到馆子里去叫菜吗?那大可不必。我知道你们这大楼里就有座大厨房。你就向这厨房里招呼一声,他们有什么就做什么来吃。以后我这地方,不免常来,每次都向馆子里叫菜来吃,既是很浪费,而且端来了也都冷了。”范宝华点着头笑道:“我依你,我依你。只是不恭敬一点。”魏太太半抬了头向他瞟上一眼,因微笑道:“你还约我长期合作呢,怎么说这样的话?”范宝华笑嘻嘻的站起来,点着头道:“我亲自到厨房里去叫菜。不忙,我这人容易忘事,先把支票开给你罢。”说着,又坐了下去。立刻在身上掏出支票簿子来,开了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盖上图章交给魏太太道:“你看这数目够了吗?”魏太太接过支票来,先笑了一笑,然后望了他道:“这有什么够不够的,你就给我十万,我也够了,不过少做两件衣服而已。”范宝华笑道:“我又要自夸一句了。我作金子赚的钱,送你四季衣服的资本,那是太不成问题了。你看中了什么衣料,尽管去买,钱不够,随时到我这里来。”她听到他这样慷慨的答应着,实在不能不感谢,可是口里又不愿说出感谢的字样,将右手抬起来,中指压住大拇指,啪的一声,向他一弹,而且还笑着一点头。范宝华也是很高兴,笑嘻嘻地亲自跑到厨房里去,点了四菜一汤,让他们送了来,两人饱啖一顿,饭后,又叫厨房熬了一壶咖啡来喝。魏太太谈得起劲,也就不以家事为念,直到十一点多钟,方才回家去。魏先生的公事,今天是忙一点,疲倦归来,早已昏然入睡了。魏太太本想叫醒他的,转念一想,他睡着了也好。这样,他就不晓得太太是几时回来的了。次日早上,却是魏端本先醒,因为他作了一个梦,梦到和司长科长定的那批黄金,却把储蓄单子兑到现金,手里捧一块金砖,正不知道收藏在什么地方是好,耳朵里却听到很多人叫着,捉那偷金砖的人。自己扯起腿来跑,身后的叫喊声,却是越来越大,急得出了一身汗。睁开眼来看,吊楼上的玻璃窗户,现出一片白,那喊叫声在街上兀自叫着没歇。仔细听去,原来是下早操的国民兵,正在街上开步跑,叫着一二三四呢。自己在枕上又闭着眼想了一想,若是真得了一块金砖,那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是这金砖怎能够得到它呢?金砖不必去想,还是和司长科长作的这批黄金储蓄,赶快去把它弄到手罢。这事在机关里,偷偷摸摸的总不大好去和科长谈判。今天可以起个早,先到科长家里去把他拦着。主意想定了,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自己打了水到屋子里来漱口洗脸。太太在床上是睡得很熟,水的响声,把她惊醒了。睁眼看了一下,依然闭着。一个翻身向里闭了眼睛道:“怎么起床得这样的早?”魏先生道:“我要到科长家里去谈谈,你睡你的罢。”他虽是这样答应了,太太却没有作声,又睡着了。魏端本看了太太,见她身穿的粉红布小背心,歪斜在身上。那胸襟小口袋里露出一块纸头,好像是支票。魏先生对于近几日太太用钱的不受拘束,很是有点诧异,而且她手头松动,并未向自己要钱。原是想问她两句,既怕得罪了她,而且那些话也想象得出来,必然说是赢来的,那也就不必多此一问了。这时看到这支票头子,颇引起了好奇心,这就悄悄的走到床边,伸出两个指头,将支票夹住,抽了出来。他看那全张时,正是二十万元的一张支票。下面的图章,虽是篆字,仔细的看着,也看得出来,乃是“范宝华印”四字。上次和他成交几百万买卖,接过他的字据,不也是这颗图章吗?他为什么给太太这么多钱?而且就是昨日的支票。自然他和她是常在一处赌钱的。原来只知道他们赌钱是三五万的输赢,照这支票看起来,已是几十万的输赢了,那还了得。他怔怔的将支票看了好几分钟,最后,他摇了两摇头,依然把那支票悄悄的送回到太太衣袋里去。她昨晚上回来的时候,人是相当的疲倦,随便的把这支票向小背心的小口袋里塞了去,并没有什么顾虑。一觉醒来,她听到街上的市声,很是嘈杂,料着时间已是不早。立刻坐了起来,在枕头褥子下面,掏出手表来一看,时间乃是十点。再将小背心的衣襟牵扯了几下,掏出小口袋里的支票看了一看,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对之处,依然把支票折叠着塞在小口袋内。披衣下床,赶紧的拿着脸盆要向厨房里去。杨嫂手上抱着小渝儿,牵着小娟娟,正向屋子里走。在房门口遇个正着。杨嫂道:“太太,让我去打水罢,我把娃儿放在这里就是。”魏太太道:“你带着他们罢,我要赶到银行里去提笔款子。”小娟娟牵着她的衣襟道:“妈妈你带我一路去罢。”魏太太拨开了她的手道:“不耍闹!”娟娟撅了小嘴道:“妈妈,你天天都出去,天天都不带我,你老是不带我了吗?”小孩子这样几句不相干的话,倒让她这口气向下一挫,心里随着一动,便牵过女儿来,将脸盆交给杨嫂。杨嫂将小渝儿放在地上,摸了他的头发道:“在这里耍一下儿,不要吵。你妈妈今天买肉买鸡蛋转来,烧好菜你吃。”娟娟又撅了嘴道:“我们好久没有吃肉了。”魏太太道:“哪有那么馋?又有几天没吃肉哩?”她是这样的说了,牵着两个孩子到床沿上坐着,倒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什么滋味。两只手轮流的在小孩子头上脸上摸摸,因道:“今天我带你们出去就是,你们不要闹。”两个孩子,听说妈妈带去出门,高兴的了不得,在母亲左右,继续的蹦蹦跳跳。娟娟牵着妈妈的衣襟,轻轻跳了两下,将小食指伸着,点了弟弟道:“不要闹,闹了妈妈就不带你上街了。”魏太太被这两个小孩子包围了,倒不忍申斥他们,只有默然的微笑。杨嫂打着洗脸水来了,她在五屉桌上支起了镜子开始化妆。这两个孩子,为了妈妈的一句话,也就变更了以往的态度,只是紧傍了母亲,分站在左右。魏太太伸伸腿弯弯腰,都受着孩子们的牵制。她瞪着眼睛,向孩子们看了看,见他们挨挨蹭蹭的站在身边,那四只小眼珠又向人注视着,这就不忍发什么脾气了。她想着:出门反正是坐车,就带着两个孩子也不累人,而况到银行里兑款或到绸缎店去买衣料,都不是拥挤的所在,这虽带着两个孩子,那也是不要紧的。她这样的设想了,也就由孩子跟着。等着自己在脸上抹胭脂粉的时候,对了镜子看看,忽然心里一个转念,在自己化妆之后,人是年轻得多,而也漂亮得多,若是带两个很脏的孩子到银行绸缎店去,人家知道怎么回事?有一位年轻的太太,带着这样脏的孩子的吗?她这样的想着,对两个孩子,又看上了两眼,越看是孩子越脏,不由得摇了两摇头。因叫着杨嫂进来,向她皱了眉道:“你看,孩子是这样的脏,能见人吗?”杨嫂抿了嘴笑着,对两个孩子看看。魏太太道:“你笑什么?”杨嫂道:“我就晓得你不能带这两个娃儿出去喀,你看他们好脏哟!妈妈穿得那样漂亮,小娃儿满身穿着烂筋筋,朗个见人吗?”魏太太的心,本已动摇了,听了这话,越是对两个孩子不感到兴趣,这就向杨嫂丢了个眼色,又在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来,交给她道:“你带他们去买东西吃罢。”杨嫂道:“来,两个娃儿都来。”娟娟道:“你骗我,我不去。你把我骗走了,我妈妈就好偷走了。我要和我妈妈一路去看电影。”她说着这话,牵了她妈妈的衣襟,就连扭了几下。魏太太把脸色沉下来,瞪了眼道:“这孩子是贱骨头,给不得三分颜色,给了三分颜色就要和我添麻烦。有钱给你去买东西吃,你还有什么话说,给我滚。”说着把手将孩子推着。小娟娟满心想和妈妈上街,碰了这么个钉子,哇的一声哭了。杨嫂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就向门外拉,口里叫道:“随我来,买好家伙你吃,像那天一样你妈妈赢了钱回来,我们打牙祭,吃回锅肉,要不要得?”魏太太站在五屉桌边对了镜子化妆,虽是怜惜这两个孩子哭闹着走开,可是想到这青春少妇,拖上这么两个孩子,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给自己减色,这就继续的化妆,不管他们了。这究因为是花钱买东西,与凭着支票向银行取款,化妆还用不着那水磨工夫,在十来分钟之后,她已化妆完毕,换了那件旧花呢绸夹袍,胁下夹了手皮包,就匆匆的走上街去。可是只走了二三十爿店面,就顶头遇到了丈夫,所幸他走的是马路那边,正隔着一条大街。她见前面正是候汽车的乘客长蛇阵,她低头快走几步,就掩藏在长蛇阵的后面了。

—三 谦恭下士

魏端本在马路那边走着,他却是早看到了他太太了,但是他没有那个勇气,敢在马路上将太太拦住。遥见太太在人缝里一钻,就没有了,这就心房里连连的跳了几下。自己站在人家店铺屋檐下,出了一会神,最后,他说了句自宽自解的话:“随她去。”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也就悄悄的走回家去。杨嫂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买吃的,这时还没有回来,魏端本由前屋转到后屋,每间屋子的房门,都是洞开着的,魏先生站在卧室中间,手扶了桌子沿,向屋子周围上下看了一遍。因又自言自语的道:“这成个什么人家?若是这个样子,就算每日有二十万元的支票拿到手,那有什么用?相反的这个不成样子的家,那是毁得更快了。”他说话的时候,杨嫂伸进头来,向屋子里张望了一下,见屋子里就是主人一个,不由得笑了。魏端本道:“你笑什么?”杨嫂左右手牵着两个孩子,走将进来,笑道:“我听到先生说话,我以为屋子里有客,没有敢进来。”魏端本道:“唉!我一肚子苦水,对哪个说?”杨嫂看到先生靠了桌子站定,把头垂下来,两只手不住在口袋里掏摸着。他掏摸出一只空的纸烟盒子,看了一看,无精打采的向地面上一丢。杨嫂看到主人这样子,倒给予他一个很大的同情。便道:“先生要不要买香烟?”魏端本两手插在裤子袋里摇了两摇头。杨嫂道:“你在家里还有啥子事,要上班了吧?”魏端本低了头,细想了几分钟,这就问她道:“你知太太昨天在哪里赌钱?”杨嫂道:“我不晓得。太太昨天出去赌钱?我没有听到说。”她说着这话时,脸上带了几分笑容。魏端本道:“我并不是干涉你太太赌钱,而且我也干涉不了。我所要问的,你太太身上很有钱,她和谁合伙作生意,赚了这么些个钱呢?”杨嫂笑道:“太太同人合伙作生意?没听到说过喀。”魏端本道:“她这样一早就出去,没有告诉你是到银行里去吗?”杨嫂道:“她说是买啥子家私去了。她一下子就会转来,你不用问,还是去上班罢,公事要紧。”魏端本站着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也管不了许多,往后再说罢,不错,公事要紧,上班去。”说着,戴着帽子,夹起皮包,就向外面走。他走出房门以外,却听到小渝儿叫了声爸爸。这句爸爸,本来也很平常,可是在这时听到,觉得这两个字格外刺耳动心,这就回转身来,走进屋子问道:“孩子,有什么话,爸爸要办公去了。”小渝儿穿了一套灰布衣裤,罩着一件小红毛绳背心。原是红色的毛绳,可是灰尘、油渍、糖疤、鼻涕、口水,在毛绳上互相渲染着,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颜色了。他那圆圆的小脸上,左右横拖了几道脏痕。圆头顶上,直起一撮焦黄的头发。他原是傍了杨嫂站着。看到父亲特意进来相问,他挨挨蹭蹭的向她身后躲,将一个小食指,送到嘴里咬着。他只在麻虎子脸上转动了一双小眼珠,却答复不出什么话来。魏先生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想吃糖,我下班回来,给你带着。”小娟娟牵着杨嫂的手,也是慢吞吞的向后退,还是那样,一件工人裙子,外面还是罩着一件夹袍子,纽扣是七颠八倒,衣服歪扯在身上。听到父亲说下班可以带糖回来吃,这就转动了两只小眼珠子,只管向父亲望着。魏先生道:“那没有问题,我一定带回来,你在家里好好的跟着杨嫂玩。”娟娟道:“妈妈呢?”她问这话时,两只小眼注视了父亲,作一个深切的盼望。魏先生心里,本就把太太行踪问题,高高的悬在心上,经娟娟这么一问,心里立刻跳上了两跳。眼睛也有了两行眼泪,要由眼角上抢着流出来。但是他不愿孩子看到这情形,立刻扭转身走了。他心里想着:只当是自己没有再结婚,也就没有这两个孩子,放开两只脚,赶快的就走向机关里去。他们这机关,在新市区的旷野地方,马路绕着半边山坡,前后只有几棵零落的树,并无人家,老远的看到上司刘科长垂了头两手插在裤岔袋里,胁下夹着那个扁扁的大皮包,无精打采的走着。魏端本看到,这就连连的大声叫着科长。刘科长听了这种狂叫,也就站住脚,回头向这里看来。他见是魏科员追了来,索性回转身来迎了他走近几步,点着头道:“我正想找着你商量呢。在这里遇着了你,那是更好,我们可以走着慢慢的谈。”魏端本走到了面前,笑道:“这倒是不谋而合。我今天早上,就到府上去找科长的,因为科长不在家,扑了一个空。科长倒是有事要和我说,那就好极了。”刘科长伸手扯了他的衣袖将他扯到路边停住,然后对他周身上下看望了一眼,因微笑道:“你有什么事要找我,我很明白。可是你也太不知道实际情形了。我们作的那黄金储蓄,不但兑不到现,发不到财,且……”说到这里,他在身前身后看望了几下,然后向他低声笑道:“我们犯了法了,你知道吗?”魏端本笑道:“这个我知道,罪名是假公济私。当我们动了这个念头的时候,我们就犯了这个嫌疑了。”刘科长连连的摇头道:“你说到这一点,未免太把事情看轻了。现在政府因新闻界的攻击,要调查泄漏黄金价格的人。同时,也要清查第一天拿钱去买黄金的人。”魏端本道:“那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拼了我们把那定单牺牲掉了也就是了。”刘科长摇摇头道:“事情不能那样简单,就算我们把定单牺牲了,这现款几百万,已经送到银行里去了,也没有法子抽回。挪移的这批钱,我们怎么向公家去填补呢?”魏端本道:“难道我们这件事已经发作了?”刘科长道:“假如我们弥缝得快,事情是没有人知道。大家算作了个发财的梦,那是千幸万幸。再迟几天,财政部实行到银行里去查账,那就躲避不了。”魏端本踌躇着望了他道:“事情有这样的严重?”刘科长微笑道:“难道你也不看看报。你不要痴心妄想,还打算弄一笔钱,就怕像四川人的话,脱不到手。你一大早去找我,就是要听好消息吗?准备吃官司罢,老弟台。”说着,他打了一个哈哈。他交代完了,立刻就顺了路向前走着。魏端本要追着向下问,无奈刘科长是一语不发,低了头放宽了步子走着。他一颗火热的心,让冷水浇过了,呆呆的出了一会神,也就只好顺了路向前走着。可是到了机关里,越是感到情形不妙,见到熟同事,和人家点个头向人笑着,人家虽也勉强的回着一笑,可是那两只眼睛里的视线,已不免在身上扫射了一遍。见到了不相识的同事,自照往例,交叉过去。然而人家却和往日不同,有的突然的站住,向头上看到脚上,有的走过去了,却和同行的人窃窃私语,若是回头看他一下,准和人家的眼光碰住。这倒不由得自吃一惊,心想:难道我身上出了什么问题吗?他越是心里不安,越看到人家的目光射到身上,全像绣针扎人似的。他心里怦怦的跳着,赶快就跑进办公室里去。他的办公室,也是国难式的房子,靠了山冈,建筑了一排薄瓦盖顶,竹片夹壁的平房。屋子里面,正也和其他重庆靠崖的房子一样,半段在崖上挖出的平地,铺的是三合土。在悬崖上支起来的,是半边吊楼。魏先生这办公室里,有七八张三屉或五屉桌子,每座有人。他的这张桌子,是安放在靠窗户的楼板上的。由室门进去,破皮鞋踏着三合土,啪达有声,已是很多人注意。及至走上了楼板的那一段,踏脚下去咯吱咯吱作响。他想着:这是格外的会惊动人的,就大跨着步子,轻轻的放下。楼板自然是不大响了,可是这走路的样子,很是难看。在他的身后,立刻发生了一片嘻嘻的笑声。魏端本虽然越发的感到受窘,可是他极力的将神志安定着,慢慢的坐了下去。又很从容的打开抽屉来,捡出几件公事,在桌上翻看着。战时机关的工作,虽然比平时机关的工作情绪不同,但其实只有录事小科员之流,是没有闲暇的。那些比较高级的公务员,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除了轮流的看报,也隔了桌子互相谈话。魏端本的常识,在这间屋子里同人之中,是考第一的,所以谈起话来,总有他的一份。今天他却守着缄默。在他椅子后面,两个公务员,正是桌子对桌子的坐着。他们在轻轻的谈着:“黄金官价升高到三万五,黑市决不后人,已经打破了六万的大关。眼见就要靠近七万,成了官价的对倍,追的比走的还快,买着黄金储蓄的人,真是发了财。可是,也许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嗤嗤笑了一声。魏端本听了这笑声,仿佛就在耳朵眼里扎上了一针。他不敢回头望着,耳朵根上就像火烤了似的,一阵热潮,自脊梁上烘托出来。随了这热潮,那汗水觉得由每个毫毛孔里涌了出来。两只眼睛虽然对着每件公事,可是公事上写的什么字,他并没有看到。自己下了极大的决心,聚精会神,将公事上的字句仔细看着,算是每句的文字都看得懂了,可是上下文的意义却无法通串起来。心里也就奇怪着:怎么回事,今天的这颗心,总不能安定下去。正自纳闷着,一个听差却悄悄的走到身边来,轻声的报告着道:“司长请魏先生去有话说。”魏端本答应着站起来,向全屋子扫了一眼,立刻看到各位同事的眼光,都向他身上直射了来。心想:不要看他们,越看他们越有事。于是将脸色正定了一下,将中山服又牵着衣襟扯了几扯。就跟着听差,一同走向司长室里来。这位司长的位置,自不同于科长,他在国难房子以外的小洋楼下,独占了一间屋子,写字台边,放了一张藤制围椅,他口衔了一支纸烟,昂起头来,靠在椅子背上,眼望了那纸烟头上的青烟绕着圈子向半空里缓缓的上升,只是出神。魏端本走进屋子来,向司长点了个头,司长像没有看到似的,还是在望着纸烟头上冒的烟。他总站有四五分钟,那司长才低下头来看到了他,就笑着站了起来,接着又摇摇头道:“我有点精神恍惚,你在我面前站着很久,我知道你来了,可是我要和你说话,却是知觉恢复不过来。”说到这里,他将手向魏端本身后指了一指。他看时,乃是房门不曾关上,还留着一条缝呢。他于是反手将房门掩上。司长看到房门掩合了缝,又沉着脸色坐了下来。向魏端本点了两点头道:“你知道黄金风潮起来了吗?”他答了两个字不知。司长望了他一下,因道:“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这次我们储蓄八十两金子,虽是说作生意,可是我也是为了大家太苦,在这取不伤廉的情形下,把公家款子挪用一百六十万,在这个把星期内,我另外想法子,把公家款子调回来,公家的一百六十万,还他一百六十万,对公家丝毫没有损失。可是我们就赚了一百二十万了。有这一百二十万元法币,我们拿来分分,作两件衣服穿,岂不甚好?可是我这番好意,完全弄错了。谁知捉住这个机会,想发横财者大有人在。有买五六百两的,有买一二千两的,弄得风潮太大了,监察院要清查这件事。我现在已想了个法子,在别的地方已借来一百六十万元,把那款子补齐了。可是这里面有点问题,我们开给银行的那张支票,是你我和刘科长三人盖章共同开出的,这是个麻烦。”说着说着,他抬起手来乱搔了一阵头发。魏端本听到这里,知道这黄金梦果然成了一场空。可是听司长的口气,后半段还有严重问题,便微笑道:“能够还,还会发生什么严重后果吗?国家奖励人民储蓄黄金,我们顺了国家的奖励政策进行,还有什么错误吗?”司长淡笑了一笑道:“将来到法庭受审,你和审判官也讲的是这一套理论吗?”魏端本望了他道:“还要到法庭去吗?”司长又在衣袋里取出一支烟卷来,慢慢的擦了火柴,慢慢的将烟卷点着,他吸着喷出一口烟来,笑道:“那很难说。”他说这话时,态度是淡然的,脸色可是沉了下去。魏端本站着呆了一呆,望了司长道:“还要到法庭去受审?这责任完全由魏端本来负吗?”他说着这话,也把脸色沉了下去。司长看到他的颜色变了,便也挫下去了半截的官架子,于是离开座位,向前走近了两步,向他脸上望着,低声笑道:“魏兄,你不要着急,你首先得明白,我这回作黄金储蓄,完全是一番好意。至于发生变化,这完全是出乎意料。自然,有什么责任问题发生,我得挺起肩膀来扛着。不过有一点要求你谅解,我混到了一个司长,也是不容易,我有了办法,自然老同事都有办法,无论如何,我得先巩固我的地位。所以有什么小问题发生,不需要我出马的话,我就不出马。我恳切的说两句,希望你和我合作,我心里十分明白,决不能让你吃亏。我总得有福同享,有祸同当。”魏端本见司长虽表示了很和蔼的态度,可是说话吞吞吐吐,很有把责任向人身上推来的意味,心里立刻起了两个波浪,想着:好哇,买金子赚钱,我只能分小股,若是犯了案的话,责任就让我小职员来完全负担。便道:“自然!司长不会让我吃亏,可是天下事总是这样,对于下属无论怎样客气,反正不能让下属享的权利义务,和自己相提并论。”司长听了这话,脸色动了一下,取出口里的纸烟,向地面上弹了两弹灰,扛着肩膀,笑了一笑,因道:“好罢,下了班的时候,你可以到我家里去谈谈。我也不预备什么菜,请你和刘科长到我家里便饭。”魏端本道:“那倒是不敢当的。”司长笑道:“你回去吃饭,不也是要吃。我们一面吃饭,一面谈话,也不会耽误什么时候。”魏端本怔怔的站了一会,因道:“好,回头我再去对刘科长商量。”司长又将纸烟送到嘴里吸了两口烟,点点头道:“那也好。现在没有什么公事,你去罢。”魏端本听了命令转身向外走着,刚是走出房门,司长又道:“端本,你回来,我还有话和你说。”魏端本应声回来,司长随手在写字台上取过一件公事,交给他道:“你拿着去看看罢。”魏端本接过公事一看,见后面已有司长批着“拟如拟”三个行书字,分明已是看过了的文字,这应该上呈部次长,不会发回给科长,怎么交到自己手上来呢?但他立刻也明白了,那是免得空手走回公事房去引起同事的注意。于是向司长作了个会心的微笑,点个头拿着公事就走了。走进公事房,故意将公事捧得高高的,眼光射在公事上,放了沉重而迂缓的步子走向公事桌去。好像这件司长交下的公事很重要的,全副精神都注射在上面。明知道全屋子同事的眼光都已笼罩在自己身上,只当是不知道,缓缓的走到座位上去,将公事放在面前,两只眼睛,全都射在公事的文字上。约莫是呆呆坐了两小时,刘科长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向里面招了两招手。魏端本立刻起身迎上前去,刘科长大声道:“我们那件公事,须一同去见次长。你把那件公事带着罢。”魏端本心想:哪有什么公事要去同见次长?随便就把桌上司长交下的那公事带着。随了刘科长同走出屋子来。刘科长并不踌躇,带了魏先生径直的就向机关大门外走。魏先生看看后面,并没有人,就抢着走向前两步,低声问道:“司长约我们吃午饭,我们去吗?”刘科长道:“我们当然去。老实一句话,我们的前途,还得依仗了他。眼看全盘胜利,就要到来。将来回到了南京,政府要慰勉司长八年抗战的功勋,不给他个独立机关,也要给他一个次长做做。他若有了办法了,能把我们忘了吗?我们大家在轰炸之下,跟着吃苦,总算熬了出来了。一百步走了九十多步,难道最后几步,我们还能够牺牲吗?无论如何,现在他遇到了难关,我们应当去帮他一个大忙。”魏端本道:“你说的帮忙,是指着这回作黄金储蓄失败了,让我们去顶这个官司来打吗?”刘科长沉默的走了一截路。魏端本缓缓的跟着后面走,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刘科长在前面走着,不时的回头向他看了来。魏端本虽看到他脸上有无限的企求的意思,但他只装作不知道,还是默然的跟了刘科长走。司长的公馆,去机关不远,是一幢被炸毁补修着半部分的洋楼,他家住在半面朝街的楼上。那楼窗正是向外敞开着,伸出半截人身来。刘科长站定,老远的就向楼窗上深深的点了个头。并回头向魏端本道:“司长等着我们呢。”魏端本口里哼着,那个哦字却没有说出来。事有出于意料的,司长是非常的客气,已走出大门,放出满面的笑容,迎上前来。刘魏二人走向前,他伸着手次第的握过,笑道:“你二位大概好久没有到过我这里来过吧?”魏端本道:“不,上个星期,我还到公馆里来过的。”司长道:“哦是的。什么公馆?也不过聊高一筹的难民区。你看这个花圃……”说着,他站在那倒了半边砖墙,用木板支的门楼框下,用手向里面一指。那花圃里面的草地,长些长长短短的乱草,也有几盆花,胡乱摆在草地上,有一半草将盆子遮掩了。倒是破桌子凳子,和旧竹席,在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放着,占了大半边地方。司长站在楼廊下,又向两人笑道:“这屋子原来也应该是富贵人家的住宅,不过毁坏之后,楼上下又住了六七家,这也和大杂院差不多,现在当一个司长和战前当一个司长,那是大大的不同了。”说着就闪在一边,伸手向楼上指着,让客人上楼。魏端本站在路口楼梯边,向主人点了两点头。司长也点着头道:“这倒无须客气,你们究竟是客。刘科长引路罢。”刘先生倒是能和司长合拍,先就在前面引路。司长家里,其实倒是还有些排场,对着楼梯,还有一个客厅,敞着门等客呢。里面也有一套仿沙发的藤制椅子,围了小茶桌。那上面除了摆着茶烟而外,还有两个玻璃碟子,摆着糖果和花生仁。司长很客气的向二人点着头。笑道:“请坐请坐!”说着,将纸烟盒子拿起来,首先向魏端本敬着一支烟,然后取过火柴盒子,擦了一支火柴,向魏端本面前送着。魏先生向司长回公事,向来是立正式的,就是到司长公馆里来接洽事情,也是司长架腿坐着吸纸烟,自己站着回话,自己虽然把眼光向司长看着,司长却是眼睛半朝了天,不对人望着。今天司长这样谦恭下士,那更是出人意料。心里一动,情不自禁的,就挺立着低声答道:“司长有什么命令,我自然唯力以赴。司长提拔我的地方就多了。”司长听了这话,耸着肩膀笑了一笑。他那内心,自是说你完全入套了。

一四 忍耐心情

魏端本在司长背后,那是很不满意他的,尤其是这次作黄金储蓄,他竟要分三分之二的利益,心里头是十分不高兴。可是在司长当面,不知什么缘故,锐气就挫下去了一半。这时是那样的客气,他把气挫下去之后,索性软化了,就把司长要说的话先说了。司长笑着向他点了个头道:“我们究竟是老同事,有什么问题,总可以商量。倒茶来。”说着话,突然回过头去向门外吩咐着。他们家的漂亮女仆,穿着阴丹士林的大褂,长黑的头发,用双股儿头绳,圈着额顶,扎了个脑箍,在左边发角上,还挽了个小蝴蝶结儿呢。她手上将个搪瓷茶盘,托着三只玻璃杯子进来。这杯子里飘着大片儿的茶叶,这正是大重庆最名贵的茶叶安徽六安瓜片。她将三杯茶放在小茶桌上,分敬着宾客。司长让着两位属员坐下。算是二人守着分寸,让正面的椅子给司长坐了。他笑道:“这茶很好,还是过年的时候,朋友送我的,我没有舍得喝掉。来,喝这杯茶,我们就吃饭。”说着,他就端起茶杯子向客人举了一举。举着杯子的时候,脸上笑嘻嘻的,脸色那分儿好看,可以说自和司长共事以来,所没有的现象,也就随着谈笑,喝完了那杯茶。喝完之后,就由司长引到隔壁屋子里去吃饭。这屋子是司长的书房,除了写字台,还有一张小方桌。这桌上已陈设下了四碗菜,三方摆了三副杯筷。只看那菜是红烧鸡,干烧鲫鱼,红炖牛肉,青菜烧狮子头,这既可解馋,又是下江口味,早就咽下了两批口水。司长站在桌子边,且不坐下,向二客问道:“喝点什么酒?我家里有点儿茅台,来一杯,好吗?”刘科长笑着一点头:“我们还是免了酒罢。下午还要办公呢。”司长笑道:“我知道魏兄是能喝两盅的。不喝白的,就喝点黄的罢。我家里还有两瓶,每人三杯罢,有道是三杯通大道。哈哈!”他说着,就拿了三只小茶杯,分放在三方。那位干净伶俐的女仆,也就提了一瓶未开封的渝酒进来。司长让客人坐下,横头相陪。一面斟酒,一面笑道:“黄酒本来是绍兴特产,但重庆有几家酒厂仿造得很好,和绍兴并无逊色,这就叫作渝酒了。在四川军人当政的时候,什么都上税,而且是找了法子加税,有一位四川经济学大家,现在是次长了。他脑筋一转,用玻璃瓶子装着卖。征税机关,就把来当洋酒征税,税款几乎超出了酒款的双倍。这位次长大怒,自写呈文,向各财政机关控诉。他的名句是‘不问瓶之玻不玻,但问酒之洋不洋。’各机关首脑人物看了,哈哈大笑,结果以国产上税了事。直到于今,这位次长,还不忘记他的得意之笔。这也可见幽默文章,很能发生效力。来,不问酒的黄不黄,但问量之大不大。”说着,举起杯子来。魏端本真没有看到过上司这样的和蔼近人,而且谈笑风生。这也就暂时忘了自己的身份,随着主人谈笑。不知不觉之间,就喝过了三四杯酒。还是刘科长带了三分谨慎性,笑道:“我们不必喝了,司长下午还有事,我们不要太耽误时间了。”魏端本虽然是吃喝得很适意,可是科长这样说了,也就不敢贪杯。随着两位上司吃过了午饭,又同到客厅里去。这时,那漂亮的女仆,又将一把锑壶,提了进来。老远的就看到壶嘴子里冒着热气,由那气里面,嗅到茶的香气,就知道这又熬了另一种茶来款客了。司长看到,亲自动手在旁边小桌上取过三套茶杯来,放在小桌上。因笑道:“来,这是云南普洱茶,大家来一杯助助消化。”女仆向杯子里冲着,果然,有更浓厚的香气冲入鼻端。司长更是客气,捧起碟子,先送一杯给魏先生,其次再给刘科长。魏端本虽觉得司长是越来越谦恭,也无非是想圆满那场黄金公案。好在他是部长手上的红人,官官相护,这件事总可弥缝过去,自己无非守口如瓶,竭力隐瞒这件事,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么一想,心里也宽解了。喝完了这杯普洱茶,刘科长告辞,并向司长道谢。司长笑道:“这算不了什么,至多一年,我们可以全数回到南京。那个时候,我们虽不能天天这样吃一顿,三五天享受这样一次,那是太没有问题的,那时,我可以常常作东。”刘科长凑了趣笑道:“那个时候,司长一定是高升了,应酬加多,公事也加多,恐怕没有工夫和老部下周旋了。”司长点点头笑道:“八年的抗战,政府也许会给我一点酬劳,可是,你们也是一样呀。难道我升级,你们就不升级?若是你们不升级,单单让我一个人向上爬,我也一定和你们据理力争。老实一句话,谈到公务员抗战,越是下级公务员越吃得苦最多。高级公务员,不过责任负得重些而已。若是赏不及上级公务员,失望的人还少,赏不及下级公务员,失望的人就太多了。”刘科长道:“若是政府里的要人都和司长这样的想法,那我们当部属的,还有什么话说,真是肝脑涂地,死而无怨。”司长听了这话,两眉扬着,嘻嘻的一笑。魏端本听了这话,心里想着:刘科长的话,分明是勾引起司长的话,要叫部属卖力气,司长大概要开腔了,也就默然的站着,听是什么下文。可是司长什么托付的话也没说。在他的西服口袋里,掏出了挂表来看上一看,笑道:“该上班了。到了办公室里,可不必说受了我的招待。同人听到,他们会说我待遇不公的。”刘魏二人同答应了是,鞠躬而出,司长还是客气,下楼直送到门洞子下方才站住。魏端本随了刘科长走着,心里可就想着:这事可有点怪了。司长巴巴的请到家里吃饭,一味的谦逊,一味的许愿,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要我自告奋勇?我也在他当面表示了,要我作什么,我可以效力,可是他只一笑了之,这个作风,倒让人猜不透。我且不说,大概他是要托刘科长转告我的,我就听他的罢。反正要负什么责任的话,姓刘的也不比姓魏的轻松。姓刘的不着急,我姓魏的还着什么急吗?他这样主意拿定了,索性默然的跟着刘科长后面走,可是刘科长似乎对他这个决定,也有所感似的,始终的默然在前引导,并不作声。魏端本自怀了一肚子郑重的心情,回到机关里办公室去。他料着同事们对他的眼光,还是注射着的。他除了看着桌上的公事,就是拿一份报看看。恰好这天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发生,他下了班,立刻回家,比平常到家的时候,约莫是提前了两小时。他那间吃饭而又当书房的小屋子里,满地洒着瓜子壳花生皮,还有包糖果的小纸片。杨嫂带了两个孩子趴在桌子上,围了桌面上的糖果花生,吃着笑着。杨嫂自己,也是当仁不让,手剥着花生,口里教着小孩子唱川戏。魏端本伸头看了一看,笑道:“你们吃得很高兴。”杨嫂站起来笑道:“都是太太买回来的。”魏端本道:“太太回来了。”他也不等杨嫂回话,立刻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但是太太并不在屋子里,桌上放了许多大小的纸包,床上有几个纸包透了开来,有三件衣料,花红叶绿的展开着铺在床上。他牵起来抖着看看,全是顶好的丝织品,他反复的看了几看,心里随着发生问题,心想:这些东西,大概都是那张支票,换来的了。她这张支票,自然不会是借来的,要说是赢来的,也可考虑,什么样子的场面,一赢就是二十万呢?就是赢二十万,也不会是赢姓范的一个人的。他站着出了一会神,把衣料向床上一抛,随着叹了口气。杨嫂这时进房来了,问道:“先生,是不是就消夜?”魏端本道:“中饭我吃的太饱,这时我吃不下去,等太太回来,一路吃罢。”杨嫂道:“你不要等她,各人消各人的夜吗,太太割了肉回来,我已经把菜头和你炖上汤。还留了一些瘦肉,预备切丁丁,炒榨菜末,要得?”她说着话,抬起一只粗黑胳臂,撑住了门框,半昂了头向主人望着。魏端本道:“你今天也高兴,对我算是殷勤招待。你希望我怎样帮助你吗?可是不幸得很,我作的一批生意,不但没有成功,而且还惹下了个不小的乱子。”说着,摇了两摇头,随着叹上一口气。接着在身上掏出纸烟盒子来,先抽出一支烟来,将烟盒子向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响。杨嫂立刻找着火柴盒子来,擦了一支火柴,走近来和他点烟。魏先生向她摇摇手,把烟支又放在桌上。杨嫂这虽算碰了主人一个钉子,但是她并不生气,垂了手站在面前向他笑道:“先生啥子事生闷气?太太不是打牌去了。”魏端本不大在意的,又把那支纸烟拿起来了。杨嫂的火柴盒子,还在手上呢。这时可又擦了一支火柴送过来。魏先生也没有怎样的留意,将烟支抿在嘴里,变着腮把烟吸着了。喷出一口烟来,两指夹了烟支,横空画了个圈圈,问道:“她不是去打牌,你怎么又知道呢?”他说着时,望了她脸上的表情。她抿嘴微笑着,也把眼光望了主人,可没有说话。魏端本道:“怎么你笑而不言?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吗?”杨嫂道:“有啥子问题哟!我是这样按(猜也)她喀。”魏端本道:“就算你是这样的猜罢。你必定也有些根据。你怎么就猜她不是去赌钱呢?”杨嫂道:“平常去打牌的话,她不会说啥子时候转来。今天她出去,说是十一点多钟,一定回来。好像去看戏,又像是去看电影。”魏端本将手向她挥了两挥,因道:“好罢,你就去作饭罢。管她呢。”他吸着烟,在屋子里绕了桌子,背着两手走。他发现了那五屉桌上,太太化妆的镜子,还是支架着的,镜子左边,一盒胭脂膏敞着盖,镜子右边,扔了个粉扑儿,满桌面还带着粉屑呢。最上层那个放化妆品的抽屉,也是露出两寸宽的缝,露出里面所陈列的东西乱七八糟。他淡笑着自言自语的道:“看这样子,恐怕是走得很匆忙,连化妆的善后都没有办到呢。”说着,再看床面前,只有一只绣花帮子便鞋。再找另一只便鞋,却在屋子正中方桌子下。他又笑道:“好!连换鞋子全来不及了。”说着,将桌上那些大小纸包,扒开个窟窿看看,除了还有一件绸衣料而外,丝袜子,细纱汗衫,花绸手绢,蒙头纱。这些东西,虽不常买,可是照着物价常识判断,已接近了二十万元的阶段。那么,就是那张支票上的款子,她已经完全花光了。他坐在桌子边,缓缓的看着这些东西,缓缓的计算这些物价,心里是老大的不愿意,可又想不出个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坐坐走走,又抽两支纸烟。杨嫂站在房门口笑道:“先生消夜了。消过夜,出去耍一下,不要在家里闷出病来。”魏端本也不说什么,悄悄的跟着她到外面屋子来吃饭。两个小孩子知道晚饭有肉吃,老早由凳子上爬到桌子沿上,各拿了一双筷子,在菜头炖肉的汤碗里乱捞。满桌面全是淋漓的汁水。魏端本站在桌子边,皱着双眉,先咳了一声。两个小孩子,全是半截身子都伏在桌面上的,听了这声咳,两只手四只筷子,还都交叉着放在碗里,各偏了头转着两只眼珠望了父亲。魏端本点点头道:“你们吃罢,我也不管你们了。”小娟娟看到父亲脸上,并无怒色,便由碗里夹了一块瘦肉,送到嘴里去咀嚼。而且向父亲表示着好感,因道:“爸爸,你不要买糖了,妈妈买了很多回来了。”杨嫂正捧了两碗饭进来,便笑道:“这个娃儿,好记性,她还记得上午先生说买糖回来。改天先生说话要留心喀。”魏端本道:“是的,我上午说了这话才出门的。也罢,有个好母亲给他们买糖吃。”说着又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坐下去吃饭。杨嫂看到主人总是这样自己抱怨自己,也就很为他同情,就站在桌子角边,看护着小孩子吃饭。魏端本勉强的吃了一碗饭,将勺子舀了小半碗汤,端着晃荡了两下,然后捧着碗把汤喝下去,放下碗来,立刻起身向后面屋子里去。那五屉桌上还放着一盆冷水呢,乃是太太化妆剩下来的香汤。他就在抽屉角上,把太太挂着的那条湿手巾取过来,弯了腰对着洗脸盆洗过一把冷水脸。杨嫂走了进来,先缩着脖子一笑,然后向主人道:“先生遇事倒肯马虎。”魏端本坐在椅子上擦了支火柴点着烟抽。因道:“在抗战前,我是个作事最认真的人,现在是马虎得多了。第一是你太太嫁我以后,相当的委屈。因为我家乡还有一位太太还没有离婚呢。第二是你太太是相当的漂亮,老实说,像我这样一个穷公务员,要娶这样一位漂亮太太,那还是不可能的事。第三,又有这两个孩子了。一切看在孩子的面上,我就忍耐了罢。不但是对家里如此,对在公家服务,我也是这样的。唉!忍耐了罢。”他说完了这篇解释的话,就开始将抖乱在床上的几件绸料,缓缓的折叠好了,依然将纸包着。然后将五屉桌的抽屉,清理出一层,把床上的纸包和桌上的纸包,合并到一处,都送到那清理过的抽屉里去。床上都理清楚了,也没个刷床刷子,只好在床栏杆上,取下一件旧短衣,将床单子胡乱掸了一阵,然后展开被褥来就脱衣就寝。照往例,太太不在家,杨嫂是带着两个孩子睡的。可是她于这晚,有个例外,她将睡着了的小渝儿,两手托着抱了进来,放在主人脚头,然后站在床面前笑道:“今晚上睡得朗个早?”魏端本道:“我躺在床上休息休息罢。”杨嫂将床栏杆的衣服,一件件的取到手上翻着看看,不知道她是要清理着去洗,还是想拿去补绽,魏先生且看她要做什么并不作声。杨嫂将床栏杆上的旧衣服,都一一翻弄遍了,她手上并没有拿衣服,依然全都搭在床栏杆上。她又站了两三分钟的时候,然后向主人微笑道:“先生,二天你多把一点钱太太用吗?”魏端本道:“今天说过钱不够用吗?她这样的买东西,那是永远不够用的。”杨嫂笑道:“今天她剪衣料,买家私,都是你把的钱吗?”她说着这话,故意走到桌子边去,斟了一杯凉茶喝,躲开主人的直接视线。魏端本道:“我没有给她钱,大概是赢来的吧?赢来的钱,花的最不心痛。”杨嫂道:“恐怕不是赢的吧?”魏先生一个翻身坐起来,睁了眼望着她道:“不是赢来的钱,她哪里还有大批收入呢?”杨嫂倒并不感到什么困难,从容的答道:“太太说,她是借来的钱喀。今天才借成二十万元,那不算啥子,她硬要借到一二百万,才么得倒台,借钱不要利钱吗?现在没有大一分,到哪里也借不到钱,借起二百万块钱,一个月把几十万块利钱,省了那份钱,作啥子不好。”魏端本道:“你太太说了要借这么多钱,那是什么意思?”杨嫂笑道:“女人家要钱作啥子?还不是打首饰做衣服?”魏端本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罢。这个星期以来,你太太是新衣服有了,金镯子也有了,以一个摩登少妇的出门标准装饰而论,至多是差一个新皮包和一双新皮鞋,就是这两样东西,要去借钱一二百万来办吗?”杨嫂笑道:“要买的家私还多吗!你不是女人家,朗个晓得女人家的事?”魏端本坐着呆了一呆,因道:“这就是你劝我多给钱太太去花的理由?”杨嫂笑道:“你有钱把太太花,免得她到外面去借,那不是好得多。”魏端本对于杨嫂这些话,在理解与不理解之间,将放在枕头旁边的纸烟与火柴盒,全摸了出来,又点着烟吸。他的纸烟瘾原来是很平常的,可是到了今天,一支跟着一支,就是这样的抽着。杨嫂看到他很沉默的吸着烟,站在床头边出了一会神,然后向主人道:“先生,休息罢,不要吃朗个多的烟。”说着,她含了笑走出去了。魏端本吸过一支烟,又跟着吸一支烟,接连的将两支烟吸过,把烟头扔在痰盂子里,火吸着水嗤的一声。他叹了口气,身子向下一溜,在枕头上仰着躺下了。在昏沉沉地想着心事的时候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耳边似乎有点响声,睁眼看时,太太已经回来了。她悄悄的站在电灯下面,将那抽屉里的衣料,一件件的取了出来,正悬在胸面前低了头去看衣料的光彩,同时,并用脚去踢着料子的下端。魏端本看了看,然后闭上眼睛。魏太太似乎还不知道先生醒过来了,她继续的将衣料在胸面前比着。衣料比完了,又翻着丝袜子花绸手绢,一样样的去看。在她的脸上,好几次泛出了笑容。魏先生偷眼看着,见那桌上,放着一双半高跟的玫瑰紫新皮鞋,又放着一只很大的乌漆皮包,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好的,原来所猜,缺少着的两样东西,现在都有了。”在他惊异之下,在床上不免有点展动,魏太太看到了,走向床面前来笑道:“你睡着一觉醒了。我带了一样新鲜东西回来给你尝尝。”说着,在衣服口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小盒口香糖来,塞到丈夫手上,笑道:“这是真正的美国货。”魏端本勉强的笑道:“谢谢,难为你倒还想得起我。”魏太太站在床面前,向着他看了一看,将上排牙齿,咬了下嘴唇,又把上眼皮撩着,簇起长眼毛来约有三四分钟没有说话。魏先生倒是并不介意,把糖纸包打开,抽了一片口香糖,送到嘴里去咀嚼着。魏太太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魏先生嚼着糖道:“没有什么意思。”魏太太一撒手,掉转身去道:“你别不知道好歹。我给你留下晚饭吃,又给你孩子买东西吃,我还给你带了一包好香烟,在口袋里没有拿出来呢,先就送你一包口香糖,难道我这还有什么恶意吗?”说着,她走回桌子边去,将买的那些东西,陆续的送到抽屉里去。魏先生道:“我这话也不坏呀,我是说你在外面的交际这样忙,你还忘不了我。”魏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道:“不错,我的交际是忙一点。现在社会上,先生本事不行,太太外面交际,想另外打开一条出路,这样的事很多。这应该作丈夫的人引为荣幸,你难道还不满吗?时代不同了,女人有女人的交际自由,你说什么俏皮话?”魏端本道:“难道你在外面的行踪,我绝对不能过问吗?”说着这话,一掀被子,他可坐起来了。魏太太也坐着桌子边沉下脸来,将手一拍桌沿道:“你不配过问。你心里放明白一点。”魏端本脸色气得发紫,瞪了眼向她望着,问道:“我怎么不配过问?太太在外面弄了来历不明的首饰,来历不明的支票,作丈夫的还不配过问吗?”魏太太又将桌子拍了一下道:“你是我什么丈夫?我们根本没有结婚。”这句话实在太严重了,魏先生不能再忍下去,他一跳下床,这冲突就尖锐化了。

一五 破家之始

魏太太对于丈夫这个姿势,是不能忍受的。也就将桌子一拍,起了个猛烈的反击,迎向前去,瞪了眼道:“你怎么样?你要打我?”魏端本捏了拳头,咬了牙齿,很想对着她脑袋上打过一拳去。可是他心里想到,这一拳是不可打过去的,若把这拳打过去了,可能的反响,就是太太出走。眼前站着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姐,固然是舍不得抛弃了,而且太太走了,孩子是不会带走的,扔下这处处需人携带的两个小孩,又教谁来携带呢?在一转念之下,他的心凉了半截。不但是那个拳头举不起来,而且脸上的颜色,也和平了许多。他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望了她道:“我要打你?这个样子,是你要打我呀。”魏太太将脚一顿道:“你要放明白一点,这样的结合,这样的家庭,我早就厌倦了。你对我的行为,有什么看不顺眼吗?这问题很简单,不等明天,我今天晚上就走。”魏端本不想心里所揣想的那句话,人家竟是先说了。因道:“你的气焰,为什么这样高涨?牙齿还有和舌头相碰的时候,夫妻口角,这也是很寻常的事。你怎么一提起来,就要谈脱离关系?”他说着这话时,已是转过身去,将枕头下的纸烟火柴盒拿到手上,绕了桌子,和太太取了一个几何上的对角位置站住,第一步战略防御,已是布置齐备,太太已不能动手开打了。魏太太虽然气壮,却不理直,她对先生那个猛扑,乃是神经战术。当魏先生战略撤退的时候,她已是完全胜利了。这就隔了桌子瞪了眼睛问道:“你已睡了觉的人,特意爬了起来,和我争吵,这是什么意思?你有账和我算,还等不到明日天亮吗?”魏先生实在没有了质问太太的勇气,心里跟着一转念头,太太向来是在外面赌钱,赌到夜深才回来的。她虽常常是大输小赢,而例外一次大赢,也没有什么稀奇,又何必多疑?这样想着,原来那一股子怒气,就冰消瓦解了。因在脸上勉强放出三分笑意道:“你那脾气,实在教人不能忍受?我在外面回来晚了,你可以再三的盘问,我还得陪笑和你解释。怎么你回来晚了,我就不能问呢?”魏太太脖子一歪,偏着脸道:“你问什么?明知我是赌钱回来。无论我是输是赢,只要我不花你的钱,你就不能过问。你要过问,我们就脱离关系。我就是这点嗜好,决不容别人干涉。”她越说就越是声音大,脸色也是红红的。魏先生拿了火柴与纸烟在手上,就是这样拿了,并没有一次动作,直等太太把这阵威风发过去了,这才擦了火柴,将纸烟点着。坐在那边一张方凳子上,从容的吸着烟。他把一只手臂微弯了过去,搭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不住的颤动着。他虽燃着了一支烟,他并不吸,他将另一只手两个指头夹了纸烟,只管用食指打着烟支向地面上去弹灰,低了头,双目只管注视那颤动着的脚尖,默然不发一语。魏太太先是站着的,随后也就在桌子对角下的方凳子上坐着。她的旧手皮包还放在桌上,她打开皮包来,取出一包口香糖,剥了一片,将两个指头,箝着糖片的下端,将糖片的上端,送到嘴唇里,慢慢的唆着。她不说话,魏先生也不说话。彼此默然了一阵,魏先生终于是吸烟了,将那支烟抽了两下,这就向太太道:“你可知道我现时正在一个极大的难关上。”魏太太道:“那活该。”说着沉下了脸色,将头一偏。魏端本淡笑道:“活该?倘若是我渡不过这难关而坐牢呢?”魏太太道:“你作官贪污,坐了牢,是你自作自受,那有什么话说?”魏端本将手上剩的半截纸烟头子丢在地下,然后将脚践踏着,站起来点点头道:“好!我去坐牢,你另打算罢。”说着,他钻上床去,牵着被子盖了。魏太太道:“哼!你坐牢我另作打算。你就不坐牢,我另作打算,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够奈何我吧?”魏端本原来是脸朝外的,听了这话,一个翻身向里睡着。魏太太对于他这个态度,并不怎样介意,自坐在那里吃口香糖,吃完了两片口香糖,又在皮包里取出一盒纸烟来,抽了一支,衔在嘴里,擦了火柴,慢慢的吸着。把这支纸烟吸完了,冷笑了一声,然后站起来,自言自语的道:“我怕什么?哼!”说着,坐在椅子上,两只脚互相搓动着,把两只皮鞋搓挪得脱下了。光着两只袜子在地板上踏着,低了头在桌子下和床底下探望着,找那两只便鞋。好容易把鞋子找着了,两只袜底子,全踩得湿粘粘的。她坐在床沿上,把两只长筒丝袜子倒扒了下来。扒下来之后,随手一抛,就抛到了魏先生那头去。魏先生啊哟了一声,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什么东西,打在我脸上。”说着,他也随手将袜子掏在手上看着。正是那袜底上践踏了一块粘痰,那粘痰就打在脸上。他皱着眉毛,赶快跳下床来,就去拿湿手巾擦脸。魏太太坐在床沿上,倒是嘻嘻的笑了。魏先生在这一晚上,只看到太太的怒容,却不看见太太的笑容。现在太太在红嘴唇里,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向人透出一番可喜的姿态。望了她道:“侮辱了我,你就向我好笑。”魏太太笑道:“向你笑还不好吗?你愿意我向你哭?”魏端本道:“好罢,我随你舞弄罢。”他二次又上床睡了。在魏太太的意思,以为有了这一个可笑的小插曲,丈夫就这样算了。现在魏先生还是在生气之中,她也不去再将就,自带着小渝儿睡了。她爱睡早觉,那是个习惯,次日魏先生起来时,她正是睡得十分的香酣,她那只旧皮包就扔在桌子角上。魏先生悄悄的将皮包打开来一看,里面是被大小钞票,塞得满满的。单看里面的两叠关金票子,约莫就是三四万。他立刻想到,太太买的那些衣料和化妆品,已是超过二十万元。现在皮包里又有这多的现款,难道还是赢的?正踌躇着对了这皮包出神,太太在床上打了个翻身。心里想着,反正是不能问,越知道得多了,倒越是一种烦恼,也就转身走开,自去料理漱口洗脸等事。把衣服整理得清楚了,买了几个热烧饼,自泡了一壶沱茶,坐在外面屋子里吃这顿最简单的早餐。他是坐着方凳子上,将一只脚搭在另一张方凳子上的。左手端了茶杯,右手拿了烧饼,喝一口沱茶,啃一口烧饼,却也其乐陶陶。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很急迫的问道:“魏先生在家吗?”他听得出来,这是刘科长的声音,立刻迎出门来道:“在家里呢,刘科长。”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来宾脸上注意,已经看出他脸色苍白,手里拿了帽子,而那身草绿色的制服,却是歪斜的披在身上。他怔了一怔道:“有什么消息吗?”刘科长两手一扬,摇了头道:“完了,完了,屋子里说话罢。”魏端本的心房,立刻乱跳着一阵,引了客进屋子。刘科长回头看了看门外,两手捧着呢帽子撅了几下,低声道:“我想不到事情演变得这样严重。司长是被撤职查办了。”魏端本道:“那么,我我我们呢?”刘科长道:“给我一支烟罢,我不晓得有什么结果?”说着,伸出手来,向主人要烟。魏端本给了他一支烟,又递给他一盒火柴。他左手拿帽子,右手拿烟。火柴盒子递过去了,他却把原来两只手上的东西都放下。左手拿火柴盒,右手拿火柴棍,在盒子边上擦了一支火柴之后,要向嘴边去点烟,这才想起来没有衔着烟呢。他伸手去拿,烟支被帽子盖着,他本是揭开帽子找烟的,这又拿了帽子在手上当扇子摇,不吸烟了。魏端本道:“科长,你镇定一点,坐下来,我们慢慢的谈。”刘科长这才坐下,因苦笑了一笑道:“老魏,我们逃走罢。我们今天若是去办公,就休想回来了,立刻要被看管,而看管之后,是一个什么结果,现时还无从揣测,说不定我们就有性命之忧。”魏端本道:“逃走?我走得了,我的太太和孩子怎么走得了?刘科长,你也有太太,虽然没有孩子,可是你把太太丢下了,难道看管我们的人,找不着我们,还找不着我们的太太吗?”刘科长这才把桌上的那支烟拿起衔在嘴里,擦了一支火柴,将烟点上。他两个指头夹纸烟,低着头慢慢的吸烟,另一只手伸出五个指头,在桌沿上轮流的敲打着。魏端本道:“刘科长,这件事我糊里糊涂,不大明白呀。”刘科长道:“不但你不大明白,我也不大明白。司长和银行里打电话接好了头,就开了一张单子,是黄金储户的户头,另外就是那两张支票了。我一齐交到银行里去,人家给了一张法币一百六十万元,储蓄黄金八十两的收据,并无其他交涉。我又知道这里是些什么关节呢?”魏端本道:“司长在银行里作来往,无论是公是私,我跑的不是一次。这次让科长去,不让我去,我以为科长很知道内情呢。”他吸着烟喷出一口来,先摆了两摆头,然后又叹口气道:“我也冤得很啰。我是财迷心窍,以为这样办理黄金储蓄,除了早得消息,捡点便宜,并不犯法。这日到银行去,是下午三点三刻,银行并没有下班,我找着业务主任,把支票和单子交给他。他带了三分的笑意,点了头说:‘和司长已经通过电话了,照办照办。’我是和他在小客厅里见面的,那里另外还有两批客在座,我心里怀着鬼胎,自也不便多问。那业务主任一会儿取了一张收据来交给我,又对我笑着握了两握手。那个时候,银行已下班,大门关着,我由银行侧门走出来的。我在机关里,不敢把收据露出来,直送到司长公馆里去。司长见了收据笑逐颜开,向我点着头,低声说,‘这件事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三天之后,黄金储蓄定单到手立刻将它卖了,补还了公家那笔款子,大家闹一套西服穿罢。’我所知道的,我所听到的就是这些。前昨两天,同事们忽然议论纷纷起来,说是有人挪用了公款买黄金,我料着不会是说我们,只装不知。可是我们这位司长大人沉不住气,首先就慌乱起来。我看那意思,恐怕已是碰了上峰两个大钉子了。昨天他请我们吃饭,你不是很想知道有什么意思吗?老实说,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了昨天晚上,我才听到人说,我们在银行里做的这八十两黄金,已经让上峰知道了。他为了卸除责任起见,不等人家检举,要自己动手。我听了这个消息,一夜都没有睡着,起了个大早,就到司长公馆里去。我以为他未必起来了,哪知道他蓬着一头头发穿了身短裤褂,踏了双拖鞋,倒背着两手,在楼下空地里踱来踱去,手里还夹着大半支纸烟呢。我一见就知道这事不妙。站着问了声司长早。他沉着脸道:‘什么司长,我全完了,撤职查办了。事到于今,我想你和魏端本分担一点干系的希望,已经没有了。你们自为之计罢。’我听了这话,不但是掉在冷水盆里,同时我也感觉到毫无计划。让我自为之计,我怎么自为之计呢?我呆了,说不出话来,只是站着望了他。他立刻又更正了他的话。走近两步,站在我面前,向我低声说:‘假如你和魏端本能给我担当一下,说是并没有征求司长的同意,你们擅自办理的,那我就轻松得多了。’”魏端本立刻接着道:“我们擅自办理的?支票上我们三个人的印鉴,是哪里来的?那好,我们除了挪用公款,还有假造文书,盗窃关防的两行大罪,好!那简直让我们去挨枪毙。”刘科长道:“你不用急,当然我同样的想到了这层,我也和他说了。他最后给我们两条路让我们自择。一条路是逃跑。一条路是我们打官司的时候,总要多帮他一点忙。我也是毫无主意,特意来找你商量商量。”魏端本听说,只是坐着吸纸烟,还不曾想到一个对策,却听到外面冷酒铺里的人答道:“那吊楼上住的,就是魏家,你去找他吗?”魏先生走到房门口伸头向外看去,却来了三个人。一个是穿中山服的,相当面熟,两个是穿司法警察黑制服的,料着也躲避不了。便道:“我叫魏端本。有什么事找我吗?”那个穿中山服的,揭起头上的帽子,向他点了个头,笑道:“魏先生这可是不幸的事情。我奉命而来,请你原谅。我们是同事,我在第四科。”说着,他就走进屋子来了。他又接着叫了一声道:“刘科长也在这里。我们也正要请你同走。”刘科长站起来,嘴唇皮有些抖颤,望了三人道:“这样快?法院里就来传我们了。有传票吗?”一个司法警察,在身上掏出两张传票,向刘魏二人各递过一张。刘科长看了一看,点头道:“也好,快刀杀人,死也无怨。老魏,走罢,还有什么话说。”魏端本道:“走就走,不过我要揣点零用钱在身上,同时,我也得向太太去告辞一下,怎知道能回来不能回来呢?”说着就向隔壁卧室里走去。他猜着太太是位喜欢睡早觉的人,这时一定没有起来,可是走进屋子的时候,却大为失望,原来床上只有一床抖乱着的被子,连大人带小孩全不见了。他站在屋子里连叫了两声杨嫂,杨嫂却在前面冷酒店里答应着进来,在房门外伸着头向里张望了一下。笑着问道:“啥子事?”魏端本道:“太太呢?”杨嫂笑道:“太太出去了。”魏端本道:“好快!我起来的时候,她还没有醒,等我起来,她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杨嫂道:“没有到啥子地方去,拿着衣料找裁缝裁衣服去了。”魏端本道:“裁好了衣服就会回来吗?”杨嫂摇摇头道:“说不定。有啥子事对我说吗?”魏端本道:“一大早起来,她会到哪里去?奇怪!”杨嫂笑道:“你怕她不会上馆子吃早点?”魏端本叹口气道:“事情演变到这样子,我就是和她告辞,大概也得不着她的同情的。好罢,我就对你说罢。杨嫂,我告诉你,我吃官司了。外面屋子两名警察,是法院里派来的。虽然是传票,也许就不放我回来,两个孩子,托你多多照管。孩子呢?带来让我见见。”杨嫂望了他道:“真话?”他道:“我发了疯,把这种话来吓你。你只告诉太太是买金子的事,她就明白了。你把孩子带来罢。”杨嫂看他脸色红中带着灰色,眼神起麻木了,料着不是假话,立刻在厨房里将两个孩子找了来。魏端本蹲在地上,两手搂着两个孩子的腰,也顾不得孩子脸上的鼻涕口水脏渍,轮次的在孩子脸上接了两个吻。他站了起来,摸着小渝儿的头道:“在家里好好的跟杨嫂过,不要闹,等你爸爸回来。”说毕,又抱拳向杨嫂拱了两拱手道:“诸事拜托,你就当这两个孩子是你自己的儿女罢。”说毕,一掉头就走到外面屋子里去了。杨嫂始终不明白这是怎么一件事,只有呆站在屋子里看着。见魏端本并没有停留,胁下夹住那个常用皮包,同刘科长随同来的三个人,鱼贯的走了。她料着主人一定是出了事。可是大小是个官,比乡下保甲长大的多。从来只看到保甲长抓人,哪里看到过保甲长反被人抓的呢?难道作官的人,也会让法院里抓了去吗?她这样的纳闷想着,倒是在屋子里没有出去。虽然主人吃官司与自己无关,主人没有面子,佣工的自然也不大体面。因之可能避免冷酒店伙友视线的话,就偏了头过去,免得人家问话。她心里搁着这个哑谜,料着太太回来了,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案子发作了的。可是事情奇怪得很,太太拿着衣料去,找裁缝以后,一直就没有回来过。去吃官司的主人,直到电灯发亮,也并无消息,太太对于这个家,根本没有在念中,先生吃官司,太太未必知道,也许在打牌,也许在看电影,当然,还在高兴头上呢。这么一想,她很觉是不舒服。不是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发闷,就带了两个孩子到冷酒店屋檐下去望一下。这样来回的奔走着,到了孩子争吵着要吃晚饭了,她才轻轻的拍着小渝儿肩膀道:“你小娃儿晓得啥子?老子打官司去了,娘又赌又耍,昏天黑地,我都看得不过意,硬是作孽!”她是在屋下站了,这样叽咕着的。正好隔壁陶伯笙口衔了一支烟卷,也背了手望街。不经意的听到她的言语,便插嘴问道:“打官司,谁打官司?”杨嫂道:“朗个的?陶先生,还不晓得?今天一大早,来了两个警察兵,还有一个官长,把我们先生带走了,到现在,硬是没有一点消息。太太也是一早出去,晓得啥子事忙啊,没有回来打个照面。”陶伯笙走近了一步,望了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打官司?”杨嫂道:“先生亲自对我说的,还叫我好好照应这两个娃儿。我看那样子,恨不得都要哭出来喀。”陶伯笙道:“你可知道这事的详细情形?”杨嫂摇摇头道:“说不上。不过,我看他那个情形,好像是很难过喀。陶先生,你和我打听打听吗,我都替我们先生着急喀。”陶伯笙看看她那情形,料着句句是真的,就随同着杨嫂一路到屋子里去查看了一遍,前前后后,又问了些话,还是摸不着头绪,便走回家去,问自己太太。陶太太回答着,三天没有看到他夫妻两个了。陶伯笙更是得不着一点消息,倒不免坐在屋子里吸上一支烟,替魏端本夫妻设想了一番。约莫是二十分钟后,李步祥笑嘻嘻的走进屋子来,手里拿了呢帽子当扇子摇,因道:“老陶,金子,今日的金价破了七万大关了。”陶伯笙道:“破七万大关?破十万大关,你我还不是白瞪眼。”李步祥坐在对面椅子上望了他的脸,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在这里呆想?”陶伯笙道:“不相干,我想隔壁魏家的事。”李步祥走近,将头伸过来,把手掩了半边嘴,向陶伯笙低声道:“喂!老陶,这件事有些不妙。我看隔壁这位,总是和老范在一处,不是在他写字间里谈天,就是在馆子里吃饭,我碰到好几回了。刚才我在电影院门口经过,看到他们挽了手膀子由里面出来。”陶伯笙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让男子们伤心。”李步祥道:“都怪那位男的不好,女人成天成夜在外面赌钱,为什么也不管管呢?”他说着,回头向外面看看,笑道:“那位女的,长的也太美了,当穷公务员的人怎能够不宠爱一点?”陶伯笙道:“我还不为的是这个叹气呢。”因把魏端本吃官司的消息,说了一遍。李步祥道:“既然如此,大家都是朋友,去给魏太太报个信罢。”陶伯笙道:“到哪里去报信?若是在老范那里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便去。”李步祥道:“我看到他们由电影院出来,走向斜对门一家广东馆子里去了,马上就去,一顿饭大概还没有吃完。”陶太太在门外就插言道:“伯笙,你假装了去吃小馆子,碰碰他们看罢。我刚才到魏家去了一次,那个小渝儿有点发烧,已经睡下了。魏太太实在也当回来看看。我们作邻居的,在这时候,怎能够坐视呢?”陶伯笙想了一想,说声也是,就约同李步祥一路出门,去找魏太太。

一六 胜利之夜

二十分钟后,陶李二人,走进了一家广东馆子。他们为了避嫌起见,故意装出一种找座位的样子,向各方面张望着。范魏二人并不在座,倒是牌友罗太太和两位女宾,在靠墙的一副座头上,正在吃喝着。罗太太正是一位广接广交的妇人,并不回避谁人,就在座位上抬起一只手高过头顶,向他连连招了几下。陶伯笙笑道:“罗太太今天没有过江去?又留在城里了。”在他们赌友中说出这种话来,自然话里有话,罗太太便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陶伯笙走近两步,到了她面前站住,低声笑问道:“今天晚上是哪里的局面?”罗太太道:“朱四奶奶那里请吃消夜,我是不能去。你们的邻居去了。”陶伯笙唉了一声道:“她还糊里糊涂去作乐呢。”罗太太看他脸上的颜色,有点儿变动,而这声叹息,又表示着很深的惋惜似的,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陶伯笙回头看了邻座并没有熟人,又看罗太太的女友,也没有熟人,这才低声道:“魏先生挪用公款,作金子生意,这个案子,已经犯了,今天一大早,就让法院传了去,到现在没有回来。同时,他家里的小男孩子也病了。罗太太若是见着她的话,最好让她早点回去。家里有了这样不幸的事,她也应当想点办法。”罗太太道:“刚才我们看见她的,怎么她一字不提?”陶伯笙道:“大概她还不知道吧?我们是她的老邻居,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不能不想法子给她送个信吧?”罗太太道:“既然这样我告一次奋勇,和你去跑一趟罢。好在我今天也不回南岸去。”陶伯笙抱着拳头道:“你多少算行了点好事了。”他看看这座位上全是女客,也无法再站着说下去,就告辞了。罗太太家里,常常邀头聚赌,因之多少带些江湖侠气和赌友们尽些义务。这时听了陶伯笙说的消息,和魏太太很表同情,会过饭东,别了三位女宾,在马路上坐人力车子,下坡换轿子,利用了人家健康的大腿,二十分钟就赶到了朱四奶奶公馆。老远的在大门口,就看到洋楼上的玻璃窗户,电光映得里外雪亮。她在楼下叫开了门,由朱四奶奶的心腹老妈子引上了楼。隔了小客厅的门,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小响声。久赌扑克的人,都有这个经验,这是洗扑克牌和颤动码子的声音,那正是在鏖战中了。朱公馆是个男女无界限的交际场合。男宾进来,还有在楼下客厅里先应酬一番的,至于女宾,根本就不受什么限制,无论日夜,都可以穿堂入户。罗太太常来此地,自然更无顾忌,她伸手拉开了小客室的门,见男女七位三女四男,正围了圆桌子赌唆哈。朱四奶奶并没有入场,在桌子外围来往梭巡着,似乎在当招待。她进来了,好几个人笑着说欢迎欢迎,加入加入。魏太太就是其中的一个。罗太太看她脸上笑嘻嘻的,似乎又是赢了钱,正在高兴头上呢。看看场面上这些个人,且有男宾,那话当然不便和她说,便站在门口,向她招招手道:“老魏,来!我和你有两句话说。”魏太太两手正捧了几张扑克牌,像把折扇似的展开,对了脸上排着。听了这话,眼光由牌上射了过来,对罗太太望着,脸上带着三分微笑。罗太太点点头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说。”魏太太将面前几个子码,先向台中心一丢,说了一声加二万元。然后对罗太太道:“看完了这牌我就来。”罗太太知道她又赌在紧要关头上,不便催她,只好在门边站了等着。魏太太看了她那种静等的样子,直等这牌输赢决定,把人家子码收下了,才离开了座位,迎着罗太太笑道:“你还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和我商量呢,必定说在你家里,又定下一个局面。”罗太太携着她的手,把她拉到外面客厅角落里,面对面的站了,低声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家里的?”魏太太道:“我是一早就离开家里了。你问这话,有什么意思吗?”罗太太道:“那就难怪了,你家里出了一点问题,大概你还不知道吧?”魏太太听说,将脸色沉下来道:“魏端本管不着我的事。”她刚是分辩了这句,里面屋子,就有人叫道:“魏太太,我们散牌了。你还不来入座?”魏太太说声来了,转身就要走。罗太太伸手一把将她拉住。连连的道:“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的话没有说完呢。”魏太太道:“有什么话,你快说罢。我的个性是坚强的。”罗太太笑道:“你说的是具体错误。你们先生在今日早上,让法院传去,一直到晚上,还没有回来。你家里无人作主,你……”魏太太这倒吃了一惊,瞪了眼向她望着道:“你怎么知道的呢?”罗太太道:“我在饭馆子里吃饭,陶伯笙找着我说的,好像他就是有心找你的。”魏太太立刻问道:“还有其他的人在一路吗?”罗太太道:“他后面跟着一个胖子,并没有和我搭话。”魏太太道:“陶伯笙和你说了这事的详情吗?”罗太太因把陶伯笙告诉的消息,转述一遍。话还不曾说完呢,那边牌桌上又在叫道:“魏太太,快来罢。有十分钟了。”魏太太偏着头叫道:“四奶奶,你和我起一牌罢。我家里有点事,要和罗太太商量商量。”说毕,依然望了罗太太道:“你看我这事应当怎么办?”罗太太道:“这事很简单,你得放下牌来,回去看看。今天是晚了,你打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明天你就一早该向法院里去问问。你那孩子,也有点不大舒服,你也应当回去看看。两个主人都不在家,老妈子是会落得偷懒的。”魏太太听了这个报告,深深的将眉峰皱着,两条眉峰,几乎是凑成了一条线。她手上拿了一方手帕,只管像扭湿手巾似的,不住的拧着,望了罗太太连说了几声糟糕。罗太太道:“你是赢了呢?还是输了呢?”她道:“输赢都没有关系,我大概赢了五六万元,这太不算什么,我不要就是了。不过今晚上这个局面,是我发起着要来的。朱四奶奶很赏面子,五方八处打电话把脚色邀请了来的。我若首先打退堂鼓,未免对不住朱四奶奶,而且同桌的朋友,也一定不高兴。”罗太太道:“那么,我顶替你这一脚罢,天有不测风云,谁也难免突然发生问题,我可以和大家解释解释。”魏太太两手,还是互相的拧着那条手绢,微仰着脸向人望着。罗太太道:“你不要考虑,事情就是这样办,你所赢的钱,转进我的账下,就算我用了你的现款好了。”魏太太道:“好罢,我去和朱四奶奶商量。”说着,她走回屋子去。朱四奶奶在她的座位前,正堆了好几叠子码,她招招手道:“我给你惹下了个麻烦了,接连两把,将全桌都杀败了,我赢了将近三十万。你自己来罢。我再要打替工,桌上人要提起反抗了。来来来,你看这牌,应当怎么处理?”魏太太看时,她面前放了四张牌,一暗三明。三张明牌,是一对八,一张K,赶快走到朱四奶奶身后,手按着暗牌,扳起牌头来,将头伸进朱四奶奶怀里,对牌头上注视着,事情是那样令人称心,还是一张八。她故意镇定了脸色,因淡淡的道:“牌是你取的,还是由你作主罢。”这时,桌上已有三家还在出钱进牌。最后一家三张明牌,是一对A,一张J,牌面子是非常好看。他丝毫没有考虑,在码子下面,取出一张五万元的支票,向桌心一掷。魏太太早已在别人派斯的牌堆里扫了一眼,已有一张A存在着。心想,他很少有三个A的可能。纵然是AJ双对,也不含糊。便笑道:“怎么样?四奶奶,花五万元买一张牌看看吧?”四奶奶自是会意,笑道:“反正你是赢多了,就出五万元罢。”于是数了五万元的码子,放到桌子中心去。庄家接着散牌,进牌的前两家都没有牌,出支票的这家,进了一张八。朱四奶奶进的最后一张,却又是个K。摆在桌子上的就是K八两对,这气派就大了。应该是朱四奶奶说话了,她考虑到出了钱,别家会疑心是钓鱼,出多了钱,人家就说是牌太大了,而不肯看牌,她取了个不卑不亢的态度,随手取了几个码子,向桌中心一丢,因道:“就是三万元罢。”说着回头对魏太太看了一眼。那个有对A的人,将自己的暗张握在掌心里,看了一看,那也是一张A。他看过之后,又看朱四奶奶面前的两对牌。他将牌放下,在他的西服袋内,摸出了纸烟盒与打火机,取出一支烟,打着了火将烟点着,然后啪的一声,把盒子盖着。他这烟盒子是赛银的,电灯光下照着,反映出一道光射人的眼睛,而且关拢盒子盖的时候,其声音相当的清脆。在这声色并茂的情形下,可想到他态度的坚决。他把烟盒子放在面前,用手拍了两拍,口角里衔了那支烟卷,把头微偏了,把面前堆的两叠子码,用手指向外拨着,把两叠子码都打倒了,口里说句唆了!魏太太望了他微笑道:“陈先生,你唆了是不大合算的。”那位陈先生看着她的面色,也就微微的一笑。魏太太问道:“这是多少,清清数目罢。”朱四奶奶将桌面上的子码扒开着数了,增加的是七万元,于是数了七万元子码,总共放到桌子中心比着。朱四奶奶笑道:“请你摊开牌来罢。”她说这话时,其余两家,不敢相比,都把牌扔了。那陈先生到了这时,也就无可推诿了,把那张暗A翻了过来,笑道:“三个顶大的草帽子,还不该唆吗?”朱四奶奶向他撩着眼皮一笑,微微的摆着头道:“那可不行,我们三个之外,还带着两个呢。”说着,把那张暗八翻了过来,向桌子中心一丢。那位陈先生也摇摇头道:“倒霉倒霉,拿三个爱斯,偏偏的会碰着钉子。可是四奶奶,你又何必呢?”朱四奶奶将子码全部收到面前,笑道:“不来了,不来了,赢得太多了。”说着话,站了起来,扯着魏太太的手道:“你坐下来罢,我总算是大功告成。”说话时她身子一挤挤了开去,两手推着,让魏太太坐了下来。罗太太原是跟进来的,以为等魏太太把话交代完了,就可以接她的下手,现在见魏太太大赢之下,眉飞色舞,已把前五分钟得到的家庭惨变消息,丢在九霄云外了。她站在魏太太对面,离赌桌还有两三尺路。朱四奶奶是已经离开座位的了,这就抢步走向前来,伸手将她抓住,笑道:“你怎么回事?这赌桌上有毒虫咬你吗?简直不敢站着靠近。”罗太太道:“并不是我不敢靠近,因为我家里有点事。”主人不等她说完,立刻接着道:“家里有事,你就不该来。”她口里说着,亲自搬了一把软垫的椅子,放在赌客的空当中。还将手拍了两下椅子。罗太太望着她这分做作笑了一笑。因道:“你自己不上桌子,倒只管拉了别人来。”朱四奶奶道:“今天不巧得很,我家里有两个老妈子请假,楼上楼下,只剩一个老妈子了。我不能不在这屋子里招待各位。”罗太太看看场面上的赌局是非常的热闹,便笑道:“我今天不来,我是和魏太太传口信的,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带着赌本。”朱四奶奶道:“没有赌本,要什么紧,我这里给你垫上就是。先拿十万给你,够不够?”罗太太道:“我不来吧?看看就行了。”说时,她移着脚步,靠近了赌桌两尺。朱四奶奶道:“哎呀!不要考虑了,坐下来罢。”说着,两手推了她,让她坐下。她也就不知不觉的坐了下来。恰好是魏太太作庄散牌,她竟不要罗太太说话,挨次的散牌,到了罗太太面前,也就飞过一张明牌来。牌是非常的凑趣,正是一张A。她笑道:“好!开门见喜。”罗太太手接着牌,将右手一个中指,点住了扑克牌的中心,让牌在桌子中心转动着。她默然的并未说话,还在微笑,而第二张是暗张,又散过来了。她虽然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赌下去,可是这张暗牌来了,她实在忍不住不看。她将右手三个指头按住了牌的中心,将食指和拇指,掀起牌的上半截来,低了头靠住桌沿,眼光平射过去。她心里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实在是太巧了,又是一张A。打唆哈起手拿了个顶头大对子,这是赢钱的张本,于是将明张盖住了暗张,拢着牌靠近了怀里。魏太太道:“你拿爱斯的人,先说话呀。”罗太太笑道:“我还没有筹码呢。”魏太太便在面前整堆的子码中,数了十来个送过去,因道:“这是三万,先开张罢。”罗太太有了好牌,又有了筹码,她已忘记了家里有什么事,今晚上必须渡江回家,至于魏太太的丈夫被法院逮捕去了,这与她无干,自是安心把唆哈打下去。这晚上,魏太太的牌风甚利,虽有小输,却总是大赢。每作一次小结束,总赢个十万八万的。因为在场有男客也有女客,赌过了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大家既不能散场回家,朱公馆又没有可以下榻的地方,只有继续的赌了下去。赌到天亮,大家的精神已不能支持,就同意散场。魏太太把账结束一下,连筹码带现款,共赢了四十多万。朱四奶奶招待着男女来宾,吃过了早点,雇着轿子,分别的送回家去。魏太太高兴的赌了一宿,并没有想到家里什么事情。坐了轿子向回家的路上走着,她才想到丈夫已是被法院里传去了,而男孩子又生了病。转念一想,丈夫和自己的感情,已经是格格不入,而且他又是家里有原配太太的人,瞻望前途,并不能有一点好的希望。这种丈夫,就是失掉了,又有什么关系?至于孩子,这正是自己的累赘,假如没有这两个孩子,早就和魏端本离开了。自己总还是去争自己的前途,若惦记着这个穷家,那只有眼看着这黑暗的前途,糊里糊涂的沉坠下去。管他呢,自己作自己的事,自己寻求自己的快乐。这么想着,心里就空洞得多了。轿子快到家了,她忽然生了一个新意念:这么一大早,由外面坐了轿子回来,知道的说是赌了一宿回来了。不知道的,却说整晚在外干着什么呢?尤其是自己家里发生着这样重大变化的时候。这个念头她想着了,立刻就叫轿夫把轿子停了下来。她打开皮包,取出了几张钞票,给轿夫作酒钱。然后闪到街上店铺的屋檐下,慢慢儿的走着,像是出来买东西的样子。于是走到一家糕饼店里去,大包小裹,买了十几样东西,分两只手提着。她那皮包里面满盛着支票和钞票,她却没有忘记。将皮包的带子挂在肩上,把皮包紧紧夹在胁下,她沉静着脸色,放缓了步子,低了头走回家去。前面那间屋子,倒是虚掩了门的,料着屋子里没人,自己的卧室里却听到杨嫂在骂孩子,她道:“你有娘老子生,没有娘老子管,还有啥子稀奇,睁开眼就跟我扯皮,我才不招闲喀,晓得你的娘,扮啥子灯啰!”魏太太听了这些话,真是句句刺耳。在那门外的甬道里呆站了一会,听到杨嫂只是絮絮叨叨的骂下去,若冲进屋子去,一定是彼此要红着脸冲突起来的,便高声叫着杨嫂,而且叫着的时候,还是向后倒退了几步,以表示站着很远,并没有听到她的言语。杨嫂应着声走了出来,望了她先皱着眉道:“太太,你朗个这时候才走回来?叫人真焦心啰。”魏太太道:“让人家拖着不让走,我真是没有办法。”说着,把手上的纸包交给了杨嫂,走进房去。却看到男小子渝儿静静的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一条被子,只露了一截童发在外面。便问道:“孩子怎么了?”杨嫂道:“昨天就不舒服了,都没有消夜,现在好些,困着了,昨晚上烧了一夜喀。”魏太太将两手撑在床上,将头沉下去,靠着孩子的额头,亲了一下。果然,孩子还有点发热,而且鼻息呼咤有声,是喘气很短促的表现。因向杨嫂道:“大概是吃坏了,让他饿着,好好的睡一天罢。”杨嫂站在一边,怔怔的看了她的脸色。因道:“小娃儿点把伤风咳嗽倒是不要紧。先生在昨日早上让警察兵带到法院里去了,你晓不晓得?直到现在,还没有转来,也应当打听打听才好。”魏太太放下皮包,脱着身上的大衣,一面向衣钩上挂着,一面很不在意的答道:“我知道了,那有什么法子呢?”说着,打了个呵欠,因道:“我得好好的先睡一觉。”杨嫂见她的态度,竟是这样淡,心里倒不免暗吃一惊,可是她立刻也回味过来了,淡淡一笑。魏太太正是一回头看到了。脸色动了一动,因道:“一大早上,法院里人,恐怕还没有上班。我稍微睡几小时,打起精神来,我是应当去看看。”说着,把放在桌上皮包,打开来,取出一万元钞票来,轻轻向桌子角上丢着。因笑道:“拿去罢,拿去买两双袜子穿罢。”杨嫂看到千元一张的钞票,厚厚一叠。这个日子千元一张的钞票,还是稀少之物,估量着这叠钞票,就可以买一件阴丹大褂的料子,岂止买两双袜子呢?这样的想明白了,立刻就嘻嘻的笑了。魏太太道:“拿去罢,笑什么,难道我还有什么假意吗?”杨嫂说声谢谢,把钞票在桌子角上摸了过去。笑问道:“太太赢了好多钱?”魏太太眉毛扬了起来,笑道:“昨晚上的确赢得不少,四十万。魏先生半年的薪水,也没有这多钱。老实告诉你,我是不靠丈夫也能生活的。”杨嫂想着,你有什么本事,你不就是赌钱吗?一个人会赌钱,就可以不靠丈夫生活吗?然而她还对了太太笑道:“那是当然吗!你是最能干的太太吗!一赢就是四五十万,硬是要得!”魏太太笑道:“这话又不对了,难道我一个青年女人,还去靠赌吃饭?不过这是一种交际场上的应酬。在应酬场上,认识许多朋友,我随便就可以找个适当的工作。”杨嫂笑道:“太太,你也找事作的话,顶好是到银行里搞个行员作。在银行里作事,硬是发财喀。”魏太太坐在床沿上,把皮包里的钞票,都倒在床上,然后把大小票子分开,一叠叠的清理着。杨嫂看魏太太在清理着胜利品,悄悄的避嫌走开了。魏太太也没有加以注意。魏太太把票子清理完了,抬起头来,却看见女儿小娟娟挨挨蹭蹭的,沿着床栏杆走了进来。她蓬着满头的干燥头发,眼睛睫毛上,糊了一抹焦黄的眼眵,她那上嘴唇上,永远是挂着两行鼻涕的,今天也是依然。今天天气暖和些,她那件夹祅脱去了,只穿那件带裤子的西服,原来是红花布的,这已变成了淡灰色的了。她将个食指送到嘴里衔着,瞪了小眼睛,望了母亲走了来。魏太太叹了口气道:“小冤家,你怎么就弄的这样脏哟!回头我给杨嫂五万块钱,带了你去理回发,买套新衣服穿,不要弄成这小牢犯的样子。”魏太太说出了小牢犯这个名词,她才联想到娟娟的父亲,现在正是牢犯。心里到底有点荡漾,她发呆在想心事了。

一七 弃旧迎新

这时,隔壁的陶太太,由外面走了来。她口里还叫着杨嫂道:“你家小少爷,好了一些吗?我这里有几粒丸药,还是北平带来的。这东西来之不易,你……”她说到这个你字,已是走进屋子来,忽然看到魏太太呆呆的坐在床上,倒是怔了一怔,身子向后倒缩了去。魏太太已是惊醒着站起来了,便笑着点头道:“孩子不大舒服,倒要你费神。请坐请坐。”陶太太笑着进来,不免就向她脸上注意着。见她两个颧骨上,红红的显出了两块晕印,这是熬夜的象征,同时也就觉得她两只眼睛眶子,都有些凹了下去。可是床沿上放着敞开口的皮包,床中心一叠一叠的散堆着钞票,这又象征着一夜豪赌,她是大胜而归了,便立刻偏过头去,把带来的两粒丸药放在桌子上。因问道:“孩子的病好些了吗?”魏太太道:“那倒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是有点小感冒。最让我担心的,是孩子的父亲。你看这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好端端的让法院里把他带去了。”陶太太向她看时,虽然两道眉毛深深的皱着,可是那两道眉毛皱得并不自然。这样,陶太太料着她的话并不是怎样的真实的,因之,也就不想多问。随便答道:“我听到老陶说了,大概也没有什要紧。你休息休息罢,我走了。”魏太太倒是伸手将她扯住,因道:“坐坐罢。我心里乱得很,最好你和我谈谈。”陶太太道:“你不要睡一会子吗?”魏太太道:“我并没有熬夜,赌过了十二点钟不能回来,我也就不打算回来了。现在精神恢复过来了,我不要睡了。”陶太太也是有话问她,就随便的在椅子上坐下,因道:“我们老陶,是输了还是赢了呢?”魏太太道:“我并没有和陶先生在一处赌,昨晚上他也在外面有聚会吗?”陶太太道:“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是赢是输。家里还有许多事呢,他不回来,真让人着急。”说着,将两道眉毛都皱了起来了。魏太太点着头道:“真的,他没有同我在一处赌。我是在朱公馆赌的。”陶太太望了她道:“朱公馆?是那个有名的朱四奶奶家里?”说着,她脸上带了几分笑容。魏太太看到她这情形,也就很明白她这微笑的意思了。因摇摇头道:“有些人看到她交际很广阔,故意用话糟蹋她,其实她为人是很正派的。”陶太太在丈夫口里,老早就知道朱四奶奶这个人了。后来陶伯笙的朋友,都是把朱四奶奶当着个话题,这朱四奶奶为人,更是不待细说。这就静默的坐了一会,没有把话说下去。她静默了,魏太太也静默了,彼此无言相对了一阵,魏太太又接连的打了两个呵欠。陶太太笑道:“你还是休息休息罢,一夜不宿,十夜不足。”魏太太打了半个呵欠,因为她对于呵欠刚发出来,就忍回去了。因张了嘴笑道:“我没有熬夜,不过起来得早一点。”说着,将身子歪了靠住床栏杆。这样,陶太太觉得实在是不必打搅人家了。说声回头见,起身便走。魏太太站起来送时,人家已经走出房门去了,那也就不跟着再送。她觉得眼睛皮已枯涩得睁不开来,而脑子也有些昏沉沉的。赶快的把床上摆的那些钞票理起来,放到箱子里去锁着,再也撑持不住了,倒在小孩子脚头,侧着就睡了。约莫是半小时以后,那杨嫂感激着太太给了她一万元的奖金,特意的煮了三个糖心鸡蛋,送进屋子来给她当早点。不想她侧身而睡,已是鼾声呼呼的在响着。走到床面前轻轻的叫了声太太,哪里还有一点反应。她放下碗在桌上,正待给太太牵上被,可是就看见她脚上还穿着皮鞋。大概她睡的时候,也是觉着脚上有皮鞋的,所以两条腿弯曲着向后,把皮鞋伸到床沿外来。杨嫂轻轻的说了声硬是作孽,说着,她就弯下腰来,给太太把皮鞋脱下。睡着了的人,似乎也了解那双鞋子是被人脱下了,两只皮鞋都脱光了的时候,双脚缩着,就向里一个大翻身。杨嫂跟随女主人有日子了,知道她的脾气,熬夜回来,必然是一场足睡。这就由她去睡,不再惊动她了。魏太太赢了钱,心里是泰然的,不像输家熬夜,睡着了,还会在梦里后悔。她这一场好睡,睡到太阳落山,才翻身起床。她坐起来之后,揉揉眼睛,首先就没有看到脚头睡的小渝儿,因叫杨嫂进来,问道:“小渝儿呢?”杨嫂笑道:“他好了,在灶房里耍。太太,你硬是有福气,小娃儿一点也不带累人。他睡到十二点钟,一翻身起来,烧也退了,病也好了。你要是打牌的话,今晚上你还是放心去打牌。”魏太太看她脸上那分不自然的笑意,也就明白了几分。因道:“你那意思,以为我只晓得赌钱,连魏先生打官司的事,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吗?这样大的事,那不是随随便便可了的,着急并没有用处。我遇到了这样困难的事,我自己不打起精神来,着实的奔走几天,是找不到头绪的。你不要看我今天睡了这么一天,我是培养精神。你打盆水来我洗过脸,我马上出去。哦!我想起来了。昨天一大早拿去的衣料,现在应该做起来了吧?你给我拿一件来,我要穿了出去,就是那大巷子口上王裁缝店里。”杨嫂道:“昨日拿去的衣服,今天就拿来,哪里朗个快?”魏太太道:“包有这样快。我昨天和王裁缝约好了,加倍给他的工钱,他说昨日晚上一定交一件衣服给我。现在又是一整天了,共是三十六小时了,难道还不能交给我一件衣服吗?”杨嫂曾记得太太在裁缝店里,就换过一件新衣服回来,她说是要拿新衣服,那大概是不能等的,这也就不敢耽搁,给她先舀了一盆热水来,立刻走去。果然是她的看法对的,不到十五分钟,杨嫂就夹着一个小白包袱回来了。魏太太正在洗脸完毕,擦好了粉,将胭脂膏的小扑子,在脸腮上涂抹着红晕。在镜子里面看到杨嫂把包袱夹在胁下,这就扭转身来,连连的跳了脚道:“糟了糟了,新衣服你这样的夹在胁下,那会全是皱纹了。”说着就立刻跳过来,在杨嫂胁下把包袱夺了过去。杨嫂看到她那猛烈的样子,倒是怔了一怔。心里可也就想着:为什么这样留心这新衣服的皱纹,把这分儿心思用到你吃官司的丈夫身上去,好不好?魏太太把那白布包袱在床上展开,将里面包的那件粉红白花的绸夹袍子在床上牵直了,用手轻轻抚摸了一番。很好,居然没有什么皱纹。她这就微微的笑道:“半年以来,这算第一次穿新衣。”说着她把身上这件衣服,很快的脱了下来,向床下一丢。然后把这件新衣穿上,远远的离了五屉桌站着,以便向那支起的小镜子可以看到全身。她果然看到镜子里一片鲜艳的红影。她用手牵牵衣襟,又摺摸领圈。然后将背对了镜子,回转头来,看后身的影子。看完了,再用手扯着腰身的两旁。测量着这衣服是不是比腰身肥了出来。这位裁缝司务,却是能迎合魏太太的心理,这衣服的上腰和下腰,正合了她的身体大小,露出了她的曲线美。她高兴之下,情不自禁的说了句四川话:“要得。”立刻在桌屉里把新皮包取了出来,将昨晚上赢的款子,取了十万整数,放在里面,再换上新丝袜子新皮鞋。身上都理好了,第二次照照镜子,觉得两鬓头发,还是不理想的那样蓬松,于是右手拿牙梳拢着头发,左手心将鬓角向上托着,自己穿的是新衣,又用的是新化妆品,觉得比平常是漂亮多了。这就没有什么工作了,夹了新皮包,就向外面走。可是走出房门她又回来了。她想起了一件事,在拍卖行里买的一瓶香水放在抽屉里,还不曾用过呢。这个时候,正好拿来洒上一洒。这样想着,她又转身走回屋子,将香水瓶拿出来,拔开塞子,将瓶眼对衣襟上洒了几遍。年轻人嗅觉是敏锐的,这就有一阵浓烈的香气,向鼻子里猛袭了来,心里高兴着,脸上也就发出遏止不住的笑容。她这次出门,并不像以往那样鲁莽,把那香水瓶盖好,从容的送到抽屉里去。把抽屉关好了,还向五屉桌上仔细审查了一下,方才走出去。她现在是口袋里很饱,出门必须坐车子,当她站在屋檐下正要开口叫人力车子的时候,让她想起了一件事,难道就不到法院里去打听打听吗?魏端本总不至于判死罪,迟早是要见面的。见了面的时候,那时,他说两日都没有到法院去打听,那可是失当的事。虽然现在天色不早,总得去看看。反正扑空也没有关系,只多花几个车钱。她这样想着,还是不曾开口叫车子,那卖晚报的孩子,胁下夹了一叠报,手上挥着一张报,脚下跑着,口里喊道:“看晚报,看晚报,黄金案的消息。”魏太太心里一动,拦着卖报孩子,就买了一张。展开报来看着,正是大字标题,“黄金犯被捕”。她看那新闻时,也正是自己丈夫的事。新闻写着,法院将该犯一度传讯,已押看守所。犯人要求取保,未蒙允许。魏太太看了报之后,觉得实在是严重,纵然夫妻感情淡薄,总觉得魏端本也很可怜。他若不是为了有家室的负担,也许不去作贪污的事。她只管看了报,就忘记走开。身后有人问道:“魏太太,报上的消息怎么样。”她回头看时,正是邻居陶伯笙。便皱了眉道:“真是倒霉,重庆市上,作黄金买卖的人,无千无万,偏偏就是我们有罪。”陶伯笙摇摇头道:“不,牵连的人多了,被捕的这是第三起,昨天晚报上,今天日报上都登了整大段的新闻。”魏太太道:“我有两天没有看报,哪里知道?我现在想到看守所去看看。”陶伯笙抬头望了一下天,因笑道:“这个时候,到看守所去,不可能吧?电灯都快来火了。”魏太太道:“果然是天黑了,不过天上有雾。”她说完了觉着自己的话是有些不符事实的,便转过话来问道:“陶先生,昨晚上也有场局面吗?”陶伯笙笑道:“不要提起,几乎输得认不到还家,搞了一夜,始终是爬不起来。天亮以后,又继续了三小时,算是搞回来了三分之二。我在朋友那里睡了一天,也是刚刚回家,太太埋怨死了。”说着,他举起手来,摇摆了几下,扭身就走了。魏太太看看天色,格外的昏沉,电灯杆上,已是一串串的,在街两旁发现了亮球。她想着,任何机关,这时下了班。看守所这样严谨的地方,当然是不能让犯人见人。反正案子也不是一天有着落,明天一大早去看他罢。她这就没有了考虑,雇着车子,直奔范宝华的写字间。可是在最热闹的半路上,就遇到他了,他也是夹了那只大皮包,在马路边上慢慢的迎头走来。远远看到,他就招着手大声叫着:“佩芝佩芝!哪里去?”魏太太叫住了车子,等他走近了,笑道:“这时候,你说我哪里去呢?”范宝华笑道:“下车下车,我们就到附近馆子里去吃顿痛快的夜饭。”魏太太依了他付着车钱下车,她和他走了一截路,低声微笑道:“你疯了吗?在大街上这样叫着我的名字大声说话。”范宝华道:“你还怕什么?你们那位已经坐了监牢了,你是无拘无束的人,还怕在大街有人叫吗?”魏太太笑道:“你说痛快的吃顿晚饭,就为的是这个?你这人也太过分了,姓魏的虽然和我合作有点勉强,可是与你无冤无仇,他坐监牢,你为什么痛快?”范宝华挽了她一只手臂,又将肩膀轻轻碰了她一下,笑道:“你还护着他呢。我说的痛快,也不过是自己的生意作得顺手,今天晚上,要高兴高兴。”说着,挽了她的手更紧一点。魏太太倒也听其自然,随了他走进一家江苏馆子去。范宝华挑了一间小单间放下门帘陪了魏太太坐着。茶房送上一块玻璃菜牌子来,交到范宝华手上。他接着菜牌子,向茶房笑道:“你有点外行。你当先交给我太太看。出外吃馆子,有个不由太太作主的吗?”魏太太听了这话,脸上立刻通红一阵,可是她只能向范先生微微的瞪着眼睛,却不能说什么。可是那位茶房却信以为真,把菜牌子接过来,双手递到魏太太手上,半鞠着躬笑道:“范太太什么时候到重庆来的?以后常常照顾我们。范太太是由下江来的吗?”茶房越说越让她难为情,两手捧着菜牌子呆看了,作声不得。范宝华倒是笑嘻嘻的,斜衔了一支烟卷对她望着。魏太太心里明白,这个便宜,只有让他占了去,说穿了那更是不像话了。这就把菜牌子递回给范宝华道:“我什么都可以。我只要个干烧鲫鱼,其余的都由你作主吧。吃了饭我还有事呢,不要耽误我的工夫。”说着,她又向他瞪了一眼。他这就很明白她的意思了,笑嘻嘻掏出西装口袋里的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在日记本子上写了几样菜撕下一页交给茶房拿去。魏太太等茶房去了,就沉着脸道:“不作兴这样子,你公开的占我的便宜。”范宝华并没有对她这抗议加以介意,又把纸烟盒子打开,隔了桌面送过来,笑道:“吸一支烟罢,你实际上是我的了,对于这个虚名,你还计较什么。”她真的取了一支烟衔着,他擦了火柴,又伸过来,给她将烟点着。她吸了一口烟,喷出烟来,将手指夹了烟支,向他指点着道:“还有那样便宜的事吗?你当了人这样乱说,让朋友们全知道了,我怎么交代得过去?下次不可。这且不管了,你说生意作得很顺手,是什么事?”范宝华道:“黄金储蓄券,我已买到手了。有三万的,有两万七八的,还有两万五的。正好遇到几位定黄金储蓄的人,等着钱用,赚点利钱,就让出来了。我居然凑足了三百两。我就不等半年兑现,这东西在我手上两个月,我怕不赚个对本对利。”魏太太道:“好容易定到黄金储券,那些人为什么又要卖出来呢?”范宝华隔了桌面,向她注视着,笑道:“你应该明白呀。你们老魏就作的是这生意。他们只想短期里挪用公款一下,买他百十两金子,等黄金储蓄券到手,占点儿便宜就卖了。于是把公款归还公家,就分用那些盈余。像这种人,他怎么不知道金券放在手上越久就越赚钱。可是公家的款子可不能老放在私人腰里。你说是不是?”魏太太点点头道:“是的,只是你们有钱的人,抓住了那些穷人的弱点,就可以在他们头上发财了。”范宝华对于她这个讽刺,并不介意,只是向她身上面对了她望着。她将手上夹的纸烟,隔桌子伸了过来,笑道:“你老望着我干什么?我要拿香烟烧你。”范宝华笑道:“我不是开玩笑。像你这样青春貌美,穿上好衣服,实在是如花似玉。这样的人才,教她住在那种猪窠样的房子里,未免不称。我对你这身世很可惜,我也就应当想个办法来挽救你。”魏太太默然的坐着听他的话,最后向他问道:“你怎么挽救我?”范宝华道:“那很简单,你和老魏脱离关系,嫁给我。”魏太太将纸烟放在烟灰碟子里,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喝着。然后微笑道:“你吃了袁三一次大亏,你还想上当。”范宝华:“那是你太瞧不起自己了。你不是她那种人,你不会丢开我,我觉得我们的脾气很合适。”魏太太道:“你这时候,提出这话,那是乘人于危,人家不是在吃官司吗?”他道:“我正因为老魏吃了官司,我才和你说这话。不要说什么大罪,就是判个三年两年,你这日子,也不好过。我今天看到晚报以后,我就这样想了,这是给你下的一颗定心丸啦。”魏太太还要说什么,茶房已经送进酒菜来了。她笑道:“你今天特别高兴,还要喝酒?”说着,她望了那把装花雕的瓷壶微笑。范宝华指着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大皮包笑道:“我为它庆祝。”这样,她心里就暗想着:这家伙今天眉飞色舞,大概是弄了不少钱。趁这机会就分他两张黄金储蓄券过来,于是心里暗计划着,要等一个更好的机会,向他开口。饭吃到半顿时,范宝华侧耳听着隔壁人说话,忽然呀了一声道:“洪五爷也在这里吃饭。”魏太太道:“哪个洪五爷?”范宝华道:“人家是个大企业家,手上有工厂,也有银行。朱四奶奶那里,他偶然也去,你没有会到过他吗?”魏太太道:“我就只到过朱公馆两回,哪会会到过什么人?”范宝华倒不去辩解这个问题。停了杯筷只去听间壁的洪五爷说话。听了四五分钟,点头道:“是他是他。我得去看看。”说着,他就起身走了。她听到隔壁屋子里一阵寒暄,后来说话的声音就小一点。接着隔开这屋子的木壁子,有些细微的磨擦声,似乎有人在那壁缝里张望,随后又嘻嘻的笑了。魏太太这时颇觉得不安。但既不能干涉人家窥探,也不便走开,倒是装着大方,自在的吃饭。可是范宝华带着笑容进来了,他道:“田小姐,洪五爷要见见你。”她道:“不必吧,我……”这个我字下的话没有说出,门帘子一掀,走进来一个穿着笔挺西服的人。他是个方圆的脸,两颧上兀自泛着红光。高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脚光边眼镜,两只眼珠,在镜子下面,滴溜溜的转着现出一种精明的样子。鼻子下面,养出两撇短短的小胡子。在西装小口袋里,垂出两三寸金表链子,格外衬得西装漂亮挺括。他手里握了一支烟斗,露出无名指上蚕豆大的一粒钻石戒指。魏太太一见,就知道这派头比范宝华大得多。记得有一次到朱四奶奶家去,在门口遇到她很客气的送一位客出来,就是此公。为了表示大方起见,自己就站了起来。范宝华站在旁边介绍着,这是洪五爷,这是田小姐。洪五爷对魏太太点了个头道:“我们在哪里见过一面吧?不过没有经人介绍,不敢冒昧攀交。”魏太太笑道:“洪先生说话太客气,请坐罢。”他倒是不谦逊,带了笑容,就在侧面椅子上坐下,范宝华也坐下了。因笑道:“五爷,就在我们这里喝两杯,好不好?”他笑道:“那倒无所谓,那边桌上,也全是熟人,我可以随时参加,随时退席。不过你要我在这里参加,我就得作东。”范宝华笑道:“那是小事,我随时都可以叨扰五爷。”他听了这话,倒把脸色沉重下来了,微摇了头道:“我不请你,我请的是田小姐。”说着,立刻放下笑容来,向魏太太道:“田小姐,你可以赏光吗?”她笑着说不敢当。洪五爷倒不研究这问题是否告一段落,叫了茶房拿杯筷来,正式加入了这边座位吃饭。魏太太偷眼看范宝华对这位姓洪的,十分的恭敬,也就料着他说这是一位大企业家,那并不错。自己是个住吊楼的人,知道企业家是什么型的呢?范宝华都恭敬他,认得这种人,那还有什么吃亏的吗?

一八 挤兑

这位洪五爷,以不速之客的资格,加入了他们男女成对的聚会,始而魏太太是有些尴尬的。但在聚谈了十几分钟之后,也就不怎么在意了。洪五爷倒是很知趣的,虽然在这桌上谈笑风生,他并不问魏太太的家庭。而范宝华三句话不离本行,却只是向洪五爷谈生意经。说到生意上,洪五爷的口气很大,提到什么事,就是论千万,胜利前一年,千万元还是个吓人的数目。魏太太冷眼看到他的颜色,说到千万两个字,总是脱口而出,脸上没有一点改样。她心里虽然想着,这总有些夸张。可是范宝华对于他每句话,都听得够味,尤其是数目字,老范听得入神,洪五爷一说出来,他就垂下了上眼皮,静静的听他报告数目字。等到有个说话的机会,他就笑问道:“五爷,我有一事不明,要请教请教。”洪五爷手握了烟斗头子,将烟斗嘴子倒过来,指着他笑道:“你说的是那门生意,只要是重庆市上有货的,我一定报告得出行市来。”范宝华道:“倒不是货价。我问的是那位万利银行的何经理。他骗取了许多朋友的头寸,作了一笔大大的黄金储蓄,这个报上披露黄金案的名单,怎么没有他在内?”洪五爷笑道:“我知道,你是上当里面的一个。他们是干什么的,作这种事,还有不把手脚搞得干干净净的吗?他不但是作黄金储蓄,而且还买了大批的期货。他若是买的十月份期货,这几天正是交货的时候,万利银行,真是一本万利了。你打算和他找点油水吗?”范宝华笑道:“我也没有那样不懂事。我们凭什么,可以去向银行经理找油水。”洪五爷将烟斗嘴子,送到嘴里吸了两口,笑着点点下巴颏道:“只要你愿意找,我可以帮你个忙,给他开个小小的玩笑。”范宝华道:“那好极了。这回我上他们当的事,五爷当然知道。我也不想找什么油水,我只要出口气就行了。”洪五爷道:“若是你只图出口气,我决可办到。我现在开张八百万元的抬头支票给你,你明天拿去提现。他看到这支票,一定会足足的敷衍你一顿。”范宝华望了他有些不解,问道:“五爷给我八百万元的支票,我提到了现又交给你吗?”洪五爷哈哈一笑道:“假如这八百万元之多的支票,你到了银行里就可以取现,那万利银行的何育仁,也就不到处向大额存户磕头作揖了。今天下午,他还特意托人向我打招呼,在这两三天之内,千万不要提存呢。再说,我们交情上,谈得到银钱共来往。可是无缘无故我开张八百万元支票给你,这说是我钱烧得难受吗?”范宝华道:“我也正是这样想。五爷把支票给我,无论兑现不兑现,我应当写一张收据给五爷,因为这数目实在太大了。”洪五爷点点头道:“那倒也随你的便。”说着,他在西装怀里,摸出了自来水笔和支票簿子,写了一张抬头的八百万元支票。随后又摸出了图章盒子,在支票上盖了章。笑嘻嘻的递了过来,因道:“过去十来天,我们这位何经理太痛快了。现在我们开点小噱头让他受点窘,这是天理良心。”范宝华将支票接过来看了一看,然后也拿出日记本子来,用自来水笔写了一张收据,也摸出图章盒子来,在上面盖了章,两手捧了拳头抱着支票作揖,笑道:“多谢多谢。”洪五爷笑道:“你多谢什么,我又不白送你八百万元。”魏太太见他碰了这样的大钉子,以为他一定有什么反应。可是他面不改色的,把支票折叠着,塞到西服小口袋里放着。似乎是怕支票落了,还用手在小口袋上按了一按。魏太太这时倒无话可说,慢慢的将筷子头夹了菜,送到嘴里,用四个门牙咬着,而且是慢慢的咀嚼下去。洪五爷似乎看到她无聊,却偏过头向她笑道:“田小姐平常怎样消遣?”她道:“谈不到消遣,于今生活程度多高,过日子还要发生问题呢。”洪五爷笑道:“客气客气!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重庆这个半岛,拥挤着一百多万人口,简直让人透不出气来,听个戏,没有好角,瞧个电影,是老片子。那个公园,山坡子上种几棵树,那简直也就是个公园的名儿罢了。只有邀个三朋四友,来他个八圈,其余是没有什么可消遣的。”范宝华笑道:“田小姐就喜欢的这一类消遣。不过十三张是有点落伍了。她喜欢的是五张纸壳的玩具。”魏太太将筷子头对他一挥,嘴里还嗤了一声。在她的笑脸上眼珠很快的转动着,向他似怒似喜的看着。这五爷看了这份动作,那就很可以了解,他们是什么关系了。因笑道:“这没有关系呀。打个小牌,找点家庭娱乐,这是很普通的事。田小姐打多大的牌?”魏太太笑道:“我们还能说打多大的?不过是找点事消遣消遣。”洪五爷向范宝华笑道:“我并不想在赌博上赢钱,倒是不论输赢,有兴致就来,兴致完了就算了。怎么样?哪天我们来凑个局面。”范宝华笑道:“五爷的命令,那有什么话说,我哪天都可以奉陪。”洪五爷将眼睛转了半个圈,由范宝华脸上,看到魏太太脸上。微笑道:“怎么样?田小姐可以赏光吗?”魏太太正捧了饭碗吃饭,将筷子扒着饭,只是低头微笑。洪五爷道:“真的我不说假话,就是这个礼拜六罢。定好了地点我让老范约你。可以吧?”说到个“吧”字,他老声音非常的响亮。魏太太到了这时,不能不答应,便笑道:“我恐怕不能确定,因为我家里在这两天正有点问题。”范宝华手上拿了筷子竖起来,对着他摇了几下,笑道:“不要听她的,她没有什么事。一个当小姐的人,家里有事,和她有什么相干呢?”洪五爷听他这样说,就知道这确是一位小姐。便道:“果然的,小姐在家里是没有什么事。田小姐说是有事,那是推诿之词。不过我和老范倒是好友,而且老范还推我作老前辈呢。老范可以邀得动你,我也就可以邀得动你。”范宝华笑道:“没有问题。”他这句话没有交代完,隔壁屋子里,却是娇滴滴的有人叫了声五爷。他对于这种声音的叫唤,似乎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立刻起身就走向隔壁的雅座里去了。魏太太低声问道:“这个姓洪的,怎么回事?他有神经病吗?平白无事,开一张八百万元的支票给你,让你到银行里去兑现。”范宝华笑道:“慢说是八百万元,就是一千六百万元,他要给人开玩笑,他也照样的开。你若是有这好奇心的话,我明天九点钟就到万利银行去,你不妨到我家里去等着我的消息。”魏太太道:“明天上午,我应该……”她下面的这句话,是交代明日要到法院里去,可是她突然想到老说丈夫坐牢,那徒然是引起人家的讪笑。因之将应该两个字拖得很长,而没有说下去。范宝华笑道:“应该什么?应该去作衣服了,应该去买皮鞋了,可是这一些你已经都有了哇!”魏太太道:“已经都有了?就不能再制吗?”范宝华道:“不管你应该作什么吧?希望你明天上午到我家里来。假如我明天在万利银行那里能出到一口气,我就大大的请你吃上一顿。”魏太太将手上的筷子,点了桌上的菜盘子,笑道:“这不是在吃着吗?”范宝华笑道:“你愿意干折,我就干折了罢。”魏太太向他啐了一口道:“你就说得我那样爱钱?”就在这个时候,那洪五爷恰好是进来了。这个动作,和这句言语,显然是不大高明的,她情不自禁的,将脸上抹的脂胭晕,加深了一层红色。洪五爷倒是不受拘束,依然在原来的座位上坐下。这是一张小四方桌子。范田二人,是抱了桌子角坐的。洪五爷坐在魏太太下手,他很亲切的,偏过头对了魏太太的脸上望着。笑道:“老范少读几年书,作生意尽管精明,可是说出话来,不怎样的细致,可以不必理他。”魏太太对于这个,倒不好说什么,也只是偏过头去一笑。那范宝华对于洪五爷这番亲近,似乎是很高兴,只是嘻嘻的笑。大家在很高兴的时候,把这顿饭吃过去了。这当然已是夜色很深,魏太太根本没有法子去打听魏端本的官司。她到了十二点钟回家,倒是杨嫂迎着她,首先就问先生的官司要不要紧?魏太太淡淡的说:“还打听不出头绪来呢。”杨嫂不便问了,她也不向下说。不过她心里却在揣想着那洪五爷的八百万元。她想着天下没有把这样多的钱给人开玩笑的,不知道他和老范弄着什么鬼玩意。也许这笔钱就是给老范的。他一笔就收入八百万元,为什么不分她几个钱用呢?她有了这个想法,倒是大半夜没有睡,次日早上起来,就直奔范宝华家。在巷子口上,就遇到了老范,他胁上夹着一只大皮包,匆匆出门。他已经坐上人力车子了,没有多说话,口里叫了声等着我,手拍了一下胁下的皮包,车子就拉走了。范宝华虽知道皮包里一张八百万元的支票,并不是可以兑到现金的。可是他有个想法,万利银行兑不到现款的话,不怕何经理不出来敷衍,那时就可以和他算黄金储蓄的旧账了。这样想着很高兴的奔到了万利银行。这时,何经理和两个心腹高级职员,正在后楼的办公室里,掩上门,轻轻的说着话。那正中的桌子上,正摆着十块黄澄澄的金砖。何育仁经理站在桌子旁边,将手抚摸着那砚盘大的金块子,脸上带了不可遏止的笑容,两道眉峰,只管向上挑起。那金块子放在桌子中心,是三三四,作三行摆着,每块金砖,有一寸宽的隔离。这桌子正是墨绿色的,黄的东西放在上面,非常好看,而且也十分显目。金焕然襄理,和石泰安副理,各背了两手在身后,并排在桌子的另一方,对了金砖看着。何经理向他们看了一下,笑道:“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东西弄到手。照着现在的黑市计算,五六千万元可赚,不过我们所有的款子都冻结了。我们得想法子调齐头寸,应付每天的筹码。”石泰安是张长方的脸,在大框眼镜下,挺着个鹰钩鼻子,倒是个精明的样子。他穿了件战前的蓄藏之物,乃是件长长的深灰哔叽夹袍子。这上面不但没有一点脏迹,而且没有一条皱纹。只看这些那就知道这个人是不肯作事马虎的人。他对于经理这种看法,似乎有点出入,因笑道:“经理所见到的,恐怕还不能是全盛计划。现在重庆市面上的法币,为了黄金吸收不断,大部分回了笼,这半个月来,一直是银根紧着。家家商业银行,恐怕都有点头寸不够,调头寸的话,恐怕不十分顺手。我们不如抛出几百两金子去……”何育仁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将头摇得像按上了弹簧似的。淡笑着道:“唉!这哪是办法?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买到这批期货,今日等来明日等,等到昨日才把这批金子弄回来,直到现在,还不过十几小时,怎么就说抛售出去的话?”那位金焕然襄理,倒是和何经理一鼻孔出气的,他将手由西服底襟下面,插到裤岔袋里,两只皮鞋尖点在楼板上,将身子颠了几颠,笑道:“有了这金子在手上,我们还怕什么?万一周转不过来,把金子押在人家手上,押也押他几千万。再说,我们现在抛售,也得不着顶好的价钱。我们为什么不再囤积他一些日子。”石泰安笑道:“当然金价是不会大跌,只有大涨的。不过我们冻结这多头寸,业务上恐怕要受到影响。”何经理站着想了一想,因道:“我在同业方面,昨天调动了两千万,今天上午的交换没有问题。下午我再调动一点头寸就是。不知道我们行里,今天还有多少现钞?”石泰安笑道:“经理一到行里,就要看金砖,还没有看账目呢。我已经查了一查,现钞不过三四百万。我觉得应当预备一点。”何经理对于这个问题还没有答复。门外却有人叫道:“经理请出来说句话罢。”何育仁开门走出来,见业务主任刘以存,手上拿了张支票,站在客厅中间,脸上现出很尴尬的样子。便问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刘主任将那张支票递上,却没有说话,何经理看时,是洪雪记开给范宝华的支票,数目写得清清楚楚,是八百万元,下面盖的印鉴,固然也是笔划鲜明,而且翻过支票背面来看,也盖有鲜红的印鉴。他看完了问道:“这是洪五爷开的支票。昨天我还托人和他商量过了,请他在这几天之内,不要提现,怎么今天又开了这么一张巨额支票。而且是开给范宝华的,这位仁兄,和我们也有点别扭。”刘以存看经理这样子,就没有打算付现。因道:“这个姓范的和经理也是熟人,可以和他商量一下吗?”他拿着支票在手上,皱了眉头望着,因道:“那有什么法子呢?请他到我经理室里谈谈罢。”刘以存答应着下楼去了,何育仁又走回屋子里,再看了看桌上的金砖,就叫金石二人,把它送进仓库,然后才下楼去。他到了经理室里,见范宝华已不是往日那样子,架了腿坐在沙发上嘴角里斜衔了一支烟卷,态度非常自得。何经理抢向前,老远伸着手,老范只好站起来和他相握了。何经理握着他的手道:“上次办黄金储蓄的事,实在对不起,我不曾和行里交代就到成都去了。好在你并没有什么损失,下次老兄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一定努力以赴补偿那次的过失。”范宝华笑道:“言重言重,我不过略微多出些钱,那些黄金单子我还买到了。”何育仁点着头道:“是的!把资金都冻结在黄金储蓄上,那也是很不合算的事。”说话时他另一只手还把支票捏着呢。这就举起来看了一看,因笑道:“我兄又作了一笔什么好生意,洪五爷开了这样一张巨额支票给你。”范宝华道:“哪里是什么生意,我和他借的钱,还是照日拆算息呢。我欠了许多零零碎碎的债,这是化零为整,借这一票大的,把人家那些鸡零狗碎的账还了。”何育仁见他说是借的钱,先抽了口气。这张支票,人家等着履行债务,而且还是亲自来取,怎好说是不兑现给人家。因把支票放在桌上,先敬客人一遍纸烟,又伸了脖子,向外面喊着倒茶来。然后拉着客人的手,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他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们是好朋友,无事不可相告。我们作黄金作的太多了。资金都冻结在这上面。这两天很缺乏筹码。”范宝华听着,心里好笑。洪五爷真是看得透穿,就知道万利兑不出现来。姓何的这家伙非常可恶,一定要挤他一挤。因笑道:“何经理太客气了。谁不知道你们万利的头寸是最充足的。”何育仁道:“我不说笑话,的确,这两天我们相当紧。钱我们有的是,不过是冻结了。我们商量一下,你这笔款子迟两天再拿,好不好。”范宝华道:“五爷的存款不足,退票吗?”何育仁连连的摇头道:“不是不是!五爷的支票,无论存款足不足,我们也不敢退票。求老兄帮帮忙,这票子请你迟一天再兑现。”说着抱了拳头连连的拱揖。范宝华皱了眉头只管吸烟。两手环抱在怀里,向自己架起来的腿望着,好像是很为难的样子。何育仁道:“耽误老兄用途的话,我们也不能让老兄吃亏。照日子我们认拆息。”范宝华笑道:“何经理还不相信我的话吗?我是借债还债。若有钱放债,我何不学你们的样,也去买金子。请你和我凑凑罢,现在没有,我就迟两小时来拿也可以。只要上午可以拿到款子,我就多走两次路,那倒无所谓。”何育仁见他丝毫没有放松的口风,这倒很感到棘手。自己也吸了一支烟,这就向范宝华说:“那也好,你在什么地方,在十一点半钟的时候,我给你一个电话。支票奉还。”说着,捡起桌上那张支票,双手捧着,向他拱了两个揖,口里连道抱歉抱歉。范宝华将支票拿着笑道:“我倒无所谓,拿不到钱,我请洪五爷另开一张别家银行的罢,不过洪五爷他遇到了退票的事,重庆人的话,恐怕他不了然。”何育仁道:“那是自然,我立刻和他打电话。范兄,这件事还请你保守着秘密。改日请你吃饭。”范宝华慢慢的打开皮包,将支票接了放进去,笑道:“我看不必等你的电话了。我在咖啡馆里坐一两小时再来罢。”何经理笑道:“虽然八百万元,现在是个不小的数目,可是无论如何,一家银行也不会让八百万元挤倒,我就不为老兄这笔款子,也要调头寸来应付这一上午的筹码,我准有电话给你。”范宝华想了也是,在现在的情形,每家商业银行,总应该着一两千万元的筹码预备着。若是逼得太狠了,到了十二点钟,他可以付出八百万元时,这时候算是白作了个恶人。这就笑道:“好罢,我等你的电话罢。”何育仁见他答应了不提现,身上算是干了一身汗,立刻笑嘻嘻的和范宝华握着手道:“老兄帮忙我感谢不尽。希望这件事包涵一二。不足为外人道也。”范宝华点头道:“那是自然,我们又不是外人。”这句话说得何经理非常高兴,随在他身后送到大门口为止。他回到经理室,营业科刘主任就跟进来了。低声问道:“那张支票压下来了吗?”何育仁叹了口气道:“压是压下来了,听他的口风,还是非要钱不可。我看他意思,有点故意为难,他说十二点钟以前,还要到我行里来一趟呢。”刘主任手上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行阿拉伯字码,先把那张纸条递过去,然后,伸了个指头,将那字码一行行的指着,口里报告着道:“我们开出的支票是这多,收到人家的支票是这多,库存是这多,今天上午短的头寸,大概是这多。”何育仁随了他的指头看着,看到了现金库存只有三百六十万元。便道:“现在已是十点多钟了。若是没有大额支票开来,这事情就过去了。至于中央银行交换的数目,我昨天就估计了,上午还不会短少头寸。下午?”他说到这里,低头沉吟了一下子,因道:“我得出去跑跑,在同业方面想点法子,大概需要五千万到六千万,原因是这一个星期以来,每天都让存户提存去了几百万,而吸收的存款,还不到十分之二呢。”正说到这里,一个穿西服的职员,匆匆的走了进来,直了眼睛,向刘主任望着道:“又来了两张支票,一张是一百二十万,一张是八十万,整整是二百万。”刘主任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挂钟,还是十点三十五分,他怔怔的不敢答复这个问题,只有向何经理望着。那钟摆在那里响着,听得很是清楚。吱咯吱咯的响着,好像是说严重严重!欲知何经理怎样渡此难关?请看本书续集《此间乐》。